飙汗
郭凤莲是中国上个世纪70年代赫赫有名的“铁姑娘”队队长,她曾在公众视野消失十余年,45岁那年临危受命重返大寨。凭着智慧和坚韧,她率领大寨人艰苦创业,使得大寨再次成为神州大地一方不可忽视的风景。日前,她作为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现身北京。在全国两会上,她化淡妆、戴项链,谈吐优雅,依然像当年那个战天斗地的“铁姑娘”一样吸引着公众的目光。在紧张忙碌的会议间隙,本刊特约记者采访了她,跟随她重温半个世纪以来的酸甜苦辣,并走进她的感情世界……
凭名人效应四处“讨饭”
记者(以下简称记):1991年之前,您有十余年消失在公众视野,那段日子您都做了些什么?
郭凤莲(以下简称郭):1980年9月,我接到昔阳县委组织部的通知,我被调离大寨。接到通知后,我痛哭了一场。此后两年间,我一直在家等待分配工作。那段日子,我尽力调整心态,在家看看书,照顾一下孩子,尝试用新的目光和逻辑去审视走过的路。我觉得历史对每个人的评判都是公正的,不能和历史赌气。后来,我调到晋中地区果树研究所任副所长,几年后,我又到昔阳县公路段担任党支部副书记。不管是栽树还是修路,我都当成一种锻炼。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我始终心系大寨,因为我把青春和汗水洒在了那片土地上,那里有我创业的光荣和离去时的不甘。
记:接到重返大寨的调令后,您的心情如何?
郭:1991年12月7日,单位领导给了我一张免职书,说我被免职了,让我到上面领任命书。我到了县里,县委书记对我说:“大寨人都盼着你回去,我要顺应民意,把你送回去。”我觉得有些突然,就说家里有事需要处理一下。虽然我做梦都想重返大寨,可梦想成真时,我又拿不定主意了。我姥姥对我重返大寨极力反对,说:“你做大寨党支部书记那些年,从没管过孩子,好不容易一家人能经常在一起了,你又要回大寨,你干好了还行,干不好怎么办?”姥姥的话让我有些犹豫。晚上丈夫回来了,知道我被调回大寨的事情后,说:“你是党员干部,得服从组织调动,组织派你回去,你应该责无旁贷!”丈夫的话让我坚定了带领大寨人重塑辉煌的信心。1991年12月15日,我重返大寨,挑起了党支部书记的重担。
记:当时大寨是一种什么状况?
郭:我被调离后的第三年,大寨才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比其他地方整整晚了两年。我离开大寨的十余年,换了四任党支部书记,当时人均收入700多元,日子比以前富裕了些,但相比别的地方还是很落后。以前大寨的街道虽然窄,但很整洁,我回来时,竟然变得尿盆满街摆,垃圾随处倒。回大寨后,我走村串户和村民谈心,了解他们的想法,发现村民们都处在迷惘之中。他们见了我有诉不完的委屈,流不完的泪,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大寨精神也不敢肯定是对是错了,对改革开放的政策好多还不理解,悲观失望大于希望。大寨的贫穷落后让我心情十分沉重。我想给几个著名的全国劳模写信问计,提起笔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有时写完撕了,再写再撕,就是没有勇气寄出去。我怕人家不理我,笑话我。说真的,面对当时的局面,我想改变却又不知从何做起。
记:您是如何破局的呢?
郭:我丈夫是军人出身,做事情雷厉风行,他对我说:“写信太慢了,不如你走出去看看。”他的话启发了我,我决定走出去学习一下经验。后来,我下了一道命令:每家出一个人到外面学习,远的地方路费花得多,就去近一些的河北。当时,我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当路费。我找到昔阳县交通局,恳求他们按最低价格收费,包了三辆大巴车。那天,有130位村民乘车到从前学大寨的典型——河北省获鹿县高前村参观学习。高前村因为发展多种经营,村民生活富裕,大多住上了两层楼。参观回来,我意识到,现在是市场经济,大寨要想富起来,还得上项目。
记:您的“名人效应”能为大寨争取到不少项目吧?
