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诗路

2013-04-29 01:16陈继明
十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顺子安安妈妈

陈继明

1

六点整,蔡安安开车出门。

差不多同一时间,银溪花园门口的保安开始等蔡安安的白色宝马出现,等她在最靠近刷卡机的瞬间摁下车窗,伸出保养得很好的手,微笑着刷卡,微笑着离开。保安对她的敬重显而易见挂在脸上,一是因为她开着宝马,二是因为她每日早出晚归。银溪花园是高档小区,开靓车的女人不少,但多数是被包掉的女人,不上班,只会接送孩子、打打麻将。这些女人表情总是冷的,除了美就是冷,百里挑一的美,近乎跋扈的冷,美和冷无意中成为相互映照的关系,美则更美,冷则更冷,合起来又恰是巫山沧海的味道。但蔡安安的美是平凡的,和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样,说它平凡普通没错,说它出类拔萃也没错。保安们的判断自然准确,蔡安安不是被老板包掉的女人,也不是老板娘,而直接是老板,出租车公司的老板,本市名列前茅的出租车公司,光出租车就有六百辆。

离开小区,进入宽敞的港湾大道,向南开两三分钟便是伶仃洋,目光一下子舒展开来,心胸也变得开阔明朗,接下来便始终伴海而行,始终不离海岸线。在蔡安安心中,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海岸线,又漫长,又极尽曲折之能事,就算天天看也看不烦。途中还能欣赏太阳是如何破水而出的,又是如何一寸一寸从海面上升高的,太阳和她共用着一个时间,默契得很,像两个遥遥相望的好朋友,令她心里有种秘密的享乐感。二十分钟后,进入市区,半小时后,走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是一个每天都在重复的开始,在别人看来,她实在太刻板,刻板得如同钟表。但是,她自己却认为,她不过是比别人更懂得早睡早起的好处而已。她深信,早睡早起的人,每天的生活会比别人更主动,也会更顺利。

但是,今天,意外发生了。六点十分,到了港湾大道和留诗路相交的丁字路口,远远看见红灯灭绿灯亮,路上没车,也没人,脚底下就加了力。一转眼,一个孕妇从留诗路那一侧冲过来,明明闯红灯了,却还在跑。蔡安安急忙刹车,使了狠劲,但车子还是冲出去了,很邪门,车轱辘有溜冰的感觉;孕妇倒像个大力士,微微一挤,令车身往回一软,仿佛车头才是肉质的;孕妇并没有倒在车下,而是神奇地弹开,悬空飞向远处,淡绿色的孕妇裙张开了,露出尖尖的饱满的肚子,像一枚熟透了的会飞的桃子。她跳下车,向孕妇跑过去。同时,从左后方跑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没说一句话,齐心协力把血泊中的孕妇抬上蔡安安的宝马车,送往最近的医院。

蔡安安是十几年的老司机,又是出租车公司的老总,处理过太多的交通事故,所以,整个过程里她都足够冷静,就像在打理公司里的一件日常事务。她一边开车一边给医院的熟人打电话,向对方描述孕妇脑部摔伤的情形,让对方准备好担架在门外等。孕妇到了后,真的有人抬着担架跑过来,然后直接送进电梯,又直接送进神经外科,准备做开颅手术。但是,医生提出,手术需要好几个小时,还必须施行麻醉,这可能会影响胎儿供氧,危及胎儿生命,建议先进行剖腹产。那个年轻人是孕妇的丈夫,他皱起眉毛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立即把孕妇送进另一层楼的妇产科,迅速开始剖腹手术。血淋淋的婴儿被捧出来了,婴儿哭了,声音不大,但足以令人感动。蔡安安哭了,蔡安安记起自己当年生儿子时,坚决不要剖腹产,而儿子的出生也格外顺利,扑哧一声,身体突然就轻了,紧接着,一部分重量又神奇地回来了,身体不知不觉又变重了,由重到轻,再由轻到重的过程十分清晰,前一个重当然是孩子和羊水的重,后一个重却说不清道不明——实则是一抹内心忧郁,和孩子一同降临了。此刻才发觉,那一抹忧郁并没有消失!始终昏迷不醒的孕妇产下女儿后,突然清醒了过来,似乎知晓所发生的一切,问身边的丈夫:“老公,是儿子还是女儿?”丈夫说:“亲爱的,是女儿。”孕妇又问:“我是不是闯红灯了?”丈夫看了蔡安安一眼,略作迟疑,还是说:“是呀,谁让你闯红灯的!”之后,孕妇便重新陷入昏迷。

几小时后,孕妇死了。蔡安安又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蔡安安向死者丈夫许诺:无论事故责任如何认定,她至少赔偿五十万。

监控画面显示,孕妇的确闯红灯了。孕妇的丈夫也始终不否认,自己的老婆闯红灯了。他说:我老婆过马路是一时冲动,我们买好早点该回家了,回家的路在后面,用不着过马路,可是,我老婆突然看见了美丽的海上日出,就兴冲冲地跑过去了。一开始跑在斑马线上,谁知道斑马线的油漆是湿的,她差点摔了个跟头,接着,她绕开斑马线,继续向对面跑……如果不是斑马线有问题,她肯定就跑过去了……

提到斑马线,蔡安安也说:事先我已经减速了,看见孕妇后,我也紧急刹车了,可是就像在溜冰一样,车子并没有马上停下来。

交管部门承认,斑马线是后半夜才画上去的,斑马线上的老油漆淡了,补了新油漆,通常情况下,天亮前总会被海风吹干的。

这样说来,责任认定并不困难,一部分责任在孕妇自身,一部分责任在交管部门,蔡安安的责任,主要是道义和善后责任,蔡安安已经在第一时间主动赔给死者家属五十万人民币,和同类情形相比,至少高出了四五倍。

2

事故处理完毕,蔡安安发现自己变了,变得心思灰暗,精神萎靡,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休息,久久地休息,用整个后半生的时间休息,而且毫无理由的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太阳穴嘣嘣嘣跳个不停。眼里的世界不再像原来那样美好,一花一木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简单而直白,现在却恰恰相反,世间万物如同被台风蹂躏过,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处处写着嘲讽、冰冷和绝望。

难道我真的抑郁了?

蔡安安小心地问自己。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那个以富人为主的朋友圈里,很多人都乐于承认自己有了抑郁症——我抑郁、我悲观、我厌世、我失眠、我想死……就仿佛抑郁症是小红花,谁都可以拿来别在胸前,以示优越和出众,你有一朵我就有两朵,你有两朵我就有三朵……蔡安安可不想凑这个热闹,既不想成为口头上的抑郁症患者,更不想成为货真价实的抑郁症患者,所以,她要求自己克制并掩饰,克制,不纵容灰暗情绪,掩饰,不让母亲、丈夫、儿子和张嫂看出端倪,假装自己只是有些累,只是想休息几天而已。于是,她对丈夫萧定说:“我想在家休息几天,公司的事你多管管。”蔡安安是总经理,萧定是董事长,公司的日常事务一直由蔡安安管理,萧定很少插手。蔡安安给萧定解释过自己和前夫离婚的原因:她是总经理,他是董事长,总经理和董事长总是意见不合,经常争吵,最终导致分手。前夫后来改行做房地产,已经做得很大了。有了前车之鉴,萧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当成顾问,一个顾问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不过蔡安安偶尔出差,若干天不在家,萧定也会临时接管几天,口碑每每不俗,没蔡安安那么精明那么严厉,大家倒觉得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活力,因而,这种变化,实际上是受欢迎的。

在家休息的第一个早晨,蔡安安照样六点想打开车库门。看见车,有点头晕,第一个念头是:不,不要开车!旋即便想起了撞到孕妇的一刹那,车身向回一软的感觉,恰如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被男人碰了乳房,也是软回来后,并没有及时复原,就像被人挖去了一角,难受了很久很久。此刻,她躬下身,要寻找撞飞孕妇的准确位置,没找到任何痕迹,眼前却突然虚了一下,头晕的感觉比刚才更加明显。

离开小区的时候,保安露出吃惊的眼神,因为她没化妆、没开车,神色反常,“今天没开车?”保安问,“今天休息,出去走走。”她的回答丝毫没有底气,而且她也才想起自己没化妆,又是一夜未眠,眼圈一定发黑。

她来到海边,由北向南一路走过去,不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反正不是去上班,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排成队的夹竹桃,开着整树整树的花,绚烂而殷切,就像把心撕开,晒在枝头。和大海相连的排水沟里有巨大的蛙鸣,大到令路面微微发抖,令她的心也微微发抖。她发觉早晨已经无法供她享乐了,一切都变了,天地一片黯淡,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混合在一起,一点都不招人喜爱了。就连太阳何时已经破水而出,都故意逃过了她的注视。阳光很零乱,像失散的羊群。她站在留诗路的北侧,不再往前走,她想象自己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很远,却禁不住全身微颤,异常恐惧。于是,她侧过身,面向大海,面向血红的正在腾空而起的太阳。她把自己想象成孕妇,向太阳跑去,不过,她只能走,拒绝跑,她担心跑的时候风会把自己撞死,她看见绿灯停红灯亮,路上空荡荡的,她想等到有车的时候再过马路,但没耐心,她走在斑马线上,看见斑马线上有刹车的痕迹,斑马线的边界变得模糊了,距离斑马线七八米的地方,有隐约的血迹,她极为小心地走了过去,站在血迹旁边的一瞬,她听见了孕妇的声音:“我是不是闯红灯了?”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事先我已经减速了!”她一惊,听出后者是她本人的声音。她这才发觉,自己撒了谎。当时,自己肯定踩了油门,准备加速通过路口。其实不撒谎也没事,事故的责任归属一目了然,不可更改,再说,她也不可能不掏腰包,掏几十万对她说眼皮不用眨一下的。但她的确撒了谎,很没必要地撒了谎。人家小两口却丝毫没撒谎,始终承认自己闯红灯了。她感到羞耻,但是,比羞耻更严重的,是自我反感,是想从高处跳下去的那种欲望。

她由出事地点向北走,走了约二十米,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丁字路口,自己对自己说:“我是从这儿开始加速的。如果不加速,看见孕妇的时候,刹车肯定来得及,即使斑马线的油漆没干。所以可以说,是我杀死了孕妇!”她心里的用词十分肯定,是“杀死”而不是“撞死”或“轧死”,更不是“间接致死”。

回到家,儿子已经上学去了,妈妈也不在家,应该在楼后面打太极拳,丈夫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说:“老婆你好好休息。”她不禁苦笑一下,萧定看出她眼圈发红,问:“你又哭过?”她大声说:“是呀,我杀人了!”萧定一愣,但没慌,问:“你说那个孕妇?”她反问:“难道不是?”萧定说:“她闯红灯了,主要责任在她,加上斑马线的因素,没你多少瓜葛,可是,你赔了五十万!”蔡安安不为所动,说:“不,必须承认,是我杀的!”萧定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萧定甚至想到了比“抑郁症”还可怕的一些说法,他就拉她坐下,紧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看出个究竟来。

“老婆你没事吧?”

“不要这样看着我!”

“你真的认为,你……杀了人?”

“是的,我是杀人犯!”

“你……你可别吓唬我!”

“放心,我没疯,也没抑郁!”

“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蔡安安的妈妈背着剑哼着歌回来了,萧定急忙站起来要脱身,边走边说:“妈,你快劝劝你女儿,她说自己是杀人犯!”

