刘畅
泡在药水中的尸体,证明它们曾存在于北京。
中科院动物研究所鱼类标本馆大厅的空气凉飕飕的,弥漫着福尔马林和酒精的刺鼻味。
一排排比人高的铁架子上,摆满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玻璃瓶。里面泡着形态各异的鱼类标本,呈现出同药液一样的黄褐色,其中还有民国时期采集的。
穿梭其间的张春光不时拿出一两瓶,解释一番。这位从事鱼类学研究的研究员,言语间尽是惋惜:“这些宝贝,是历史的见证。”
2000年至今,张春光等研究人员足迹遍布北京和周边的水域,进行鱼类研究采集。2013年5月,他与副研究员赵亚辉所著《北京及其邻近地区的鱼类》一书中提出,与80年代相比,属于北京“原住民”的野生鱼类有33种,很少见甚至已经见不到了。
这些小生灵赖以生存的水,出了大问题。
水利的牺牲品
曾经,北京的水系河道,畅通至海。
1929年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先后在长辛店、三家店、周口店、沙河等地,调查收集鱼类标本。这是中国学者早期展开的对北京及周边地区鱼类进行较为系统的研究。
“凤鲚。”张春光指着一条侧面形状似刀、尾部极细的标本,告诉《中国周刊》记者。眼前这条已丧失体原色的标本,于1929年采自通州运河。
这种活着时体色银白的小鱼,平时栖息于浅海,并可以经过入海河口进入淡水河,上溯较远的距离。
而另一条30年代采自通州的鳗鲡标本,看上去有些恐怖:将近四十厘米高的玻璃瓶里,卷曲蜷缩着一条“大蠕虫”,因为年代久远,表皮已经呈现棕褐色。
活体的鳗鲡身形如蛇,生性凶猛。作为一种降海洄游性鱼类,幼鳗春季成群从大海游至江河口,雌鳗甚至可以逆水上溯数千公里,达到江河上游生长。秋季成熟后,再游回海洋繁殖。
“那个年代,这两种鱼被人工贩运、养殖至北京的可能性都很低,可以确认系野生品种。这说明,北京地区当时的水系比较发达,河道水系与海是相通的,水质也很干净。”张春光说。
据记载,历史上曾分布于北京地区的洄游性、河口性鱼类共计五种。
“这些标本,对鱼类区系分析有着重要意义,见证并反映了北京河流生态的变迁。”说到这儿,他表情凝重。
1950、1960年代,中国开始第一次水利建设的高潮。北京地区集中修建了官厅水库、三家店拦河闸、怀柔水库、十三陵水库、密云水库等大型水利设施。
治理水患、解决农业生产的同时,北京地区通海河流下游普遍修闸建坝,阻断了河口性、洄游性鱼类的上溯通道。1980年代左右,这几种鱼类已经在北京绝迹。
据文献、标本记录和野外调查表明,北京地区曾经存在和现有的野生鱼类共计85种,排除原分布地不在本地区的11种引入种,有据可查的野生鱼类为74种。1980年以前,北京地区消失的鱼类物种近10种。
《北京及其邻近地区的鱼类》一书中总结道:至少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水域环境虽有变化,但恶化程度有限。
被城市驱赶的鱼儿
接下来的三十多年,北京的土著野生鱼类,以几乎平均每年一种的速度消失。
北京的河流均属于海河流域,分为五大水系:永定河水系、大清河水系、北运河水系、潮白河水系和蓟运河水系。
据2013年5月北京市水务局、统计局发布的第一次水务普查公报显示:流域面积10平方公里及以上河流共425条,湖泊41个,水库88座,总库容93.77亿立方米。
北京的调查标准,河流流域面积与湖泊水面面积,仅为全国的五分之一和十分之一。
这与城市的扩张有着紧密的联系。
据2008年统计,北京建成区总面积已经是1978年的4倍,并以平均每年80平方千米的速度增加,“摊大饼”般不断像四周扩散。北京城市常住人口正以平均每年60.4万的速度增加。2006年,人均年用水量比五年前下降了22%。
同时,由于气候变暖,华北地区长期处于干旱状态,海河流域1990年代的降水量比1950年代减少了三分之一。
与之相应的是,城区内自然、半自然水域面积急剧减小。
张春光在书中记述了北京的断流情况:大清河水系,大石河水系中上游常年断流,下游部分河段枯水季水量不足;永定河水系,1995年后三家店以下地区断流;北运河水系,大兴、通州诸多渠道断流,只有温榆河保持常年流水;潮白河水系,潮白河顺义段1999至2008年常年断流;蓟运河水系,金海湖入库及出库河段均常年断流。
根据研究人员多年的调查,北京地区目前可以采集到41种鱼类,与原有记录相比减少了33种。
一些北京地区特有、重要的鱼类物种,就此不见踪影。
尖头高原鳅是鱼类学家黄振寿和张春霖在1931年永定河水系山区河段三家店一带发现的新品种。学界对于这种个体较小的鳅类,了解甚少。三家店是其唯一物种发现地。
“曾经野采了几十次,从来没有见过。”张春光一脸遗憾,“但并不能断言它灭绝了,也许还藏在某个石缝里呢。”现在,要看到那条北京特有的鱼,只能到标本馆中,可因时日已长,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在北京仅分布于拒马河十渡河段的东方薄鳅和黄线薄鳅,也已经多年未曾采集到。这些北京的珍贵鱼种,还没来得及被系统研究,就销声匿迹了。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原生鱼摄影爱好者罗浩。为了能拍到一些难得一见的野生鱼类,他常常要从城里驱车来到远郊,在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寻找拍摄地点。他常跟南方的鱼友自嘲:“你们都是出门就野采,我们都是离家一百公里以外—家门口没啥好东西了。”
当他把一些精心拍摄的照片放到微博上时,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提问:“这鱼还挺漂亮,好吃么?”