郭:刚开始闯市场,确实没有钱,我凭的只是“名人效应”。有一次,我到上海出差,为了省钱,在一个小旅馆住了三天,吃了三天方便面。我不敢下楼吃饭,害怕楼下的人认出我,说大寨的郭凤莲现在混得太寒酸了。但我又害怕别人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也不好办事,心里很矛盾。刚回大寨的第一年,我到处跑资金、跑项目、跑关系,很多人都说郭凤莲把大寨的精神丢了,大寨人当年靠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出名,现在郭凤莲到处要钱要资金,就像是要饭的。我说:“要饭的能讨到饭还不错,就怕你出去还讨不到饭!”为了老百姓的生活好起来,为了大寨能够在人们面前有一个好的交代,我应该跑,应该累,重塑大寨辉煌是我终生奋斗的事业。
为谈成生意喝酒喝到住院
记:大寨第一家企业何时成立的?效益如何?
郭:第一家企业是大寨羊毛衫厂,我到江苏江阴考察时,向江阴毛纺织总厂提出联办企业的建议,得到了对方的积极响应,并签了协议。江阴毛纺织总厂无偿提供机器和原料,并派三位师傅来大寨传授技术。1992年10月中旬,第一批“大寨牌”羊毛衫诞生,我带着这批产品在北京举行新闻发布会,并请到了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和纺织工业部部长吴文英,这也算是我复出后的第一次亮相。新闻发布会后,我带的100多件羊毛衫当场被抢购一空。两天后,几位天津客商要订1万件“大寨牌”羊毛衫。这时我才发现,“大寨”这两个字是一块无比响亮的招牌,而这块招牌通过市场可以变成巨大的财富。
记:尽管您知名度很高,为了谈成生意,也得遵守很多潜规则吧?
郭:是的,有时谈判桌上谈不成的事情,酒桌上可以谈成。有一年,我到山东济南推销大寨的煤炭,山东人豪爽热情,喝起酒来个个像武松。看到我来谈生意,人家说:“就冲你郭书记的名气,我们也得支持!”对方摆酒席为我接风,对方的领导先给我敬酒,我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酒杯,足有一两多酒。我经历过一些酒场,对自己的酒量也有些底,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位领导连声夸我爽快,并豪气地说:“郭书记,你喝一杯酒,我就买咱们大寨一车皮煤炭。”我很高兴,对于客人的敬酒来之不拒,不一会儿舌头就变硬了。当时我只想为大寨多卖些煤,硬撑着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后来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才转危为安。从那以后,我见酒就害怕,可为了谈生意,还得硬着头皮喝。
记:您投身商海多年,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谈判成功案例?
郭:2004年,我到青岛出差,半夜睡得正香,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打来电话的是香港中策集团的黄鸿年先生,黄先生告诉我,他在北京钓鱼台宾馆,因为公务繁忙,他想次日下午抽时间见见我,问我方便不方便。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然后马上起床打点行装,坐汽车星夜兼程往北京赶。第二天,我终于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钓鱼台宾馆。黄先生看我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了解到我为了见他,连夜赶了十几个小时的路,非常感动,说:“就凭郭书记这种精神,我也要给大寨投资!”我们的谈判非常顺利,大寨又多了一家能赢利的企业。
记:如今大寨人的生活水平也水涨船高了吧?
郭:大寨有500多口人,每位村民都是大寨集团的员工,年终都有分红。2012年,大寨人均纯收入达到15000元。大寨人挣得越来越多,花得却越来越少。因为我们的水、电等费用都由集体来出。家里用的天然气,每户每年补助1800元。大寨的农户只管种地,粮食收回来自己卖钱,耕地播种买种子的费用也由大寨集团出。教育方面,中小学生的费用全免,大学生一年补助1000元。大寨人富了,但人情味儿没有变,每年春节前后,我都要请大寨村的人聚餐,500多口人一起吃大餐。聚餐前,我都会把一年的账务向村民公布。除了春节,大寨还有一个节过得很隆重,那就是九九重阳节。我把钱、油、衣服送到老人家里,然后开车把他们请出来,想到哪个地方吃就到哪个地方吃。这些老人为大寨奉献了一辈子,现在大寨富裕了,应该让他们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化淡妆、坐奥迪与时代接轨
记:当年您当“铁姑娘”队队长时,喜不喜欢打扮?