妈妈也看出女儿的异常了,“屁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妈妈带着一身汗味儿坐在女儿身旁。“必须承认,是我杀死了孕妇!”女儿的语气和神情都是直梗梗的,毫无疑问,女儿的状态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亲爱的屁孩子,结论不是一清二楚吗?”妈妈用力抓住女儿的手腕,女儿却把妈妈的手冷冷地拿开,说:“过路口的时候我踩油门了,可是我撒谎说,我减速了。我如果真的减速了,肯定能刹住车的,孕妇也就不会死了。”当妈妈的熟悉女儿的性格,女儿身上有两样东西从小到大始终没变,一是做事认真,二是严于律己,不过,有时候妈妈也搞不清,女儿到底是没办法不做事认真、没办法不严于律己,还是更喜欢把做事认真和严于律己当作可炫耀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这两种品质成就了女儿今天的事业,让女儿成为一个成功的女人。“没错,你不是没有责任,但最多是间接责任!主要责任和间接责任是大不相同的。再说,你出手多大方,赔了五十万!这种情况,赔个五万六万都算多的。”妈妈在拍女儿的马屁,这一招向来管用,但是,今天不然,女儿一听这话,目光变得犀利了,近距离地盯住妈妈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赔了五十万,就应该心安理得吗?你认为五十万就能把一切抹平吗?”妈妈听得出,女儿的思维和表述还在熟悉的轨道上,甚至仍然有炫耀的嫌疑,所以,妈妈的担心已经有所减弱,妈妈决定继续拍女儿的马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女儿是最愿意替别人着想的……”女儿没让妈妈说完话,因为女儿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讽刺,女儿大喊:“好了,你给我闭嘴!”妈妈一身的热汗骤然变冷,女儿虽然倔强,有时甚至霸道,但从来不会失礼,不会用“闭嘴”这种词,妈妈心里很不安,脸都绿了——妈妈的脸绿了,这没有逃过女儿的眼睛,女儿想起自己十三岁那一年,爸爸坦然承认有了外遇并向妈妈提出离婚时,妈妈的脸也在一瞬间绿了,那一脸菜色生动得有些晃眼!当时,女儿就能够体会一个“老女人”的绝望,妈妈当时不足四十岁,但她心里认为妈妈已经是老女人,她看得很清楚,妈妈嘴上虽然很硬气,心里却明明绝望死了,否则脸也不会绿。此刻妈妈的脸再一次绿了,这足以说明事态有多么严重,自己的表现多么令妈妈担忧,于是,她急忙收住了自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回楼上去了。

回到楼上的卧室,蔡安安仍然忘不了车祸和孕妇,更忘不了妈妈的一脸菜色。她记得,妈妈离婚后脸上的菜色至少延续了半年时间。爸爸带走了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但是,弟弟和她仍然在同一所初中上学。每到开学的时候,妈妈就逼她去找爸爸要学杂费。妈妈是营业员,工资不高,又喜欢打麻将,总是输得连酱油都买不起。没办法,她只好厚着脸皮央求弟弟,让他带自己去见爸爸。爸爸每次给钱都不痛快,像割肉一样,每次都会骂骂咧咧,甚至会骂“狗日的”“不要脸”这种话,虽然骂的是妈妈,她心里却有一种屈辱感,觉得自己连个乞丐都不如。两年后,爸爸被生意伙伴害死,她听到消息后,有悲伤,更有窃喜,心想妈妈再也不会逼她去要钱了。此后,弟弟重新回到妈妈这边,妈妈则完全失去了安全感,随时生活在生活不下去的担忧中,时刻念叨着可能降临的天灾人祸,为了躲避妈妈的唠叨,她辍了学,出门打工。曾经做过很多事情,后来进入一家桑塔纳专营店,因为业绩好,厂家奖给她一辆桑塔纳,不久就辞了职,开着桑塔纳跑出租,先跑了两年黑牌,后来成为一名正式的出租车司机,再后来,成为出租车公司的老板。

3

萧定在董事长办公室坐了一小时,处理了几件小事,就上街去找心理诊所,不知道哪儿有,突然想起有个女同学叫李顺子,是心理医生,有自己的心理诊所,每天用微博微信推荐一些心灵鸡汤和治疗案例。萧定从来不搭理她,是因为他一直不信她能开好心理诊所,他知道她只是高中毕业,几年前还在推销一款化妆品,摇身一变就成了心理医生。此刻,为了方便,他决定去找她,也算是登门拜访过了。

“我的萧大老板……”

李顺子很热情,抱了抱他。

坐下后,李顺子先问:“要孩子了吗?”

萧定急忙撇嘴,又摇头。

李顺子用说悄悄话的语气问:“怎么?她不想要?”

萧定欲说还休:“我也不想要。”

李顺子有些吃惊,问:“为什么?你没病吧?”

萧定说:“我真的不想要。”

萧定这才明白,自己不搭理李顺子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怕李顺子问长问短,李顺子这个人一贯这样——说好听一点,是热心肠,说难听一点,是缺心眼,喜欢用关怀的口吻谈论一切熟人的一切私事,而且一脸的诚恳和无邪,完全看不到或故意无视对方的尴尬和不耐烦。据说,也正是这个原因,有人曾用明显的嘲弄语气对她说:“你呀,你应该去开心理诊所!”她一听,眼睛一亮,觉得太有道理了,这简直是一个金点子,立即报名参加了一期培训班,转眼就把“顺子心理诊所”开在街头了。

李顺子看见萧定脸红了,就偏要说:“你猜人家怎么说的?说你是蔡安安的性伙伴!假如她肯为你生个孩子呢?情况就不同了。”

萧定哈哈大笑,不再接话。

“不说这个了,找我有事吗?”

“有,有一个人,貌似得了抑郁症。”

“谁呀谁呀?是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我,是我家那位。”

“噢,那太正常了,大款很容易得抑郁症的,中国的大款不是集体抑郁吗?越有钱越抑郁,据统计,大款是最易于自杀的人群。”

“蔡安安的情况特殊。”

“我知道,最近二三十年出现的大款都有相似的经历,简单说,就是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旦成为人上人,曾经的苦中苦就开始发酵,成为抑郁的种子,成为抑郁症的种种典型症状,比如无聊、绝望、恐惧、不安……”

“你听我说嘛。”

“好吧好吧,你说。”

“蔡安安,开车撞死一个孕妇……”

萧定把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

“典型的自罪意识。”

“自罪意识?怎么讲?”

“愿意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明明有复杂的原因,却坚持认为自己有罪,自己是罪魁祸首,不原谅自己,久久地沉浸在自责状态里。”

“怎么治疗?”

“很简单,带患者回到事故现场,反复经历当时的情景,逐渐认识到事情的真相,对责任归属做出客观评价,就会不治自愈。”

“谢谢你。”

“不要我帮忙吗?”

“我熟悉蔡安安,她这个人,有心事,一般不对外人讲。”

“这种人迟早会抑郁。”

“是呀,迟早的事,其实我知道她早就是抑郁症。”

“不过,未必是坏事。”

萧定露出惊讶的神色。

李顺子笑着说:“她抑郁了,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萧定说:“别乱说。”

李顺子说:“说到你心坎上了吧?”

萧定说:“去去去!”

临别,萧定问:“怎么收费?”

李顺子向他挥挥拳头,不乏自嘲地说:“今天我说得多,算我请客。我们的治疗机制是这样的,设法让病人多说话,病人把自己的心事毫不隐瞒地讲出来,病情往往就好了一半。有的病人打不开心结,不愿多说话,那就需要进行心理催眠。有一个大作家,名叫伯恩哈德,他说:只有当我们身边有一个人,一个可以与其无话不谈的人,我们才会坚持活下去,否则不行。心理咨询师就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人。”

萧定说:“我认为相反,我们之所以能坚持活下去,是因为没人逼我们说出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没人逼我们说出更深的私念。”

李顺子挥拳说:“坏蛋!”

离开诊所,萧定对李顺子这个人第一次有了些好印象,愿意想象她的坚强和她的不易,相信高中毕业的她,吃过更多的“苦中苦”!难得的是,她始终保持着中学时代就有的简单和热情,就算显得有些呆,有些缺心眼。

该吃午饭了,萧定去了公园街的父母那儿。父母退休后,把面街的住房改为营业房,后面住人,前面开了茶叶店。是蔡安安投的资,一开始,蔡安安就让他们吃了定心丸,她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赔了算我们的,赚了是你们的。”事实上却是只赚不赔,每年总能赚上二三十万。更让萧定父母心里感到温暖的,是“赔了算我们的”那句话,“我们的”而不是“我的”,等于向他们许诺,自己的家产有儿子萧定的一份。没多久,蔡安安的妈妈也退休了,从北方来到南方,蔡安安希望妈妈别闲着养老,最好有事情做,问妈妈:“妈妈,你想做什么?”妈妈说:“想开麻将馆。”蔡安安说:“和我想到一起了。”于是就真的开了家麻将馆,就在银溪花园附近,光挣小区里那伙二奶小三的钱就够了。三位老人有时会凑在一起打打麻将,总是“三缺一”,这个“一”有时是蔡安安,有时是萧定,有时是蔡安安的弟弟或弟媳妇,有时是任意选中的一个人……

“妈,想不想打麻将?”

“有人吗?”

“安安今天在家休息。”

“安安?她怎么舍得休息了?”

“她说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母亲没声音了,像是不敢说了。

父亲笑着问:“安安是不是……怀孕了?”

萧定也笑了,说:“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萧定说:“你们可千万别问安安这个事啊。”

妈妈问:“为什么别问?”

萧定说:“你如果问了,她还以为是我让你问的。”

妈妈说:“你让我问,也没错呀。”

萧定说:“问题是,我不会让你问的。”

父亲问:“儿子,你们结婚的时候有约定吗?”

萧定问:“什么约定?”

父亲说:“要不要再生个孩子。”

萧定说:“没有,我们压根没认为这是个事。”

母亲说:“那好啊,那就可以再要的!四十岁的女人能生孩子的!”

萧定说:“问题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母亲问:“到底是你不想还是她不想?”

萧定说:“我一直觉得,不一定要孩子的。”

母亲说:“你呀,读书读傻了!”

父亲说:“当初不该让你出国读博士的,白花了那么多钱!”

萧定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萧定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

儿子脸色一变,老两口也就闭了嘴。

萧定问:“下午去不去?”

母亲说:“还是去吧!”

父亲说:“你妈,一听打麻将,恨不得飞过去。”

萧定说:“你也一样。”

4

下午三点,萧定的父母来到银溪花园,摁响门铃,张嫂跑出来开门,张嫂做出“嘘”的口型,但萧定的妈妈还是不能不显出有麻将可打的激动样子,一边喊着“亲家母”一边向里面走去,蔡安安的妈妈随即迎出来,小声说:“你们来了!”在客厅坐下后,迟迟不见蔡安安的影子,萧定的妈妈抬头喊:“安安,听说你不舒服,我们来陪你打打麻将。”又过了一两分钟,蔡安安穿着碎花睡衣从楼上下来,说:“爸,妈,你们来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萧定的妈妈说:“萧定说你不舒服,怎么了?不要紧吧?”蔡安安笑了笑,难掩内心的倦怠,说:“就是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两天。”

随即就去了专门的麻将室。

坐好位置,蔡安安的妈妈问:“玩多大?”

萧定的父母对望了一下,没表态。

蔡安安打着哈欠,也不表态。

蔡安安的妈妈问女儿:“安安,你说打多大?”

蔡安安机械地说:“哎哟,随便!”

萧定的妈妈说:“那还是……”

萧定的爸爸暗暗踢了老伴一脚。

蔡安安的妈妈说:“今天咱们打大一点,十块二十,怎么样?”

萧定的爸爸说:“好的,太小了安安没兴趣的。”

蔡安安没有回应,好像没听见。

蔡安安的妈妈问:“安安,你说个话,打多大?”

蔡安安说:“哎呀,别问我嘛。”

蔡安安的妈妈说:“那就定了,平和十块,自摸二十。”

萧定的妈妈说:“真够大的。”

这时,麻将机已经秘密地完成了洗牌,轰隆隆的声音继续,码好的麻将从腹中耸出,每人面前都有了长长的一摞,发出玉质的甜软的光泽,几乎映出了每个人的脸;不过,蔡安安眼前出现了幻象:那是一座孤堡,雪中孤堡,月光照耀下的雪中孤堡,孤独地伫立在荒原上,浑然天造,美若天仙,在静静地候着一个人,或者一匹马……眼下,那个人或者那匹马正行进在低处的长路上,还根本看不到孤堡的影子,但是,用不了多久,那个人或者那匹马,将顺利抵达,将久久地躲在孤堡里直到死去!

