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策
一
一乘小轿把前五姨太冯婉如抬进刘家大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四周慢慢地黑下来。房子和院里的树、花都一点一点地沉浸在洇开的墨色里,好像是不动声色地在预示着什么。冯婉如掀开轿帘的一角,悄悄地窥看,只见上房里已经亮了灯,有人影在晃动,似乎还有断续的低语声。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说:“你的命,就变了。”
停了片刻,有脚步声。轿帘掀开了,媒婆张妈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到啦,下轿吧,我的五太太。”冯婉如伸出的脚停了一下,看着鞋面上的那朵绣花,低声说:“别这么叫了。五太太,没有了。”
上房的门开了,有人陆陆续续出来。为首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冯婉如知道,这就是刘大夫,她的第二任丈夫。刘大夫身后,是四个孩子,高高矮矮,在暮色中勉强可以辨认出有男有女。黑暗里是看不清表情的,只有一种冷漠随着他们的走近而慢慢地漫了过来,像是雨后的森林里,那一股阴气。
“都进屋吧。”刘大夫说,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娶新人,而像是迎接一个普通病人来就诊。他的五官在上房的灯影里闪过,眉目清晰了一下,又暗下去了,让冯婉如来不及看清他的神色。其实他们不是陌生的,五姨太的确曾是刘大夫的病人。当初,武司令一家的大小毛病都是刘大夫给看的。武司令还赠送过刘大夫一面银盾,雕刻着“妙手仁心”的字样和精美的花纹。刘大夫确实医术高超,但武司令还是死了。
冯婉如还记得,刘大夫说过,治病治不了命。
司令武尊义的死很突然,也很尴尬。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于谁的黑枪或火并,更不是一般的病逝,他是死在了尼姑庵里,死在他的原配夫人尼姑净慈的床上。
武司令没死在战场上是可以理解的。他根本不可能死在战场上。武尊义出身书香门第,阴差阳错当了司令,从来都是躲着战场走,仗是能不打就不打的。即使非打不可,也是能小打就小打,打不赢的就跑。何况,他身边有一个连的护卫,都是棒小伙子,从一个村子出来的本家子弟,全是姓武,关键时刻肯用命保护他的。
再说,此时此刻天下基本上是共产党的了,武司令顺应天命,早把自己的草莽队伍遣散掉,缩在武府里,整天和六个姨太太饮酒吃茶谈诗作画,世事不问了。
挨黑枪就更不可能。武尊义平日吃斋念佛,待人和气,乐善好施,门前的叫花子都吃得肥头大耳,有谁会和他不共戴天呢。当年,武尊义的杀父仇人王麻子落到他的手上,谁都以为他会拿他开膛破肚祭祀父亲,王麻子自己也脸色灰白地说:“武兄,什么也甭说了,我认栽,你动手吧。”他却只是冷冷地盯了他半晌,然后下令松绑。王麻子怀疑自己耳朵堵了,掏摸了半天,疑疑惑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要杀你就痛快点,别耍滑头。武尊义说:“念你杀过日本鬼子的功,我不记你别的过,你走吧。”
武司令唯一的优点也是缺点,是喜好女人,而且品位很高。这从他那六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身上就可以看得出的。这六位难得的是不仅漂亮,温柔,而且个个身怀绝技,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的。退隐在家的武司令,日子过得显然快活潇洒。如果说武司令在她们其中哪一个的床上做了花下鬼,那没有人会惊讶的,反而只会羡慕而已。但说武司令是死在早已出家的原配床上,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姨太太们,都是半晌作声不得。那一刻,她们浮想联翩,关于命运和爱情的种种诡异,让她们毛发耸立。
而向来言语不多的五姨太冯婉如,就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武府不宜久留,她必须开始盘算自己的下一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读过初级中学的她认为武尊义是爱自己的,至少在六位姨太太之间,他分配给她的爱好像是要多一些的。冯婉如喜欢读书看话剧一类的时髦东西,她读过《娜拉》,看过《雷雨》,也痴迷《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浪漫。和五位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在她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可是,她没有办法。父亲是武尊义的私塾老师,老婆重病的时候只能求助于发达了的学生。而给学生的回报,只有自己的女儿。冯婉如擦干眼泪之后走进武府,像是走进地狱,一步一步都踏着绝望和哀痛。但她没想到的是,武尊义的温存,武尊义的细致,武尊义的温文尔雅,竟慢慢地把她俘虏了。时间的温润水滴,在她自认为的石头心上滴出了泉眼。
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在她进府之前很久,净慈就已经出家。冯婉如当然没有见过这位原配夫人,她就更想不到,武尊义每天缱绻在六个美人之间,心里想着的,竟然却是那个俗名叫马玉兰的老村姑。就像一个梦,开始不想做的,睡了,也就不由自主地做了,还就渐渐沉了进去,再醒来,就是被伤害后的痛彻心扉了。
她当然是不会声张的。声张有什么用,只会坏事。武府里的勾钩斗角是家常便饭,如花的笑靥背后都是磨得锋利的刀。她只能把这种痛藏在心底,不敢让它成为被宰杀的借口。十九岁的六姨太肖美凤却是不饶人的,她进府不过半年,新床还没焐热就守了寡,当然是一种世界崩溃的感觉。听着肖美凤的号啕,看着满院白色的幔帐在风中飘舞,冯婉如就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于是就嫁了刘大夫。刘大夫的夫人半年前病逝,要应付病人,要伺候四个孩子和一家子人,疲惫不堪的刘大夫早就放出话了,要续弦。条件只有一个,对孩子好。冯婉如没有挑剔,她也没资格挑剔。自己给人家当小妾,现在又成了寡妇,还要求别人什么。何况刘大夫是在武府出人惯的,武府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现在,好人就站在她面前了,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四个孩子站在灯影后面。在灯影中央的,是一桌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满屋的饭菜味道,说不出香,也说不出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感觉。冯婉如坐下,用旗袍下襟挡着,悄悄脱了脚上的绣花鞋。鞋有些小,挤脚,疼。她仍然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花,发愣,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忽然,四个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呼啦一下子扑到了饭桌上。他们肯定是事先商量好的,不看冯婉如,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盛了饭,坐下就吃。刘大夫愣了—下,说:“哎,你们……”他的话只是加速了孩子们的咀嚼,满屋子是小兽般的吞咽声。
“没规矩……庆国,给……盛饭。”
叫庆国的是最大的男孩。他对父亲充满无奈的命令置若罔闻。冯婉如的心有些冷。她看着孩子们,不敢说什么。刘大夫也不动,就那么站着。二男孩站起来了,低着头,盛了一碗饭,放到冯婉如面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关注他的动作。显然,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不想给他们的父亲更大的难堪。
冯婉如听见刘大夫松了一口气。接着,听见他说:“吃饭吧,你一定饿了。啊,这是庆国,庆生,庆林,还有庆英。慢慢你们就熟了。今后……麻烦你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里是有温柔的。冯婉如心里的冷被这点温柔给暖了一下。她抬头,看一眼刘大夫,刘大夫也在看她,目光一碰,是他先移开了,有些慌乱。于是,她的眼睛从他的肩头处滑过去,落到了墙边的条案上。那里是几个瓷罐。凭在武府的磨炼,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青花,即使是在暗处,也发放着温润的光泽。
“家传的,据说是明青花。我也不懂这些,就装药材。”
原来刘大夫是一直在注意她的。她回头,笑笑,端起了饭碗。饭,有些凉了。
二
17岁男孩刘庆国对家庭的仇恨不是始于继母冯婉如的进门,却因为这个女人的登场而加剧。冯婉如是一根导火索,引燃了刘庆国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
就在冯婉如被轿子抬进刘家大院的前一天晚上,在城市东郊的湖面上,一条渔船的船舱里,刘庆国成为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一名成员。湖面上有着微微的风,芦苇摇曳着,把一只只夜行的鸟弹射向湛蓝色的夜空。心潮澎湃的男孩站上船头,张开双臂,大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在他看来,黑暗已经是黎明前的挣扎,未来是一个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都不配进入的崭新的世界。
刘庆国对父亲的恨很复杂,他很长时间都不清楚自己恨这个给了他生命至今还在给他吃喝的人是为什么。刘家是个大家族,历史说起来源远流长。甚至,在刘庆国的奶奶口中,刘家祖辈上还出过一位神仙的。这位刘八爷的神功显现,是在一次全家族的逃难途中,卸下自己的大腿当柴烧,给几百口人做了一顿饭。这故事让年幼的刘庆国不寒而栗,追着奶奶问那烧过的大腿怎么样了,刘八爷是不是就此成了瘸子。在他的睡梦中,这条烧焦的大腿常常浮现,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闻到了焦煳的味道。奶奶的语焉不详更让这故事像是沉在雾里,忽而清晰了,忽而又消失得一干二净。这让刘庆国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敬畏和敬畏中的距离感。
对于不苟言笑的父亲,刘庆国也是敬畏的。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敬畏也许就是仇恨的基础。刘大夫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弟弟,所有的人都住在这座三进的大院里,而且所有的人都是靠着刘大夫的收入过活。因此,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刘大夫尊敬有加。只要刘大夫那消瘦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里,大家的呼吸都会立即屏住,脚步也会放得很轻很轻。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亲,下到几岁的孩子,都会在刘大夫的目光扫到自己的时候立刻绽开笑脸。那笑脸是真诚的,每一条纹路都舒缓并洋溢着幸福。刘大夫习惯这样的奉迎和尊重,他往往会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即使对母亲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保持着当家者和施舍者的矜持与尊严。但他不知道,当施舍和懒惰相碰撞的时候,懒惰不会因施舍而变成感恩。懒惰只能是更懒惰,而且生出无赖。刘庆国的三位叔叔就是如此。他们因为自己在长兄面前不得不装出的恭敬而恼羞成怒,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享受他们的生活。
刘家大院当然不是武府。武府的香艳始终伴随着制度,而制度的形成是与武司令的身份和枪支相匹配的,香艳也就成了制度的附属品。无形的地位感是姨太太们生存的法则,温存不过是寄生在一株大树上的苔藓,鲜艳而生命脆弱。而刘家大院,金钱虽然使刘大夫有着地位,但却没有真正的令人畏惧的威望,因此,这里有着更世俗的欢乐和嬉闹。
刘家最忙的人是厨师。他每天要按规矩做三顿饭,早饭和晚饭是压抑的,因为刘大夫在家,各房打回自己屋里的饭菜是悄然送进每个人的喉咙的,仿佛长兄的眼睛时刻在他们的后背上盯着,他们如鲠在喉。午饭则不然。午饭熟了的时候是刘家大院最热闹的时候,和刘庆国及其弟妹抢饭菜是三个叔父最快乐最痛快的事情,甚至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
这时候,二叔父已经吸足了大烟,三叔父也已经从小书馆回来了,而自认为是才子的穷酸文人四叔父,也放下了他一上午没离手的《金瓶梅》。他们要出发了,目的地是厨房。他们的老婆把盛饭菜的家什递给他们,悄声告诉他们今天吃什么,这是她们早就侦查好的,她们每天上午的主要活动就是找到各种借口去厨房偷窥。然后,她们嘱咐着他们多拿点什么东西,这东西或是她们爱吃的,或是她们的孩子爱吃的。这时候,整个大院的气氛凝重起来了,蓄势待发的三个男人屏着呼吸等待着奔跑。他们每天除去这一刻的奔跑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再奔跑的,没有食品的诱惑他们认为奔跑毫无意义。终于,他们听见了王大厨的咳嗽声。这令人兴奋的信号使他们立刻像脱缰的马似的向厨房飞奔而去,开始了对食物的争夺。
这时的厨房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味道。红烧肉,丸子,滑熘肉片,都在人们的欢笑中热情地喷吐着香气。三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把长房的孩子们挤开,一边夸赞着王大厨的手艺,一边往自己的盆里或碗里舀着饭菜。他们知道生性怯懦的嫂子是不敢来厨房的,而几个孩子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
刘庆国在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王大厨是叔父们的帮凶,那时候他那阴郁而瘦弱的母亲刚刚告别了这个世界。他愤怒地向父亲揭发一切,而父亲只是习惯地搓着手,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刘庆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他只是对父亲的不说话和搓手充满反感。仇恨就在这一刻萌生了,而且萌生之后迅速膨胀,转瞬从幼苗长成大树。枝杈撑破心房的墙壁,心破碎了,血液就在大脑里燃烧起来。刘庆国盯着父亲,冷冷地说出一句他自己认为很有分量的话:
“我妈,就是被他们气死的,气死的!”
刘大夫的脸就在那一刻阴沉了下来。他也盯着儿子。时间在父子俩之间停滞了,空气黏稠地让人无法呼吸。刘大夫看向窗外,窗外是阴暗如心情的天气,也是黏稠的,无法搅动的一种沉闷。许久,刘大夫面无表情地命令儿子:“你跪下。”
气盛的少年没有听清父亲的声音,他的耳鼓因愤怒而一直在怦怦地跳动。他看着父亲,反问了一句:“什么?”父亲的目光从天空转向儿子,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说让你跪下。”
刘庆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那一瞬间他的思想轰然崩溃,他似乎不认识父亲了,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泥像似的坍塌了。他盯着他,双腿慢慢地弯曲下去,眼睛里却是血红的泪水。刘大夫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却不是看天,而是看向屋檐下挂着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蹦跳着,大叫:“跪下!跪下!”
刘庆国的怒气一下子泄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愤怒化作了仇恨,而仇恨叠压进心底,却变成了委屈。他想哭。他跪在父亲面前的身躯矮小而无助,而他的退却当然被父亲看在眼里。刘大夫缓缓地说:“可以告诉你让你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二弟这次考试不及格。”
刘庆国惊疑,他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小弟弟庆林冥顽不化,学习是最头疼的事情,而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膝盖隐隐地疼,地面的凉悄悄顺着他的腿往上钻,蛇一样地游走。他只好不吭声。
“刘家的规矩应该让你知道。兄弟的过错,都是长兄教导无方。当年你爷爷为了叔父们的淘气,也没少让我跪。”
语气里有一种凄凉,但刘庆国没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想来那颗狂热而幼稚的心,也无法深刻地体会个中的滋味。他低着头,听着父亲的脚步在屋里踱着,沉重而且疲惫。当父亲的脚停在他眼前时,他看见父亲的鞋尖上有一个洞。
刘大夫在儿子面前站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出去。刘庆国在沉下来的夜雾里跪了很久,在那一刻将自己的心淬了火。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家是没有关系了,他知道自己将走向另一个世界。当眼泪干涸之后,他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条案上的青花瓷罐,像是刻刀划过某个人温柔的肌肤。
三
当红布即将罩住青花瓷罐的一瞬,冯婉如仿佛看到瓷罐温润的光泽暗淡了一下。好像人的眼眸眨动,刺目的红色就如眼里的血丝,闪过一种怨恨和冷漠。冯婉如手抖了一抖,但她并没有犹豫。她知道,她的胜败在此一举。
嫁到刘家,冯婉如很快便洞悉了刘家大院的复杂形势。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在武府的磨炼使她学会了镇静。前天晚上,她在被窝里轻柔地要求丈夫,为她买几丈红布回来,刘大夫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但却被她不变的笑容给征服了。
红布很快买回来了。今天,冯婉如要求丫环秀梅不准放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即便是先生提前回家了,也不行。秀梅是从五岁进刘家大院的,但却在半个月之内成了冯婉如的死党。冯婉如关紧了房门,用红布蒙罩住屋里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她要做一次转运。
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每年都要在一个适当时机做这个在小冯婉如看来莫名其妙的举动。用红布罩住所有东西,然后紧闭房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和喧哗。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冯婉如只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母亲走出房间的时候,她脸上都是一种疲惫和满足后的安详。她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是转运,说他们一家的命运每一年都要转一转。冯婉如当然不信,她以为命运是要自己掌握的,就像冯家庄村头小河里船夫手中的那支桨。母亲听了她的言语,只是宽容地笑笑,但直到今天,冯婉如才知道母亲的笑是怎样的深邃和无奈。
现在,她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但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暴病猝死,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片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冯婉如的生命里永存。她茫然地看着满屋的红色,在八仙桌旁坐下,静听着自己的呼吸。窗外,有孩子的低语和轻笑,她听得出,是庆林和庆英。她不喜欢刘大夫的儿女们,不喜欢他们冷漠的眼神,不喜欢他们规矩的举止。他们在她的面前总是礼貌的,礼貌得等同于疏远。做好一个继母,于她来说,曾经是做梦也梦不到的课题。而现在,这课题横亘在她眼前,如同冰山。
还不止这些。刘大夫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弟媳,向她投来的目光也都是冰冷的,是可以像锥子一样划破她的皮肤刺伤她的心的。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四弟,目光里还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色情。他看她的时候,分明是在用眼神剥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落在饥饿的狼群之中,周边都是白森森的獠牙。
冯婉如站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去做。命运是什么,命运是自己的抗争。转运是一种形式和一种安慰,转运的最后目的,是给自己一种力量和希望。
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了一支手枪。这是她来到刘家大院之后唯一没有给刘大夫看过的东西。它是她最后的隐私,是她最后的保障。在武司令的培养下,她早就熟练地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她轻轻地抚摩着它。它在满屋弥漫的红色中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形状,柔和,小巧,温顺。她回到桌旁,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擦拭。机油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好闻,而且平稳了她的心。
命运的前前后后就在这一刻从冯婉如的心情中滑过了。她审问自己,也鼓励自己。武府的暖玉温香像过往的梦,冯家庄的小桥流水是记忆的陈酿。她听见屋外秀梅在和庆英低语,她听得出是庆英要进来而秀梅在竭力阻止。庆英的语调有一种故意的快感,而秀梅则坚决并且带着几分惧怕。声音从窗缝钻进来,断断续续,却如蚂蚁般啮咬着她的心。
“这是我妈的房间,我要进……”
“就是你妈不让任何人进去的,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成。”
“她不是我妈!”
