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空的三首童话

2013-04-29 01:34余启凡
上海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图拉

永生之花

这是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寒冷村落,除了西面有一条小道通向正常的人类社会以外,其余各个方向都是绵延不绝的看似温柔的雪山,表面上群山舒缓而宽容,如同寂静微笑着的母亲,但实际上,暴风雪几乎每日黄昏时都在它们的怀中挣扎肆虐,村里的人每每都会有下一瞬将要被吞噬的错觉。

就是这个寒冷且贫乏的小村子,从大约十年前开始,竟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蹿红起来。这缘于一位民俗学家,他曾不小心闯进村子里,并在这住上两个月后,回到研究所写出了那篇惊世骇俗的文章,他发现,村里人的平均寿命居然达到了一百五十岁左右。没错,虽然他们过得很艰难很辛苦,可是却有着惊人的寿命,甚至连普通的小病都难得出现几次。于是,开始有大量花天酒地唯叹青春易老的富豪出高价购买村民们的住房,有一些急于走出贫困的村民爽快答应,富豪们感慨“金钱买不到生命这件事也变成了可笑的千古谎言”。

一栋华丽到腻人的巴洛克式别墅里,一位夫人在指挥着仆人和搬家公司打包家具和风雅的装饰。而她那傲人的精英丈夫正在女儿的房间里宣布那条激动人心的消息。

“我的阿睦小宝贝,明天就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漂亮的新家啦,那里有……还有……”

先生热血沸腾着描述他想像中的长寿村落,他十三岁的女儿沉默着,只是散发百无聊赖的目光。这个叫阿睦的女孩,头上套着一顶白色兔毛帽子,脸上戴着白色的口罩,身上是一条花纹也没有的白色呢子大衣,手套和鞋子都是干干脆脆的纯白色——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阿睦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春季飘扬的柳絮,就好像棉花堵住了自己的呼吸道,社交场上贵妇淑女抱着的名贵狗狗,仿佛变成了盘踞着的巨大活性细菌。简而言之,阿睦对自己生存的空间没有任何安全感,哪怕是多么细微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存在,随时可能会要自己的命。她不停地洗手洗脸,不停地刷牙,器具要进行严格消毒,并且从头到脚穿戴纯白色的衣物,只要落上一点点灰尘,就是沾染上了害物,便要另换一件新的。

所以,她富裕而又可怜的父母决心搬到那个跟她的衣物一样颜色的村落里。

“那里不会有疾病也不会有死亡,阿睦可以在那里快乐地生活下去。”

在父亲累赘的长篇大论后,听到这句话的阿睦,眼中终于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光芒。

阿睦双手插在口袋里,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雄厚光洁的雪山,山脉泛起微微的银光,总使人感觉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圣地,而这白昼的光芒皆是由雪而生的。

她的父母正在跟这家原来的主人寒暄。新家虽远不及原来的别墅堂皇,但也是重新修葺过的,加上原先的原始风味,透露出一股隐居清雅之气来。这时这家与阿睦差不多年龄的儿子从楼上走下来,手上拎着大包用枯草编的儿时玩具。他看到注意到自己的阿睦,开朗地笑道:“你好!你这副打扮像雪山中的仙子呢,难怪刚才妈妈说你很可爱!”

阿睦好不容易听懂男孩的方言,轻轻点了下头,水灵的大眼睛也顺势眨了一下。

“你戴着口罩呢,其实现在已经不算最冷的了,怎么样,摘下来陪我说说话吧,这里可没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妹妹。”

男孩当然不了解阿睦的怪癖,他兴奋地等待着,看到对方在踟蹰,自己不知怎地有些难过。阿睦凝视着粗糙但健硕的男孩,看到他身上洋溢着生命的光,顺手便把口罩摘下了,露出鲜艳的两瓣小红唇。

男孩高兴地说:“哈!谢谢你,作为回礼,我跟你说说这个村子的秘密,但你一定要保密哦。”

阿睦仍是静静地点头。

“这个村子长寿的原因是山里的一种大红色的花,吃了它可以不病不老不死,我们就是因为仅仅闻着它们从远处飘来的花香,便可以减少疾病,并且长寿。不过最近山里的那只大鸟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多的花被它吃掉,村民们就是发觉这一点,才匆忙想搬走的……哦,说到那只大鸟,你们绝对没有见过,它长着有些淡蓝的白色羽毛,跟雪山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它在悬崖峭壁中穿梭着,可是从来也没有因为穿过哪个小山洞受伤,听说它一直在飞,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停下……”

“那种大红花在哪可以找到呢?那种颜色在雪山中应该很显眼吧,为什么没人去摘呢?”

