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
木门很重,她用力推开,门外到处都是雪,铺天盖地的雪色,亮得她两眼发黑。一只乌鸦“嘎嘎”地叫着,扑棱棱地从她头上飞过去。顺着声音望去,一棵光秃秃的树,炭黑色的树干衬着湛蓝的天空。
凛冽的空气使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把帽子往耳朵上拉了拉,抬起头挺直了背,大步往前走去。她什么也不想,事到如今想也没用,唯一的愿望是赶紧躺到床上睡一大觉。她不能睡,电脑里说不定有多少邮件在等着她。她看看表,莫斯科时间下午四点,中国晚上九点。迎面走过来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妇女。她羡慕地看着。单纯地做一个女人多好,她常常幻想有一个男人爱上她,娶了她,从此不再为生活的温饱负责,不需要在利益的得失上和叵测的男人们较力,只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感到胸疼,异样的寒冷随着呼吸张扬在她的肺里。毛线帽挡不住严寒,额前的发际像刀扎般地痛。她才明白俄罗斯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戴帽子,而且戴皮帽子。
她站在地铁站下行的电扶梯上,仔细打量着迎上来的一张张脸。电梯有几十米长,人们羊肉串似的排在上面,表情坚硬冷漠,眼睛机械地望着虚空,不带一些生气,没有一点内容。她注意到了一个女人的脸,因极度的痛苦而焕发出一种光辉,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在绝望中憧憬着意外的赦免那样,坚忍地等待着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的转机。她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农民为了让他拉磨的驴多干活,蒙住驴的眼睛,在驴头前绑个萝卜。驴以为只要它往前走就能吃到萝卜,一直围着磨走个不停。
莫斯科的地铁很大。她所在的这一站,是红蓝绿三线交汇处,地铁上下三层,人特别多,过道也长。她夹在无声的人流里,眼前闪过报摊、花亭、安静地站在边角上的老人,他衣着整洁,默默地伸着讨钱的手,表情是:我需要帮助,但不乞求你。
地铁的门打开了,在拥挤中她听见了琴声,划破了喧嚣的静默,击碎了时空,定住了她。地铁擦着她呼啸而去,她的头发被车速带起的风呼呼地吹动着,像被电击般站在那儿,她转过身来,循着琴声,看到了拉琴的人。
她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下,悲戚的琴声带着绝望,在琴声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支燃烧的香,慢慢消逝,寸寸成灰。这无以言说的疼痛又带给她说不清的轻松。毕竟,她能哭了,她也可以哭。在这陌生的城市,她可以尽情地哭。
地铁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琴声停了,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背上。放下捂着脸的手,她转脸看见了那个拉琴的金发男人。“去喝杯咖啡怎么样?”他同情地看着她,语气像老熟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她感觉鼻子被眼泪泡肿了,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林木气息。“谢谢。”她带着哭音儿,勉强微笑着。
他们来到一家咖啡店。他给她推开门,恭立在门边,让她先进,帮她脱下大衣,拉开椅子让她坐。他伸出手说:“吉姆。”
“很高兴认识您。”她说,握住了他的手,她介绍自己的名字,转头对侍者说,“双份艾丝披索。”
他要了同样的咖啡,
“现在,说说您为什么那么伤心?”他放在桌面的两只手交叉起来,“也许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这是一家有特色的咖啡店。整面的玻璃窗临着黄色的石板路,对面是一栋红色的哥特式建筑,屋顶上盖着皑皑白雪。窗台和咖啡桌一般高,同是栗色的原木材质,呼应着墙上一整幅版画,果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夏娃很丰腴,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智慧果,微闭着眼睛,陶醉在果子的美味中;亚当则很瘦,筋骨强健。艺术家突出了他男性的标志,它很长,长得像亚当的第三条腿。果园里的亚当正精明地观察着夏娃吃果子的反应。
店里人很多,气氛活跃,但并不嘈杂。有许多人独自坐着,他们看书,写字,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怡然自得地望着窗外的雪景和街灯。
喝完了一杯咖啡,他問她:“高兴点儿了?”她点点头。他长出了一口气:“您的俄语说得真好,在那儿学的?”