冯婉如笑了出来,笑得有几分心酸。庆英那不驯的语气使她想起了武府的六姨太肖美凤。肖美凤就总是这样的,骄傲,而且充满反抗意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其实也确实是孩子,进武府时才十九岁。肖美凤现在在哪里呢?冯婉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她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在心里反复背诵着自己的计划,同时给自己不时软弱下来的心增加勇气。她要去战斗了,她知道,刘家的战争将是复杂而又凶险的。
窗外的人还在争执。她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她站起来,手里握着枪,不知道该做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是想演好继母这个角色的,她也必须演好这个角色。她不希望自己和丈夫的儿女们产生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她未来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寄希望于这些生瓜蛋子的态度的。这刹那间的明朗让冯婉如的大脑混乱起来,已经在心中形成的策略动摇不已。我能行吗?她问自己,并在满屋的红色中迷失方向。
门就在这一刻被撞开了。刘庆英雄赳赳地站在门口。两个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碰撞了。冯婉如第一个反应是把手中的枪塞到了桌布下面。然后绽开微笑。刘庆英看着她,有着淡淡雀斑的脸上全是敌意。她今年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女孩儿正是满心叛逆的时候,何况现在又有了她以为的对手。她几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较劲的,但她不能不较劲,因为她的情绪要求她要和这个来当她母亲的女人为敌。
“你在干什么?”她问,声音故意压低。
她的问话让冯婉如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干什么,想起母亲说过的关于转运的禁忌。现在,她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已经被破坏。她的笑容没有了,满屋红色的空气在此时也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她盯着刘庆英,眼睛里喷出火苗。
刘庆英的目光掠过整个房子,她的神情先是惊异,接着,渐渐转为惧怕。她毕竟是个孩子,她的稚嫩在沉重的血色面前暴露无遗。她最后把目光转向冯婉如时,眸子里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畏惧了。
“你……是巫婆呀!你……”
冯婉如当然迅速捕捉到了继女眼中的变化。她压住心中的怒火,淡淡地说:“你出去吧。”
刘庆英愣愣地站着,似乎没听见冯婉如的话。冯婉如走到她面前,她便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也很远,远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冯婉如知道,她和她也许永远也迈不过这样的山水了,但是,她不能不善待这个孩子。
“我不是巫婆,我只是……你懂不懂?纪念什么事……你不应该进来的。”
刘庆英看来是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但她控制不了。她毕竟是个孩子,她完全处在了下风,她失败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面前。她哭了,眼泪流出她的眼眶,在脸颊上印出两道痕迹。冯婉如的手伸出来,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空停留了一下,终于还是放下了。女孩儿的肩膀因紧张而僵硬,她不想再在这僵硬上增加负担。
“你去吧,没事的。”
秀梅适时地进来了,把庆英领了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对面老太太的房里已经点上了灯,一片昏黄的灯影印在院子的方砖地上,突出着地面的凹凸,就像人的心情。冯婉如缓缓坐下,浑身的紧张一下子松弛成了劳累。她在想,自己的这第一次转运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她想不清,也不想想清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上路了,就没有回头。
她的手,在桌布下面摸住了那支枪。
四
王大厨从新太太的房里出来时面色灰白。他一声没出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东西,然后乘夜色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刘家大院。第二天中午,当三位叔父照例冲进厨房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位瘦削的新厨师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迎接他们的还有四个崭新的食盒,仿佛街上饭馆送餐用的那种。饭和菜都已经盛在食盒里了,叔父们并不傻,他们看得出那饭菜是按各房人口的数量分配的。同时分配给他们的,还有一种看不见但是强烈的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们愣住了,然后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并不回答,只是简短地傲慢地命令道:“赶快拿,别废话。我还得吃饭呢。”
叔父们的尊严被严重地挑战了。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歇斯底里,他们试图冲上去和厨师决一死战。可他们的张牙舞爪并没有吓住厨师,他手里的菜刀明确地告诉他们他是不可战胜的。悲愤的叔父们流下了眼泪和汗水。绝望的老四举起手中的瓷盆摔向了地面。碎瓷片飞溅起来,顿时引起了一声女孩儿的惊叫。大家回头,才发现冯婉如和长房的庆生与庆英站在身后,惊恐的庆英依偎在冯婉如的怀里。
“就是这个女人做的好事!”
三个疯狂的男人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们转身准备向冯婉如扑去,但他们的虚张声势被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巨大声响给震慑住了。厨师镇定自若地摘下围裙,脱了上身的小褂,露出一身只有练家子才有的腱子肉。他眼睛里的冷峻和菜刀的光芒相映生辉,把男人们的气焰给打灭了。院子里一时没了声响。冯婉如平静地说:“师傅,把老太太的菜拿出来。”
厨师掀开蒸锅的盖子,在水蒸气中取出一只小的笼屉。冯婉如打开它,男人们看见,那是一份远比他们的要精致得多的饭菜。“庆生,给奶奶送去。”冯婉如不看男人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又仿佛他们是不值得一瞥的什么东西。“从这个月开始,老太太的养老四房都要出钱。当然,你们大哥是长兄,我们这房出四,你们各出二。”
冯婉如款款地在三对仇恨的目光里走来走去。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奔突,一点不像她外表的镇静和优雅,而是如惊慌的小兔般在乱蹦乱跳。她控制着自己,努力让高跟鞋在地面上叩出清脆而从容的声响,一双修长的腿在旗袍的开衩下忽隐忽现,把雍容华贵鲜明地写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今后你们的开支也要每月一算,你们的哥哥挣钱不是像下书馆、打麻将那么容易。今后呢,他挣得多,你们就多分,挣少了,就全家一起节省。当然,挣多挣少,我每月给你们报账。咱们都凭良心。”
“那要不够花呢?”老四壮起胆子,颤巍巍地问。冯婉如的眼睛寻着他的声音射去,把老四下边的话给堵在了嘴里。“不够花自己想办法。老四你不是大学毕业吗?你的本事还换不出窝头吗?再说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就要是共产党的了,共产党最恨什么,你们恐怕也有所耳闻。”
冯婉如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初步把形势控制住了,她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她掏出手帕擦擦嘴角,顺便擦去一点汗,“回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别闹。她们虽然是我的弟妹,可年龄都比我大,我当她们是姐,她们别自己不把自己当姐。庆英,端饭!”
庆英胆怯地看一看叔父们,脸上的雀斑胀得通红,像一点一点的碎芝麻,只不过是浸了血的,分外的醒目。她在冯婉如的鼓励下挪动了脚步,两只脚怯懦地试探着走向厨房的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她低着头,感觉得到那目光的尖锐。她提起食盒,那只大大的食盒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瘦小得仿佛是挂在食盒边上的一件饰物。她就那么沉重地走了出来,站下,用茫然的眼睛请示冯婉如怎么办。
冯婉如的笑容是平静的,但她知道,继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她更知道,这个倔脾气的继女已经被她所征服。她们之间,不一定会是朋友,但现在一定不是敌人。庆英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她仿佛也从继母眼里看出些深奥,但她还太小,深奥对于她来说,确实太深奥。她只是感到了鼓励,感到了她和哥哥弟弟们的一种扬眉吐气。食盒在她手上好像轻了许多,她的脚步轻快起来,最后甚至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家的房中。饭菜的香气始终缠绕着她,愉悦在香气里活泼地跳跃。庆英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湿润了。
冯婉如胜利了。而且,她自认为这第一回合打得很漂亮。但是,她忽略了一直没出声的老二。这个阴沉的瘾君子是个容易让人忽略的人,但他的狠毒确实不该让人忽略的。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手里的瓷盆,狠狠地从背后向冯婉如的头上砸去。冯婉如只感觉到了脑后的风声和伴随着的一种危险,接着,就听见了金属和瓦器碰撞的刺耳声音。回头,看见老二惨白的脸和厨师骄傲的神情,还有钉在柱子上微微颤抖的菜刀,她松了一口气,心从喉咙口沉重地跌回到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刚刚躲过一劫,而刘家兄弟们,已经彻底断绝了在厨房作威作福的梦想。他们其实是怯懦的,他们和武府的人大不相同,他们的勇敢只是他们自己沉溺把玩的假古董,而不是在砥石上打磨过的兵刃。
明白了这一点,当天晚上刘大夫问到白天的纠纷时,冯婉如便冷冷地回答说:“他们应该明白的事,就应该让他们明白。”刘大夫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抖了一抖,水面上便起了一丝金黄色的小波澜。一时间,一种快意从心底泛起,仿佛压抑很久的一种情绪开始流淌,像是冰封已久的水,被春天的暖意搅动。但是,与快意同时出现的,也有一点不悦,因为冯婉如的语气里分明有一种责怪的成分。刘大夫是从来没有被人责怪过的,他习惯了人们的笑脸和顺从,哪怕这种顺从只是表面的。他看着冯婉如铺被,看着她脱衣服。除去包装的胴体洁白而且柔弱,让男人的心消融。刘大夫就叹口气想:随她去吧,也许,我们这个家,今后要靠她呢。
想着,话就说出来。冯婉如听了,看着丈夫,把自己送进他的怀抱,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喷吐着热而芳香的气息。她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咱们自己的孩子。”
五
刘家大院的几棵大树,一夜之间生了虫子,从来没有见过的虫子。这虫浑身雪白,眨眼间啃光了树叶,把枝杈植满白色的茸毛。整棵树就像蠕动着的白蛇一样触目惊心。刘大夫的眉头锁紧了,他对冯婉如说,这怕是什么凶兆吧,你去庙上烧烧香也好。冯婉如忍着妊娠的恶心,镇静地说:“没事的,你是治病救人的大夫,阎王爷记得你的阴德呢。”刘大夫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他现在什么事都是这样的,冯婉如说了,他就不再说。
刘家大少爷刘庆国不知道家里树木的劫难。他也不知道前不久继母和叔父们的激烈交锋。他忙着他的事情。先是加入保校队,串联同学们留校迎接共产党,后来又是组织队伍上街欢迎解放军进城。再后来,他勉强让自己火热的心冷静下来,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他是激进的,又是传统的,他欢迎新时代,又觉得自己还是要去读书。他的有些同志参加工作了,他们有人在区政府当了干部,有人去公安局做了警察,还有人随着队伍去了更南边的什么地方,而刘庆国,却自然而然地退回了书斋里,像一只茧子,把躁动的自己给束缚起来。
他的心当然还是躁动的,向往着崭新的生活。他只是认为新时代最终一定还是需要有文化的人的,多读些书总归是有用,他应该是新时代中一个有理想有知识的革命者。何况,年轻的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他想去学开飞机,他发疯般想要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
这样一个热血澎湃的青年当然对自己阴郁如死水一潭的家庭不屑一顾。如果他有空回家的话,也应该是高昂着头,用眼角乜斜着旁人,惜字如金地和人们说话的。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当这天傍晚的时候,当夜幕如水般逐渐把整个院子浸泡起来的这一刻,刘庆国却像个抽去灵魂的僵尸,和浓黑的夜色一起飘进了家门。
是冯婉如最先看见了他,也最先发现了他的失魂落魄。冯婉如是在大树下观察白色害虫的嚣张的,她的冷眼在夜幕下变得怪异的雪色里瞥见了垂头丧气的身影。聪明的继母飞快地判断了事情的利害,果断地让秀梅在其他人看见男孩的沮丧之前把大少爷拉到了自己的房里。她为他倒了热茶,吩咐秀梅为他拿了手巾,又让秀梅通知厨房为大少爷做他爱吃的东西。然后,在男孩有些缓和的脸色里,她捕捉到了一点渴望依靠的软弱。
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就做出的,冯婉如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刘大夫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位解放军军官的太太难产,有人推荐了他。刘大夫是被军官的汽车和警卫员送回来的。他疲倦而又有几分骄傲地踏进家门,刚想对冯婉如讲述今天的经历,不料冯婉如却面色凝重地说道:“庆国出了点事……他留给你一封信。”
刘大夫完全猝不及防。他认识儿子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现在,那字迹像一颗颗子弹,直接命中了他的心脏。儿子告诉他,国家有规定,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不可以考重点大学,他的飞行梦就此破灭。他是青年团员,他不能反抗国家的规定,他只剩下了放逐自己的权利。他告诉父亲,不要找他。当他有了成就,他才会回家。信纸从刘大夫的手里飘落,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冯婉如坐在他对面,他们在黑暗中对视着,眼神彼此碰撞,像两个剑客手里的家什。“为什么不开灯?”他低声问,好像这是件大事,又好像没什么可问又不得不问。冯婉如没动地方。刘大夫便提高声音:“我说,为什么不开灯?”他的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里有了绝望。刘大夫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是爱儿子的,而这种爱刚刚出现就失去了目标。
“你不要难过,庆国应该没有事。”冯婉如说,仍然没有起身去开灯。在泻进来的月光里,条案上的青花瓷罐温顺地沉默着。“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顾自己的前途。”
刘大夫梦游似的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妻子面前总是英雄气短。他艰难地站起身,想去母亲屋里请安。冯婉如看着他走出去,就知道刘庆国的离家出走将很快成为这个家的轰动新闻,成为那三个叔父欣喜若狂的谈资。刘大夫是个好人,好人必然是软弱的人,他自己承担不了痛苦的,他一定会向别人倾诉。果然,很快,哭声从老太太房里响起了,接着,是诅咒:“都是那个狐狸精……你娶她进门就没有好事……树!连树都生病,天灭我刘家啊!”
冯婉如嘴角浮起了冷笑。
有人往老太太房里去了。听得出,脚步是很欢快的。好像刘庆国这个长房长孙的出走真的是一件喜事。肚子有些痛,孩子在动。冯婉如从孩子的蠕动中也感到了喜悦,真正的喜悦。秀梅悄悄地进来,朝她点点头。她当然明白这点头的含意,便舒了一口气出来。气息是酸酸的,像她刚吃下去的梅子。“酸儿辣女”,她想起这句民谚,压不住的笑就从心底涌了出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开始,像射出的箭,即使射不到靶子,也没有回头。
她捧着她那其实还并不明显的肚子,走出屋子,踏着满地的月光,镇静地向老太太的房门走去。月光温柔地抚摸着她,也包裹着她,如水银般在她的衣裙边流动着,竟好像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在细碎地响,就像冯婉如此刻的心境,温婉却活泼,激动而沉稳,如一种女人的自恋,羞怯怯的,但骄傲地昂扬着心情的旗帜。
她拉开房门,掀起老太太永远不允许摘掉的棉布帘子,满屋子的声音就断电似的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她,狠毒的,恐惧的,陌生的。刘大夫的眼睛里有一种哀怨,一闪,就消失了。
“庆国死了。”冯婉如的声音平静极了,但这平静的声音却如同一颗炸弹在屋子里炸响。老太太眼睛一翻,就倒下了。刘大夫则触电似的跳起来,大叫:“你刚才不是说……”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咕咕地响。他像只鸡似的伸伸脖子,咽下了痛苦,却挤出了眼泪。
“刚刚得到的消息。”冯婉如说,稳稳地站定,捧着肚子。
刘大夫扑到她面前,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有一股腥味:“这、这刚多一会儿时间啊?哪儿来的消息……哪儿?”