郭:当年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我在村里仍是个爱美的姑娘。当初的化妆也就是把女孩子的脸蛋涂得红红的,化妆比不化妆还难看。记得周总理第一次来大寨的时候,当时的大寨村党支部书记陈永贵让我去接待周总理,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怎么去见总理?正巧,我的一个同学刚做了一件新衣服,我好说歹说才说服人家和我换衣服穿。就这样,我穿着别人的新衣服在自家的窑洞里和周总理照了一张珍贵的合影。那时,根本没想到现在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女人可以穿得多姿多彩,也可以活得多姿多彩。
记:您现在化淡妆、戴项链,时尚而又干练,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郭:干什么都要与时俱进嘛!要想当好市场经济下的董事长,只有靠不断学习来充实自己。我先后当选过五届全国人大代表,为了提高参政议政的能力,就要开阔眼界,提高个人素质,这样才能为民代言。我身为大寨的当家人,也是大寨的代言人,就必须注重自己的形象。我第一次烫发、戴项链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曾引来很多人议论,我很坦然,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有爱美的权利。现在我年纪大了,衣服鲜艳一些显得年轻,发型烫得精致些能让我更自信。在家里,每到节假日,我还经常催我的两个儿媳妇去烫头。女人的漂亮不仅仅是给自己看,也是为了让周围的环境变得更美,打扮自己也是在打扮社会。以前,对于那些留长头发的男孩和染黄头发的女孩,我有些看不惯,时间长了,倒觉得蛮好看的。
记:您和您老伴当年是自由恋爱吗?
郭:我一直主张女人婚姻自主,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过我的婚姻并没有完全自主。那时大寨有20多个姑娘,村里都舍不得放走,都由党组织出面安排对象。我的婚姻也是由党组织指定的。我老伴从小生活很苦,文化水平也不高,后来参了军。当年的大寨村党支部书记陈永贵给我做媒,让我和他搞对象。我没敢说不同意,只是说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没想到,公社文书直接带着公章就来了,陈书记逼我在同意书上按手印,我不按,他很恼火,说:“你不按,我给你按!”就这样,我的婚姻就由组织决定了。到现在,我和老伴都没有办过结婚证。几十年的婚姻生活,让我真正认识了他,他为人正直,总替别人着想,我一直很敬重他。有时我和他拌两句嘴,两个儿子还开玩笑,说我俩闹归闹,离不了婚,因为我们没有结婚证。
记:现在谈恋爱、结婚比您那个时代开放多了,离婚率也越来越高,女孩子找对象也越来越现实,您怎么看?
郭:我非常羡慕现在的男孩女孩,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意中人。不过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来看,恋爱过于自由,就使得人们对感情的态度变得轻率了。虽然结婚离婚是个人的事情,但最受伤害的还是孩子。过于草率结婚、离婚是对家庭和社会不负责任。平时,我经常告诫我的孩子:“对待婚姻一定要忠诚,不能见异思迁,不然我这个妈就不认你们。”一些女大学生崇尚“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强自立对任何时代的女性都同样重要,应该靠独立奋斗来创造自己的生活。
记:您在大寨是一把手,在家里也是一把手吗?您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呢?
郭:我的户口早已迁到了城里,两个孙女也在城里上学,我在大寨上班,却不在大寨领工资,领的是公务员工资。我在大寨是一把手,在家里也是一把手,不过在家里这个“一把手”不是管家,而是持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这些我都得做。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我和老伴却喜欢吃粗粮,玉米面、地瓜粥、窝窝头是我俩最喜欢吃的,倒不是忆苦思甜,而是觉得粗粮对身体有好处。我每天的生活很规律,吃过早饭,我用两个小时来打扫卫生,然后坐车去大寨上班。每天晚饭后,我和老伴都要散步,谈谈孙女的学习、儿子的生意。人老了爱怀旧,我们最爱回忆的是当年的艰苦岁月。我今年66岁了,更体会到“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重要。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