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中的香草美人传统以及君子比德之说,赋予自然之物以物外之趣,蝉也以其特殊的自然秉性博得了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频频走入文学作品,成为咏叹的对象。从《诗经》《楚辞》到魏晋,再到汉唐以后,“咏蝉文学”迅速发展,蝉所寄托的含义和阐述的生命意识也在不断丰富。
一、理想人格的象征与追求
蝉本来只是作为普通一物出现在早期作品中,包含的情感因素较少,后来逐步丰富化。太康文人陆云在其《寒蝉赋序》中云:“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侯守节,则其信也;加一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此段文字对蝉的优良品德大加赞美,归结为“文”“清”“廉”“俭”“信”五德,可以作为士子理想人格的化身,代表了蝉意象上寄寓的人格追求。
在古人眼里蝉有许多特征,“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它栖于高枝,餐风饮露,因而蝉是清高的,颇有远离尘世、自守高洁、与世无争的隐士风度。梁代名士楮曾赞它“饮露非表清,轻身易知足”,北周卢思道也说:“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唐代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则突出强调诗人的人格美。万事非一帆风顺,当理想和现实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士人的视角往往由对蝉的敬仰转化为内在的惺惺相惜,转化为内在的坚守。苏轼《题雍秀才画草虫八物》说蝉“蜕形浊污中,羽翼便翾好。秋来闲何阔,已抱寒茎槁”正是语意双关,表现士人不屈于黑暗现实,洁身自好,隐身保节的坚定信念。
二、高处不胜寒的失意之悲
前文中说蝉处高枝,餐风饮露,不食黍离,表其高洁脱俗。然而当周遭环境恶化,其又双翅难展,有声难发,高处不胜寒。宦海浮沉、世态炎凉等,难免滋生文人命运坎坷的迷惘和感伤,因此蝉成了文人笔下绝佳的寄托之物。
例如贾岛《病蝉》“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通过对蝉的描写反映了自己的失意之悲。实际上,在污浊的社会现实中,高洁之行和独孤失意之悲是密不可分的。这种无人赏识理解、世无知音的深沉痛苦,在士人中较为普遍。“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诗人借蝉自喻,寄托自己遭谗被诬的悲愤之情,郁郁不得志的身世之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两句字字说蝉,也无一字不在说自己。“飞难进”比喻政治不得意,“响易沉”比喻言论受压制。蝉如此,人也如此,二者融为一体,寄托遥深。再如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保,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对蝉处境的概叹分明就是对自己境遇的喟叹,表现出一个仕途落魄者无奈的悲情。“无情”二字将蝉和诗人的失意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三、生命短暂,感时伤逝的时间意识
蝉的生命颇为短暂,盛夏始成虫,深秋便死去。庄子在其文《逍遥游》中说“蟪蛄不知春秋”,蟪蛄即是蝉。蝉的这一习性极易引发文人的情感共鸣,当人们听到秋蝉的高吟往往会触发自己的生命之感,生出人生短暂而宇宙无穷的无边愁绪,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强烈的时间意识。对于人生来说,生命只有一次,犹如自然界的季节更迭,到了秋季万物萧瑟如蝉一样好似到了末路,故而易悲秋伤己。初唐诗人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六首·其十二》曰:“玄蝉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中唐诗人刘禹锡《答白刑部闻新蝉》说:“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诗人在凄凉的蝉声中寄寓了他们对流逝生命的体验。蝉在秋日鸣叫,似在哀怨命不久矣,是对生命留恋的离别曲。反观诗人,满怀希望入世,而在严酷的现实中希望落空,于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万物皆著我之色彩,那么士子的生命体验投射到具有某种相似特质的蝉上也不足为奇了。自古以来,伤逝伤时之中往往也渗透着把握当下的生命意识。诗人写蝉,在对生命惊恐悲叹之余也包含着对人生的把握和执著。正如曹操感叹“人生几何”的同时,又高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四、羁旅离别的悲情体验
蝉意象也是古代诗人羁旅之愁的载体。蝉即是秋的代名词,又给秋增加了一些悲凉凄清的氛围,经过长久的文化积淀,蝉的这一特定意义所指更加深入人心,形成一种孤冷意象融入到远游别离之中。古人为生计为功名背井离乡,羁旅天涯。饱受凄风苦雨和人生重压的士子们感受秋凉袭人,寒蝉悲鸣时,很容易触景生情,或融情于景。一方面,萧瑟之景,凄切之声直刺人心,引发人们的悲愁情绪;另一方面,人生劳苦、困顿、离愁凝聚心头,融入到鸣蝉、秋景之中,无疑找到了一个具体直观的表现方式。因而,在以离别、相思、羁旅为主题的诗词中,蝉意象频频出现,或作为表现愁绪的媒介,或作为点染悲情不可或缺的佐料。
诗人张乔《蝉》:“先秋蝉一悲,长是客行时。曾感去年者,又鸣何处枝。细听残韵在,回望旧声迟。断续谁家树,凉风送别离。”说的就是离别之苦。伤离别最为出名的当属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悲情渲染,把离别时的典型场面和景物摄入此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诗人把离愁别恨寄于蝉身,而蝉的孤独悲苦却又常常是诗人的化身,“树叶经夏暗,蝉声今夕闻。已惊为客意,更值夕阳薰”(朱熹《宿寺闻蝉作》)。蝉在凄寒的夜晚哀鸣,诗人在他乡客居惆怅,“蝉”“客”用一个“惊”字连接,同在夕时发叹,物我感应、融为一体,孤独无助,羁旅之悲令人动容。
总之,在蝉意象的背后,既有士人理想人格的追求与向往,又有坚守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傲世;既有历尽沧桑感时伤逝的失意之悲,又有珍惜时光高扬生命价值的执著之心;既有寒蝉凄切的离别感伤,又有羁旅闻蝉的惊恐独悲。上述由蝉意象折射出的生命意识和人生体验关系密切,时有交融,正是这些组成了蝉意象的基本内涵,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具有特定文化意义的象征符号,成为历代文人的情感寄托和心理皈依。
(史超群 安徽省太和县第二职业高级中学 236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