看上去刚刚吸过大烟的二叔父也精神抖擞地凑上来:“这个事你可要说清楚。庆国死了?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了?”
冯婉如回身叫:“秀梅!把人带进来吧。”
秀梅应了一声,先走进来,把一双湿漉漉的皮鞋放在地上。那一看就是刘庆国的鞋。刘大夫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眼睛死盯住那双鞋,连随后走进来的几个人都没去看。那几个人其实大家都认识的,在刘家门口要饭的乞丐,常拉刘大夫上诊所的车夫,还有街边修鞋的林二。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笨拙而又积极地证明他们看到有个年轻人跑出了刘家大门,后来又是秀梅追出去,说是大少爷跑了,让大家帮助去追。“我们追到河边,就看见这双鞋。”林二吸吸鼻涕,最后总结道,眼睛偷偷地瞟了冯婉如一眼,又补充说:“看来大少爷是……跳河了。”
刘大夫的眼睛和冯婉如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相遇了。心如刀绞的父亲突然从妻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个奇怪的信号。
沉默了,所有的人。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故事里有着一丝奇怪,但没有人再往下问。几个证人灰溜溜地被秀梅领走了,他们的灰溜溜是因为他们没得到他们想得到的。刘大夫开始照顾自己的母亲,他的弟弟们则有些失望,磨蹭了一会儿就找借口走了。只有冯婉如,仍然挺立着,一动不动,脸上是胸有成竹的平静。
事后有人说,就是在那一刻,院子里大树上的虫子们纷纷化成了虫蛾。它们像得到了命令,一起轰然起飞,像一朵月光下的白云,诡异地飘走。刘家大院立刻暗淡下来,被啃光树叶的枯枝在天幕下像书法家随意挥洒的笔画,浓黑,而且倔强,充满了不羁的骄傲。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婉如转身回自己屋了。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大夫也回来了。夫妻再一次面对面地坐下,刘大夫搓着手,不说话,眼睛也低着,不敢和冯婉如对视。冯婉如看着丈夫,继续织着手里的毛活。她知道刘大夫在偷看那件小巧的婴儿毛衣,也知道他的心溃败在毛衣精巧的花式里了。
“庆国太想上大学了。”许久,冯婉如说,“你要是想他,你就相信他死了。”
刘大夫颤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六
终于分了家。
分家的主持人当然是冯婉如。现在,刘家已经没有人能和她抗衡了,她已经在这个大院里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她没有想到的是,是新社会加速了她获得这样地位的进程,但是,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刘家所有人在新的一切事物迅猛到来的时候茫然无措,而冯婉如却从中体会并且接触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力量于她来说是力量,也是艰难。刘大夫的诊所合并到人民医院了,刘大夫现在成了个拿工资的劳动者。刘大夫的二弟进了戒毒所。酷爱大鼓书的三弟索性放弃了票友身份,去新成立的曲艺社下海当了评书演员。四弟,那个色眯眯的家伙,现在是一家铁工厂的会计。冯婉如让秀梅把椅子搬到了院子里,她端坐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中。她的小儿子庆东在秀梅怀里喃喃自语,她则充满怜悯地看着眼前沮丧的人们。
“不用紧张,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拐弯的路。”冯婉如轻轻地说,是说给对面的人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刘大夫现在的工资几乎是过去的四分之一,而刘家的孩子们正像树一样的成长起来,正需要金钱的浇灌。这对于冯婉如来说,是始料未及的窘状。就在分家的这一时刻,她突然感觉和面前的人们亲近了许多。他们的消沉,他们的慌乱,他们低眉顺眼的绝望,都在她的心境中增添着阴郁的分量。
“把家分了吧,”她侧过身,抓住小儿子的一只小手,把它紧握在掌心里,那种娇嫩和柔软让她心里暖了一下,“分了,大家都经心着点过。共产党不是讲了,新社会,人人有饭吃的。”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似乎习惯了在冯婉如面前沉默。冯婉如有些失望,她觉得自己有时候是渴望战斗的。她近来常常喜欢回忆在武府的那些时候,在酒席上每一个阴冷的眼神,在画案边每一句暗藏锋机的话语,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她经历了,她磨炼了,她的手枪今天还藏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静静地等待着一次拼杀。然而,一切都变了,也许今后,平庸而琐碎的生活将是她最大的敌人。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她让秀梅把她拟好的分家条款发给大家。她知道,没有人会有意见。不是她霸道,而是她确实公平地分配了家里的一切,哪怕是一颗钉子。昨天晚上,她把分家方案给丈夫过目,在人民医院工作得疲惫不堪的刘大夫只瞥了一眼,就说:“你看着办吧。”她就有些不高兴,不说话,只去哄小儿子睡觉。丈夫觉出她的不快,说:“我知道,你不会在这事上有私心。”冯婉如就冷笑一声道:“有私心也是为了刘家,和我没关的。”刘大夫仰脸看着天花板,长叹:“刘家几代,传到我,到底还是分了。”
现在,人们只需按照她的分配去搬东西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搬,各屋的东西还是各屋的,公用的家什无非就那么几件。那几只青花瓷罐被搬了出来,冯婉如马上喝道:“这就不要动了吧?你们大哥一直用它装药材的,还是留给他吧。”人们彼此看一眼,没有人说话。那瓷罐们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蓝色的花纹顿时鲜活了起来,瓷釉的温润如水般流动,花纹便在水中荡漾着,让冯婉如的眼睛里溢出了一种感动,仿佛生活的乐趣又在这一瞬间活跃了起来。“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拐弯的路。”她对自己喃喃地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转身回屋。秀梅知道她要做什么,旋即关了房门,忠诚地守候在了门边上。屋里,冯婉如找出了红布,开始蒙罩屋子里的家具,她又要转运了。
冯婉如现在越来越依赖于这种奇异而且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仪式了。她觉得在那一屋灿烂的红色中,她的心会有一种安宁。闭上眼睛,红色在眼睑上涂抹出一片晚霞,淡淡的斑点在霞光中游动,人就仿佛回到母腹之中。冯婉如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胎儿的记忆呢?她从小就做一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飘浮的斑斑点点。她想那就是母亲子宫里的湖泊。现在,这湖泊被染成绯红了,平静中就增添了喜庆的纹理,那一种胎儿般不舍离去的情绪,就在红色中沉沉浮浮了。
她仍然端坐着,什么也不做。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红色里更显纤细和修长。用指甲花染过的指甲,呈现出一种温和的黑色。她依次动动那一点点的黑,十个活泼的黑点便在她的旗袍上舞蹈。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无奈。二继子刘庆生要考大学了,继女刘庆英要添置新衣服了,三继子刘庆林淘气打碎了学校的玻璃,要赔。钱。这个字跳进冯婉如的脑海,溅起的水花把思维打湿,也把梦打碎。
傍晚的时候,冯婉如走出房门,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穿过院子,径直走进二弟的房门,把一沓钞票放在有点惊慌的二弟妹面前。
“老二进了戒毒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先花吧。”说完,不等回答,转身走了。
刘大夫在饭桌旁坐着,面对着摆好的碗筷。他显然知道她去做什么了,见她回来,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那是留给庆生上学的钱,他要去北京的。”
冯婉如掀开扣在菜盘上的饭碗,轻轻地说:“你们刘家不是从来兄弟要靠哥哥的吗?”
刘大夫吸了一口气,没说出话。冯婉如把饭盛好,推到丈夫面前。夫妻二人默默地吃饭。偶尔的,妻子给丈夫碗里夹一点菜,丈夫就一声不响地吃。秀梅站在一旁,也不作声。冯婉如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才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语气平淡,像是说别人的事。
刘大夫嘴张了一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他很累,他是医院里最知名的大夫,几乎所有的病人都点名要他诊治。过去他在自己的诊所里可以将一些病人拒之门外的,现在不行。现在他是人民的医生,他要为所有人民群众服务。他认可这个道理,但解决不了身体上的劳累。当冯婉如从厨房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里时,他已经睡着了。
冯婉如看看丈夫,又看看站在墙角里的秀梅。秀梅立刻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票。车票是到哈尔滨的。冯婉如把车票在手里揉搓着,又看看秀梅,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明天的旅程会有什么结果。本能地,她预感到在她面前的道路,不会是顺利的。
七
在哈尔滨那所著名的大学门口出出入入的年轻人个个气宇轩昂面带矜持。冯婉如向门卫说自己要找动力系的冯建国。门卫问她是冯建国的什么人,她说是姐姐。二十分钟后,当那个叫冯建国的学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她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愠色,心不由得一紧。
当他们走在江边的时候,太阳正向江水里沉浸下去,波涛上晃着一片一片的金,仿佛从淬火的太阳上飞溅出的热情。冯建国却是冷冷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和刘家没关系了。”冯婉如淡然一笑,立刻把话堵了回去:“可你现在和冯家有关系,你姓冯。”
冯建国愣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变了,衣着不再华丽,只穿着普通的棉布制服,头发也没有烫过,直直的垂在耳边,像个在机关工作的女干部。而眉宇间的一点冷峻,却令他不敢正视。他知道,他亏欠这个女人的。而这种亏欠,想多了就是一种烦恼,烦恼得开始恨这个女人。就像面对为自己治疗过癞疮的医生,一想到他曾目睹过自己的溃烂,就恨不得掐死他。待在朝气蓬勃的校园里,冯建国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一切。甚至,也想躲开他的可能会伴随一生的新名字。
“你说,找我做什么。”年轻学生无可奈何地问。
“要钱。”冯婉如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没有……我哪有钱。”冯建国要哭了,他蹲下来,闻着江水的腥味,觉得浑身无力。
冯婉如慢条斯理地开始述说。说你父亲现在只靠工资了,说你二叔进了戒毒所,说家已经分开过了。还说,你二弟庆生该考大学了,他一心想考到北京去……“家都这样了,还去什么北京。”冯建国脱口而出,愤愤的。冯婉如愣了一下,她想不到面前的孩子竟是这样说,怒气从心底涌起来,又被她压住了。
“我可不能这么说。”许久,她冷冷地说道。
他看着她,听出她话里的气愤。他知道她作为继母无可挑剔,相反,如果没有她,他也没有今天。可是,他就是和她亲热不起来,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欲望。他也奇怪自己的冷酷,他觉得来自刘家大院的人似乎都有一股阴气,这股阴气和他生活着的美丽校园格格不入,但似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回避相信这一点,但事实永远让他悲愤。
他们就这样一站一蹲,愣愣地看着慢慢暗淡着的江水。
在西坠的晚霞里,冯婉如看出男孩的体格似乎比上大学之前强壮了许多。下巴上的胡须也粗了起来,在胡须与胡须的缝隙里,还隐约有着红红的壮疙瘩。他像个男人了。他大概刚刚打过篮球的,身上的汗味在江风里一阵阵地荡漾,让她好像有些眩晕。她想,他要真是自己的弟弟,多好啊。
“庆国……”她低声地叫道。
他抖了一下:“我不叫……我是建国。”
“一样的。”她说,“咱们这个家,将来要靠你了。”
年轻的大学生好像叹了一口气,但在大起来的江风中,她没有听清。波浪拍着岸边的堤石,远处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划过,像青年的心一样时隐时现沉浮不定。夜来了,黑暗中有人向着江水乱喊乱叫,在情绪低落的大学生听来,是狼似的苍凉,而在冯婉如耳里,却只是小猫狗的嬉戏。
“大城市真好,人都活得这么自在……”她说,“你放心,你读书的这几年,我只会来这一次的。现在,用乡下的话说,碾盘压手,我实在没办法。”
“你就没有积蓄吗?你原来……”大学生说。
像是锥子扎了心,冯婉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年轻人的身影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在夜色里,她仿佛没有办法捕捉到他的人,更不要说他的心。她却又看到武府的敞亮大门了,但是那门却好像飘浮在夜幕之上,像那江上的小船一样忽忽悠悠。武司令从来不是这样的,武司令只会给女人们钱。而从不问女人们钱是怎么花了。武司令每次从怀里掏出钞票的时候,脸上都笑嘻嘻的,像是很陶醉,很欣赏自己。而现在……冯婉如觉得心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每一下跳动都是一次痛苦的挣扎。
“建国……”她喃喃地叫,声音颤抖着。
大学生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莽撞,他不再作声,蹲着,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冯婉如缓缓地转身,走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就沿着江水,那么磕磕绊绊地走下去。脚下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脚心,一阵阵的痛沿着双腿游走上来,直钻到心里,像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年的故事浮现在眼前了,像断了的电影片,出现了,又消失去,融化在黑夜里。当年,是她让厨师带刘庆国走的,厨师根本不是厨师,是她的亲哥。哥说:“你这样帮这个小子,将来会落下他的好吗?”哥是练武的,从小不爱读书,但心疼自己的妹妹。她说:“哥,将来的事我顾不上了,我只能顾现在。”哥长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带孩子连夜回了冯家庄。从那时起,冯家多了个远房亲戚。冯建国考上大学时曾经在冯家长跪不起,他知道,冯家为他是担了风险的。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冯婉如的眼泪在江风里被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有盐粒在脸颊上腌渍着,又仿佛是命运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皮肤。远处有黑黢黢的一团,似乎是树丛,在夜色里横亘,显露着一种阴郁。有人在远远地唱歌,不是中国语言,而冯婉如当然不知道那是俄语。歌声在江面上徘徊,断断续续,像冯婉如的心情一样茫然。她顺着歌声的方向走,仿佛在梦魇中。梦是易碎的,像家里的青花瓷,又像整个的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歌声就是打碎梦的那只手,突然地高亢起来,让江面上的夜雾飘散了。
冯建国始终没有追上来。
当晚,冯婉如和秀梅就乘上了归程的火车。
在车站的站台上,冯婉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当然,车站的天棚已经使她不能窥见城市的完整风貌了,她只看到在天际边上暗淡的灯火和隐约的建筑剪影。这是一座冷漠的城市,这是一座伤心的城市。来到这里,她没有惊喜。离开这里,她也没有留恋。她把目光从城市低垂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脚上,看着陈旧的绣花布鞋上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她又想到她第一次进刘家大院时的场景了,仿佛昨日,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冯婉如在火车上没有睡觉,也没有说一句话。她阴沉着脸,死盯着窗外漆黑的原野。坐在她身后的秀梅担心地看着她,从车窗的反光里捕捉着她眼中的每一点火星。那火星和窗外闪过的灯火一样,一瞬即逝,却在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有一种仇恨的凛冽。
八
刘庆生当然还是上了大学的,但他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是到一个很陌生的城市去读了师范。把哭丧着脸的二儿子送上了火车,刘大夫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要是不把钱给了老二家,孩子也许……”冯婉如锋利如刀的目光一闪,说:“人如果只为了自己,就不是人。”刘大夫摇摇头:“你说得对,可是……”
没有可是。冯婉如在心里呐喊。她很清楚,庆生其实不是仅仅因为钱没能上北大的,和他哥哥庆国当年的困惑一样,他是被他的出身问题绊倒。刘家大院曾经远近闻名,出入这个大院和刘大夫诊所的人多是被今天这个社会所不齿的人物。但她更知道,丈夫是个迂腐的人,他不会明白这些,在他的心里,只有病人和药材。冯婉如觉得,不如就让他这样糊涂下去吧,生活里的很多苦恼,在迂腐的人看来,只能是无法逾越的关隘。
接下来,她还要对付继女刘庆英。
刘庆英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没有变得漂亮起来,俗话说的“女大十八变”在她身上很遗憾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于是,她开始阴郁,开始叛逆,开始和所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作对。就在送走二哥的当晚,她和父亲又就她的未来发生了争吵。
“我不要学医,我不想当医生。”庆英的脸藏在阴影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逃避明亮,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那只硕大而且微微发红的鼻子在光明下的傲然挺立。她曾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多次试图战胜这个令人厌恶的肉团,但总是无可奈何地失败,她由此而心生愤怒。
刘大夫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回避和女儿正面交锋。他只是委婉地劝说:“学医好啊,人人都离不开医生的。”
“当医生有什么好?伺候所有的人,又脏又累。”
“可是……”刘大夫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说半句话。仿佛语言的力气已经不够,在滑出他的嘴时总有一半滞留在他的喉咙里。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的,是语言在那里的挣扎,让人看了心有不忍。
冯婉如在炕上为小儿子庆东缝棉衣,听着父女不愉快的对话,不动声色,也不抬头。她知道,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话必须谨慎地说在点上。应该说的,不能不说。不该说的,决不能说。她其实是同意庆英不去学医的,她不是那块料。尤其她知道,如果让这丫头做了她不想做的事,她最要折磨的,就是她这个继母。可她现在不能说,她不能在继女面前违背丈夫。
“我要去学美术。”庆英突然高声宣布。
“美术?”刘大夫瞪大了眼睛,“不就是画画?”