“喂,安安,抓牌啊。”

经妈妈提醒后,蔡安安才去抓牌。

美丽的孤堡一瞬间就被毁掉了,被四只肮脏的手连绵抓出一个大豁口,蔡安安心里一蜇,疼极了,几乎想哭了,想大声哀哭。

好在蔡安安还有些自制力。

第一把,萧定的爸爸以惊人的速度自摸了。

蔡安安觉得一切都像圈套。

“千刀万剐不和第一把。”蔡安安的妈妈说。

“自摸可不一样。”萧定的爸爸说。

萧定的妈妈带头清账,蔡安安想起自己没带钱包,请张嫂上楼帮她取。张嫂直接把她的坤包提下来了,她伸手摸出钱包,取出一沓子崭新的百元钞票,拉开面前的小抽屉,塞了进去。她心里知道这种小麻将,输赢不超过三五百的,所以,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有摆阔的嫌疑,并立即开始了自我厌弃。萧定的爸爸找了八十块钱给她,一边数一边说:“五十,七十,八十。”她觉得公公的这个动作是脏的,就像爸爸当年恶狠狠把钱砸在她手上。她真想要求公公把钱收回去,换一种方式给她。

第二把还是萧定的爸爸和,平和,速度仍然很快。

蔡安安带头清账,心里乱乱的。

第三把,蔡安安自摸,看了半天才知道是自摸,把夹二条摸来了。蔡安安看清自己自摸了,心里非常迟钝,说不清是喜是忧。

“摸了!”蔡安安说。

蔡安安的妈妈鼓掌。

萧定的妈妈也说:“好呀,好呀。”

蔡安安听得出,大家在照顾自己的情绪,大家显然把自己当病人看待了,这让她不舒服,大家又以积极的态度给她清账,妈妈给了一百,婆婆也是一百,等她找钱,可她手中只有七十块零钱,就先找给婆婆,说好欠她十块,妈妈的一百允许拿回去,下一把再清,妈妈却执意要清,摸遍自己口袋,找到一堆零钱,都是五块一块的,还有五毛的,总算凑够了二十。“嗨嗨,麻将桌上不兴欠账的。”妈妈调皮地说,妈妈的话音未落,蔡安安站起来,向卫生间跑去,一进去,就趴在马桶边吐起来。

十分钟后,蔡安安出来了。

“我不能打了。”她说。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能打了,就像不能上班了。

“哪儿不舒服?”萧定的妈妈问。

“说不上。”蔡安安苦笑。

“去医院查一下吧。”萧定的妈妈说。

“不用!”蔡安安说。

三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情形难堪。

“对不起!”蔡安安说。

萧定的爸爸站起来,说:“那我们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玩。”

蔡安安没有挽留,显然希望如此。

和妈妈张嫂一同尴尬地送走公公婆婆后,蔡安安安静地回到楼内,又回到楼上,声音很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张嫂开始收拾麻将室的时候,发现了蔡安安留下的那些钱,拿出来,上楼,先敲门,再喊:“蔡总,你的钱。”蔡安安打开门,接住钱的瞬间,仍然显得安安静静,但是,紧接着,蔡安安就出现在卧室的阳台上,风把她的碎花睡衣吹得瑟瑟发抖,她把手中的钱奋力扔向远方,那些钱却无力飞远,大部分落进自家院内了,有两张落在院外的一棵玉兰树上,停留片刻,又掉在了草坪上。

蔡安安看清自己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想克制,但又想放纵,想走得更远,想去更远的地方——比如,雪中孤堡。她真切地听到了它的亲切召唤,就像利刃在召唤动脉,断裂在召唤绳子,纵身一跃在召唤高楼……

丈夫萧定和儿子杨小春回来了,张嫂做好了饭,摆好了碗筷,但蔡安安拒绝下楼吃饭,她的声音仍然不乏克制:“你们吃,我不饿。”

于是楼下的四个人开始默默吃饭。不过电视机是打开的,蔡安安的妈妈每天要准时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因为餐桌距离客厅有一段距离,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以整个别墅为共鸣,男播音员的声音更显得字正腔圆。

“把电视关了!”蔡安安突然拉开门,朝楼下喊。

楼下的人吓了一跳,反应迟缓。

“快关掉电视,听见没有!”蔡安安完全在吼叫了。

杨小春跑过去关了电视。

这样一来,就真的安静下来。

蔡安安重新缩回卧室。

楼下的四个人不再吃饭,都微微仰着脸,一脸忧虑。

突然,杨小春盯着二楼大喊:“妈,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你只是想发发疯而已,你就放开疯吧,人人都有发疯的权利!”

喊罢,杨小春有些气喘吁吁。

蔡安安那边却没有再发疯的迹象。

杨小春看见姥姥哭了,叔叔的眼圈也湿湿的,因而深受鼓舞,便快步走上楼梯,上了几级台阶,站在拐弯处,仰起头,接着喊:“妈,我要向你学习,明天也要发一次疯,我要去给我们校长发疯,他妈的,要么发疯要么离开十五中。”杨小春又上了两级台阶,停下来继续喊:“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发疯吗?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杨小春特意停下来,等妈妈打开门,走出来,听他说话,但妈妈依然无声无息,他只好走到妈妈门口,继续说:“我们的年级主任,今天把全年级学习最差的一百名学生叫到一起开了个会,指导我们如何填写考生登记表。考生登记表上,有一栏,考生毕业于哪所学校?年级主任要求我们为十五中的荣誉着想,放弃填十五中,填锦绣中学,我们听都没听过这个学校,有人问,锦绣中学在哪儿,年级主任说,锦绣中学其实就是十五中,又有人问,那为什么不填十五中而要填锦绣中学?年级主任厚颜无耻地说,如果你们这一百名同学毕业于锦绣中学而不是十五中,咱们十五中的升学率就会大大提高。一听这话,我们都傻眼了,静悄悄一动不动,屁都不放一个。年级主任又说,就算老师求你们了,不影响考试的。于是,所有的人—包括我,都乖乖地按要求填了表。”杨小春说累了,干脆坐在妈妈门口,泪流满面地问:“妈妈,叔叔,姥姥,你们听懂没有?你们认为我该不该发疯?”

一声巨响,从门后面传了过来!

接着又是两声,一次比一次响亮。

杨小春愣了一下,喊:“妈,砸,砸得好!”

停顿片刻,又是一声巨响,是玻璃特有的响声。

杨小春微微一惊,喊:“妈,好样的!”

安静了两分钟后,卧室门敞开了,蔡安安露面了,就像从月球上回来了,低头对地上的儿子说:“儿子,我已经替你发过疯了!”

杨小春站起来,拉住妈妈的手,说:“妈,谢谢你!”

蔡安安淡淡一笑,说:“去吃饭吧。”

蔡安安平平淡淡地走下楼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看,我好了!”她笑着说。

蔡安安发现没人相信自己的话。

“我好了,真的!”她站起来,晃晃身子,做出“好了”的样子。

张嫂急忙给蔡安安盛好饭。

蔡安安坐下,接住碗,动作优雅地吃起来,还夹了一块肉放在妈妈的碗里,又夹了一块给萧定,说:“对不起啊,让你们受惊了!”

妈妈这才嘀咕了一句:“屁孩子!”

萧定松了口气,说:“小春说得好,人人都有发疯的权利。”

杨小春眼里还有些许泪光。

蔡安安说:“小春,妈妈已经替你发过疯了!”

杨小春问:“真的吗?妈妈?”

蔡安安说:“真的,我把宋代的钧窑变釉撇口瓶都砸了。”

杨小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就别发了?”

蔡安安说:“你是孩子,不知深浅,别发了。”

杨小春说:“我不服,不服!”

蔡安安说:“很多事情都需要忍下的!”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蔡安安。这些目光让蔡安安觉得有些害羞。就好像一个孩子说了假话,家长用目光表示怀疑,只是不戳破罢了。

杨小春说:“那我会讨厌自己的!”

蔡安安说:“人人都一样,我也常常讨厌自己!”

萧定给杨小春使眼色,提醒他别多说话。

杨小春就忍住不说了。

5

连续三天,蔡安安都是“好了”的样子,除了仍旧不想上班、不愿碰车外,并没有明显的反常,吃得好,睡得香,还特别给公公婆婆打电话道过歉,邀请他们有空再来打麻将,甚至连续两晚上都主动缠着和萧定做爱。

萧定又去了一趟顺子心理诊所,把蔡安安最新的表现给李顺子讲了一遍。李顺子说:有这样一个病例,是一个男的,得抑郁症有两三年了,有一天回家,看见老婆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一起,那个陌生男人被现场捉奸了,还嘴硬,气壮山河地说,你放着不用,也不让别人用啊!一下子把丈夫给激怒了,丈夫拿着菜刀里里外外乱剁了一通,没剁着人,却把抑郁症给剁好了,因为抑郁症,请了半年假,突然没事了,回单位上班了。你家蔡安安可能是相似的情况,她儿子意外当了回医生,把她心中的怒火诱发出来,摔了一堆东西,是宣泄,也是释放,把坏情绪释放出去,病就好了。萧定说:她摔碎的东西里面,有一件堪称价值连城,我们专门请人鉴定过,是一件宋代的钧窑变釉撇口瓶。李顺子说:越值钱越说明她的愤怒是货真价实的。萧定问:你认为她真的好了?李顺子说:那倒未必,抑郁症很难除根的,说白了,人人都是抑郁症,常常是,你昨天是抑郁症,今天不是,后天又是了。无限复杂强大的现实世界和无限脆弱渺小的个人内心,永远是一对矛盾,现实世界不会得抑郁症,只好人得了,是不是?所以,难根除,易复发,是抑郁症的两个特点,遇到一个小小的不经意的理由,就有可能再度复发,旧伤之上再添新伤,一次比一次重。萧定面露不安,李顺子笑着说:蔡安安得抑郁症,你应该高兴才对。萧定问:为什么?李顺子说: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富婆呀,她抑郁了,她的钱不就归你管了吗?

回公司的路上,萧定忘不了李顺子那句话:她抑郁了,她的钱不就归你管了吗?萧定承认,这话的确让他一时陷入严重的思想混乱而不能自拔,他得努力挣扎,才能不让自己掉进泥潭,这实在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所有的闲言碎语一瞬间似乎都变成了真的——萧定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萧定是吃软饭的男人,萧定看上蔡安安的钱了……路过野狸岛的时候,他开车上了岛,躺在最靠近海的草地上,认真做了一番内心清理,终于理出了头绪:蔡安安最好不要得抑郁症,如果不能不得,那就一定要想办法治好,越快治好越好,哪怕把她挣的钱都花光,花得一分不剩。他想,自己在国外留学的几年,如果说有什么收获,那就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以富裕为目标,是危险的;在中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所产生的历史作用和深远影响也许需要重新评估,“仓廪实”了之后再管礼义的事,就来不及了,“衣食足”了之后,是否知荣辱?这很难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更多的人富起来,于是,造就了向拜金主义全面投降的人类学奇观:会计靠做假账致富、医生靠拿红包致富、老师靠高学费致富、承包商靠豆腐渣工程致富、股市庄家靠老鼠仓致富、书商靠盗版致富、餐馆靠地沟油致富、官员靠贪腐致富、政府靠卖地致富、农民靠催生素致富、牛奶商靠三聚氰胺致富、养猪的靠注水肉致富……富裕并不坏,富裕并非天生不仁不义,但是,从理论上讲,富裕本身不应该成为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的追求目标。比富裕更好的东西是正义,正义应该取代富裕,成为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的追求目标。正义应该是全社会共同追求的最高美德,应该是最高的善。一旦相反,以富裕为美德,以富强为目标,情形就难免是目下的样子,为了致富而见利忘义、无所不用其极。真的富裕了之后,为富不仁就是常见的结果。这个观点他曾在若干场合讲过,很多人认为,这些话不过是一个海归博士的官腔罢了,正义、美德、善,这些词听上去像火星上才有的物质,华丽,但不可信,正如没人相信他爱上了蔡安安这个人,而不是她的钱。眼下恐怕是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

是的,你眼下的最大正义就是尽可能阻止蔡安安成为一个抑郁症患者,用最积极最无私的作为防止蔡安安走向更深的抑郁。

他立即坐起来,给蔡安安打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你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他立即又给家里打,是张嫂接的电话:“萧总啊,蔡总在楼上,要她接电话吗?”他问:“她怎么样?”张嫂压低声音说:“不好说。”

6

每天早晨的六点十分,蔡安安仍然会准时出现在留诗路口,她仍然认为,自己开车撞死了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年轻妈妈,无论如何,车身往回一软的感觉是千真万确的,车头就像身体的延伸,像自己的肩胛骨,就那么轻轻一碰,一个人就完了。平心而论,这和红绿灯有什么关系呢?和斑马线又有什么关系呢?

蔡安安遗憾,自己对孕妇的长相印象模糊,只记得她是一米六以上的个子,穿一件宽松的淡绿色孕妇衫,孕妇衫尽可能宽松,仍然显得窄小,肚皮很白,雪一样白,白里面含有不幸的气息,声音柔美,美得令她自惭形秽——“老公,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是不是闯红灯了?”那是世界上最纯美最女人的声音,那才叫沉鱼落雁呢。后来,蔡安安还突然记起,孕妇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朴素的白金戒指,戒指上有抽象的图纹,染上了少许血迹。再后来,蔡安安还记起,孕妇的头发很黑,发型普通,搭在脖颈处。进而又记起,孕妇的脖子左侧被血浸红了,右侧仍然白皙,那是多么年轻多么稚嫩多么妖冶的脖子啊,像某种因为雨水充足而日夜疯长的植物的茎……就这样,蔡安安变得越来越贪了,想获得更多的有关孕妇的情况,比如,想得到孕妇生前的照片,甚至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照片,想知道孕妇的名字,甚至包括网名、乳名、爱称什么的……

这算不算有病呢?

蔡安安轻声问自己。

但是,她自己的回答,她自己不信。

她需要一个更权威的回答。

恰好,萧定回来后,主动承认:“我找过心理医师了。”

蔡安安故意问:“因为我?”