总是沉默着的阿睦突然激动起来,但很明显,她只对永生之花感兴趣,而不是什么奇怪的大鸟。

“因为暴风雪啦,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朵花,也会在回来之前被狂风卷走的。”

阿睦哆嗦了一下双肩,没再说话。

来到村子的第七天上午,阿睦独自一人走进了山里,她发誓一定要找到永生之花,否则也不愿每天这么惴惴不安地活着。她没有带干粮,因为没用,如果她不得不在这里过一夜的话,也就意味着死亡——黄昏时暴风雪就会到来。阿睦腰上绑着一壶热水,还特意在脖子上系了一只鲜红色蝴蝶结,这样在她冻死之前,父母可能还会找到她。

就这样,我们年仅十三岁的勇士踏上了自己的征途。

除了白色和脚下沙沙作响的深厚积雪,什么都没有,阿睦连自己的脚步声都逐渐听不到了。山里感觉哪里都是一样的,阿睦突然想起电视上的情景,会不会目前为止自己也只是绕着原地徘徊?她后悔没带一团长长的毛线,就像妈妈给她说的希腊神话故事里的忒修斯王子一样,但这念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然后阿睦就真的如同英雄一般不顾一切地向前行进着。

时间跟阿睦一起走啊走着,从上午到正午再到下午,她没有感觉到劳累或酸痛,因为双脚和关节已经几乎没有知觉了,可她的头上渐渐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随即又很快被吹干。

她依然义无反顾地走着,同时黄昏也快到来了,阿睦第一次意识到太阳的存在,这里,同样是需要太阳的,雪再厚再白,终究也只是一面虚无的镜子,当阳光破碎之后,镜子就变得不堪一击。

然而要知道有时候,奇迹会听到人们的祷告。

一朵與阿睦双唇一样鲜红的大花兀地出现在拐角的山石上,阿睦的泪水无意识地喷涌出来。她伸出通红的小手摘下那朵通红的花,她把它举在与下颌齐平的位置,细细地端详,层层包裹的花瓣,呈现出褶皱的姿态,金色花蕊在这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中吟颂着自己不朽的生命光辉。

当阿睦晕眩的大脑意识到远处有低沉的轰鸣声回荡时,太阳已经将要消失在那条她来时必走的西边小道薄薄的线下了,暴风雪要来了!阿睦还会死的,即使那永生花,此时就攒在她的手中。

阿睦看看眼前开得正盛的花,又看看携带着狂风席卷而来的黑压压的乌云——那白晃晃的群山啊,都被压沉了下去。阿睦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万万不想这样的:如果我没有找到这花,我不会惧怕葬身于这里,反正回去不久我也是要死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为什么要使刚刚得到永生的人就此——如同群山沦陷进风的漩涡,让我这样快就沦陷进地狱。

几乎是黑云越过阿睦面前的最后一座雪山时,一只白色的泛着莹蓝色淡光的大鸟以超过暴风的速度向这边飞来。阿睦闪过一个念头:啊,有救了!既而又想到:它会吃了我的花儿!

稍顷,在大鸟飞过阿睦身边的一瞬间,她迅速吞下手中的花朵,然后一跃跳上大鸟宽广的背。她项上的大红蝴蝶结因剧烈的动作和已经很强的风力而不慎落下,恰好飘飘扬扬落在原先永生花盛开的地方,好像那花儿一直都在那里。

阿睦微微舒了口气,身上有被柔风拂过的快感,她计量好了,在大鸟差不多飞到村口的时候自己就可以以全新的姿态回家了,她将不再惧怕任何细菌病毒和危险的来源。

休息了一会儿,她这才感觉到浑身酸痛,想伸个懒腰,却发现手脚都动弹不得了。她瞅瞅周围以及自己的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无言地流淌,可是从大鸟背上洒落下来的,只有星星羽穗。

这是个悲痛的故事。阿睦啊,她变成了大鸟的一支羽毛,将跟随这神奇的大鸟,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停下。