冯婉如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是啊,庆英平时可爱画画了,人啊,树啊,画的可像了。她有这个天赋。”
刘大夫把眼睛转向妻子,话突然利索了:“张大千是大画家,可人家那是几十年的磨炼。一个小姑娘,学画画,能有出息?学医,出来就进医院,就挣钱的。”
“我不想学!”刘庆英厉声喝道。由于愤怒,她从灯影中站了出来。鼻头上点点的汗珠闪烁在灯光下,红得似血。她用怨恨的目光盯着父亲,挑战似的抓起炕上的剪子,咔嚓一下就把冯婉如手边的蓝布绞了。
“你……浪费布票啊……”刘大夫软弱地叫了一声。
冯婉如没吭声。她分析着继女的行动。她知道这不是无意识的,继女是在警告她,继女明白她的话言不由衷,继女要求她在这件事上保持鲜明的立场。
继女还是对她不信任的。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笑了笑,把剪坏的布卷起来,轻轻地放到了一边。她早已经不祈求别人的感谢或者亲近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她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保护丈夫和孩子。对继子继女们的忍让,也是以此为前提的。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条案上的青花瓷罐少了一个,其他的仍然默立,似乎有些哀伤了。那个罐已经变成了庆生的学杂费,消失在人生的道路上。她预料得到,早晚,这几个罐都要牺牲的,它们和这个家,已经是生死与共。
当晚,谁也没再说这个话题。临睡的时候,冯婉如告诉丈夫,明天一上班,给秀梅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一趟。秀梅结婚了,是冯婉如做的媒,嫁给的是当年武司令府上的一个小花匠。冯婉如告诉秀梅,新社会了,嫁人就要找个干干净净没有毛病的主儿。现在,秀梅两口子都是园林公司的工人。刘大夫想问要秀梅回来干吗,想想,没有问,就睡了。
第二天,当秀梅请了假赶回刘家大院时,看到的是前女主人的房门紧闭。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一声没出,搬了椅子就守在了门前。她知道,冯婉如又在转运了。
屋里,冯婉如知道秀梅来了,也没出声。仍然是满屋子的红色,仍然是庄重而且诡异的气氛,仍然是心里的波涛翻翻滚滚。那把手枪早就想悄悄扔掉的,在冯婉如的设想中,现在它应该是一块石头,沉在小河的水底。冯婉如知道,共产党不是怜花惜玉的武司令,也不是软弱可欺的刘大夫,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强大了,她不能不面对这个社会。冯婉如还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是不容回头地向着新的方向前进了。
但,冯婉如始终坚信,自己总应该会转运的。于是,她终于藏起了那把枪,像是藏起一份盼望。
刘家老二三进三出戒毒所,终于被送去劳改。老四则因为在“三反”“五反”中查出贪污,也被送到兴凯湖农场去了。倒是痴迷大鼓的老三,唱红了,成了人民艺术家。翻云覆雨的变化,人在浪涛中沉浮,不知有多少的叹息和感慨,在每一家的饭桌上回味,也如连绵的雨,在房檐下滴出点点的水泡。冯婉如呆坐着,什么也不想。只听见遥远的,有大炼钢铁人们的报喜锣鼓,和街道食堂开饭的吆喝。这些生机勃勃的声音,热烈,杂乱,撩拨着人们的心,却让她没有来由地又想到了武府。武府的花团锦簇,武府的歌舞升平,武府的每一个不眠夜晚和武府里的龌龊与卑鄙。武府和今天这个时代是不相宜的。她那天路过武府,那里已经是一所小学校了,校门上“天天向上”的标语掩盖了旧宅第的腐败,但孩子们的读书声里却似乎隐约有些丝弦之声。这让她愣怔了半天。
我是谁?那一时刻,她突然地问自己。这问题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股泉水,冰冷,而又带着一种清冽的苦涩。她打了个冷战,匆匆离开了武府的大门口,像逃跑的一只兔子,把柔软皮毛包裹的心收藏在奔突的过程里。
现在,在漫天的绯红中,她又一次这样问自己。然后,她回答。红色似乎给了她勇气,她敢回答了。她对自己说,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而已。这回答很苍凉的,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也带着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时的那种无奈。有了这回答,冯婉如好像做出了一种决定,她环视着她的屋子,让满屋的红色缓缓流进她的心灵,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当晚,她告诉丈夫:“明年一定要让庆英学医,不能她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那会害了她。”
刘大夫皱紧了眉头,又松开了,什么也没说。
冯婉如又说:“要尽快帮她找个对象。不然,心定不下来。”
刘大夫的眉头松开了,又皱紧。
九
刘庆英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认识了这个男人。她开始不同意,就因为他是继母介绍给她的。为了上医学院的事,她和继母翻了脸的。但当男人替她给学院的解剖实验室当了一回清洁工之后,她点头了。
医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学生违背了校规,就要罚他去打扫解剖实验室。其实这里一般来说是并不脏乱的,只是池子里的尸体,沉沉浮浮,让人毛骨悚然。
刘庆英常常被指责违反校规。
有着一只硕大鼻子的女孩儿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真的错了吗?似乎有错,也似乎没有错。其实错误往往是在人的嘴巴里形成的,最终的错误和错误的起源每每有着差距。刘庆英穿了一双新皮鞋在雨地里踩,就有人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她争辩,但对方又拿出了半个她扔在垃圾桶里的馒头,批评她对劳动人民缺乏感情。她说不过,哭着骂人家欺负她,有人又会警告她说,对方可是共产党员的,你小心因为攻击党而成了右派。
她是刘家大院长大的孩子,她还是这个大院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她从小的生活状态只能用无忧无虑来形容,她从没有想过什么东西是她可能得不到的。继母冯婉如的进门,让她在精神上多了一分压力,却在生活上更多了十分享受。冯婉如从不回绝继女的任何物质要求,甚至,她为她想得更细微也更主动。天还没有凉下来,新的棉衣就已经做好了。放学还没有进家门,温水就已经摆在了小姐的书桌上。刘庆英之所以穿新皮鞋去雨地里乱跑,是因为冯婉如讲了:“不要买胶鞋了,太捂脚,下雨你就穿皮鞋好了,坏了再买。”
刘庆英活得无拘无束,活得恣意放纵,活得像一只没有脑子而四处乱飞的小鸟。
她根本不知道她踏在水洼里的皮鞋也同时踏在同学们的神经上,她也根本不明白那些她扔掉的馒头包子让同学们有多切齿。她更不知道,经济水平的悬殊是人与人之间最硬碰硬的仇恨,何况她还表现得那么没心没肺,那么居高临下。
她不懂,她违背的不是校规,而是人际的准则。
所以,她的哭泣,她的争辩,都只能是更讨人厌,更让人觉得她不懂人事。她委屈地告诉同学们:“你们以为我愿意学医啊?我根本不想来。谁愿意当个破大夫伺候人呢?”于是,连她最要好的室友都马上和她拉开了距离。
有了男人,刘庆英的日子才似乎好过了—些。
男人叫乔安明,是另一所大学的学生,学理科的,比她高一级。乔安明很快成了刘家的常客,他那略带嘶哑的嗓音像只鸭子似的经常在院子里聒噪。刘大夫对未来的女婿说不上印象好坏,冯婉如的态度也总是淡淡的。乔安明却如鱼得水,甚至和院子里的房客也聊得很欢。刘家的大家庭早就散伙了,两个倒霉的叔父早搬走了,名演员老三的搬走却不能叫搬走,而叫乔迁。冯婉如不顾丈夫反对招了几家房客,为的是补贴家用。房客之一是汽车公司开公共汽车的,回民,喜欢在自家门前支上火锅,慢条斯理用把牛耳尖刀片羊肉。乔安明就会坐在回民的案前,看人家片肉,眼睛放着光,和人家聊着天南海北的无聊事。刘大夫见他聊得多了,就问自己的妻子:“这小子是不是不大着调?”冯婉如只斜一眼,轻轻地说:“对庆英好,就行了。”刘大夫想说,这么不可靠的人,能对庆英好吗?但话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妻子的安排没有错过,他也知道女儿的性格、相貌都没什么资本。乔安明虽然不理想,可理想的男人又在哪儿呢?
何况,乔安明说起来有个和刘家还算般配的家庭。
其实乔安明的爷爷只是个乡下土财主。但他人很开明,卖地供乔安明的父亲学了医,在城里做了大夫,也有自己的诊所。事情往往就像大多数的水果,表面和内里的颜色是不一致的,鲜艳之下,也许是一种苍白。乔安明的父亲虽然穿了雪白的大褂,但骨子里仍是土壤的黝黑。尤其是吝啬,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诊所的女护士没有一个做满三个月的,她们辞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但她们个个摇头叹息不肯明说。原来,乔大夫把她们上厕所小解用过的手纸都回收起来,晒干了再用。面对那纸张上的斑驳,他很坦然,而她们当然感觉受到侮辱。
把乔安明推荐给冯婉如的,就是一位乔大夫诊所的前护士。她是冯婉如的故交,武尊义司令的前六姨太肖美凤。她们在大街上惊喜地邂逅,搂抱着哭了一通,然后在茶馆里坐到天黑,互通了分别后的情况。肖美凤离开武府后一直靠当护士生活,她这个护校的学生总还是能吃饱饭的。冯婉如向她倾诉了生活的艰难,肖美凤立刻毫不犹豫地把乔大夫的儿子推荐给了冯婉如。她也告诉了冯婉如乔家的悭吝故事,冯婉如思忖后认为这是一个优点,因为刘庆英是太不会过日子的了。
乔安明第一次到刘家就一气吃了一大锅饺子。说是一锅,当然没有谁认真地数过,只是这个瘦高的小伙子一坐下就没有起来,从第一锅饺子出锅起,吃到最后一锅。他只是认真地吃着,低着头,一口一个,不时地咬一口蒜,或是蘸一点醋。他很自然,很镇静,使周围的人都不觉得他是个饕餮之徒,反而觉得他挺可爱。刘庆英当然反对过这门婚事的,但冯婉如知道,她的反抗没有意义。她早就看透了继女,她是个看似强硬蛮横其实懦弱的女孩。
刘庆英和乔安明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他们的学校离得不远。乔安明来看刘庆英的次数渐渐从每周一次增加到两次、三次,最后,每天他都会出现在医学院的操场上。刘庆英的同学们对资产阶级小姐的恋爱倒没有妒恨,他们只是议论说,想不到她也会有人要的。
于乔安明来说,他似乎更喜欢去的是刘家大院。他喜欢那种家庭的气氛,喜欢刘家的饭菜。他也曾经爱抚过刘家条案上的青花瓷罐。他不懂它们,他只知道这东西于一个家庭来说似乎也必不可少。他天生是个爱家的男人。他其实不大知道爱情是什么,女人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家庭的一部分。
终于有一天,在刘庆英的宿舍,当室友都不在的时候,乔安明侵入了刘庆英的个人世界,完全占有了家的这个部分。没什么波澜,没什么激情。乔安明穿上衣服就走了,仿佛被自己吓到,匆匆逃离现场。刘庆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体微微的疼痛,仰望着上层铺板上按死的蚊子尸体。那蚊子是叮过人的,所以尸体浸泡在干涸的血渍中。那血,和毛巾上的一样,并不怎么红,仿佛劣质。而就是这劣质的失去,让一个女孩成长为人。
再回家的时候,刘庆英的变化逃不过冯婉如的眼睛。这丫头变得安静了,还破天荒地给继母买了一包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冯婉如的心往下一沉,好像自己的什么让人窥见,又好像自己也丢失了些东西。她笑着品尝了继女的孝心,又安排出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要知道,这时饥荒已经危及到每一个人了,做饭已经是家庭主妇们开始头疼的事情。
十
庆东从小学校回来的时候,总是喊饿。他是住校的,冯婉如坚持让他从一年级开始就住进了学校的宿舍,为的是让他坚强。但学校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小学生刘庆东怎么也坚强不起来。他那张因饥饿的小脸蜡黄着,让冯婉如的心一阵阵紧缩。
刘家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困境。这时,这个国家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刘庆英已经很少回家,她知道回家对于继母来说就是一次抢劫,她不忍心去做这样的抢劫。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常常会生出一种抢劫的冲动,会想杀回家去洗劫一番。这也许是因为饥饿,但她有时会想是因为继母。她仍然在因为上医学院的事怨恨冯婉如,仇视如同深埋在心底的种子,时常吐露出一点嫩芽。但这点嫩芽却总是长不出茎叶,冯婉如总是能及时地不动声色地把它掐死,用一点零花钱,或是一点好吃的。刘庆英很多时候并不明白这些,但有的时候想明白了,知道继母的疼爱其实是把软刀子,知道继母精心包的饺子里不仅有猪肉还有心机,心虽恨恨,却也无奈,因为嫩芽是没有力气反抗的。刘庆英天生没有力气,没力气吵架,没力气争抢,也没力气谈恋爱。大饭量的乔安明更瘦了,到刘庆英这里来的次数也更多了,他是来吃刘庆英的。一顿饭可以吃掉刘庆英一周的菜票。她也没生气,甚至会看着他的空碗笑起来,全不想剩下的几天自己怎么活。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永远停滞在一个静止状态里。
这次回家时她在大门口看到几个人,几个明显是来自农村的乡下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见她敲门,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那目光里有渴望,也有某种仇恨,尖利得仿佛开过刃的刀,凛然而寒冷。刘庆英莫名的就战栗了一下,匆匆迈过门槛,把那追上来的目光关在门外。
冯婉如在屋檐下奶孩子。她那过去曾精心保护过的乳房现在毫不羞耻地袒露着,被小女儿庆红吮吸着的乳头周围,深褐的乳晕大的像一张烙煳的饼。她看见庆英了,勉强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分明在说你又回来抢饭了。
“门口是谁?”刘庆英问。
“亲戚。”冯婉如简短地回答,脸上的笑容生硬而凄凉。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冯婉如长叹一声,没有回答继女的问话,却把脸埋在小女儿胸上。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乳头便从张开的小嘴里滑出。刘庆英看得清楚,那乳头已经没有奶水溢出了,只是一颗干枯了的黑葡萄。
刘大夫晃晃悠悠地从房里出来了。他因为越发的瘦,而显得更高了些。他不满的目光从溃烂的眼皮里流出,蓬松的胡子里挤出一句声音很低的话:“太狠了……会饿死人的!”
冯婉如猛然抬头,声音尖厉:“那是我们冯家庄的人!是我亲侄子!”