萧定用过于严肃的语气说:“是。”

蔡安安说:“我不是好了吗?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

萧定说:“真的?那明天就上班吧!”

蔡安安说:“别逼我,我想多休息两天。”

萧定说:“不开玩笑,我认为你的确有必要看看心理医生的,那么大一个公司,几百号人,你自己亲手创建的公司,几天以来,你一句话都没问过,还不算反常吗?你不开手机、不上网、不刷微博、不上QQ,有人都准备报警了。”

蔡安安说:“公司交给你,我放心,所以才不问啊。不开手机不上网,多清静,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觉得,我是我自己的。”

萧定说:“别装了,你晚上根本没有睡着过,昨天后半夜,你坐在床边,指着对面墙上的影子说:‘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蔡安安问:“你看见了?”

萧定说:“当然!”

蔡安安说:“我的确撒谎了呀。”

萧定说:“在整个事故里,这是很小的一个因素。”

蔡安安问:“人是不是我撞的?”

萧定说:“是你撞的,但是,她闯红灯了,你没刹住车,斑马线打滑。”

蔡安安问:“我如果不加速呢?”

萧定说:“加速只是造成车祸的几个条件之一。”

蔡安安说:“是呀,是呀。”

萧定说:“记住,是之一,不是全部!”

蔡安安说:“对我来说,之一就是全部。”

萧定说:“抑郁症的其中一个典型症状就是自罪意识,何谓自罪意识?就是把之一视作全部,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蔡安安不说话了。

萧定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蔡安安问:“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我肯定有病?”

萧定说:“有,百分之百有!”

蔡安安脸红了一下,说:“好吧,我听你的。”

萧定问:“明天去心理诊所?”

蔡安安目光躲闪。

萧定说:“明天一定要去!”

蔡安安说:“实话告诉你,我怕去心理诊所,听说心理医生看病的方式就是像剥洋葱一样把你的心理防线一层一层剥开,实在剥不开了,要进行心理催眠,直到你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的秘密!谁给了心理医生这么大权力?”

萧定说:“心理医生和患者是一对一的关系,旁边不会有第三者在的,另外,事先双方要签保密协议的,诊所有保密的义务。”

蔡安安问:“协议?什么协议是可靠的?”

萧定说:“要么这样,先不去诊所,先吃些药。”

蔡安安说:“不,不,药也不吃。”

萧定生气了,拍桌子了:“你不负责任,对自己对公司对家庭都不负责任!”

蔡安安问:“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

萧定不说话了,久久地盯着蔡安安,心想,她其实还是原来那个蔡安安,她性格中顽固的一面还在,只不过如今换了一种形式罢了。不过,此刻念及她的顽固,他内心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觉得顽固不再是她的缺点,而是值得给予仁慈和怜惜的东西,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抱住她、抚摸她、亲她、爱她……

蔡安安问:“老公,我真的病了吗?”

萧定说:“不,你只是意外有了一点心理问题而已,这也正好说明你很正常,你内心高贵,你有这个社会普遍缺乏的道德感……”

蔡安安问:“你没骗我?”

萧定没有回答,而是摇了头。

通过这样的一席谈话,蔡安安听得出,也看得出,萧定真的着急了,萧定真的在乎自己,萧定真希望自己恢复正常,萧定不是人们说的那种人。这一点,她虽然早就心知肚明,又像是心中没数,需要验证。这甚至令她的抑郁症有了一种壮烈感,说明白一点,那就是,她不惜用得抑郁症的代价来考察一个人!既然如此,既然考察的任务完成了,那就应该及时结束考察,所以,蔡安安决定,坦然承认自己得了抑郁症,反正榜样多的是,圈子里那些富人争先恐后地承认自己抑郁,赶赶时髦又何妨。

这天的后半夜,蔡安安对着自己的影子说:“是你,是你,是你!”萧定毫不客气地坐起来,用自己的影子遮住蔡安安的影子。

“天亮带我去看病!”

“说话算数?”

“算数!”

“咱们坐着等天亮,还是睡觉?”

“睡……觉!”

“那就快睡吧。”

蔡安安很快就睡着了。

萧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久,鸡叫了,小区西侧有村庄,村里的鸡先叫了,接着西边的鸡都跟着叫了。东边是海,很安静,西边有村庄,所以鸡叫都集中在西边,像波浪一样,传向很远。鸡叫勾勒出了一条路,前往市区的另一条路。萧定想,如果不想经过留诗路口,可以选择向西,穿越凤凰山隧道前往市区。

7

五点整,蔡安安准时醒了,哪怕四点睡,五点也会醒,她本人就是闹钟,灵得很。一向喜欢睡懒觉的萧定也跟着起床了,两人洗完脸刷完牙下楼来,张嫂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早餐向来如此:煮鸡蛋、蒸红薯、蒸玉米、豆腐乳,外加煮得很烂很烂的白粥。吃饭的时候,两人尽量不弄出声,以免吵醒妈妈和杨小春。不过,杨小春还是醒了,他上完厕所,跑过来,故作严肃地问妈妈:“妈,我到底还发不发疯了?”蔡安安说:“我替你发过了,你还发什么!”萧定说:“小春,一个心理医生说,你无意中当了一回心理医生,你的故事把你妈妈激怒了,你妈妈怒火中烧,砸了一堆东西,把抑郁症给砸好了。”杨小春问:“妈妈的抑郁症好了,我的怎么办?”蔡安安说:“你还是个娃娃芽芽,嫩得很呢,有狗屁抑郁症!”杨小春说:“哼,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生来苍老!”这时,蔡安安的妈妈出来了,问:“凭什么说你苍老?你苍老,我怎么办?”杨小春说:“姥姥,我都用了五盒安全套了,还不算苍老?”蔡安安推推杨小春的肩膀说:“去去去,还有脸说!”杨小春说:“妈妈,你别忘了,你上次从国外回来,给我带的礼物,不就是三盒法国产的安全套吗?”这是母子俩的秘密,又有妈妈在旁边,所以蔡安安突然脸红了,蔡安安的妈妈睁大眼睛看着女儿,张嫂则躲进厨房不出来。萧定及时转移了话题,问,今天你开不开车?蔡安安答,我还是先不开吧。萧定又问,走港湾大道还是过隧道?蔡安安想了想,答,过隧道!

吃完早饭,蔡安安回房间化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穿一件白色的麻质连衣裙,肩上有两枚红色纽扣,还抹了口红,戴着有些夸张的大耳环,左腕上戴着三只艳丽的景泰蓝镯子,右手提着一个不值钱但很别致的工艺手袋,“怎么样?”她问,还摆了摆造型,萧定等人都是赞不绝口,明显有哄她高兴的意图。

快七点了,萧定开着那辆牌号为五个“8”的普通捷达,离开银溪花园,拐向港湾大道,不是向南而是向北,再向西,准备过凤凰山隧道。蔡安安安静自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是略显疲乏而已,肩上搭着一件金色披肩,用来阻挡车内的冷气。转眼过了隧道,进了市区,前方是红灯,萧定缓缓停住车,用余光观察蔡安安,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好,但是,红灯跳到一半的时候,蔡安安突然把披肩抬高,裹住脸,两只手用力向下拽,能看出手的动作有些神经质,萧定不理她,踩重油门继续向前开……

“慢点!”蔡安安说,仍然不取掉披肩。

萧定放慢速度,问:“你怎么了?”

蔡安安几乎用哭腔说:“萧定,如果早知道会轧死人,就不过留诗路!”

萧定说:“可是,过隧道是舍近求远。”

蔡安安说:“假如今天是那一天呢?不就没车祸了吗?”

萧定说:“这样假设,没道理。”

蔡安安说:“一个女人怀胎十月,没当上一天妈妈就死了,肇事者花五十万把一切抹平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有道理吗?”

萧定说:“她闯红灯了!”

这时,一辆车身标有“安安出租”字样的出租车正试图超过他们,两辆车几乎并行的瞬间,对方摇下车窗,探出头喊:“萧总!”

萧定也摇下车窗,笑了笑。

蔡安安及时扯下披肩,笑着说:“小四川呀,开好车!”

小四川说:“蔡总您放心。”

蔡安安看到小四川车后面是两位老者,说:“开慢点。”

小四川说:“好的,客人上了车,这辆车就是客人的,这是蔡总的话。”

蔡安安招手说:“小四川,拜拜。”

小四川加了速,“安安出租”四字迅速隐入车流。

蔡安安觉得自己突然好了一截子,喘气都顺了。但是,十分钟后之后,马上要到公司大楼的一瞬间,蔡安安的心又开始狂跳。

“必须回公司吗?”

“咱们先回公司里露个面,让大家看一眼,知道我们蔡总还健在,不缺胳膊不缺腿,然后就去诊所,把你放在诊所我就回公司。”

“大家都知道我抑郁了?”

“知道就知道,抑郁症又不丢人。”

“得抑郁症有多光荣?”

“国内最著名的抑郁症患者是崔永元,人家天天主持节目呢。”

“还没确诊,你们就乱说!”

“没人乱说,你放心。”

进了公司大门,萧定借故在门口停了下来,蔡安安只好单独进楼,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找回先前的感觉,才可以正常走路,昂头挺胸,目不斜视。今天是星期三,每个月第一周的周三上午是单号车的司机回公司集中学习的时间,所以公司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见蔡安安,大家立即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有女司机说:“蔡总,好多天没见你了,想死我了!”有男司机说:“蔡总今天好漂亮!”也有一个中年司机说:“听说您得抑郁症了,这么快就好了吗?”所有的话她都不爱听,所有的话都被她直接简化为恭维、献媚、嘲讽,令她心里直犯恶心,但是,还不错,她还有够用的自制力,没吐,也没表示不满,她风度迷人地进了电梯,到了三楼,走向办公室,她打开门,几乎想立即把门关上,但这时已经有几个管理人员赶来了,蔡总长蔡总短地说个不停。

萧定稍后上楼,进了董事长办公室,进去后,又反身虚掩了门,拨通了李顺子的电话,说:“我马上把蔡安安给你送过去,你假装咱俩不是老同学,从来不认识,要不然,她会有防备的,她会以为咱们合起来算计她。”

随后,萧定缓步来到蔡安安这边,看到她坐在大班椅上,和往日没有区别,不过,她很快就看见了他,喊:“萧定,咱们走吧。”

“刚来怎么就走?”有人问。

“去心理诊所,看抑郁症!”蔡安安大声说,坦率得有些生硬。

蔡安安的态度让萧定暗暗惊讶。

“蔡总真够意思,赔五十万还嫌不够,再搭一个抑郁症。”另有人说。

萧定急忙瞅一眼蔡安安,看她状况如何。

果然,蔡安安发作了,咣当一声,一个茶杯碎在了地上,蔡安安自己也被吓着了,但是,她已经无法自控:“你是在挖苦我是不是?”

对方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蔡安安说:“我又不是傻瓜,我听不出来?”

对方说:“亲爱的蔡总,你冤枉我了,我真的认为你善良大方,是少见的好老板,我还常跟我家里人说,这辈子跟蔡总跟定了。”

蔡安安喊:“花言巧语!”

对方蒙住脸,用半含唱腔的声音说:“蔡总你真的变了,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快去吧,快快去医院看看吧。”

蔡安安一听,快要降下来的火又蹿上来了,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抱起双臂说:“不去了,不去了!谁说我有病谁来给我看!”