可是,由于羽毛的颜色和雪山的颜色相差无几,所以,没有人看得见阿睦的泪水。

安逸世界

世界不全是物质的。

新米是这样想的,她用三百年的时间来思索自己的身份之谜,得出的结论也仅此而已。

外表明明是十三岁少女的模样,但却有着七百岁的惊人年龄,关于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记忆早已模糊了。新米长有一副苍白的脸庞,脸庞上是忧郁的神情,不,应该说是疲惫,她已经活得太久了。

她住在华美而阴森的豪宅里。黑色的铁制大门沉默地紧闭着,两扇大门之间甚至连间隙也没有,门与栅栏包围着的枯草草坪上坐落着形态规矩端正的两层楼房,虽说老宅的墙壁上镌刻着柔美的浮雕,让人一窥它曾经的繁华,但这房子竟也是和大门一模一样的纯黑色,并且造型是两边完全对称的,其中轴线正好和两扇铁门的接缝处重合,如若站在大门外看,就会产生一种即将被寒气与黑暗吞没的压迫感。虽然两旁的路灯是没有光亮的,在黑色与黑色的映衬下,乳白色的灯罩却好像真的在发光一样。

这豪宅从前据说是哪位伯爵的府邸,在伯爵一家离奇死亡后,便被世人假想成鬼屋,其实大家未必是真信,只是想造出一件不合常理的事件来作为谈资和消遣的对象,毕竟一板一眼的世界实在是太无聊了。直到无处可去的新米悄无声息地搬进宅里,大家才半是惊恐半是欣喜地盛传道:啊,这果然是个鬼屋。

当然,这与新米的特殊能力有关,她不仅是个不死者,还有一项神奇的技能,就是她可以变成看过的任何一种动物,只要她能记住动物的样子。可是这能力有个缺陷,就是她的脸不能完全变成动物的样子,也就是半人半兽,轮廓是她本身的脸庞,可是做出的表情,无论是悲伤或微笑,还是兴奋,都像是野兽的狰狞。初始新米闲来无聊,经常站在窗户旁的梳妆台前练习变身,希望把脸部变成纯熟的动物模样,与她同住的蝙蝠、老鼠和蜘蛛饶有兴致地陪伴她,练习最终没取得什么效果,倒是不小心吓到了往来的路人,于是鬼屋的传言便越来越凶,所以老宅愈发人迹罕至了。

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新米早已不记得了,反正那时还没有任何工业机器,世间最喧闹最高调的东西是宫廷里、舞会上、商店里、大街小巷间飞舞着的钢琴曲。周围几乎全都搬空了的老宅冷冷清清,可趴在二楼窗台边懒散睡着的新米总是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远处飘来的悠扬琴声,激昂、悲怆、愤怒、忧伤,各式曲调混乱着敲打新米慵懒的梦,她将头枕在手臂上,一动不动,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不久便传出了细细微微的小鼾声,一只耗子舔着她柔软的鼻头。

时间这么静静地走过几百年,当然期间发生过一些新奇的事件,来来去去的也有不少人,冒险者呀,逃犯呀,神经兮兮的灵媒啊,摆弄蓝蓝绿绿的药水像巫婆一样的科学家呀。几百年间,他们的语言在变,服饰在变,措辞也不大一样,他们不再像以前,却又似乎从没变过。大多数时候,新米会盼望这些人的到来,这给新米沉寂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她喜欢热热闹闹的感觉,喜欢他们大惊小怪地被吓到的神情。

然而现在,热闹,这该死的热闹,让新米近乎疯狂。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没有一刻安宁,且不说机械发出的轰鸣致使一楼的地面有时都嗡嗡震响,也不说那些不知是什么乐器制造出的刺耳的调子,就说人们的说话声吧。独自一人生活七百年的新米实在弄不懂,为什么那些人无时无刻不在说话,那嘴啊,就像蝗虫的翅膀,不停地扇着扇着,居然都不会折断,动听的粗鲁的还有新米听不懂的,不由分说地涌进新米的耳膜。

她总是捂着耳朵,窝在冰冷的被单里,像快死了一样。善良的蜘蛛在窗口结了重叠细密的结实的网,未几便破了好几个大洞。

老宅的新成员、刚来不久的一只纯棕色野猫,跳上新米的床,坐在她的身旁,微微眯着眼睛,说:“这样是不行的,人是精神受伤也会死的,我见过很多了。”

新米摇摇头:“是我活得太久了吧……”

“可是按你自己独特的年龄换算,你只有十三岁,孩子。”野猫抚摸她的小脑袋。

“您真是好呢,猫先生。”

“我想可能是你变成动物的次数太多了,也具备动物敏感的听觉,但是却无法适应,不能坚持的话,就真的会死的。”

“不不,当然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话,而是这不仅是我自身的问题,外边真的好吵好吵。”

“睡吧,孩子,我会用我的肉垫帮你捂住耳朵。”

新米泪眼蒙眬地瞅着野猫明亮的浅绿色眼睛,“嗯”了一声,阖上了眼帘。

待到新米完全入睡后,野猫在隔壁房间召集了满满一屋的老鼠,命令道:“去每家每户留意一下,一定要找到安静的地方!”