泪水喷薄而出了。冯婉如开始肆无忌惮地哭。刘庆英吓了一跳,她从没有看到过继母这样失态。在她的印象中,冯婉如总是温文尔雅的,总是气质雍容的,总是不动声色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世界。而现在,她似乎崩溃了。她哭得那么痛彻,哭得那么放肆,仿佛所有一切压在她心底许久的东西都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她连她的衣襟都顾不上遮掩,她雪白的胸就在她的号啕中起伏。她怀里的庆红也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在她的哭声里只是一种微弱的合弦,断断续续地挣扎着。刘庆英看得出来,她的继母这回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女人的心正在痛哭中碎裂开来。她害怕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刘大夫也满脸是泪,他告诉女儿,那的确是冯婉如的娘家侄子。冯家庄的人早在饥饿的压迫下纷纷走向死亡,侄子一家算是死里逃生。可是,冯婉如就是不让他们进门。他们已经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天。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刘庆英听着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
冯婉如的目光透过泪水向她看来,怨恨在泪水中闪闪烁烁。刘庆英明白了,她知道自己的问是多么的多余,多么的愚蠢。三个上大学的,一个上中学的,一个上小学的,还有一个在怀中嗷嗷待哺。冯婉如就是台生产粮食的机器,也供不上这些无底洞似的嘴。刘庆英开始有点感激继母了,因为她自己现在也正饥肠辘辘,她希望能尽快坐到饭桌旁,哪怕那里只有一个玉米面窝头。她明白继母是在捍卫这个窝头。而这种捍卫,对于冯婉如来说,确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刘庆英不再说话,她也无话可说。她悄悄走到大门边,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人。那是一家四口,母亲,年轻夫妻,还有孩子。三个人坐着,而那个年轻男子却站立着。静静的,似乎没有不满,没有怨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棵树。刘庆英发现那是个英俊的男人,尽管饥饿,却仍然比她的乔安明要漂亮得多。他身上竟然有一种气质,坦然,平静,没有绝望,只有面对困境的一种坚忍和无奈。刘庆英的心被震撼了,她甚至产生了扑向这个男人的冲动。她不再多想,转身直奔厨房。但当她拿着两个窝头跑出来的时候,却被冯婉如的一声厉喝给钉在了当地:
“你要是给他们吃的,你今后就不要回家!”
刘庆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缓缓地回头,把惊异投向继母。冯婉如也看着她。她们用凛冽的眼神做彼此的交锋。刘庆英的抗议渐渐失败在继母的强硬之下了,但她不甘心,又抖擞精神,让自己的目光再次挺拔起来。冯婉如当然了解继女的,她先把眼睛湿润了,然后低声说:“现在这个年月,不狠心不行了……我比你心疼他们,可是,我不能那么做……”
她的眼泪滴落在小女儿脸上。她慢慢地为她擦去,又慢慢地扣好自己的衣襟。她的动作显出一种劳累,缓慢,而且绝望。她不看刘庆英,仍然低着声音:“你给不了他们一辈子的,他们总要自己奔……你现在给了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
“那他们今天要是死了呢?”
刘庆英尽力把尖刻摆在脸上,也突出在话语中。她常为自己在继母面前落的下风感觉羞耻和愤怒,进而鼓起再战的勇气,却又同时萌生面对再次失败的惧怕。她总这么矛盾着,挑衅,挫败,再挑衅,再挫败,像一只恼羞成怒的小公鸡。她知道自己手里的两个窝头是送不出去的了,但她不甘心,她要反抗。
冯婉如的目光如利刃在继女脸上划过,让刘庆英心头一凛。但是,不容继女捕捉到那利刃的寒光,冯婉如的眼睛已经变成温和而深不可测的水潭了。她起身走到了继女面前,把一股带着酸味的饥饿的气息喷到她脸上:“生死由天,那是他们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刘庆英被那股酸腐气息熏得作呕,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看着冯婉如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看着父亲像奴仆似的跟着也悄然走掉。她手里的窝头已经冷了,像心一样的硬起来。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眼泪冷冰冰地流出眼眶。
当她快走到大门口时,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门外的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她很奇怪自己这种强烈的预感,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愚钝的人。她慌忙地打开大门,用目光寻找目标。果然,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的样子。刘庆英看着空旷的场地,好像心也一样地空了。
十一
刘庆英和乔安明结婚的前一天下午,新娘子收到了一张神秘的汇款单。没有寄款人的姓名,附言栏里只有寥寥的四个字:新婚快乐。看着有些熟悉的字迹,刘庆英的心狂跳起来,仿佛当年闯进继母房间的那一回,满屋的红色让她窥见的那一种久远的震撼。
她把汇款单拿给继母看。冯婉如只笑笑:“好啊。”不再说任何话。但刘庆英知道,继母是秘密的制造者和维护者,她是清楚汇款来自何方的,甚至,汇款就是她的策划。刘庆英为继母的深不可测而战栗,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把继母打败的了。
年轻的妇科实习医生过了三天婚假就和丈夫开始了分居生活。领袖号召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刘庆英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一家乡村卫生院。她用汇款单里的二百元钱为自己在村子里安了一个家。睡在烧热的土炕上,听着风雪在窗外肆虐,她把眼泪涂抹在继母为她准备的绣花枕头上,让因湿透而更显鲜艳的花朵冰冷着自己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怎么想乔安明,丈夫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亲人,而只是生命里的过客。她睡梦中的乔安明,总是在咔咔地咀嚼着一棵带着冰碴儿的大白菜。那是饥荒时期的印象。有一回乔安明半夜跑到她的宿舍,就是这样啃着一棵白菜,在路上偷的,他饿疯了。他咀嚼白菜的样子从此留在了刘庆英的脑海里,她不明白是因为这幅图画让她萌生了嫁给他的念头,还是从那时起她不再爱他。
爱与不爱,生活总要继续。
弟弟刘庆林在上高中以后幡然悔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优秀学生。二哥刘庆生大学毕业留在了他上学的那个城市,安家立业,似乎主动地从刘家的家谱上消除了自己的痕迹。还有一个人是刘家上下的忌讳,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谈论,每一个刘家的人都装模作样地假装着失忆。冯婉如的两个亲生儿女已经长大,刘庆东已是翩翩少年,而刘庆红的如花笑靥更让刘庆英心生妒,恨。她很少回家了。
因为很少回家,她成了卫生院的骨干医生。
她也成了护士长肖美凤的宠儿。
一直独身的肖美凤现在已经是个臃肿的大妈了,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一对总是浮肿的脚。她的身世在卫生院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甚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当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护士长,都没有人说得清。当然有风言风语,譬如说她作风不好,说她和镇上的书记睡过觉。但任何风言风语都没有实证,没有人把她和书记从床上揪出来过,所以传言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肖美凤为刘庆英端来了她煮的饺子。肖美凤为刘庆英带来了她为她织的毛衣。刘庆英在肖美凤身上体会到的,是不同于继母的热情。没有暗示,只是明确的亲热。没有索取,只是义无反顾的付出。单纯的刘庆英很陶醉,她认为肖美凤就是她艰难而单调的农村生活里一盏暗淡而温暖的油灯。她也不知道肖美凤和继母的关系,甚至不知道这个胖女人是她和乔安明的介绍人。她这一辈子,有多少让冯婉如蒙在鼓里的事呢?
又下雪了。一开始就是那种目空一切的倾泻,不像是雪,而像是泼洒的冰球,每一团雪花都沉重地仿佛落地有声。村子顷刻掩埋在了雪里,只有一根根顽强的烟囱,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吐出的炊烟却被雪打压的支离破碎。
刘庆英缩在她的小屋里哭泣。没有柴了,也没有粮了,雪堵住了门,把弱小的她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窗纸却早就破了,雪可以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在她冰凉的炕上滚动。她感到绝望。绝望的心情似乎是有重量的,沉重地压住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窒息。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不甘心,但也无奈,她知道死亡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医生,她早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昨天还有一名产妇,在她还没来得及跑上手术台时就停止了呼吸。可是,别人的死毕竟是别人的事,自己迈向死亡的幻想却是真切的痛楚。刘庆英医生想象着自己躺在棺材里的僵直,生命中的一切便都是怨和恨,让她痛彻心扉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在门外铲雪,伴随着铁锨的声音,是粗重的呼吸。
她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知道,是肖美凤来了。
于是,当门终于被拉开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扑进了对方那肥厚而温暖的怀抱。
事后许多年,她都为她一时的冲动后悔。那充满激情的一扑,在她来说,成了永远的噩梦。多少年后,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感觉着身体上肉腻腻的折磨。
因为肖美凤顺势就把她搂抱住了,而且她那火热油腻的厚嘴唇立刻就往刘庆英的嘴上压了下来。
新鲜空气的凝滞和污浊口臭的侵袭让刘庆英的思维混乱,她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僵硬地成了胖女人怀里的一根棍子。直到当一只大手向她的胸前摸来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和鸡皮疙瘩让羞辱强烈地刺痛了神经。
“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自己都感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肖美凤吓了一跳,手和嘴都停止了动作。刘庆英挣扎出那肉欲的捆绑,转身飞跑进屋,死死地把门顶住。控制不住的颤抖使得门板也吱吱地呻吟起来,而肖美凤的呼吸声在门外响得像一头棕熊。
“你走!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刘庆英大喊。喊的同时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肖美凤说。刘庆英听见扑通一声,是肖美凤沉重的膝盖和地面接触发出的声音,她跪下了,给年轻的医生跪下了。这一跪里有着多少悲痛或是失望,刘庆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哭,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羞耻。她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从来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只能死死地顶着门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屏障。
门外的肖美凤就那么跪着,开始了她语无伦次的述说。大雪仍然在下,雪让她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她说她是个苦命人,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她永远地付出着真情,而她得到的回报只是羞辱和玩弄。“没有好人,没有好男人……”她反反复复地说,像说别人的故事。“他们让我给他们当鸡,他们几个人一起玩我……我是什么?我不是人……庆英你不要觉得我恶心,只有女人是纯洁的。我爱你,真的,真的……”
她说累了,就沉默下来,跪着,一动不动。村子很静,只有雪花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一声狗吠。她们在门板的两侧对峙着,隔开的是情意,交织的是痛苦。
“我真的命不好,十八岁给人当小老婆,十九岁就守寡……那男人倒是疼人的,可……我的武司令啊!”
肖美凤的感叹让刘庆英浑身冰冷。她紧紧抓住门框,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显出苍白。无数条线索快速地织成混乱的网,推测就在网眼里穿梭。好久,她才勉强镇静了自己,颤抖着问:“你认识冯婉如?”
“认识……我们曾经是好姐妹,可也好几年没见了。你怎么知道她?”
刘庆英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半晌,她用尽丹田的力气,叫喊出一个愤怒而绝望的字:“滚——”当夜,肖美凤上吊自杀。
十二
大学生刘庆林当了红卫兵之后,借串联的机会到那个偏僻的小城去看望二哥。当他从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突围下来的时候,他在站台上没有发现二哥的身影。
他并不奇怪。这时的火车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它像头被人驱使着的无奈的驴,走走停停地消磨着生命。当然,电报也一样。也许他发给二哥的那封通报到达时间的电报,至今还在路上颠簸着。他仔细整理一下他的红袖标,骄傲地走出车站,沿着糊满大字报的肮脏的街去寻找二哥。
二哥刘庆生现在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当年酷爱文学的他,被继母冯婉如强迫读了师范,分配到学校做了物理老师,他却终于在图书馆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安宁。刘庆林找到市图书馆时,这里也正在革命,一群和他一样佩戴着红色袖标的半大孩子在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在熊熊的火焰中焚烧着人类文明的结晶。黑色的纸灰仿佛是书籍的眼泪,在空中飘浮。在二楼的房间里,红卫兵找到了看上去很疲惫的二哥,还意外地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军人。凝重的面色在血红的帽徽和领章映衬下,更显出威严的气势。两道目光向刘庆林逼射过来,竟使得红卫兵的气焰小了不少,心里起了些恐慌和恼怒。
“想不到,竟在这里聚齐了。”
军人的鼻音很重,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藐视。刘庆林突然在军人的脸上看出了熟悉的线条,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你是——”
三弟的惊异使解放军军官冯建国有些满意,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纠结。应该不应该来看二弟,是他一直的犹豫。他随部队来小城实行军事管制,他现在是这座陷入混乱的城的太上皇了。从进城的那个时刻起,他就在心里反复着这个问题。终于,他还是来了。是想念,也是炫耀,是施舍般的一种关心。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秘密的揭开,但志得意满最终战胜了胆怯,他来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命运安排他一下子见到了两个弟弟。
但是,没有拥抱,也没有欢笑。三兄弟的聚会充满的是一种沉重和漠然。冯建国拿出了《毛主席语录》,先读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让气氛顿时肃穆得像是进了灵堂。窗外是烈焰的蒸腾和呐喊,屋子里的三双眼睛彼此观望,交流的是一种特殊时代的无奈和庄严。冯建国告诉弟弟们,要正确对待运动,要认真改造自己,要知道,刘家是有历史问题的,我们要自觉革命。不然,人家就会来革我们的命。严肃的军官说到这里时,自己的后背也有丝丝凉意。走在钢丝上的恐惧浮现在心头,让他战栗不已。冯家庄的小河流水,大学校园的幢幢楼房,还有军营的浓重绿色,交织着在他眼前闪过,把多年来的沉重凸现在思想的墙壁上,像是涂抹不去的罪证,醒目地提醒着他的灵魂。
冯建国同志近来常常会作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个蹩脚的教师,写在黑板上的字迹让学生们嘲笑不已。他羞愧地用板擦去擦,却总也擦不干净。他急出了一头汗,改用毛巾,用衣角,甚至用唾沫……嘲笑声越来越响,那字迹却依然夺目……现在,在弟弟面前,梦的片段清晰得如同现实,毫不留情地插在他们之间,给冯建国的严肃中增加着坐立不安的情绪。
而且,在冯建国的梦境中,坐在他的学生们中间,总有一个面孔模糊不清的女人。冯建国知道她是谁,知道是她带领着学生们在嘲弄自己。他发疯似的恨她,可是却永远捕捉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冯婉如。
这个名字如一块巨石,同样压在三兄弟的心头。
“当初,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刘庆林小心翼翼地问,唯恐哥哥发作。在他的印象中,大哥是高大的,和自己是有距离的。当年的事件虽然他隐约地有猜测,但终于没有问过任何人。
“不提这件事了。”冯建国突然决定不向弟弟们说清当年的阴谋了。冯婉如向他说的一句话闪电般地出现在他脑海里:“记住,永远没有刘庆国了,打死你你也是冯建国。”他惊异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句话,而且,这句话仍然有着影响他行动的魔力。他无奈地知道,他永远摆脱不了命运。
“我们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家?有这样一个继母?”一直沉默的刘庆生突然开口。他从小就是个寡言的人,也是个软弱的人。他半侧着脸,探寻地看着他的兄弟。他侧脸是因为他有一只耳朵不好。当年他要读文学,继母不同意,他只会在睡梦中哭泣。泪水流进耳朵,终于封闭了声音。他最终还是读了工科,因为他知道继母为他在变卖家产,甚至,她还卖了血。继母的血让一切都复杂了,刘庆生的反抗只能是在大学毕业后远离了故土,偷偷选择自己喜爱的工作。
其实这工作他也并不喜欢。因为他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他成不了作家,这辈子也成不了。书架上的大部头永远是对他的一种刺激,提醒着他失败的人生,而现在门外的焚烧反让他有了一种快感。
“不要胡想了!”军人到底是军人,他喝住了二弟的感叹,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人生道路要靠我们自己走的,出身没有办法选择,道路却在你脚下。”“道路?”老三刘庆林却嬉笑起来,“大哥你知道道路在哪儿?听说大学都不分配了,我毕业了就得在家等着,或是到农村去。别看我戴着这袖标,我知道,没用的。人家都说,我们是被利用……”
冯建国的眉毛竖立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小弟弟,用目光把他的话拦腰斩断。“除了毛主席的话,谁的话也不要听!”