8

蔡安安终究没去心理诊所,而且开始公然地抵触心理治疗,从根本上否认心理疏导,认为那种将一个人的内心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的办法,是邪恶的,不可接受!她强调有些话至死都不可以告诉另一个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那么,服些抗抑郁的药总可以吧?也不,为什么?理由如此:药就那么几样,吃了相同的药不就等于承认我和大家相同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的抑郁和别人的抑郁也不一样。

抑郁症状像电脑病毒一样,出现了复制效应,急剧越多,比如:受不了人多嘴杂,怕听人说话,甚至怕电视机里的人说话,把电视机的声音关掉,看见嘴皮子在动,也不行;她自己也不愿多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会不小心咬了舌头,好像舌头比原来大了一圈,再大口腔里该盛不下了。再比如:吃饭只吃稀饭,不吃硬的,哪怕是米饭、面条,为什么?因为胃被硬物撑起时,会很绝望,想马上就去跳楼。还比如,怀疑所有人所有事,认为萧定在星期三上午带她去公司是有预谋的,为了让她在所有的员工面前出丑;超过留诗路的任何地方都不去,认为留诗路以外的地方处处是陷阱,极不可信!更要命的是,她在每一个方向都虚构出一条留诗路,东边是海,海是留诗路,西边的凤凰山隧道是留诗路,北边呢?往广州、佛山方向呢?名存实亡的边检站是留诗路……

她提出,去三十二楼单独住。

三十二楼也在银溪小区,是他们的另一套房子,二百多平米,顶层复式结构,阳台宽大,种满花草,有漂亮的价值十万元的楠木茶台,有看书的摇椅,有可伸缩的凉棚,有一筷子长的金鲤,还有窗外的大海——原来直接在海边,窗下就是海,后来不断填海,后退一步,楼跟进一步,于是,每一栋新开发的楼盘都是海景房,都收海景房的价钱,开发商的诡计昭然若揭,但还在可以忍受,可以一笑置之的范围内。再说,三十二楼始终是最高的,站在阳台上仍然能看到海,那是伶仃洋的一部分,“伶丁洋里话伶丁,惶恐滩头说惶恐”,文天祥的这句诗,正好可以被她拿来自况。

当然没人同意她单独住,况且是三十二楼,妈妈说,屁孩子,那不可能!萧定说,我得跟着!儿子态度暧昧,张嫂用力摇头。

萧定打电话请教李顺子,李顺子听了蔡安安的最新症状,认为不用担心,可以单独住。一个细节,只喝稀饭、不吃硬东西的细节,表明她还不会轻生,吃了硬东西就绝望,就想死,所以只喝稀饭,这表明她愿意活下去。

萧定和岳母谈心,希望她同意女儿上三十二楼单独住,至于抑郁症,只好从长计议。老太太哭着问,萧定你这是别有用心,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萧定很大声地回答:妈,我必需明确告诉你,我没有丝毫的别有用心,我真心希望咱们安安尽快回去管理公司。蔡安安从二楼下来了,问,你们说什么呢?萧定说,大家都认为,你得了抑郁症,我是最高兴的一个,我恨不得你永远抑郁,永远上不了班,想不到连妈妈也这么认为!蔡安安冷冷地说,妈妈,你把你的麻将馆经营好就得了,其他的事你最好别过问,要不然你就回北方去!老太太没想到女儿的言辞这样冰冷而生硬,突然,她跑进厨房,提着菜刀出来,作势要抹脖子,说:你们都这样讨厌我,我就死,我死给你们看!

萧定和蔡安安都有些迟钝,老太太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更来劲了,真的压低了菜刀,张嫂刚磨过的菜刀就像碰到豆腐一样,以自身的重力向深处陷落,老太太竟然一声不吭,直到萧定和蔡安安同时看到了血,厚厚的血。

是萧定和张嫂把老太太送往医院的,蔡安安只跟到留诗路就下车了,萧定开着车,张嫂用毛巾压着老太太的脖子,蔡安安抓着老太太的手,刚过留诗路,萧定都忘记这个茬了,就听见蔡安安喊:“停车,我要下去”。

萧定停了车。

蔡安安下车后,回头说:“拜托了!”

萧定和张嫂一声没吭。

车立即就开走了。

蔡安安看到车底下有一滴血,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不是从一米之外的马路上,而是从更加遥远的地方,刺得她手脚发麻。

她急忙回到留诗路北侧。

她没有逗留,继续向北走去。

她记起来了,妈妈曾经喝敌敌畏自杀过,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的工资很少,一个工人编制的营业员,工资少得可怜,别人拿上千元的时候,妈妈的工资还是二百元,可她偏偏爱打麻将,手气又差,老输钱,于是天天生活在生活不下去的恐慌中,一次,蔡安安从外面回来,闻到一股子浓浓的农药味儿,接着看见弟弟一脸的血,弟弟正压住妈妈,把手指往妈妈喉咙里塞,让妈妈吐,妈妈反抗,抓破了弟弟的脸;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跑进厨房弄来肥皂水,像行家一样把肥皂水往妈妈嘴里灌,妈妈开始呕吐,妈妈呕吐的过程里,她发现,她手上、脚上和额头都有一层麻痹感,它们正在一点点消失。很久之后,她才弄明白,那种清晰的麻痹感和死亡恐惧有关。

她还记得,她出门打工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目标十分明确。在桑塔纳专卖店工作的两年时间里,天天睡在桑塔纳的后座上,每天很晚才休息,因为她要装成买车的人去别的车行看车,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回来把答案记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学会了说白话,还学到了很多汽车知识;每天五点就要醒来打扫卫生,其中一个任务是用毛巾擦金钱树、红运当头、君子兰这类盆栽花草的叶子,正反两面都擦,直到干净得能用舌头舔。老板上班后的第一个动作真是用舌尖舔任意一片叶子,尝到灰尘和异味就会骂娘。老板从欣赏她的工作到欣赏她的身体,倒是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次,在桑塔纳的后座里,他和她挤了一夜,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生经验告诉了她:“记住,如果你不是爱钱如命,你就别打算赚很多钱!”她觉得这没问题,谁不是爱钱如命呢?我当然也是呀!我比任何人都爱钱如命!但是,他知道她的体会是多么有限,他盯着她的眼睛,用恶神一般的语气说:“听我说,不是一般的爱钱!不是很爱钱!不是特别爱钱!是爱钱如命!”虽然说了这么多话,他仍然觉得没有把真正的意思说出来,一脸言不及义的痛苦。事实上,当时的她也真的很难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后来的二十年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每一次的理解都宣告了上一次的理解有多么浅薄。而且,直到此刻她才听到了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还是那种粤式普通话:“如果没到爱钱如命的地步,就别去凑热闹,乖乖找个人嫁了。”看来,理解一句话是需要时间的,理解一句话就是走一条路,也许永远也走不到头。

9

蔡安安终究住进了三十二楼,她做出的唯一妥协是,允许张嫂每天进三十二楼一两次,一是把熬好的粥送上来;二是打扫卫生。

三十二楼的内部装修,完全是蔡安安自己的创意,强调了瓶子这个意向,一进门就是一个从景德镇定制的一人高的花瓶,瓶胎上是八大山人的花鸟画,画里的荷花比真的还要大,荷叶田田的样子,使整个房间安处在清凉典雅的氛围里。接下来,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新的瓶子,从世界各地买来的瓶子,古今中外,形形色色,几乎就是瓶子的主题博物馆。每一个瓶子都含着难以表述的温情,在默默等候她的到来。所有的瓶子加起来,形成一个足够大的胃,消化掉了她的恐惧、不安和抑郁。她有很多天没来三十二楼了,她想不到这套房子还真的让她大感舒心,走进来,好像什么病都没有了。

酒柜里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酒,当年买酒的时候,多半是先看中酒瓶了。通常都是从喜欢瓶子到喜欢瓶子里的酒。为了省事,她拧开一瓶没喝完的法国白兰地,倒出小半杯,端在手上,走向阳台。半蓝不蓝的伶仃洋扑入视野,数不清的海鸥在海面上蹁跹鸣叫,有些就在头顶,几乎碰着她脑门了,令她想起了天葬的习俗,一个人死了,丢在荒原上,被老鹰们一嘴一嘴吃掉,直到不剩一根头发,她的感受有些复杂,有些恐惧,但也觉得痛快。她坐在藤椅上,喝了半口白兰地。这时,想起了医院里的妈妈。妈妈差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据说只差了一两毫米。她心里直想笑,哈哈,妈妈终于露出了马脚,不是用语言而是行动告诉大家:我女儿的抑郁症,部分的根源在我这儿!

记忆越来越清晰,她曾经有多么爱妈妈,就有多么恨妈妈!她总是下意识地盼着妈妈死!她常常听见自己在心里嘀咕:她为什么不死?她会想:下次她再喝敌敌畏,我绝不给她灌肥皂水。在外面打工的最初几年,每次有老家的电话来,她都担心——更像是希望,弟弟抽泣着告诉她,姐姐,妈妈死了!父亲和母亲的离婚,在她看来,根源在妈妈,是妈妈逼走了爸爸,爸爸做木材生意,常不在家,妈妈会找来一堆麻友,整夜打麻将。有一次,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坐在马桶上睡着了,厕所门从里面拴死了,怎么敲都敲不开,她和弟弟要去上学,既没有早饭吃,也上不了厕所。妈妈曾经输光了爸爸贩木材挣来的两万块钱,输得一分不剩,被爸爸用绳子捆起来暴打了一顿,邻居们都不拉架。因为,她整夜打麻将,吵得大家不得安宁。她的麻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在家里自由出入,女人穿着花布内衣,男人裸着膀子,女人和男人都会用轻浮的目光看她的胸和臀,弄得她不敢挺胸,不敢撅臀,甚至不敢抬头。有时某个家伙困极了小睡片刻的时候,就睡在她和弟弟的床边。有一次一个她叫唐叔的男人假装睡着了,把胳膊伸远,半握着的拳头压在她乳房上,好半天不收回去,她虽然醒着,却不敢出声,不敢喘气,直到有人喊开始开始。第二天,不知羞耻的人又来了,她再叫他“唐叔”时,禁不住声带发软,如乏羊的声音。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常常会生出一种幻觉:自己独自跪在妈妈的坟边,在哭泣,哭得很伤心。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个幻觉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对妈妈的不满,甚至诅咒;另一层是因为不满和诅咒而生出的自责和不安。

那应该是抑郁症的开端吧?

萧定带回来一本印制精美的抑郁症预防手册,她带上三十二楼,看来看去,终于明白,自己不是现在才抑郁,自己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就抑郁了。自己盼妈妈死,又幻想跪在妈妈坟前哭,是典型的人格分裂和妄想症。

不过,谁又不是呢?

谁又不是人格分裂呢?据说,很多领域的成功人士通常也是成功的人格分裂者,几张脸、几重人格,换着用,像变脸术一样自由便利,多重人格完美地“分裂”在一个人身上,相安无事,这样的人的确更容易取得成功。

谁又不是妄想症呢?

妄想有花不完的钱,算不算妄想症?妄想住最大的房子,算不算妄想症?妄想杀人,算不算妄想症?她认识一个很有钱的老板,扳着指头算自己想杀的人有二十多个,姓刘的王八蛋抢我的女人,姓马的人渣抢我的地皮……

在三十二楼独自生活了几天,蔡安安的情形又有好转,她决定对自己的抑郁症进行积极的自助治疗。这是那本小册子的功劳,小册子上有一段话:在精神医学界,有一种特殊的思维,那就是患者的承担。如果能坦然承认自己生病了,自己是一个心理病人,便会提高重新振作起来的能力,治疗效果也会提高。另外,小册子上还说:抑郁症是可以自助治疗的。因为,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如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又有能力做出有力的合理的解析,抑郁症症状就会安全解除。

她闭上眼睛想了想,认为自己的最大病根还是车祸,前前后后,要点如下:一、过路口时没有减速,相反加了速,事后却撒谎说自己减速了,也刹车了,刹车是真,减速是假!撒谎是出于本能,本能地要开脱自己的罪责;二、在责任认定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她就急于对死者丈夫说:“我至少赔偿五十万!”这样一个偏高的数额里,包含着她的不安,也包含着她的思维定势:用钱抹平可能的纠缠,很像是卖主给出的“一口价”,也难以排除炫耀的成分,不光是炫富,还在炫正义感和道德感,其中一部分就是炫给萧定看的,因为,“正义”和“道德”正是这位海归博士的口头禅;三、和自己的态度相比,死者和死者丈夫的态度完全不同,死者刚刚清醒过来就问:“我是不是闯红灯了?”丈夫只是略作犹豫,就说:“是呀,谁让你闯红灯的!”事后,死者丈夫始终没有否认这一点,两相比较,她自然成了缺乏道德优势的一方,她自然会感到羞愧和不安。

她的自助治疗是有效的,一通自我剖析已经初见成效,心理负担一下子减轻了。接下来,她给自己下达了两个行动指令:一是否定的指定,取消每天早晨六点十分准时出现在留诗路口的习惯;二是肯定的指令,满足搜集死者信息的隐秘愿望,如果骨灰在,争取见一下骨灰,做完这些事,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头”了。

她想起死者丈夫名叫水向东,很好记,他收到五十万现金后,打了个收据给她,签名就是“水向东”,做作狂野的签名。她和他用电话联系过一次,用短信联系过两次,她打开关闭多日的手机找他的号码,果真找到了。

“喂,您好,是水先生吗?”

“是我,您是?”

“上个月,那次车祸……”

“您找我有事吗?”

“我请你喝茶,聊聊天。”

“好的,什么时间?”