“水死了”
“水没了,鱼怎么活下去?很简单的道理。”张春光解释道。
为了保住城市的地表水不渗入地下,河道治理主要采取渠化、水泥化的方式,先抽干水在清淤,随后铺上防渗膜,将河底硬化,再把水放进去。
这样的做法,直接导致河道原有水生生物的物种多样性单一化。
“活水变成死水了。”赵振刚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他是个原生鱼爱好者,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小时候家住后海附近的白米斜街。
童年的记忆中有两件难忘的事儿:亲眼看见有人从后海摸到超大的河蚌;一个玩伴在里面扎猛子的时候,被河底的水草缠住,差点没救上来。那时候的后海里,随意下一抄子就捞到“比水族市场的热带鱼还漂亮”的野生鱼。
他随口就能说出一大串名字。
圆尾斗鱼,雄鱼繁殖期尾部和鱼鳍布满蓝宝石般的亮点,在水面吐泡沫做巢。两条雄鱼碰面,会拼命展开身体,显摆色彩,随后打个你死我活。这种耐低氧的迷腮鱼,被公认为北方地区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
子陵吻虾虎和波氏吻虾虎会猛然张开大嘴,夸耀腮部的特有的纹路,将入侵领地的同类驱逐出领地。
此外,他还见过大鳍、彩石、兴凯等好几种色彩各异的鳑、鲏、类,眼睛泛蓝光的中华青鳉,具有金属光泽的中华多刺鱼以及数不清的麦穗鱼和虾类。
后来,后海进开始了清淤铺砖的治理工程。这些“皮实(生命力顽强)”的小型鱼类数量和种类,都渐渐减少了。只有麦穗这类适应性强的鱼类,还能经常出现了。
赵振刚分析道:“凡事都有两面性。经过上游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淤泥没了,河蚌减少,鳑鲏和无处产卵,同样的道理,水草减少,圆尾斗鱼的泡沫巢也无法在水面固定住。”
这种结果不仅体现在鱼类身上。
“我小的时候,三环还没修完,二环边的护城河里,蛙声一片。”赵振刚的一个朋友是北京动物园两栖动物馆的工作人员。据他介绍,那时候二环内能看到的花背蟾蜍如今六环内都难见踪影了。包括黑斑蛙、中华蟾蜍等曾在北京广有分布的蛙类城区内的数量也日益减少—“一年清几次淤,河岸也糊上水泥了,它们躲哪去?”
远离城区的郊区河流也未能幸免。
中华多刺鱼俗称“刺儿鱼”,连鸭子都不爱吃它。北京地区是其在东亚大陆的最南分布,曾广泛分布于怀柔的西四渡河。河道治理后,这种栖息在沉水植物、石头间隙中,有着叼细叶水生植物茎叶筑巢护卵行为的小鱼,失去了适宜的生存环境。根据张春光近年来的调查,该流域的中华多刺鱼已经只有零星分布。
因为农村生活灌溉取水及农家院生意的火爆,一些山区河段都设置了橡胶坝、翻版闸、分水闸等小型截流设施。通过村庄的河道,基本安插了网箱之类的水产区域。
养殖用水和生活废水往往直接排入河道。旅游旺季,一些郊区河段河水呈茶褐色,山区溪流的好氧性鱼类,很难生存下去。
张春光调查的过程中,经常发现诸如已被列为北京二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的宽鳍鱲、马口等,被捕捞后裹上面炸了,做成农家院招牌菜,名曰“小杂鱼”。
电鱼、炸鱼和“绝户网(网眼极小,将大鱼小鱼一网打尽的渔网)”等捕捞方式普遍存在。据研究人员调查,全市每年垂钓人次达到700万以上,远郊区占60%以上。
而河道长期出于静水或缓流状态,阻碍重重,同样导致一部分野生鱼类的减少。
多鳞白甲鱼分布在房山十渡的拒马河水域。每年冬天,这种暖水性鱼类要钻到当地通河的鱼古洞越冬。第二年谷雨前后的雷雨天气中,集体出洞游入河流繁殖。
“本来洞和拒马河是连通的,鱼可以自由进出,现在因为人工养殖,洞口建了很多鱼池网箱,相当于在多鳞白甲鱼前立起了一道墙。这条道堵死了,它还能存活么?”