老鼠们恭恭敬敬地挺直了身板,感到自己任务重大,它们倒并不是自愿听从作为天敌的那只野猫,而是为了守护它们的新米。

新米接到消息的那天,正在猫先生的帮助下拚命入睡,一只瘦弱的小耗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我……我找到安静的地方啦……”

“别急,慢慢说。”猫先生的目光很平和。

“刚才我听一户人家的太太说‘我讨厌那个地方,一群不说话的疯子,只知道研究研究,像停尸间一样,这是您需要的地方吧!按那女人的说法,那是东面和我们隔着一道海湾的荒岛,只要飞过海湾的话就可以啦!”

小耗子氣喘吁吁地说完了,新米惊呼一声“太好啦!”想去抱抱拯救她的骑士,小耗子咽下一口气,倒地死了。为了调查信息,潜伏在民居里的老鼠们死伤严重,当然这都是在新米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她的耳朵,已经察觉不出周围“吱吱唧唧”叫声的迅速减少。

新米低下眼帘,在胸口划了个优美的十字架。

在纯黑的大铁门前,新米向为她送行的动物朋友们肃穆地行着礼,猫先生沉稳地点了点头,用喑哑的嗓音说道:“再见,我们的新米。”

“再见。”新米隐忍住泪水,变身为蝙蝠的模样,当然是狰狞的人脸蝙蝠,现在她要用这对翅膀飞到海的对岸,那片安静的地方。

她腾空而起,向蓝天飞去,最后一眼,她回望甘愿为她牺牲的朋友们和庇护自己几百年的古老豪宅,以及安睡在后院的曾经的朋友,两行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倾洒而出。

越过伫立的大厦、广场上歌舞的人群和在小巷里厮杀的小混混,沉浸在伤感中的新米,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深蓝,与天空不同的蓝色,那是风和日丽下,泛起清澈波浪的海洋,新米心里燃烧起热切的希望,快到了,就快到了!

正当新米铆足了劲拚命向海的方向飞去时,她突然就失去了方向感,“唰”地一声直直地跌落下去,她胡乱地拍打着翅膀,终究也没再飞起来。她躺在松软的海滩上,隐约听到周围恐惧的惊叹声,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该死,又是人的声音。”

东海那边的小岛上,此时难得地忙活开了,那群平时像死尸一样默不作声的研究人员,脸上满是兴奋的华采,器材、设备、电子设施……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位金发褐眼的太太和戴着深度眼镜的老教授欣喜地谈论什么。

“看来,教授,这只人脸蝙蝠是在海边受到了雷达的干扰。”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得到它,不管怎样,希望它为生物学界带来新的发现。”

“嗯……没问题的,应该。”

两人的面前,是仍为蝙蝠形态的新米,她被钢筋固定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动弹不得。

新米深深舒了口气,她并不晓得自己已经阴差阳错地身处在传说中静默的小岛上了,心中暗自庆幸:虽说我没能飞到海的对岸,但总算是个清净的地方,尽管这些家伙忙碌的身影着实烦人。

她瞄了一眼隔音玻璃外翕动嘴唇的妇人和教授,皱了皱眉头,随即闭上眼睛,安逸地微笑着——哈,这罩子里真舒服啊!