“今天下午三点,就在留诗路附近吧。”

“留诗路有家很好的咖啡馆。”

于是,两人在留诗路北侧的一家老外开的咖啡馆见面了。刚坐下,她就向他坦白,自己近来得了抑郁症,在家休息。他没吃惊,也没问为什么。她想起了儿子杨小春的一句话:我们这一代人生来苍老!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显然也是“苍老”的,有种见多识广的范儿。她眼前突然一亮,她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左手无名指,简单朴素的白金戒指,抽象的图纹。她有话头了,很兴奋,说:“我记得,你妻子也戴着这样一枚戒指!”他说:“是的,都是白金的,图案不一样。”她问:“你们结婚几年了?”他说:“刚两年。”她说:“我很抱歉,很对不起你们!”他对她的表白反映平淡,想起了她说的抑郁症三个字,便笑了笑,宽慰她:“天灾人祸,谁摊上了也没办法。”她说:“如果不是车祸,她现在就是一个幸福的妈妈。”他这才明显地伤感了一下,看着窗外的一个老年乞丐,说:“是呀,她天天盼着当妈妈。”她心里突然很冲动,问:“有她的照片吗,我想看看。”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翻开,把照片抽出来,递给她,她接在手上,无声无息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她问,他爽快地说:“可以,我家里还有一堆。”她想说,想看她所有的照片,但还是忍住了。“她肯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看着照片说。“她的名字很土气的,叫刘秀儿。”他说,目光仍然盯着窗外的乞丐,其实,他在认真听咖啡馆里的音乐,是黑人歌手唱的灵歌,粗粗的嗓门,久久的高音,苦难且又深爱着的味道,忧伤但不绝望的调子,是人人都能体会的;蔡安安的神情也表明她听进去了,听着听着,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听成了孩子,无助的祈祷着的孩子,神的孩子,至于神,到底是谁?倒不重要了!这种体会以前也有过,但是,这一次却是印象最为深刻的。沉默良久之后,蔡安安问:“你们是青梅竹马吧?”他淡淡一笑,说:“哪有那么多青梅竹马,我们是大学同学!”她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她和他的年龄倒置过来了。她搅动着咖啡,他也在搅咖啡,气氛一时变得很不自然。“你给的那五十万,我都给了我的岳父岳母,我一分都没留,真的。”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这个,然而,客观上,他的话引起了她的误解,好像她找他是要拿走钱的,她急忙说:“你如果需要钱,随时告诉我,我这儿有一个公司。”他也是急忙说:“不用不用,五十万已经够多了。”她问:“可是,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呢?”他说:“我觉得,我的痛苦,无论如何超不过她爸她妈的痛苦。”她说:“我很敬佩你!”他说:“别别别,我说的是实在话,她父母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谁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她哭了,泪流满面,她说:“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也向她道歉!”他一惊,这才确信她开头说的,她有抑郁症,不过他仍然没想过,她的抑郁症和车祸有关,他说:“不能这么说,事故责任是清楚的,我们闯红灯了,这是赖不掉的。”这是个机会,她想承认她撒谎了,她并没有减速,而是加速了!但是,最关键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勇气承认,或许并不是缺少勇气,而是一种近似于勇气的东西,只是一时说不清而已。“我对不起你们,我有罪!我不可饶恕!”她只好这样说,连她自己都觉得有演戏的味道。他有些怕了,他担心她不只是抑郁症,所以他说:“我有点事,我先走一步。”她说:“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他笑着说:“你是好人!”

小伙子离开了许久,她才把那张照片收起来,擦净眼泪,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叫服务生来埋单,提醒服务生,刷卡,服务生问:“没有散钱?”她摇头,其实是,她的钱包里没一分钱,只有卡,任何消费只能用卡。

服务生去柜台上取刷卡机。

她又取出刘秀儿的照片,对她说:“对不起。”

刘秀儿只是笑,不说话。

她又说:“我是坏人!我撒谎了,我根本就没减速!”

刘秀儿仍旧在笑,不说话。

这时,服务生把刷卡机放在她面前,她从包里取出钱包,再取出卡,服务生习惯地瞟了瞟她的钱包,没看到一分钱,有些疑惑。

她输入密码,未加遮掩。

当晚她梦见了水向东,先听见了飞机的轰鸣,几乎就在窗边,震耳欲聋,她跑向阳台,看见门口有海鸥的尸体,一架直升机已经落在阳台上,开飞机的人是水向东,他对她一笑,说:“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很听话,乖乖地跟他上了飞机,她看见机舱里空空如也,除了水向东和自己,并没有第三个人,她刚坐下,已经预感到了某种恐惧,飞机腾空而起后急速上升,地面上的景物快速缩小,突然,她恐惧到了极点,大喊:“送我回去,送我回去!”但飞机还在加紧攀高,这时她知道自己上当了,她看了一眼舱门的位置,便毫不迟疑地冲过去,用右肩(相当于宝马车撞飞孕妇的那个位置)猛顶舱门,一丝颇为舒服的疼痛之后,舱门洞开,天空湛蓝,她伸长双臂飘出去,俯身飞向地面,地面的一侧是玫瑰色的伶仃洋,她调整方向,不让自己落在伶仃洋里,她看见伶仃洋旁边的地面上长满了荔枝树和大叶龙眼,堆积如山,整个地面轮廓清晰,一动不动地等待她缓缓靠近,她心里不光有舒服,更有安详和甜蜜,她和大地之间,似乎藏着曲折的爱情……

10

趁蔡安安不在,几个司机带着一份六十人的集体签名,来找萧定,要求解决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养老保险问题:司机们的养老保险是在数十公里外的龙山镇注册的,因为龙山镇的工资水平低,缴费标准和管理费也低,选择在龙山镇可以省不少钱,每人每年能省几百块,几百人就是几十万。如果说在龙山镇注册不算问题,那么,每一个人没有自己的个人账户,就一定是问题了,明显违反劳动法,司机们喊了好几年了。蔡安安曾经明确承诺,要尽快把关系从龙山镇迁回来,进行规范管理,一是按市里的标准缴费,二是给每人立一个单独的账户。但是,此事为什么一直拖着没办?原因如下:市社保局同意接收,但有一个前提:必须把近三年来不够标准的部分补齐,百分之六十公司补,百分之四十个人补,该公司补的,蔡安安一直说没问题,但是,个人部分始终有分歧,少数人愿意补,多数人不愿补,不愿补有不愿补的理由,司机们大都年轻体壮,对养老保险普遍缺乏重视,现在月月交钱,一直到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才可以花,这事听上去有些悬,谁知道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是怎么回事呢?到时候地球还转着没有也难说。由单位从工资里代为扣缴,有一定强制性,这没办法,权当没有这部分工资,从腰包里往出掏现金则不同,就像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再说,算下来,不是一个小数目,三年,每人要补交三千多。

造成这种局面怨谁呢?

过去,蔡安安总会这样反问。

司机们也总是无言以对。

现在,趁蔡安安在家养病的时机,几个司机神神秘秘来找萧定,显然有为难萧定的味道,但又不能说他们完全在使坏,因为大家真的认为萧定更温和更好说话,再说,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不能以富裕为目标,只能以正义为目标。大家想,既然你说得这么好听,能不能做得一样好?

萧定问:“百分之四十怎么办?”

年龄最大的一个司机说:“我们的想法可能有些不要脸……”

萧定说:“有多不要脸?你说嘛。”

另一个司机接着说:“我们的想法的确有些不要脸,但是,我们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如果蔡总在,我们都不敢说的。”

萧定已经猜出结果了。

第三个司机说:“我们的意思是,不要四六开了,反正咱们的公司是大公司,两位老总人也不错,不如慷慨一点,全出了呗。”

萧定说:“正义不等于无原则慷慨,百分之六十是正义,百分之百,就是无原则了,养老保险嘛,又不是别的东西,对不对?”

第一个司机说:“萧总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意见统一不了,事情不就僵在这儿了吗?这个事情解决不了,大家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瞒您说,有年轻人打算把这事写出来,挂在网上,所以,我们几个老家伙才坐不住了。”

萧定说:“好吧,回去我和蔡总商量一下,谢谢你们!”

第二个司机把请愿书递给萧定。

萧定打开请愿书,看到了几行文字和几十个密密麻麻的签名。他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发现,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在养老金上做文章,的确不正义,而司机们能够忍到今天,说明司机们的维权意识还是太差。

下班后,萧定回到父母那儿,打算吃完饭再回家。

他问父母:“你们手上有多少存款?”

母亲反问:“问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想借你们的钱用一用。”

父亲说:“最近你不是在管公司吗,那么大一个公司,还需要借钱?”

他说:“花钱的事,最好等安安回来再说。”

母亲问:“你需要多少?干什么用?”

他说:“我需要不少,三百万。”

母亲吓了一跳,说:“三百万?你疯了?我们是印钞机?”

他说:“妈,别骗我了,我了解你们的底细,你们的存款只会比三百万多,不会比三百万少,光老家那栋楼,不就卖了二百万吗?”

父亲说:“你都拿走,我们怎么办?”

他嬉皮笑脸地问:“爸,妈,你们的钱,将来还不是要留给我吗?

母亲大声说:“我们要留给孙子!”

他说:“可笑死了,为什么要把钱留给一个还不存在的人?”

母亲说:“抱不上孙子我死不瞑目!”

父亲来到儿子面前,盯着儿子的眼睛说:“儿子,孙子的问题再不解决,你妈将会成为第二个抑郁症患者,你爸,将成为第三个!”

萧定说:“那多好,全家抑郁!”

母亲问:“儿子,你还没说,干什么用?”

萧定把养老保险的事讲了一遍,父母二人也立即成为两个阵营,父亲认为公司为职工百分之百缴养老保险,是应该的,母亲则说,职工个人有义务自己出一部分钱。萧定低头吃饭,像局外人一样欣赏着父亲和母亲的争吵。

等他们安静了,萧定说:“外人不知道的士司机有多辛苦,我知道,他们每天至少跑八小时车,才能挣够份钱和油费,也就是说,八小时之内,他们没挣到一分钱。而《劳动法》规定,一周工作五天,一天工作八小时。”

父亲叹息了,说:“是呀!”

母亲问:“他们有那么可怜吗?”

萧定说:“改革开放之初,他们是不错,那时车少,油价低,也没有黑牌红牌之分,一个司机一个月随便就能挣三四千,那时候一个农民工的月收入是多少?才是五六百!现在,农民工早就超过的士司机了,农民工倒是领着白领的工资。农民工的人工费提高我没意见,但是,的士司机的状况的确需要改善。”

父亲问:“你这么做,安安同意吗?”

萧定说:“我了解她,她是司机出身,应该同情司机的。”

母亲说:“那好吧,借给你,好借好还哟!”

萧定说:“肯定还,肯定还。”

虽然筹到了钱,可以立马安排财务人员去办,萧定还是觉得,应该和蔡安安商量一下,免得她误会,抑郁症患者会事事敏感,会习惯性地多想,所以一切谨慎,不要造成新的心理伤害,这是李顺子提醒过的。再说这也是一个好借口,亲眼看看她的近况。据张嫂说,蔡安安在三十二楼很安静,有持续恢复的迹象。

萧定请张嫂上楼先问一声,她愿不愿见他?

张嫂上去又下来,说:“她在等你。”

萧定说:“好的,谢谢张嫂。”

萧定坐上电梯,电梯缓缓升高,到了三十二楼,他右行,敲门,她开门,他闻到了一股子孤独的味道,像某一次偶然闻过的干菊花的清香,他说:“亲爱的,好几天没见你了!”她突然转过身,伸手堵住他的嘴,不乏诚恳地说:“我怕听见亲密的话。”他急忙表示理解,笑了一下。她带他直接去了阳台上,下午的阳光和穿堂风一同流过来,各种鸥鸟擦着头皮乱飞,海边的浅滩上一伙人在弯腰捡蚝,明明在浅滩上,却像在深海里。再看宽大的楠木茶台上,有烟灰缸,烟灰缸里有半根烟,正在冒烟,奇怪的是,茶台的另一侧还有个烟灰缸,里面也有半根烟,也在冒烟,“我刚才正和一个人在聊天。”她说,“和谁?”他很警惕,她向左前方一指,说:“她呀。”他看到了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问:“她是谁?”她答:“被我轧死的女人啊。”他心里一冷,没敢接话,她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沓子照片,递给他,说:“你看,全是她的。她名叫刘秀儿,湖北人,二十四岁,保险业务员,和她丈夫水向东是大学同学,结婚两年了……”他把那些照片拿在手上,简单翻了翻,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她说:“我还知道她的网名呢,叫小孕妇秀儿,我还有她的QQ号,如果能弄到她的QQ密码就好了,你能帮我弄到吗?”他问:“要人家的密码干什么?”她说:“有了密码,她的QQ就可以重新使用了。”听到这儿,他脚底下突然一沉,就好像直到此刻才看出老婆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他心里又悲壮又怜悯又紧张,但是,他不想照顾她的情绪了,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说:“不要徒劳了,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她的目光明显一挫,就像夜幕被闪电刺了一下,但是,她依然顽强,她怔了一下,立即做出回击:“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不容他接话,她就指着身后的门,请他离开!