沉默。兄弟之间突然在老大的怒喝中有了陌生。
飞进窗子的纸灰落在桌面上,颤抖着,仿佛仍在为暴行而恐惧。三双眼睛盯着这似乎还有生命的残骸,心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思想如同经过了一张筛网,被切割得细碎,而且没有彼此的关联。
“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刘庆生依然那样侧着脸,光线在他的半边脸上闪烁,他的眼睛仍然在那张纸灰上。他读出那仍然依稀可辨的字迹,然后低声说:“纪德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军人冯建国转身就走。他无法忍耐弟弟们的无聊。他坚定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顿,踏着纷纷扬扬的灰烬,像一个勇士似的昂然离去。
十三
冯婉如连夜在后院挖了坑,用以埋藏她的青花瓷罐。她仍然不真正了解这些瓷器的价值,但她和它们却早就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它们就是她的宝贝,就是她的某种依靠。当年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是它们给了她第一眼的温暖。所以,她不能让它们罹受灾难。白天,有红卫兵砸开大门,绷着脸在门板上贴上一张勒令不许饲养小动物的通告。隔壁的回族公共汽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一缸金鱼倒进了下水道。金鱼尚且难逃噩运,冯婉如不能不为瓷罐担忧。
青花瓷在夜色的掩护下,静静地躺进了坟墓似的坑里。它们仍然沉静,仍然具备着年代带给它们的莫测高深。冯婉如轻轻地抚摸它们,温润的瓷釉从手指下滑过,清凉,而且光洁,像婴儿的皮肤般细腻。冯婉如的心安静下来。每逢她抚摸它们的时候,她的心都会归于安宁,它们像是一剂良药,治愈了她许多的痛楚,使她心灵上的沟沟坎坎,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但是今天,她痛心地知道,在历史的狂风巨浪面前,它们只不过是易碎品。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紧缩。
刘大夫的目光在后窗处闪闪烁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著名的中医大夫这几年越来越浑噩起来。他不再过问除了治病之外的任何事情,甚至穿衣吃饭也成了一种机械的程序,从不询问,也不评价。窝头和炖肉嚼在嘴里似乎毫无区别,酷暑时分穿棉袄也泰然自若。只有面对病人,他的眼睛里才有一点光泽,光泽里有着活人的气息。他没有阻止妻子的坚壁清野,也没有发表一句感言。他只是站在后窗处,注视着冯婉如的动作。当妻子偶然回头,他会迅速躲开去,像隔壁好奇的孩子,在窥视树枝上的果实。
挖了两个坑。四个瓷罐分开掩埋,然后填土。土粒沙沙地落在瓷罐上,滑落到坑底,然后慢慢堆上来,埋住了青花祥和的色彩,也埋住冯婉如的希望。
她觉得她可以去面对一切了。
但她绝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清晨,带队冲进刘家大院的,竟是她的亲侄子,那个当年被她拒之门外的人。
她闭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完了。账,总是要算的。
侄子现在显然是工厂的工人,而他胳膊上的红袖标说明着他的狂热与仇恨。他一眼不看自己的姑姑,只阴沉着脸指挥手下冲进每一间房子,把所有能搬出来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冯婉如看着,像看别人家的事情,却猛然想起当年的分家。也是这样把能搬的都搬出来了,人们也是这样匆忙着,脸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巨大的穿衣镜从屋里抬出来了,冯婉如记得,那还是她从武府带来的东西。镜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光影就在院子里活跃地蹦跳。突然有人用一块石头砸向了那镜子,镜子响亮地破碎了,光影像一群小鸟纷纷飞走,把散碎的绝望洒了一地。
“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侄子命令着,语气里是一种镇静,有大将临阵的淡定和庄严。
“没什么值钱的啊。”有人报告。侄子的眉梢挑动,厉喝:“不可能!姓刘的是地、富、反、坏的孝子贤孙,怎么可能没值钱的。”他的眼角向姑姑扫来一丝锐利的目光,“当年,他们可是连周济一下穷人都不肯呢。我们就是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冯婉如没有睁眼。她的眼皮在微微抖动。她心里最恐惧的,是从侄子嘴里说出冯建国的名字。那是欺天之罪。她在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冰凉的,像针刺穿她的心房,留下一个个流着血的窟窿。她听见丈夫被人们从屋子里拉出来了。从运动开始,刘大夫就没怎么上班,窝在家里反省。现在,冯婉如听得见人们的吆喝和推搡,却听不见丈夫一点声音。最近,她一直在猜,他的心是不是死了。
“到后院看看。这娘们儿心眼多得很,说不定她会把值钱的埋起来了!”是侄子在说。冯婉如痛心地想,亲人啊,杀人的刀才是最锋利的。她感到绝望了,于是瘫倒在地上。人们纷纷往后院走去。她睁开眼,正碰到丈夫的目光。夫妻的对视是痛苦的,有些彼此的关切。但那柔情只是一瞬,刘大夫的眸子就冷下来了,像往日一样的冷漠了。冯婉如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家里,早就没有活的刘大夫了。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问自己,然后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两只青花瓷罐顿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没什么痛苦的了。
“臭娘儿们,敢对抗运动!”有人从身后踢了她一脚。
她顺势趴在了地上,不敢和那瓷的温润对视。又有拳脚打下来了,她抱住头,咬紧了嘴唇。
“不关她的事,东西是我的,也是我埋的。”
刘大夫的声音把疯狂的人们引向了自己。侄子在混乱中高喊:“算了算了,别跟他们纠缠,把东西砸了,走!”
瓷的破碎声音是可以撕裂人的心灵的。它没有钢铁的那种金属铿锵,也没有木器那种哭泣般的断裂声响,它是绝望的,绝望到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呻吟。它似乎还有几分清脆悦耳,是那种死而后生般的歌唱。在清脆悦耳中瓷的碎片就轻盈地飞扬了起来,花瓣似的在冯婉如周围舞蹈着。冯婉如伸手抓住了一片,锋利的碴口立即割破了她的手心。血流下来,却没有痛,一种清澈的凉贯穿了她的身体,催下了她的眼泪。
人们旋风似的离开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幽灵似的刘大夫在狼藉中游荡片刻,什么东西也不动,就一声不吭地回屋了。冯婉如坐起来,愣了一会儿,让身上的酸痛稍稍平复,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她的心里此刻特别清醒,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只挖出了两只瓷罐。
后院,一个坑被掘开了,像是被盗墓者光临过的坟茔。而另一个坑的位置上,却摆放着一口金鱼缸。
冯婉如记得的,那口空缸本来是在墙角的。
有人在匆忙中把它挪到了现在的位置,掩护了她的宝贝。
她愣愣地看着,恍然想起吆三喝四的侄子一句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可以致命的姓名。
她突然扑到了地上,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泥土,撕心裂肺地哭叫出来:“哥呀!我的亲哥哥……”
她的哭喊惊动了树上一群宿鸟,它们在渐沉下来的夜幕中扑簌簌地飞去,把女人的哀痛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四
乔安明和刘庆英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两家的历史都浸染着涂抹不去的污浊。乔安明那个吝啬的父亲还曾经在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尽管老头子根本说不清当年的事情,却平息不了人们对他的愤怒。他那耸人听闻的手纸故事,更让他声名狼藉。
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工厂要在西南建立分厂。地点是个谁也说不清的大山深处。有污点的乔技术员当然在第一批去西南的名单上。
刘庆英哭着跑回家来,正碰上大院里上演着一出闹剧。刘大夫的三弟阴差阳错地演上了移植样板戏《红灯记》,现在已经是当地的红人。他的老婆耀武扬威地打上门来,讨要当年分家时没敢张嘴要的青花瓷罐。“那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本就应该是一家一只。”
刘大夫捧着一本《本草》,眼睛却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茫然着,只是淡然地一口咬定:“被红卫兵砸了。”
来人当然被他的态度激怒。刘庆英进院的时候,正看到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面无表情的刘大夫,扑通一声,给他的弟媳,给捶打在他身上的拳脚,跪下了。
刘庆英的血液一下子灌到了头顶,把流了一路的眼泪给烧干了。她嗷地大叫一声,扑向了自己的父亲。刚一扶住老人瘦削的肩膀,又掉转头猛然冲向了自己的三婶。她揪住了那女人的衣襟,却哆嗦得说不出话。她不是个能战斗的人,她的能力只限于瞪圆了眼睛,把脸上的雀斑气得血红。那女人当然也不怕她,在她手里挣扎着大叫:“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让那个姓冯的娘儿们出来!一个军阀的小老婆,还要翻天吗?”
刘庆英突然意识到,继母冯婉如竟然不在。
她看向继母的房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冯婉如在做什么。因为房门紧闭,因为秀梅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站在门口。
园林工人秀梅也已经有些老了,她的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而她的忠诚却依然如故。
不知道为什么,刘庆英突然有了勇气。她把女人的衣襟抓得更紧,低声说:“我饶你这一次,你要再来,我和你一起跳河。不信,你就试试!”
女人从侄女的眼睛看到了少有的决绝。她的眼神暗淡了。她挣脱开侄女的手,悻悻地,想走。刘庆英再一次抓住她:“把我爸,扶起来!”话音未落,刘大夫竟然已经自己起来了。他谁也不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周围的人不存在,拍拍身上的土,瘦高的身形晃啊晃的,走了。
刘庆英一下子泄了气。一阵恶心涌上来,喉咙里满是酸酸的气味,抓着对方的手就松了。女人趁势溜走。刘庆英追了两步,身后传来秀梅的声音:“小姐请留步,太太叫您。”
久违了的称呼让刘庆英一下子想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往事。她愣了一下,突然就火了起来,恶狠狠地回答:“乱叫什么?还怕人家找不到毛病呀?”
秀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身旁的房门却悄悄地开了,从门里,像是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庆英,你回来了?”
一种魔力顿时魇住了刘庆英,像催眠一样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走向那扇门,但她没有看到她准备要看到的满屋红色。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只是青花瓷罐没有了,少了一点雍容的气氛。冯婉如在迎门的椅子上端坐,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苟,脸上也仍然化了淡妆,只是没有穿旗袍,普通的的确良衬衫上还有着折叠的印迹。
刚刚因愤怒而停止的眼泪又喷薄而出了。冯婉如看着继女哭泣,脸上是处变不惊的从容。到了这个年龄,她认为自己学会了坚忍,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可以面对一切了。她看向继女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又好像因内容太多而失去了活力。听着哭声,她慢慢地说:“人走进死胡同了,总会找得到拐弯的路。”
刘庆英愣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好像听到过这句话,是在她小的时候。那时候,继母是她高山仰止的偶像。而现在,继母是什么?她说不清。她好像恨她,可又离不开她,在关键的时刻,她只能跑回来找她。她抬起泪眼,从继母脸上看出了询问,就把乔安明要去西南的事情说了,“怎么办?我还带着身孕。而安明,你知道,他不是个能扛事的人。”
冯婉如的眼睛里却闪出一点火星了。那点火星在继女的肚皮上掠过,又停留在继女的脸上,然后,突然燃烧起来:“要去!你要申请和他一起去!”
“什么?”刘庆英惊愕地叫起来,“我怎么可能去那样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听说冬天冷得掉耳朵。而现在,那儿连住房都没盖起来……”
“那你就在这儿任凭人家整治乔安明?那你就这么和他两地分居过下去?你想没想过,不去,乔安明会有什么下场?而且,孩子生下来你怎么带?”
刘庆英想说,到西南去我的孩子也没办法带啊,那里是那样的恶劣条件。她张了张嘴,话却没有说出来。隐约中,她觉得继母的话也有道理,而且,她知道,冯婉如说出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
冯婉如站起身,缓缓地,仿佛很疲惫的样子。近来,她常常感觉到自己老了,腰腿在隐隐疼痛,记忆在不断衰退,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镇定自若的当家女人了,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武府的过往云烟更是早在她的心中消失殆尽了。她剩下的,似乎只是活着,似乎只是让剩下的岁月划过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着她的骄傲和她的自尊。现在,她自己知道,她给继女出的主意里已经没有了和继女斗智斗勇的意味,有的只是真正的利害权衡。她告诉刘庆英,两害取其轻,去西南当然有诸多不利,但是,远离了残酷斗争的旋涡,在那个偏僻的大山深处,反而会有一种安宁和平静在等待他们。更不要说,在这个城市里,她和乔安明恐怕永远也不会在一起生活,“乡下的苦日子,你一个人还没过够吗?何况,还要有孩子。”
“可是,他们会同意吗?”
冯婉如笑笑,她蔑视继女的傻。一点昔日的自豪又浮现了,她不屑和继女多讲,把目光挪向窗外。她在想今天的转运难道这样的灵验吗?难道刘家真的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吗?她没有喜悦,因为她在一瞬间决定的事情,其实与她的生活状态无关。她知道,从那一乘小轿把她抬进这个院子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不属于自己了。就像一盆净水,不断掺进各样的颜色,早已经是分辨不出的混沌了。现在,她其实只要是能减轻一下自己的负担,就心满意足。她想的到,如果她的安排实现,其实她自己面临的,是更残酷的现实。
可她不能不这样做。
刘庆英在继母面前沉默。天空和房间就在两个女人的各自盘算中都暗淡下去。终于,继女站起身,说了句“我走了”,冯婉如就知道,她不用多说什么了。
可是,她还要说。她低声在继女身后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做到。我让你们把你父亲带走。”
十五
许多年之后,刘庆英终于在某个场合承认了继母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她和继母在把父亲带到西南的初衷上,却莫衷一是。她把那时父亲的恍惚归结于对继母的惧怕和消极反抗,而在冯婉如,却坚定地认为是刘家儿子们的冷漠让中医大夫伤透了心。其实,她们也明白的,就像一具天平的两端,哪一边的重量都是摇摆的原因,而在任何一边添加的砝码都是伤痛。
生活就是这样。有一回,冯婉如和秀梅聊天,就悲哀地说:“我在刘家,是永远的罪人了。”秀梅说:“哪里,没有您,就没有刘家的。”冯婉如抚着秀梅那因劳作而粗糙的手,低声说:“没有对错的。”
刘家儿子确实让老人黯然神伤。就在刘大夫和女儿夫妇登上西去列车的最后一分钟,他们仍然没有出现在站台上。给他们发了电报的。在农村插队的刘庆林大概是没有收到,杳无音讯。图书管理员刘庆生回了电报,只有一个字:忙。而老大冯建国,冯婉如根本就没有指望他会有回音。
刘大夫在登上火车时没有拥抱他的两个小儿女,这让冯婉如愤恨不已。隔着车窗,她看着丈夫那模糊的脸,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见面的路人。她依稀记得的,当年在武府,刘大夫第一次上门给武司令看病,那却是怎样的一种儒雅和从容。她不能说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却也是被他的亲切所深深吸引,感觉他就是身边的一个亲人。而现在,亲人已经远去,冷漠却在挥之不去之中蔓延。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都如沉入深潭的石头,永远没有回应,却在暗中留下了礁盘和旋涡。她把儿子和女儿搂紧在怀里,告诉自己:当人走进死胡同,总会找到拐弯的路。
冯婉如没有再为空出的房子招揽房客。没有人敢在那种形势下出租房屋,她也不愿让丈夫的房间里有别人的气味。那间屋子里,在她的思想中,是应该永远保持一种淡淡的中药香气的。尽管丈夫的冷淡已经是冷淡,但她不想为此改变什么。在她的心底,她无奈地承认自己永远是刘家的人。
她没有再质问继子们对老父亲疏远的原因。没什么可问的。刘大夫的离去,让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继母与继子之间的隔膜,父亲与儿子之间的隔膜,孩子们与这个深宅大院的隔膜,虽然都在时代的变迁中如同一把被磨钝了的刀,但刀毕竟是刀,它的冷峻留下的疤痕,平复了,却仍会在阴天下雨时用隐隐的疼痛折磨着每一个人的情感。
应该说,是乔安明的被放逐给她创造了机会。冯婉如是聪明的,她早就感觉丈夫应该换一个环境生活了,她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新环境,也不愿意用更惨烈的牺牲来换取这种生活的彻底变化。她不放心把丈夫交给继子们,她宁愿把他交给那个不大着调的乔安明。乔安明是她亲自选择的女婿。他符合她的标准,有文化,家世说得过去,热爱家庭,朴实但又有些粗俗和不安分。更难得的是,同样出身医生家庭的乔安明对名满全城的岳父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把走投无路的刘大夫交给他,是可以放心的。
刘大夫对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置可否。他完全摆出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而且,他的姿态里似乎还有着一点挑衅。医院本来已经准备把他下放农村了,他的态度暗示冯婉如,到农村去和随女儿去西南是没什么区别的。他对忙乱的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完全置若罔闻,也根本不插手。直到上了火车,他仍然是那么平静。只有当他在行李中发现了一只仔细包扎着的青花瓷罐,他的眼睛才暗淡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在颤抖中洒出了水,洇湿了他的《黄帝内经》。
冯婉如是把丈夫的情形都看在眼里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冷静地完成了她的计划。有一个医生主动要求随丈夫去“三线”,还搭上一个更知名的老中医,工厂求之不得。在人命和政治之间选择,厂方还是明智的。一切手续都办得很顺利。冯婉如带着一双儿女从火车站走回家时,心一下子就坠落了,她知道,今后,她的一切应该是属于刘庆东和刘庆红的了。他们是她最后的依靠,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是她这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
许多年之后,当她得知继女刘庆英对于举家迁往“三线”的正面评价后,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她不用说,因为她从萌生这一念头起就坚信自己是对的。这是一招在那种恶劣形势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有好处的棋,是老天赐给了她这招棋。她走对了。她付出了这之后的劳苦和孤独,却为亲生儿女们赢得了未来,也让丈夫有了相对安稳的归宿。至于其他人,她知道,自己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冯婉如冷静地面对了新的生活。她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她把儿女都送到农村去了。临行前,她告诉他们,不要怕吃苦,吃苦是他们将来的福分。她还告诉他们,要在吃苦的同时,多读书。她说,早晚有一天,书还是用得着的。那时候,书就会在你们的福分上加了分量。把儿女送走后,她到街道上申请参加工作,于是前武府的五姨太成了街道工厂里糊纸盒的工人。人家本不想要她,但她沉静的态度竟镇住了街道主任。