妇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细小动作,停止谈话,职业性地在手中的观察报告上写下这么一行字——

“解剖实验开始前二十分钟,1056号面部突然显露愤怒的狰狞表情,似乎要作最后的挣扎和反抗。”

迎风而上

春日里,一群孩子在砖瓦房中画水彩画的下午,怎么想都是一幅美好的景象。

这次老师出的题目是“油菜花”,田间随处可见甚至因此而显得有些俗气的花,但是一大片油菜花铺天盖地盛开着的金黄色可是很壮观的。不过绘画班的老师考虑到这群孩子的绘画水平,只要求他们画一支油菜花。

小朋友做事是比大人认真得多的,满屋子“沙沙”的涂画声音十分舒服。七岁的叶樱将涂叶子的绿色画笔放回盒中,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又神色紧张地瞅瞅周围,继而露出自豪的笑容。她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与众不同的画作,全班三十二个学生,只有她的是最特别最漂亮的。

看看她手中的得意作品,确实和别人那种“黄色花瓣绿色茎叶”的色调不同,在叶樱的画纸上,绽放着的,是一朵紫色的油菜花。起因是这盒画笔,叶樱买回来打开一看觉得很奇怪,拿到班里和别人对比才发现没有金黄色,可是叶樱又不想借别人的东西,她是个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女孩子,于是她创造性地选择了紫色作为花瓣的颜色,她在脑海中想像紫色花瓣的油菜花,怎么想怎么美,然后又感慨一番自己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把作品交给老师了,叶樱也把画纸递给老师,她以为老师会给她一个一百分,再表扬她一句。但是,总是穿长裙子的女老师眉头一皱,直接把画纸扔回给叶樱,劈头盖脸地批评说:“这是什么啊,那么常见的东西你都画不好,你见过紫色的油菜花吗,你见过吗?”

叶樱无辜地抱着被退回的得意作品,眼前老师的嘴不停地抽动着,脸上还是凶恶的表情,还有同学们捂着嘴的笑脸。她不解地看着,小手心里都沁出了汗,倒不是因为被老师批评,她只是不理解,老师在说什么,自己又是哪点做得不好了,明明那么美丽的花儿。

很显然,老师忘记了叶樱是个先天性聋哑人。

从以前开始,叶樱就过着别人无法理解自己,自己也无法理解别人的生活。父母要送叶樱去特殊教育学校,她不愿意,她不想接受那些老师出于工资才给予的关爱,更不喜欢与正常人不一样的特殊对待,即使她本来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她经常去给天桥下一位收废品的老太太捡垃圾,老太太很喜欢她,因为每次叶樱都会偷偷把自己和妹妹的玩具拿出来,老太太一边咧着掉牙的嘴笑,一边抚摸着叶樱的头,然后把玩具带回去给自家儿子玩。

现年十三岁的叶樱坚信曾经的那个绘画老师不是个好人,但老奶奶是好人。因为有一天叶樱在纸上写:“我想要几个瓶子来做一个人偶玩具,可以吗?”老奶奶虽然犹豫了半天,而且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还是应允了。

叶樱也像老太太一样咧着嘴笑。

叶樱开始拿了几个易拉罐,但制作的时候,她的手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大红口子,她发现易拉罐容易弄伤自己,于是就换成了塑料瓶子,将它们剪成圆柱形。接下来,她精心挑选身体各部位的颜色,右手和身子是用翠绿色的瓶子,左手是透明的,叶樱觉得不对称的样子也很可爱,然后双腿是蓝色的,她特意找到了一个乳白色瓶子,做成小人的头,最后她准备给小人画一双眼睛,好像不服气似的,故意选择了紫色,叶樱想小人扑闪着紫色大眼睛的样子一定非常漂亮。

她将小人放到书桌上,开始换衣服,今天爸爸妈妈要带她和妹妹去游乐园玩。

叶樱没想到的是,这天是对她有重大意义的一天,因为她发现了“听到声音”的方法。那是在坐过山车的时候,开始她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又高又会转弯的恐怖轨道。可是当车子发动并加速时,叶樱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扑面而来的迅猛的风敲打着她的脸蛋,当她的双耳受到呼啸的冲刷,以及面部因此而剧烈抽搐起来的时候,叶樱第一次奇妙地感到自己仿佛听到了声音。如果叶樱好好上学的话,她会从物理课上得知:声音产生于振动。她这种神奇的感觉只不过是由强烈振动而产生的错觉。

但是单纯的叶樱自然无从知道这点,她还特地去问了爸爸妈妈,两人看着纸上闻所未闻的猜测和结论,相互一笑,肯定地点点头。他们好心没去打破女儿的幻想,这样无非是多带她去坐几次过山车,心怀希望就一切安好。

就这样,叶樱坚信只要自己跑得够快,迎面的风够大,总有一天,可以达到使自己听到声音的程度。听到声音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怀抱着如此甜美的想法,那天晚上叶樱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当她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塑料瓶小人正笨拙地站在枕头边瞪着她看,两只不知该如何放的手在朝阳底下发出幽幽的翠绿色和白色光芒,而那双紫色的大眼睛也如预期一样闪亮,它全身上下活力的颜色充溢着夏天的感觉。她亲手制作的小人活了,叶樱愈发相信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她把小人抱在脸颊旁亲昵地蹭蹭,然后拿来笔和纸,写道:

“刚才给你起了名字,叫卡图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听,你觉得好听吗?”