萧定回到别墅,岳母和小春围过来等他说话,他说:“情况不妙,旧的症状还在,又多了一个症状,讨厌听任何亲密的话。”

11

又一个星期三上午的例行会议上,萧定宣布了那个好消息:公司将拿出三百万,全额补足过去三年的养老保险,在市区开户注册,一人一个账户。萧定还特别说,这个决定是蔡安安做出的,她病情趋好,很快就会回来上班。

很多司机感动得哭了。萧定很庆幸,自己有勇气做这件事情,而且说做就做了。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所以,他相信蔡安安的抑郁症也一定可以治愈。他找到李顺子,和她商量,有没有可能用隐蔽的方法对蔡安安实施心理干预。就是说,找一种独特的治疗方式,蔡安安保持她目前的状态,但又不是放任自流。

李顺子眼珠子一转,说:“有!”

萧定懒洋洋地问:“真有吗?”

李顺子故作得意说:“蔡总的情况,表面看来是揪住车祸不放,实际上,车祸只是一个诱因,只是她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我们谁都搞不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有自怜倾向,会不自觉地夸大自己的悲伤,认为自己受到的伤害独一无二,极其特殊,是独一份。如果我们想办法把她从特殊性里引出来,引向普遍性,让她看到类似的经历别人也有,毫不稀奇,就好办了。”

萧定说:“把这话告诉她,就顶用了?”

李顺子说:“当然没那么简单。”

萧定说:“别卖关子了。”

李顺子嗲声问:“先说,你能给我多少?”

萧定笑了,说:“你说多少就多少。”

李顺子不客气,伸出三个指头。

萧定问:“三十万?”

李顺子说:“来找我看病的老总,都是这个价。”

萧定说:“老同学,不打折吗?”

李顺子说:“已经打过折了!”

萧定说:“好吧,只要把她的病治好,再多一点也没问题。”

李顺子说:“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的。”

萧定说:“你们都狗眼看人低!”

李顺子问:“蔡安安最近喜欢出门吗?”

萧定说:“最近的情况是,白天很少出门,夜里十二点一过肯定要出去一趟,步行到留诗路,在留诗路口逗留一小时左右,再回来。”

李顺子说:“这就好,我也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留诗路口,假装成另一个抑郁症患者,引起她的注意,然后我们同病相除,相互倾诉……”

萧定说:“嗯,我觉得可行。”

李顺子说:“你要尽可能多地给我讲她的情况,这样,我向她倾诉的差不多是她的经历,假装是我的,其实是她的,你懂了吧?”

萧定说:“我对她了解不多,她很少讲自己的心事。”

李顺子说:“生活中,至少有一个人会和她无话不谈,作家伯恩哈德说,身边有一个人,可以与之无所不谈,你才会坚持活下去。所以,应该相信,她身边肯定有这么一个人的,据我了解,女人,更喜欢向闺蜜敞开心扉。”

萧定说:“闺蜜?还真有一个。”

李顺子说:“快去请她吃饭,要有酒。”

萧定说:“我请客,你也去?”

李顺子说:“还是一对一吧。我这边可以先开始,今晚我就去留诗路口,如果顺利,也许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相信我的实力,记住,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医师,我有与生俱来的能力,获得信任的能力和感知他人内心的能力。”

萧定说:“我愿意相信你。”

李顺子说:“必需的!”

当晚十二点整,李顺子牵着一只名叫王子的小狗来到留诗路路口,等候蔡安安的出现。王子是一只泰迪犬,只有易拉罐那么大,一身雪白,但两个眼睛是黑的,嘴也是黑的,正是这三个小黑点,照亮了通体的白。她打电话问过萧定,得知蔡安安虽不养狗,但喜欢小动物,每次见了小猫小狗就走不动路了。李顺子觉得,有一只小狗穿针引线,尤其是泰迪狗这种可爱玲珑的玩赏狗,两个陌生的女人有可能一下子变得亲昵起来,就像一根烟有可能拉近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李顺子牵着王子,沿着大海,由南向北缓缓走来。路灯下恰好是成排的大叶榕树,遮住了从高处射下的灯光,使大海和马路之间的人行道显得别具韵味。留诗路这一带毕竟偏僻,时辰又比较晚,她已经走了半个小时,还没碰到过一个人。越过港湾大道和留诗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她牵着王子,躲进小树林后面,等候蔡安安的出现。快一点的时候,李顺子听见了自远而近的脚步声,透过树影看,是一个女人的身影,肩上挎着包,沿着海边向南款款走来。这时,王子汪汪了两声,李顺子对它嘘了一下,它就不叫了。那个身影停顿片刻,继续前行。王子趴在地上,一声不吭。那个身影在距离路口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站在浓厚的阴影里,不知在干什么。不久,那个身影退后两步,从包里取出一块毯子,铺在草地上,然后坐上去,便不见动静了。

李顺子决定走出去。

王子跟在她身后,小声叫了两声。

蔡安安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李顺子说:“小姐有纸吗?我家宝贝拉臭臭了。”

蔡安安找出一包纸巾,扔给她。

李顺子捡到纸巾,回头跑了几步,蹲下身假装收拾王子的屎。

“臭不臭啊?不听话!”李顺子呵斥王子。

随后,李顺子重新走向蔡安安。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你也一样啊!”

“我每天这时候都会出来遛遛狗。”

“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

“我讨厌人多,白天我从来不下楼的。”

“怎么啦?”

“有点小抑郁。”

“呵,这年头,有点抑郁,时髦啊。”

“我可没赶时髦!”

“来,来这边坐一会儿吧?”

“你不嫌狗狗脏吧?”

“不嫌,是公的还是母的?”

“人家是男孩!”

李顺子来到蔡安安面前,暗暗松开手中的绳子,王子立即蹦蹦跳跳地冲到蔡安安面前,在蔡安安的毯子上打了个滚,再站起来。

“你看,它喜欢你!”

“好可爱哟。”

“王子,给姐姐敬礼!”

王子就给蔡安安敬礼,久久地敬着。

“好了,去和姐姐亲嘴。”

王子跳进蔡安安怀里,抬头,嘟着黑黑的小嘴,做出索吻的样子。

“不行不行。”蔡安安向后倒去。

“就让它亲一下嘛,它很会亲嘴的。”李顺子说。

“我最近,不习惯亲热。”蔡安安说。

“不习惯亲热,和老公也不?”李顺子问。

“和老公,暂时分居。”蔡安安答。

“那你比我好一点,我离婚几年了。”李顺子坐在蔡安安面前。

“有孩子吗?”蔡安安问。

“孩子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离了。我的抑郁症,跟孩子有关。你如果有兴趣听,我慢慢给你讲……”李顺子摸出烟,自顾自要抽。

“我也要一根。”蔡安安说。

李顺子用火柴给双方点着烟,吹灭火,将没燃尽的火柴梗放回火柴盒里,狠狠吸了一口,便说了起来:“你真愿意听?那我就讲了,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挺舒服的!就从孩子说起吧……噢,不,先得说我的离婚,我离婚是因为我不好,我先有……外遇了,我一五一十给老公坦白了,我坦白的目的明摆着就是要离婚,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不要,连孩子都不想要,我孩子是个男孩,好可爱,但是,当我前夫说,他不会放弃儿子的时候,我假装犹豫了几天就同意了,其实是顺水推舟,我了解自己。我前夫工作很忙,又是个大男人,没法带孩子,就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给了他父母管。我前夫的老家是贫困地区,还是农村,条件很不好。有一次我专门跑去看孩子,看到孩子脏得不成样子,看见我,一声妈妈都不会叫。回来后我就央求第二任丈夫,同意把我儿子接回来,由我来抚养。可是我第二任丈夫死活不同意,他压根就不喜欢孩子,我们也一直没要孩子。一年后,就传来可怕的消息,我儿子在湖里游泳的时候,和三个小伙伴,一同淹死了。”

蔡安安在抹眼泪。

李顺子估计,这个故事可能刺痛她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蔡安安越哭越伤心,以至于把王子抱紧在怀里,全身发抖。

李顺子取了两根烟,给了蔡安安一支。

蔡安安抽上烟,显得镇定了些。

李顺子说:“你心里有话,就像我一样讲出来,讲出来就舒服了。”

蔡安安抽完半根烟,还没开口。

李顺子说:“你的经历不会比我更惨吧?”

蔡安安抬头看了李顺子一眼,目光里突然有了一丝冷酷或者清傲,口气也硬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我爸我妈已经离婚了,我爸后来死了。我妈是一个赌徒,自己没多少钱,还爱赌。家里经常聚着一伙赌徒,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赌。赌累了,就放半小时假,小睡一会儿再接着赌。有时候,我家的大床小床上、沙发上、椅子上,处处都睡着人。我和弟弟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次,一个我叫唐叔的人就挤在我和弟弟的床边。弟弟在外面,我在里面,但是,那个人的手竟然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刚刚发育起来的乳房上,我当时正好醒着,我的第一反应是大声喊叫,可是,我的喉咙发干,就像被一团热棉花堵住了。我屏住呼吸,等他把手拿走。他的手半握着,手心朝上,假装是在梦里。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竟然希望他的手多留一会儿。后来,有人喊开始开始,他就没声没息地溜走了。第二天我又见他的时候,他脸红了一下,极快地红了一下,我竟然像往常一样喊了他一声唐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乏乏的,像霜打了一样。这肯定是一个信号,逃不过他的耳朵。果然,几天后,趁我妈妈不在家,他敲门进来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推倒在床上,脱光我的衣服,我做样子反抗了两下,就动不了了。他把我干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上面写着什么人的电话号码。那张钱我一直没丢,夹在一本书里,现在还在。那是一个只愿意偶尔偷偷腥的男人,我们之间,倒是再没有第二次。不过,后来就出事了。有一天,妈妈带我去医院,找到当护士的表姨,给我做了尿检。结果是,我怀孕了。妈妈问我,谁干的?我如实回答了。妈妈问什么时候?我说你们打麻将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痛哭着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得好死。那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做人流是可以的,妈妈坚持做,表姨却说做了不好,做了以后再有孩子就挂不住了。妈妈问留下怎么办?表姨说要孩子的人太多了,如果是男孩,就更是抢手货。妈妈听了表姨的,于是我就不能上学了,他们把我送到乡下的姥姥家,一直等到我生下孩子。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我甚至没看过一眼。刚生下来,孩子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再后来我就出门了。我一直说,我出门是为了挣钱,是为了让妈妈有钱花弟弟有钱读书,事实却是我没办法待下去了,不能不离开了,连妈妈都会骂我贱货,邻居们见了我,叽叽咕咕的,肯定没一句好话。”

李顺子叹息一声,没有吱声。

很明显,蔡安安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味道。

李顺子说:“我有个闺蜜,比你的故事惨多了。”

蔡安安问:“真的吗?我不信!”

李顺子说:“真的,你愿意听吗?”

蔡安安说:“不听了,时间太晚了。”

李顺子说:“其实呀,伤害遍地都是。”

蔡安安说:“别人在伤害我们,我们也在伤害别人?”

李顺子说:“没错,事实总是这样。”

蔡安安说:“刚才,给你讲的过程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我被强奸了,强奸两个字一直是我自我怜悯自我同情的理由!其实,事实并没那么简单,我自己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颇懂些风月了,知道如何诱惑男人了,那一声柔软的唐叔,我要是唐叔,也难免不受诱惑。”

李顺子说:“痛苦往往是虚假的。”

蔡安安问:“你保证?痛苦往往是虚假的?”

李顺子说:“欢乐比痛苦更真实!”

蔡安安说:“哎哟,你好厉害!”

李顺子说:“我也是刚刚才总结出来的。”

蔡安安说:“我要记住这些话!”

王子在蔡安安怀里睡着了,在轻轻扯呼。

李顺子说:“它该撒尿了,在家里,每隔两小时我就要带它去阳台上撒一次尿,我有洁癖,它把尿撒在大街上,我也要亲手擦干净。”

蔡安安说:“哇,那可真是洁癖。”

李顺子说:“我的心理问题很严重,有一大堆,不过,今天碰着你真是幸运,听了你的经历,我才知道,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这时王子抖抖身子,醒过来了。

“王子,去撒尿,那边。”李顺子指了指有灯光的地方。

王子真的跑进灯光里,屁股朝外,马上尿了。

李顺子拿上纸巾,跑去把尿擦干,再把纸团收进一个塑料袋。

“你这洁癖,没法治吗?”

“为什么要治呢?”

“世界这么大,你凭纸巾,能擦干净吗?”

“如果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呢?”

“那不可能,就算人人爱干净,也还有卫生死角。”

“卫生死角?这话有意思!”

蔡安安站起来,拾起毯子,用力抖动两下。

李顺子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蔡安安问:“明天晚上,你还会出来吗?”