她悄悄地回了一趟冯家庄。是夜里去的。正是满月,田野浸泡在一片银白色的月光里,静谧的如同大戏开幕前的舞台布景,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丽。她的脚步踏过家乡的土地,每一步都有疼痛从脚底涌上来,直痛到心里。泪水就婆娑了,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又在擦去眼泪后的一瞬间变得清晰,像个生疏的放映员在放电影,焦距总是调不准,让人心急,却又平添了一种恍惚的凄美。她就这样踉跄着来到父母的墓地,把自己扑倒在草丛中,让哽咽埋在坟前的泥土里。
父母在寂静中沉默。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女儿的到来。也许他们的灵魂曾一直在旷野上飘荡着,盼望着,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在他们身后,是哥哥的坟了,略矮一些,也丛生着杂草。冯婉如爬到坟前,低声唤一声:“哥……”千言万语就哽在心里,说不出来了。她抱住坟头,像抱住哥哥宽厚的胸膛,一切的一切,就在哭泣中融化,又在哭泣中凝结起来了。
哥哥的影子就在夜色下出现了,仍然那么冷冷的,抱着肩,嘴角有一丝冷笑。“哥呀……”冯婉如叫。哥哥却不回答。夜风吹来,哥哥的影子和草丛一起晃动,消失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哥!”妹妹的声音里有着多少的痛楚,他却已经不理会了。
冯婉如没有进村。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亲人都躺在泥土下面,他们和这个世界一起生过,现在在和这个世界一起消亡。他们没有痛苦了,他们融化在泥土里,滋润着花花草草的快乐。冯婉如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依然沉默,什么也不说。
冯婉如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她和冯家庄,已经没有联系了。
十六
刘大夫在深山里着实风光了起来。他在原来城市的声誉,足以让他成为这条蜿蜒的大山沟里最受欢迎的人。
曾经的荒山野岭,迅速被几家工厂给填充成了喧嚣的闹市。一切都是仓促的,匆忙的,仿佛承担着什么又宣泄着什么。劳累。混乱。物质匮乏。总有人病倒,医生就成了救星。在疾病面前,什么样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刘庆英没想到的是她比在农村时还要忙碌。而当有病人半夜到她家里求医时认出了刘大夫,她的家就成了门庭若市的诊所。其实那家还称不上是家,只是两间临时搭建的土坯房。就在这样四面漏风的环境里,刘大夫的指头搭上了病人的脉搏。
厂里索性腾出了一间土坯房,算是刘大夫的正式诊所。刘大夫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但他的手指和他冷静的面容成了人们的定心丸和镇静剂。刘庆英顺理成章地做了父亲的帮手。但她似乎是不情愿的。她一生也没有改正她的脾气,她总沉浸在自我当中,无奈而且无趣地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心却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更不喜欢中医。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抄写药方和医嘱,回答病人的各种问题。很多时候,作为一名在农村卫生院摔打过的医生,她也会为头破血流的淘气孩子包包纱布,或者深夜为临盆的妇女接生。她自己生了个女儿。当她在县医院里接过孩子柔弱的身体时,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在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从远方回来了,但是,却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继母冯婉如的脸也在眼前闪过了,但只是一瞬。仿佛很遥远了,记忆的迷雾已经遮掩了一切,却又在云卷云舒间不时地露出一丝霞光。
乔安明则很忙。在这个乱糟糟的分厂里,他是唯一的技术员了。淳朴的工人们忘记了他档案里的那些污点,只把他当成尽快开工生产的主心骨。乔技术员惊异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并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立刻就迸发出了同样前所未有的热情。他仍然热爱家,但他现在意识里的家已经不是他和妻子以及孩子的那两间土坯房了,那里只是他睡觉吃饭的地方,像个客店,而他的家已是整个工厂,是整条山沟。他废寝忘食地投入了工作,像头兴奋的驴,整天奔波在没有尽头的磨道里。
这当然引起了刘庆英的不满。
工厂对于曾经的刘家小姐来说是陌生的。随乔安明来到西南之后,她才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工厂的气氛,闻到了她以后一辈子都反感的机油味道。在农村时,她时常认为自己是落魄的公主,而到了工厂里,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虽然和乔安明每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虽然身边有了一个哇哇哭着的孩子,但她仍然找不到亲切的感觉。她自己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和生活的疏离感。工厂和农村的区别,在她来看,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丈夫对工作的狂热更使她不能理解。乔安明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妻子矫情,认为她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有吃有穿,你还想要什么呢?”他愤愤地说,然后自顾自带着幸福的劳累进入梦乡。
刘庆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她从来没有为需要什么而烦恼过,她只为这种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感觉而困惑。如果说她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如说她的性格注定了她的任性,而冯婉如精心为她安排的舒适助长了她的不谙世事。现在,她强烈地意识到她游离在丈夫的圈子和父亲的圈子之外,却没有去想自己是否应该去做点什么。这就是她的悲剧了。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出事了,乔安明被人揍了。
他和一个漂亮女工在厂外的山坡上散步,被追来的女工的丈夫和儿子给打得鼻青脸肿。那丈夫是厂里的保全工,有点傻。那儿子才十岁,却因为父亲的傻而格外凶狠。他们把乔安明按在地上,用拳脚,用木根,用手边可以捡到的一切揍他。也许由于心虚,倒霉的技术员没有反抗。当刘庆英得知消息赶到时,他已经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家伙了,目光闪烁着,不敢和妻子对视。
刘庆英当场对打人者提出了强烈抗议。然后,她抱着孩子直接上厂部找了厂长。她说她相信乔安明不是偷鸡摸狗的人,她说那女工早就是破鞋,是她妄图勾引自己的丈夫。她的义正辞严让干部们无话可说,因为他们知道毕竟没有人抓到乔安明和那女人光着身子的情节。散步,是正常的,尽管谁也体会得到其中的暧昧,可毕竟不能就此说乔技术员就是流氓。何况,他们盼望着开工,好向总厂报喜,这个时候的乔安明是他们的希望。
从官方层面上,这事情就此草草收场。打人者道了歉,乔安明休了三天病假。但是,这三天,那两间土坯房里发生了激烈的战争,杜绝了外患的刘庆英在家中向丈夫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她号啕着,咒骂着,在孩子惊恐的哭喊中满地翻滚,把能砸碎的东西砸得粉碎。她不能容忍丈夫可能的出轨,她认为那是对她尊严最大的侮辱。她其实不是个聪明的人,但她的尊严感极其强烈。在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她内心的暴烈立刻粉碎了以往的矜持,她迅速成了泼妇。在外人面前,她本能地装出镇静,但在家里,她的一切就都崩溃了。而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疯狂迅速在厂子里形成了满城风雨,土坯房的薄壁挡不住任何声音,乔技术员的风流和她的癫狂已经成了寂寞的山沟里最香艳的故事。
刘大夫没有对女儿进行哪怕只有一句的规劝。他仍然那么平静,即使女儿滚到了他的脚下,他也只是动动他的脚而已,继续着他的吃喝或者阅读。他也没有对乔安明说一句话。风波对于他来说仿佛充耳不闻。他也没有抱一下他的外孙女,任凭那女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他每天按时去他的诊所,一如既往地为人们看病,面对任何察言观色都安然自若。
三天后,乔安明上班。技术员的脸上有着伤痕和羞怯。他畏畏缩缩地走进车间,手脚都有一点没处安放的感觉。工人们也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和他对视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就在这时,车间门口响起了刘庆英的声音,是镇静而且带着欢愉的:“安明,你忘带你的午饭了。”
听见妻子的呼唤,乔安明是打了个冷战的。这噩梦似的三天,他已经怕了她的彪悍和歇斯底里。他心狂跳着回头,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面前已经是一个完全平静而且笑容满面的女人了。她的衣着仍然严整,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没有血丝和眼泪。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她递给他的饭盒里,是新蒸的米饭和炒菜,还有一只荷包蛋。乔安明颤巍巍地接过那温暖,却从内心涌起一种恐怖。
他隐约地感觉到,妻子是满怀仇恨的,她会和他战斗到底。这种战斗将以疯狂和冷静的两种方式交替进行,就像锉刀和砂纸折磨他的身体,他的棱角终将被它们打磨得毫无踪影。
十七
冯婉如接到丈夫病危的电报时正在为女儿刘庆红洗衣服。女儿还在农村劳动,但是洗衣服从来都是冯婉如包揽。她心甘情愿地为女儿服务。电报在她湿漉漉的手里颤抖了一下,就落在洗衣盆里,字迹迅速被洇湿了,模糊成了一团泪痕。
要到西南去,立刻就去。这是她立即生成的第一个念头。那毕竟是自己的丈夫,那毕竟是给了自己新的生活和一双儿女的男人。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刘大夫是一个重要的符号,他象征的是生命的改变和命运的无常。前者,是她的幸运;后者,也许是幸运后的诡异。刘大夫给了冯婉如的,没有武尊义司令的温存,只有平凡生活的苦乐。但这种苦乐,却有滋有味。
冯婉如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了。之后,她去找了秀梅。秀梅因为得了乳癌而提前退了休,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命令丈夫去车站为冯婉如买好车票。冯婉如握着秀梅的手,悲痛一次次涌上心头,为丈夫,为秀梅,也为自己。秀梅强颜欢笑说:“快走吧,替我问老爷好。”她却抓住秀梅不放,暗自诅咒老天爷的不公平,既然要收走她的丈夫,为什么还要收去她一生唯一的挚友。想着,泪水就流下来。终于坐不下去,起身走了。
其实,生活远比人们能料到的还要不可思议,命运的车轮常常会突然出轨的,然后,在冥冥中便会传来戏耍般的冷笑,让你不寒而栗。每一个如冯婉如这样的普通人,都无法抗拒的。就像今天,当她一心准备尽快赶赴丈夫身边时,一个她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故事之中。
是冯建国。
当冯婉如从秀梅家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面。没穿军装,脸上的苍白让冯婉如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和当年一样的失魂落魄。冯婉如立刻就意识到了命运的无常。她想得到,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她去探望丈夫的计划也许不会实现了。
她看向冯建国的眼神里便有了冷淡。
冯建国却没有看出继母的心情,他沉浸在自己的落寞和悲痛之中。因为和一个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高层人物走的过近,已经是师级领导的冯建国被免职了,下放到偏远的一所指挥学校任教。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家看看。”坐在冯婉如的屋子里,眼睛落在案头的青花瓷罐上,冯建国的笑容露出了一种凄惨的绝望。“那么多年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冯婉如喃喃地重复,仿佛是自语。她心里想,那么多年了,可你想过回来吗?你惦记过你的父亲吗?她觉得很悲愤。缓缓地,她把那封电报放到他的面前。
冯建国认真地读了电报,许久没有出声。他低着头,冯婉如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发现他的头顶上已经有了白发了。
“你要去看他吗?”他开始说话时,也抬起了头,却不看她,把目光投向窗棂。窗外,树影婆娑着,在风中摇曳,像人破碎的心情。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冯婉如淡淡地回答。
“我不去。”他的回答很干脆,甚至像是有点恐惧,“我不能去,这个时候……”
冯婉如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是这么自私。”
冯建国的脸红了,他争辩道:“这不是自私!是……我现在的处境很难。还有,人家让我后天必须去报到的,我不能……没有时间。”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好像已经不会生气了。生活里的坎坷太多,气愤早已经麻木成了奢侈品。她平静地说:“我总不明白,你们兄弟为什么都和他不亲近,而他是你们的父亲。”
轮到冯建国愤怒了,他冷笑一声说:“这要问他!”
冯婉如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明白的,刘家大院的悲剧是铸成了的,也许谁都没有错,也许谁都错了。她的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新的念头,我,在这个悲剧里是什么角色呢?
她看着比她小不了多少岁的继子,心情突然有了某种变化。她想,我本应该是个局外人的,我为什么要陷到这个没有对错没有黑白的迷局之中呢?而且,陷得这么深,深到了没有办法自拔。
这一生,我付出了多少啊。冯婉如的眼前又出现那乘小轿了,摇摆着,抬进了夜色中的刘家大院……现在,这个院落已经是肮脏破烂的大杂院了,而面前的继子已经白发苍苍。她仿佛又闻到当年在松花江边闻到的气息了,继子身上的汗味,江水的腥味,让她陶醉……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现在,继子的目光是暗淡的,暗淡中已有了一种老人的衰败和失意者的颓废。她又想起她当年的感叹了,如果他是我的弟弟,该多好……可是,这是梦。醒了的时候,梦就只是痛。
他们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说话。
冯建国告辞的时候,告诉冯婉如,不用告诉两个弟弟父亲病危的事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了,父亲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幼年的一种记忆,和他们的现在无关了。“我知道我们应该孝敬,可是……父慈子孝,父亲……”他没再往下说。
冯婉如把他送出家门,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和他的隔膜,有多少是因为我?”
冯建国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在冯婉如眼里,继子的背影写满了劳累和哀伤。
“我知道,你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所以,在今天,我想知道。”
继子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动了一下,好像是不以为然,也好像是一种反驳。
“我给你们当了继母,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冯婉如说,“这是我的命。我认命,所以,我努力了。为了你们兄弟,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我只要你记住这个。”
她听见冯建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从他的胸腔深处提起,仿佛带着多年积压着的郁闷,缓缓地呼出他的口腔。他的整个人好像随着这口气而坍塌了,脚步也凝滞着,几乎迈不出门槛。当然,他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走了,没有回答冯婉如的问题。
其实,不用回答的。冯婉如看着继子的背影,突然大声说:“我和你说,我不去了!”
冯建国的脚步快了,像是逃跑。
冯婉如愣在当地,纳闷: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想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止也止不住,把自己对自己的责问给淹没了。十八
刘庆英把父亲安葬在了山坡上,俯看着一天天已成规模的工厂。
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刘大夫挣扎了三个多月。
他其实一直很平静的,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沮丧,一如既往的安详。他只是在从医院确诊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把刚刚擦干净眼泪的女儿叫到身边,让她为他准备笔和纸,“把我这些年积攒的方子,记一记。”他说的很轻描淡写,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刘庆英也就没当什么事。父亲的病让她沉浸在混乱之中,她根本想不到老人的安排有什么深意。何况,她的生活本就过得焦头烂额。她和丈夫乔安明陷入了一种无休止的战争状态,他们的性格弱点在乏味的生活中暴露无遗,而且彼此丝毫不会谦让。那次偶然的散步已经让刘庆英想象出了数不清的肮脏情节,而这让乔安明在暴怒之后反成了理直气壮的放纵,曾经有过的惧怕也变成了愤慨,好像理亏的不是他了。他开始故意和妻子对着干,你说东我偏说西,你要吃烙饼我就非吃面条。刘庆英刚刚洗净的床单,他非要穿着满是机油的工作服在上面滚。刘庆英痛心地发现,丈夫竟然是个混蛋。如果不是乔安明对岳父是真心的善待,他们的婚姻真就走到了尽头。
乔安明确实是个好女婿的。刘大夫爱吃涮羊肉,他就自己一刀一刀地片了,在火炉上的小铝锅里涮好给岳父吃。羊肉少,他自己就一口不动。刘大夫想喝豆浆,山沟里没有,他就利用出差机会从北京背回来成箱的豆浆粉存着,直放到那粉凝成了硬块,开水都泡不开。在照顾老人上,他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就像在和妻子的争斗上,有着没完没了的愤怒。刘庆英常常在一场夫妻恶战之后筋疲力尽地想: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复杂得就像女儿手里的万花筒,转来转去的红红绿绿,总是那几块碎玻璃,却说不清花样。
因此,当她拿起钢笔,听着父亲的口述,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药材名称时,心里是无尽头的迷茫。刘大夫当然看得出女儿的心不在焉,却不动声色,仿佛他的心情在说,而不在对方的听与不听。他那因忍受着病痛而苍白的脸上,只有对药方背后一个个成功病例的回顾,而那回顾就是他的人生了,药方铺就了他走过的路,他的骄傲和痛苦,就是这路上的一块块砖。
那三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刘庆英都坐在父亲的床前,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画地记录着。偶尔的停顿,多是因为刘大夫的疼痛。而疼痛对于他来说,好像是动力,他会在疼痛稍减之后更努力地说下去。他不查任何书籍,也似乎没有思索,就那么一个药名一个药名地往下说,包括剂量。药方就像是水,从他的心里流淌出来,经过刘庆英的笔,停留在纸张上,成为凝固的财富。乔安明就在翻阅这些药方时这样说过:“这可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刘庆英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不假思索的仇敌,只要一个人说出的意见,另一个人肯定立刻坚决反对。刘庆英看着丈夫,挑战似的把手里刚抄好的一张药方撕碎。乔安明就冷笑说:“你有本事就把它们都撕了。”刘庆英的眼里喷出了怒火。而乔安明知道妻子是敢做出没有理智的事情的,忙支吾了一声就躲出去了。本能的,乔安明不愿意伤害岳父。
刘庆英却由此对没完没了的抄写充满了愤怒,仿佛她干的是一件丝毫没有意义还会招来耻笑的事情。她甚至在抄写时会把丈夫赶出去,她不能当着他的面从容书写。
乔安明就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我又和谁散步去?”