叶樱期待地看着小人,小人也呆呆地看着她,半晌也没有回应。叶樱失望地垂下头,随即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去楼下翻箱倒柜地扒出两根铁丝来,又拿来一个画板和一支铅笔。原来,小人不会说话啊。叶樱用铁丝把画板和左手穿在一起,再把铅笔和右手穿在一起,她又沉浸在自己的完美工艺中了,而小人早已疼得扭转着四肢,塑料瓶子间摩擦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但叶樱听不到也没去注意小人扭曲的身体,反而愈发抓紧挣扎的双手,好方便自己工作下去。

残忍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其实叶樱完全没有必要钻破小人的手臂去固定所谓的工具,她只要用画笔给小人添一张嘴和两只耳朵就可以了。不过对于聋哑的叶樱来说,她是注定想不到这一点的,她自己习惯用纸和笔,就理所当然地推己及人。

很快装备工作就完成了,叶樱最后拉拉铁丝确定已经缠牢,又在纸上重复一句:

“卡图拉,好不好?”

小人拖着沉重的双手,还是像刚才那样看着她,因为塑料的脸加上画上去的眼睛,实际上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怎么看都是呆呆的样子。这时恰巧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小人轻飘飘的塑料脑袋就随风向前摇去,叶樱见它点头的样子,以为是得到了小人的默许,心里满是高兴,在清风徐徐的床上欢快地打着滚儿。

叶樱和卡图拉如往常一样推着玩具小车去山里。这种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活动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叶樱爱上了迎风而行,却不是像父母当初想的那样多去坐几次过山车,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后来她在小城北面的小山丘上发现了两道枕木和铁轨,原来是从前建造公园时废弃下来的车轨,据说是风水不好,所以建着建着就半途而废了。叶樱现在就要和卡图拉把小车推上山顶上,然后从山顶乘坐小车滑下来。

叶樱还记得第一次从山顶滑下来的时候,原本抱着实验心态的自己是有多么享受,山间猗郁的绿叶和五彩缤纷的芳香花瓣,裹挟在清新的春风里,一齐扑打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好像连这花叶的呼吸声也钻进了耳朵。当叶樱闭着眼睛享受春之物语时,她可怜的好朋友卡图拉摇晃着大脑袋和两只软绵绵的腿在风中飘动,如果不是手上稍稍有些重量的画板,它估计也要随风消失在丛林深处了,但即使如此,卡图拉也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用钢丝连接起来的身子、头部和四肢,在风中不断被拉扯,每每如此,卡图拉都感到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支离破碎了。

今天,如往常一样怀着迥然不同的心情往山顶攀爬的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叶樱看到密林中有什么东西在伏动,走近一瞧,看来是哪个醉汉昨夜晕头转向地跑到山上睡着了。叶樱无奈地瞅瞅卡图拉,写道:

“对不起,卡图拉,今天不能玩了,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一起玩,但一定要救救这位叔叔。”

面对叶樱愧疚的表情,卡图拉实际上欣喜若狂。

两人一阵“拳打脚踢”,终于把满脸胡子拉碴的大叔给弄醒了,大叔揉揉地上的落叶,翻滚了几圈,还是没有完全醒来的意思,叶樱写下“你家住哪里呀?”然后把笔递给大叔,大叔胡画了两个字“天桥”。

两人把大叔扶进小车里,将小车推了下去,然后他们跟着车子小跑下山,叶樱一边跑着一边想到了天桥下的老太太,自从有了卡图拉之后,叶樱再也没去那里看过她了。

可是到山底后,我们的小朋友和小塑料人就推不动了,他们一直守在那儿等大叔醒来。

终于睡醒了的大叔看到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先是抱着叶樱嚎啕大哭,然后在得知叶樱是聋哑人之后,抽抽鼻涕,心情好受了些。他在写字板上写下满满一页的话哭诉自己的身世,大致内容就是,他其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发明家,他确信自己是比爱迪生还要厉害的人物,可是别人都不相信他,他捡垃圾的老母亲把他当成弱智,竟然还带小女生的玩具糊弄他。几个月前母亲去世了,周围的人受不了他发明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就是昨晚刚刚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叶樱不太明白精神病院是怎么回事,她想应该跟特殊教育学校差不多吧,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她觉得从那里挣脱出来的大叔应该和自己是同样的境遇。而且他是老奶奶的儿子吧,一定也是和老奶奶一样的好人。