李顺子说:“你出来我就出来。”

蔡安安说:“我肯定会出来的!”李顺子说:“那好,明天见。”蔡安安说:“明天见。”

次日,李顺子先和萧定见面,“共享”了有关蔡安安的“资讯”,李顺子先描述了自己“演戏”的过程,说:“我第一次发现,我还是个好演员!我的演技真是天衣无缝!”当然,李顺子并没有把自己听到的全部内容和盘托出,比如,那个被蔡安安称作“唐叔”的男人,还有那个不知道性别的孩子。萧定认为自己也是成果颇丰,蔡安安的闺蜜毫无保留地把她知道的东西说给了他!不过,李顺子听完后直想笑,心想,多么自信多少苍白的毫无保留,明明是一些大路货罢了,不过是父母离婚、爸爸被生意伙伴害死、妈妈嗜赌成性、总是被妈妈逼了去向爸爸伸手要钱、爸爸给钱的时候脏话连篇、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姐姐出来打工挣钱供妈妈赌博弟弟读书、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有了自己的公司、和第一任丈夫常常意见不合、一个女人独撑数百号人的公司、在男人堆里打滚、时时需保护底线、处处要防范潜规则、工作的一大任务是应付广告商道士和尚密宗大师气功大师慈善家艺术家歌星笑星,工作的另一大任务是照顾妈妈公公婆婆弟弟弟媳妇儿子儿子的同居女友从没见过面的堂弟堂妹突然冒出来的老领导旧相识前情人……在李顺子看来,所有这些都是大路货,是中国大款们共有的秘密,至少是中国女大款们共有的秘密,没超出她的预想,不过,这也是我们的现实,更多的时候,我们听到的秘密不过是大路货而已,能够讲给别人听的,通常都是无伤大雅的那一部分,真正的内心秘密是很难拿来示人的,这就是人性,我们的人性的秘密,我们的人性的秘密就是我们从来都是如此弱小、如此没能力保护自己,我们既然做不到在需要的时候保护自己,我们只好在事后把最不体面的部分遮掩起来,这不过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式的自我保护,这也同样是我们弱小的体现!这样看来,弱小真是一个尊贵的弱点,是人的第一本性,不要嘲笑我们的弱小,也不要利用我们的弱小……

“你怎么想到从孩子人手?”

“我不知道,我不就是白痴吗?”

“好吧,我是白痴!”

“你听我说,听完再下结论不迟。我注意到,整个事件中,有一个角色,蔡安安始终未曾提及,忘不了的貌似是死者,却压根不提那个遗腹子,为什么?除了故意不提还有别的可能吗?难道每一次恰好忘了这个角色?”

“我也从来没想起过。”

“你没想起过正常,她没想起过不正常。”

“为什么?”

“她钻牛角尖啊,她忘不了车祸啊,她肯定推敲过车祸的方方面面,车祸又不复杂,除了死者、死者丈夫,还有死者的孩子呀。”

“她为什么故意不提孩子?”

“她人好啊,见不得别人受苦啊,尤其是孩子啊。”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她迟早会要求看一眼那孩子的,如果那个孩子的现状不错,有人疼有人爱,倒好办,如果那个孩子没人管,受虐待,就麻烦。”

“那要事先做点工作。”

“我也这么想。”

“这事件交给我,我去找死者丈夫。”

“该花钱就花点钱呗。”

“花钱?没问题。”

萧定和死者丈夫水向东很快见了面,还是那家咖啡馆,还是那种低沉的灵歌,萧定一落座就直奔主题,说:“我知道我老婆找过你好几回了,你肯定烦了吧?”水向东笑着摇摇头,萧定再说:“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老婆的抑郁症和那次车祸有关,她一直沉湎于强烈的自罪意识中不能自拔,她最念念不忘的,一是你妻子,车祸无情地剥夺了她做妈妈的权利!二是你们的孩子,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妈妈,身为女人,这令她特别难过!”水向东安静了半分钟,然后不温不火地说:“应该加上:三是一个年轻的丈夫失去了最亲爱的妻子!四是一对老人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萧定一听,头上立即冒出虚汗,忙说:“是呀是呀。”萧定看见水向东眼眶里有泪,显得十分伤心,萧定深受感动,说:“可见,我老婆的自罪心理也是有选择的,选择和自己有关的部分,这说明人要克服自私多不容易。”这几句话显然让水向东有些惊讶,他抬头看了看萧定。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你们的孩子目前还好吧?”

“我女儿暂时由我父母照看。”

“你父母那边……有什么困难吗?”

“我父母是小学教师,很会带孩子的,不用担心。”

“那就最好不过了。”

水向东不作声了,眼圈里又溢出一层眼泪。

“如果我老婆想见见孩子呢?”

水向东擦着眼泪,没说话。

“没别的意思,我老婆的抑郁症,需要过这个坎。如果她看见孩子一切如常,有人疼,有人爱,她的心理负担可能就会解除。”

水向东低着头,有眼泪滴在了桌面上。

“请问,你父母住得远吗?”

水向东不情愿地说:“我老家在湖南。”

萧定说:“那不算远,开车的话,一天能到。”

水向东变得烦躁起来,而且不加掩饰。

萧定说:“我们愿意出一笔钱,作为你女儿的成长基金。”

水向东突然站起来,说:“用不着!”

萧定说:“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水向东扫了萧定一眼,愤然离去。

14

接下来的几天,水向东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好在,李顺子和蔡安安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她和她相互成了“可以与其无所不谈”的那个人。第四个晚上,两个人见面的地点变了,转移到留诗路南测二百米处的一个酒吧里。这次见面,有两个信号不可忽略,一个是离开了车祸现场,另一个是越过留诗路向南前行了二百米。那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大众化酒吧,两人一开始坐在街边的散台上,喝着黑方啤酒,抽着黑魔鬼香烟,说话不多,神态散漫。三点之后大堂里听上去没那么吵了,他们这才换到里面,径直从人缝间向里挤,在靠近舞池的高台边停下来,又要了两瓶啤酒。这时,一个只穿着内衣的女孩,手握麦克风走进舞池,她肯定喝了不少酒,甚至吸过毒,昂首挺胸、翩然而行的样子,像一朵花在一瞬间里急切地绽放了,旁观者们深信,她的骄傲和她的美是同一样东西,不过,她虽然那么骄傲,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就像花不知道花有多美。

“我操!”蔡安安说。

李顺子笑了一下。

“我操!”蔡安安提高了嗓门。

李顺子掐了蔡安安一把。

女孩唱的歌却有些老旧,《草帽歌》,这首歌蔡安安也会唱,曾有过技惊四座的历史。蔡安安回头对李顺子说:“这首歌老娘唱得比她好!”李顺子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继而努嘴鼓励她,她略作犹豫,就真的跑去唱了: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那草帽

它飘摇着坠入了雾积峡谷

耶哎妈妈,我想知道

那顶草帽发生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一出,表明了她才是最应该唱这首歌的人,她声音的特殊性显而易见,很有穿透力,让每一个人都有切肤之痛,不过,她的声音还产生了另一个效果: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显得多余且正统了,有人喊:“脱,脱……”更多的人跟着喊起来,几乎是万众一声,她看了一眼李顺子,李顺子显然也在鼓励她,她便开始边唱边解格子衫的扣子,然后左一下右一下褪掉格子衫,只剩下黑色的乳罩,以及时髦的破洞牛仔裤,以这种样子又唱了几句,四周的声音持续高涨,一浪高过一浪,她却终究不从,唱完最后一句,向李顺子所在的方向鞠了一躬,捡起衣服,健步走了回来。

李顺子说:“好棒的!”

蔡安安说:“我以前差点当歌星了。”

李顺子说:“怎么没当?”

蔡安安说:“那是另一个故事。”

李顺子说:“我要听!”

蔡安安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李顺子说:“我要听嘛!”

蔡安安说:“这个真不能说的!”

李顺子故意嘟着嘴。

蔡安安面露真切的愧疚。

从酒吧出来,李顺子想进一步试探一下蔡安安,看她能不能去更远的地方?李顺子故作平淡地说:“前面有个渔港,晚上好热闹的,要不要去看看?”蔡安安朝南边望了望,终究摇了头,说:“不早了,回家吧。”

那个外号小四川的司机在大街上撒尿,被一个骑马巡逻的女警察当场逮住了。在派出所,女警察说:“叫你们蔡总来领人。”小四川说:“我们蔡总最近得抑郁症了,上不了班,电话根本打不通。”女警察不信,说:“骗人。”小四川说:“你不信?我现在就打。”小四川拨了蔡安安的手机号,果然关机。女警察说:“那就请那位海归博士来一趟。”小四川就给萧定打电话,没多久萧定就来了。女警察先让萧定看了小四川当街撒尿的照片。萧定说:“司机当街撒尿肯定不光彩,不过,它暴露了一些问题,一是,咱们这座城市,公共厕所太少,楼房很漂亮,街道很宽敞,但公厕数量偏少;二是,大酒店的厕所,要么不让我们的司机进,要么呢,就是停车费太高;第三,油价上涨后,用燃气的车辆迅速增加,但加气站太少,平均加一罐气要排两小时队,两个小时用来排队了,跑车的时间就少了两小时,尿急了,只好随便找个地方解决掉……”女警察说:“理由很充足啊。”萧定说:“所以,还得请你谅解。”女警察说:“那你把他领走吧。”小四川说:“那个照片,是不是可以删掉?”女警察说:“那就删掉呗!”女警察当着萧定和小四川的面,删除了那张照片。女警察把他们送出派出所。小四川说:“警察同志,谢谢您啦!”女警察指指萧定,说:“别谢我,谢你们海归博士。”萧定说:“谢谢美女警察!”女警察调皮地笑了。

回到家,萧定把以上经过给蔡安安讲了一遍,希望看到她对公司事务的热情,结果却让他失望,她听完就完了,没任何态度。

总体上看,蔡安安的大部分抑郁症状消失了或减弱了,但她仍然拒绝回公司上班,拒绝使用手机。拒绝前往留诗路以外的任何地方,还发明了两句调皮话,一句是:我只是想把后半生都休息掉,另一句是:我已经不抑郁了,我只是迷恋抑郁。这实在让萧定和李顺子束手无策。不过,两人相信,如果有一件足够大的事情,把蔡安安从留诗路以内强行拉出去,问题就解决了。可是,从哪儿找“足够大的事情”?对蔡安安来说,什么才是“足够大的事情”?

几天后真的有了一件“足够大的事情”。一个外号叫胡子的中年司机在行车途中意外死去。从停车位置判断,胡子生前所做的最后几个动作是:换挡、减速、靠边、停车。但是,显然没有时间把车停好,车头冲着半人高的路篱,车身和路篱之间形成一个三四十度的夹角。这表明,胡子的意识从清醒到昏迷,来得很突然。当时副驾驶座上有一位男乘客,据这位乘客介绍,司机停车前双方一直在聊天,后来乘客的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乘客开始低头专注地回短信,回完短信才发现车已经停下了,司机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无声无息,怎么喊都不吱声,乘客伸手推了推司机的脑袋,又试了试司机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乘客帮忙熄了火,又按车身上的电话号码给公司打了电话。

萧定直接从公司赶往现场,并派人去银溪花园接蔡安安。一小时后,蔡安安开着那辆车身很脏的白色宝马出现了。处理这样的大事情,萧定到底显得嫩一些,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样子,蔡安安露面之后,场面立即稳定下来。她没说一句话,伸手试试胡子的鼻息,然后便亲自把笨重僵硬的胡子从驾驶座上抱下来,向海边的林间草地大步走去,选了一个离马路最远的角落,自己先次第跪下,再把胡子平放在茂密的草地上,再用自己的金色披肩遮住他的脸。这样一个豪迈的男人气的动作,删繁就简,让五六个死者家属和七八个试图借机闹事的司机突然泪流满面,哽咽不止。随后蔡安安又回到车上,取来胡子喝水的大水杯。杯子底下压着一张小纸片,是刚买的体育彩票,只签了一半。杯里还剩着半杯茶水,茶叶已经发白了,原本虚虚地沉着杯底,轻轻一摇就浮上来了。蔡安安把那张体育彩票悄悄放进衣袋里,把杯子里剩下的茶水均匀地洒在草地上。

这时,所有在场的家属和司机都跪下了,把胡子和蔡安安围在中央,蔡安安明白,自己必须马上成为从前那个精明能干的蔡总,必须马上开口说话,说正确的话!大脑皮层突然就一麻,麻得有些过头,一阵尖锐的隐痛过后,大脑皮层重新松弛了下来。蔡安安心里明白,从这个瞬间开始,自己不可以再娇气了。

责任编辑 季亚娅

猜你喜欢
顺子安安妈妈
新兴词汇
诚实守信的陈尧咨
安安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账本
不会看钟的妈妈
妈妈去哪儿了
安安说画
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