刘庆英被他气笑了,她把一只铝盆向丈夫扔去。而就在这天晚上,一贯不动声色的刘大夫,对女儿说出了好像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庆英,我肯定是不行了,而且,我一定是会死在这山沟里的。我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的哥哥弟弟们,不理睬我,我不往心里去,因为我也对不起他们。而你,在你这个没人要的老父亲最没有办法的时候,陪了我最后的日子。我谢谢你了。所以,你要听我最后告诉你的话,安明有毛病,可他是唯一能陪你到底的人。人啊,这一辈子,是要有人陪的。再刚强,再豪横的人,也一样……”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临着死亡的中医大夫闭上了眼睛,他很累,这一段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要歇歇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放在棉被上,仿佛抓着生命最后的尾巴。刘庆英望着父亲,心里酸酸地灌满了苦痛。过往的生活在她眼前开始重现,好像是厂子每周末放的劣质影片,一幅幅的满是划痕和斑点。泪水便滴下来,落在面前的白纸上,洇出一点点的痕迹。在泪水中,她好像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出现了,又隐去,每一张脸都是一段沉痛,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痛苦与痛苦的重复。在这一时刻,她当然想起了她的继母。继母就是她痛苦链条上的死结,是回避不了的伤痕。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女人,因为她和她的兄弟们一样,并没有来看望病人,她只是寄来了许多吃食和用品。刘大夫在看着这些山沟里找不到的珍贵东西时,仍然一脸平静,刘庆英却因为父亲的平静而怒火万丈。
她问父亲:“您爱那个女人吗?”
父亲的笑容淡到似乎没有:“我们这个年龄,谈什么爱……”
“我觉得她不爱您,从来不爱。”刘庆英愤愤地说。
“可她为了你们付出了很多。”刘大夫郑重起来,“这个家如果没有她,我一个人带不大你们的。你要记住这点,永远记住。”
病人的脸上有了红晕,仿佛是激动,也可能是一种回光返照。刘庆英看着父亲,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何尝不知道冯婉如的劳苦,但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冯婉如和这个家是始终有一种隔阂的。这个家于冯婉如来说,是庇护所,也是战场,也终将成为她最后的归宿。刘庆英突然觉得好像没必要再恨这个女人了,没有用,好也罢坏也罢,她已经是刘家的族谱上一个磨灭不了的符号了。
“爸,我记着您的话。”她说。
父亲的脸上有了真正的微笑。当天夜里,他走了。
刘大夫的墓地不是真正的墓地,他是迁移来的工厂里第一个埋葬在这里的人,是这面后来成为安息地的荒坡上的第一位居民。乔安明在岳父的坟前放声大哭,那一刻他软弱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刘庆英坐在山坡上,望着坡下的工厂,听着丈夫的哭声,突然想到,一个一生治病救人的医生,却成了一片新墓地的开创者,这故事真是滑稽的。
十九
刘庆东和刘庆红双双在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大学。接着,又双双公派出国留学。冯婉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两天两夜,好像积攒多年的苦与痛都随着眼泪流出来,洗刷着她的生命。
哭过,擦干眼泪,找出存了多年的红布,开始蒙盖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红色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把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渐渐凝重起来了,而泪水又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的湿润了红色,像人呕出的心血。
真的转运了。
这样的转运这一生做过多少次呢?冯婉如想着,回忆着,却找不到头绪。时间太久了,记忆模糊了,现在的脑子里,存储太多的是病痛的折磨。腿不利索了,心脏也不好,夜里失眠,眼睛模糊。当年的冯婉如哪儿去了?恍惚之间,鞋面上的绣花,飘摇的小轿,还有武府的丝竹与那青花的温润,都破碎成梦,在思想里闪烁,却拼凑不成画面了。
没有门外的秀梅了。有的是儿子和女儿,端坐在屋里,看着母亲的奇怪动作。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参观的转运。冯婉如其实早已经不再刻意于形式的郑重了,现在她需要的是安慰,是寄托,是命运的总结。稳重的儿子,漂亮的女儿,已经是她生命的延续,她不再需求其他了。
“妈!”儿子叫。
“妈!”女儿也叫,随后又补充一句,“您今天真漂亮。”
冯婉如回头,向儿女笑笑。她今天特意穿上了她许久未穿过的旗袍。那旗袍散发着樟脑气味,勉强包裹着她早已经不再苗条的腰身。色彩已经有些暗淡了,曾经的柔软也已经僵硬粗糙了许多。只是那丝质的清凉还在,让她的身心有一种舒适。“我进你们刘家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身。”
笑容收了起来,思想沉了下去。冯婉如坐下来,回忆的潮汐涌起,刘大夫的面容就在潮水中浮现了,“你们好好学习,不要不放心我。等你们去了国外,我就到你们庆英姐那里去,将来,就和你们的爸爸在一起了。”
“妈!”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好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这话,冯婉如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想要休息了。儿子和女儿互相看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冯婉如听见他们悄然的脚步,却不吭声,就那么坐在红色里,听着他们离去,让自己沉入冥想。
她其实心里很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去刘庆英那里。那样的说法,不过是给儿女的安慰而已。她只想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等着,等死神来领她走完生命最后的路程。不管怎么说,冯婉如认为,自己的生命在武府时,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进了刘家大院,她开始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了。这个院子给了她的,最重要的不是丈夫,而是可以直起腰的自尊。也正是这种自尊告诉了她,不必回到丈夫身边了,她命中注定是一只孤独的青鸟。
她没有给儿女准备更多的东西。她知道,儿女在她的培养下都是能够应对一切的孩子,她放心。她只是在他们出国前为他们一次次地做他们爱吃的饭菜,让故乡的味道一次次加深了在他们心中的痕迹。她什么也不说,不嘱咐什么,也不询问什么,她只是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然后,在他们高高兴兴地出去办事或是游玩的时候,掉下几滴眼泪。
当她从送行的机场回到家中的那一天,她默默地在屋里坐了一天。
没有眼泪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到银行取出了她全部的存款。然后,到珠宝店卖掉了她仅有的两枚金戒指。在把它们交给那个戴眼镜的老店员时,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武司令和刘大夫分别把它们给她戴到手指上的情景。那两个情景重叠了,分不清两个男人的样子,却分明记得两次都没有兴奋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前一次,是卖身的,不情愿的苦涩合着眼泪咽在肚子里。后一次,也是卖身的,只不过赌上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想到这儿,就没有什么不舍了,黄澄澄的色彩闪一闪,就收在店家的抽屉里,再不属于她了。
再然后,她背上家里仅剩的那只青花瓷罐,去了市里的文物商店。
接待她的老店员相貌竟和珠宝店的老店员惊人的相似,她几乎要问他们是否是孪生兄弟。老店员很熟练地把罐子翻来翻去,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是个好天气,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高深的房间里留下一束束的光柱,使这间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店堂有了油画的质感和高深莫测的气息。她看着老头儿摆弄着她的宝贝,却没有任何心疼的感觉。她其实还记得的,当年她来过这里,用另一只罐为全家解了燃眉之急,为那个只会哭泣的刘庆生筹措了去上学的路费。那只罐现在还在这里吗?还是被什么人买走了呢?它会知道它的另一个兄弟今天也到这儿来了吗?
“你想要多少钱?”老店员的问话打断了冯婉如的回忆。她愣怔一下,反问:“它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老店员咂着嘴说,好像挺惋惜的样子,“年代不太久,也就是清朝的。”
“不会吧,老人们说,它很值钱的。”其实冯婉如也并不知道罐的价值,她只是本能地讨价。青花瓷罐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宝物,而是她的一种希望和依靠。她再一次抚摸它。那光滑而又有些凹凸的表面,那温和而又绚丽的花纹,那纯净而又深沉的颜色,都和她的一生密切相关,都印证了她的劳苦和隐忍。她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湿润了,她突然有了把它背回家的冲动。
偏偏这时候,老店员催了:“卖不卖?想好了没有?”
她从恍惚中醒来了。
“你给多少钱?”
“三十吧,多不了了。”
“卖。”她咬了咬牙,作出了决定。
是的,必须卖的,背回去做什么呢?那个家,也即将没有了。
傍晚的时候,邮局的工作人员在下班前接待了最后一笔业务。冯婉如在这里给遥远的美国寄了一笔钱,一笔在她这样的老妇人来说的巨款。这让工作人员很好奇地认真地看了看她,他看到老妇人的脸上有着一种满意的微笑。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疲惫而又满足的冯婉如回家了。她在月光中穿过大杂院里曲曲折折的小道,把自己的身影最后一次印在熟识的土地上。她回到自己屋里,愣愣地坐了许久,然后,打开箱子,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布包。
一层层地揭开绒布,灯光下,是那支枪,武尊义司令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她笑了,想象着当这支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二十
三十年过去了。
身患癌症的刘家长子冯建国把弟妹们召集到北京,商量为父亲迁坟的事情。“不能让老头儿在异乡做孤魂野鬼。”在电话里,他斩钉截铁地说。
弟妹们来了,却仿佛是商量好的,没有人说话。
刘庆生是不敢说话。退休的图书馆馆长在来之前受到了妻子严厉的警告,不许多说话,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
刘庆林是不想说话。他受大哥的影响,从农村参军入伍,现在也是军队退休干部了。也许是因为在部队一直做情报工作,他竟成了个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儿,和他小时候的淘气判若两人。
刘庆东在美国因车祸去世,永远没有办法说话了。刘家最小的妹妹、大学教授刘庆红,冷静地看着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们,显示着一种超然世外的态度。
乔安明算是这里唯一的外姓人,但他自认为他是最有资格出席本次家庭会议的人。在火车上,他还在骄傲地质问妻子:“是我给老人送的终!那时候,你那些哥哥弟弟,在哪儿?在哪儿?”尽管对他话里着重强调“哥哥弟弟”有所不满,但刘庆英不能不同意丈夫的话。她只能无奈地叮嘱他不要多说话,一切由她出头。她不能让头脑简单的丈夫在兄弟们面前丢脸,更不想让他们了解她和乔安明之间的不和睦。现在,他们夫妻端坐着,都摆出一种胸有成竹的高傲和沉静。
沉默就弥漫了冯建国家的客厅。
冯建国的老伴和女儿在厨房里忙着张罗饭菜,不时地向这边偷看一眼。
干休所的环境很好。三楼的窗外都是高大树木的枝叶,在微风中哗啦啦地响着,很悦耳。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是细碎的光影,使人感觉到些温暖。偶尔,有一只喜鹊飞落在树枝上,喳喳地叫上一阵,抖抖翅膀,然后飞走,它的身影就在房间地板上夸张地跳跃上了一阵子。刘庆英低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出来。
“说话!”冯建国不耐烦地说。
仍然没有人吭声。冯建国不由想起昨晚儿子来探望他时说的话:“您真是没事闲的。都这个时代了,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先说好,我是没有时间的,公司要上市,我忙得很。”
也许这就是轮回?儿子的相貌酷似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像。而态度里表现出的那种不屑,昨晚一直在老人的梦里搅扰着,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烦躁。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他问自己,却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就是想做了,就是在几十年后回想起了那些事了,就是……老了。
“我没意见。”刘庆林先开口了,但短短四个字里的消极显而易见。他掏出烟来,点上。长期的伏案工作显然使他染上了极大的烟瘾,他焦黄的手指把他的孤独暴露无遗。
烟雾飘满房间了。冯建国开始咳嗽。刘庆英说:“别抽了,你不知道大哥……”
刘庆林根本不看姐姐,他接着说:“给老头儿迁坟,那母亲呢?老太太的坟还在老家。”
“你是说把他们迁到一起吗?”冯建国严肃地问弟弟。
刘庆林不说话。刘庆红却冷峻地开口了:“别忘了,还有我母亲。”
大家都似乎打了个战。仿佛小妹妹的话是一柄剑,毫不留情地直戳进他们的心底,在他们的血液里穿出冰冷的一线,滋滋地给七情六欲淬了火。情感的潮汐退了,就露出坎坷,醒目地让人难堪。一朵乌云,就在瞬间压到大家头顶了。
“二哥别忘了,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母亲为你卖过血的。三哥别忘了,你在农村插队时我母亲为你送过多少次东西。大哥,你我就不用说了,你不会忘了,你曾经姓冯……”
大学教授的语气并不多么沉重,很平静,但字眼咬得很清晰,有点像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解重点。她清澈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仿佛忽略着所有人的尴尬,却捕捉着尴尬背后的一丝丝羞愧或是什么。应该说她的神情是宽容的,但宽容此刻就是一种尖刻了。她和她的兄长们本就隔着血缘的河的,此时这河正在无声地涨水,淹没着他们的一切。
“吃饭吧。”冯建国的妻子从厨房出来了,满脸的笑容显出一种真诚,不知情的她适时地化解了当前的僵局,“家常饭,没什么好的。全家难得一聚啊……”
人们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气,纷纷起身往饭厅走去。刘庆红跟在最后,仿佛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姐,父亲行医那么多年,去世的时候没留下点儿秘方什么的?现在人们讲养生的,那可是无价之宝。”
乔安明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刘庆英忙拉他一把,含混地回答妹妹:“没有……他走得太……”
冯建国向她投来尖锐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刘庆英一阵慌忙,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那些药方早就在无休止的家庭战争中遗失了。不知道是怎么没了的,也似乎从没有人心疼过,它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只带到山里的青花瓷罐,也已经不知所终。那个深山里的家,对退休医生刘庆英来说,早就已经没有宝贵的东西了。
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闷的饭桌上,连饭菜的香气都是沉甸甸的。多少年了,他们再没有这样—起吃过饭了。端起饭碗的时候,冯建国突然想起那年的那一顿饭……继母要进门了,他们等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看着桌上渐冷的饭菜,他告诉弟妹,谁也不准主动给那个女人盛饭。后来,那个女人来了。紧身的旗袍,鞋面上的绣花,淡淡的笑容……一切都想起来了,一切都如昨天般的清晰。退休将军的心颤抖了,他放下碗,想弟妹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地在想她呢?他知道,迁坟的事情是议论不下去了,三十年了,冯婉如的幽灵仍然在暗处冷笑,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孩子,即使是不给她盛饭的孩子。
百无聊赖的刘庆生顺手从茶几上抄起一张晚报,无意地看见一则消息:在他们家乡的那个城市,新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对元代青花瓷罐。目前,这对瓷罐为世界上仅存的同类瓷罐,价值上亿元。据悉,这对瓷罐是一个神秘女人在不同年代卖到文物商店的,据说当时一共卖了五十多元……
“真他妈的!”一生贫寒简朴的图书馆馆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愤愤地骂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骂谁。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