写到这里,大叔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带着叶樱和卡图拉去看他的发明。那是像弹簧般竖立着的钢制轨道,旋转着摇上天空,安静地沉睡在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中。大叔一把抢过叶樱的小车,“乒乒乓乓”了一阵子,小车就被固定在铁道上了,大叔又继续说明:

“看吧,小姑娘,这就是我的杰作,马上就要完成啦,只要按下这边的开关,小车就会沿着轨道一圈一圈地飞向天空。那速度极快,就像大雨从天上哗啦啦掉下来的样子,我哗啦啦就可以上去了。这是为了实现我的伟大理想,我从小就想去把星星摘下来,哪!就是那个方向,有颗星星我早就看上她啦,哈哈。”

叶樱顺着大叔的手望过去,不过她注视的是铁道的顶端,她默默地想,如果是这样的高度,这样的速度的话,我就可以听到风的声音啦。

身旁的卡图拉看着叶樱在夕阳下绯红的侧脸,一下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上,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叶樱就被卡图拉从被窝里揪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被拽出了门外,穿着睡衣和拖鞋和它奔跑在清晨阴浊潮湿的雾气中,被地上的金黄色小花绊了好几次,叶樱才睁大惺忪睡眼,蒙眬地瞧见远处高大的什么东西。稍稍靠近些,才发觉原来是昨天那个大叔的得意发明。

卡图拉在画板上“唰唰”地写下:“我早就知道你的小心思啦,所以昨晚特地跑到这儿来打探,那个大叔偷偷地把发明完成啦,估计现在正在床上做着美梦呢!”

叶樱高兴坏了,晃着卡图拉带画板的左手。

“这样我坐上去,迎风而上,就可以听到声音了,对不对?”

“是的,绝对可以的!”

“嗯嗯,我们一起上去吧,我们一起,我最爱的卡图拉。”

“我好希望和你在一起,可是,谁给你按按钮呢?”

叶樱用拿笔的手捂住笑开了的乳色小牙齿,“等我哦,很快的。”

卡图拉无比真诚地点点头。

叶樱在小车上坐稳了,给卡图拉一个OK的手势,它就按下了红色按钮。小车果然沿着铁道如雷电般冲上了稀薄的灰蓝色天空,叶樱欢笑着张开手臂,渐渐飞上铁道的最顶端,以一种飞翔的姿态迎接今日的第一米阳光,又像是等待这世间最灿烂的声音响起。

地面上的卡图拉依然是呆呆的眼神,目送着叶樱消失在晨雾中:真是笨死了,还不如我这个塑料瓶子人,那个疯子大叔只造了上去的轨道,却没有下来的轨道,而且他是疯子吧,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发明,待会儿你就头冲下拥抱这片金色的墓穴吧。它的脑海中又闪过一丝不忍,毕竟她是世界上唯一疼爱自己的人。卡图拉看到一缕朝阳刺破夜晚的浓云,在偌大的天空打开一道微渺但足够引人注目的小口子,转念想到自己的手臂被生生穿透,自己的身体在风中撕扯,又对着叶樱的方向祝祷:“你也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吧,我的主人。”

与此同时,铁道的顶端发出剧烈的脱节的摩擦声,在那一小缕晨光的照耀下,卡图拉清清楚楚地看到跌落下来的小车和叶樱,她依然张着手臂,对卡图拉温暖地笑着,像大雨从天上哗啦啦掉下来的样子。

随后,附近的居民可以听到混杂着很多声音的巨响,可那又怎么样呢,对于卡图拉来说,今日的清晨如往常一般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嘈杂。

小车下压着卡图拉散乱的肢体,他那双漂亮的紫色大眼睛伴随着碎片迸射了出去,夹杂在油菜花绿色的叶片间,乍一看,真如同一朵鲜艳的紫色油菜花。

而旁边的叶樱,眉眼间尽是满足的笑颜,就在她着地的那一瞬间,叶樱终于听见有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头颅破碎的声音。

余启凡,1993年生,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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