就连青草鲢鳙四大家鱼,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因为野生环境下,它们产漂流性卵,鱼卵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有流速和水温变化的河道,才能孵化出鱼苗。而目前北京的河道已经不具备供它们自然繁殖的条件。
“北京的野生种已经消失了。咱们吃的,都是引入种。”他说道。
尴尬的抢救
近年来,因为一些野生鱼类出众的外形体色,国内兴起了原生鱼类野外采集、家庭饲养繁殖和观赏的潮流。
赵振刚现在是原生鱼类论坛“两江中国原生(以下简称两江)”北京地区的联络员。这个已经有十年之久的公益性网站,曾发布一个几百字的“野外采集自律公约”,在全国各大鱼类论坛引发热议。
公约倡议鱼友们在野采过程中,“不以赢利为目的”、“不采捕受保护濒危鱼类、幼鱼和繁殖期成鱼”、“拒绝具有危害性的采捕形式”、“不公开野外采集地信息”、“原产地采集,原产地放生”。
“理性的野采,繁育出一定规模数量,再放归原生地,可以让当地的原生种群数量提高,而不至于面临灭绝之灾。”两江的创始人张志刚,告诉《中国周刊》记者。
然而,这在北京却难有实质性效果。
“好不容易救下一拨鱼,却找不到再适合放生的水体了。”赵振刚无奈地解释道。
数不清的悲剧,让他痛心不已。
三年前的十一长假,他在门头沟下苇甸落坡岭的一条溪流里,发现了大量的宝贝:宽鳍、马口、鳑鲏、吻虾虎、刺鳅、北鳅、圆尾斗、黄顙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鰁类。随手翻开河滩的石头,就能发现几只小河蟹,“多得满地爬”。他把鱼都放了,带回了两只挂着籽的螃蟹,还在家里孵出了几百只小螃蟹。
第二年春天,他带着孩子想把小螃蟹送回原产地,却发现,溪流没水了,成了光秃秃的石头滩。他只好开着车一直沿河床往上走,直到最上面的水库,才看见水。
而另一条经常野采的河流也变了模样。去年再去的时候,正赶上河床改造,尘土弥漫,一群施工人员沿着河道,从山上往下铺砖。询问后,对方告诉他,这是为迎接园博会整治河道,美化环境。
潮白河顺义、通州交界的某处河段,他根本没看见水,河床上只有进进出出的卡车,不知在挖沙子还是倾倒建筑垃圾,“就跟个大工地似的”。
他曾在房山一条小河里采集过较为珍惜的拉氏拉氏和中华多刺鱼,当时兴奋不已。隔了一年再去,水还在,却已经变成了蓝色,“就跟刚刚洗完衣服的水一般”。2009年的北京水资源公告显示,监测河流中,劣于V类水质的河长占到了45%,达标河长还不到一半。
“这样的水,对皮肤都有刺激性。”张春光说。
去年,赵振刚在顺义后沙峪游玩,沿着当地温榆河段的直流溜达。走着走着,河断流了,河床散落着塑料袋、煤渣等生活垃圾,遍布腐臭、干枯的鱼尸,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小水洼。
一个泥坑里发出声响—密密麻麻的鱼正挤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挣扎。“一个个哈哧哈哧地伸出头呼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赵春光借来两个大桶,把泥坑里两百多条鱼全捞出来,又开车去天通苑的同学家去借增氧泵。随后马不停蹄地寻到枯柳树环岛附近的罗马湖,水质并不怎么好。“但那是最近的,短期内不会干的水域。再耽搁,就都憋死了。”他摊了摊手,干笑一声。
有不少鱼身上带着伤,长了水霉,也都一股脑全倒进去了。
赵振刚叹了口气:“已经尽我所能,之后的事,就看它们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