“中国。”
“您是中国人?真不像!”他摇着头说。
“为什么?”她常听外国人这么说她,这次她想问个究竟。
“您的眼睛很大,鼻骨又窄又高。”
“哦,就因为这些?”她想他一定很少接触中国人,“其实,您如果能到中国看看就知道了,长我这样的中国人很多。”
“不,不仅仅因为这个。您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情,寂寞、忧郁,隐藏着强烈的渴望和激情,好比茫茫雪原里的一棵树,黑色的树枝挣扎着伸向湛蓝色的天空。我想,每个看过您的人都不会忘记您。而一般的中国人没有您这样的眼神,往往比较平和。”
他拿出烟来,“可以抽么?”
“请便,”她看着窗外,“这儿的风景不错。”
“这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古老的街区,窗外这条路18世纪就有了,”他说着用手指指对面那栋楼,“那栋楼有二百多年了——它最早是一个公爵的。这个公爵快八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官吏的女儿。据说有一幅名画画的就是他们的婚礼。”
“是吗?”她应道。她知道这幅画,这次她一定要看看它的真迹。她对不幸的婚姻有种病态的兴趣,就像医生面对自己主攻的病理。
“冒昧地问一句,您结婚了吗?”他突然问。
她摇摇头,扫了一眼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那上面没有象征已婚的戒指。有时她想,她需要一个男人,但显而易见,要一个真实的男人会很麻烦,也很复杂。她无法忍受男人的卑俗和怯懦,也不能对那些企图控制她和她财产的人不动声色。
从咖啡店出来,天已经很晚了,他执意把她送到了酒店门口。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他用唇轻轻触了触她的手背,“明天见。”他和她道别。他的手细长白晰,仔细修剪过的指甲在酒店的门灯下隐隐现出柔和的光泽。
降在她手背上的雪花儿蜜糖般地融化了,凉滋滋的雪水珠儿滚过他吻过的地方。她目送着他走远。
时间已近凌晨,酒店大堂仍旧灯火辉煌。酒店里的酒吧还在营业,她走了过去。
酒吧里只有两个男人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一个在寂寞地喝着啤酒,一个拿着一杯红酒在和女侍调笑。角落里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在弹着老式的风琴。她在灯光的暗影里坐下来。腰板笔挺的男侍应生无声无息地走过来,谦恭地弯腰:“请您吩咐。”她要了一份叫“天使之吻”的鸡尾酒,她喜欢啜过之后的翻腾。
今天是她的生日。在这一天,她的三十万美金转眼间烟消云散了;也在这一天,她深刻体会到了背叛对她的伤害。
几年前,她学俄语的表叔从外贸下了岗了。赶到她家,痛哭流涕地诉说着不幸,恳求她的父亲帮忙。最后,她的父亲给了一笔资金,资助他到莫斯科发展,包括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货源。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年过半百,已经身价百万的表叔,声泪俱下地对她说,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天。从今后,他会像她的父亲一样照顾她。今天是她的生日,就在这一天,她的表叔用近乎冷漠的客气拒绝了她的要求。在她急需资金周转时,他侵吞了她的货物。这就是表叔给她的生日礼物,听她说到那笔货被海关没收时,他的表情就像丢个纽扣那样无所谓。她看着表叔的胖脸,一张一合的薄嘴唇说:“做生意就是这样,赚了赔,赔了赚,三十万也不是什么大数,下次多发点货就有了。”他知道,她没钱再给他发货了,知道她指望着这笔资金救急。可他是那么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她的衰败,甚至幸灾乐祸。他不必仰仗她,也不必再对她小心周旋,想法逢迎,他不怕她了。因为她没有力量影响他的事业,甚至是恨她家对他的恩情,让他歉疚,让他不舒坦。他早就想躲她远远的,但他要用她,不能不屈尊俯就。如今她败了,他再也没有顾忌了。从她说出她公司陷入困境那一刻起,这三十万的货款,他就不想还给她,更别说利润了,因为这是他最后所能从她那儿得到的。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指尖冰冷,身体抖个不停,她清楚地知道,这批货完整地在他手里,他正忙着批发。可是强龙拧不过地头蛇,在这个黑白两道都不规矩的地方,只有认栽。这回表叔连长辈的样子都不会摆了,她无知地露出了自己的底牌。她们家对这个叔叔来说,已经没用了,是药渣。她要做的,是不能让他看出她的失落,她的恨意,她笑着离开了。临走脱下腕上的翡翠镯子戴到婶婶的腕上,留恋地和他们拥抱告别,请他们保重。她毕竟比他们年轻。更长的日子在后头,很多事可以慢慢来,但愿他们能好好地活着。
她又要了杯红酒,感激地想起了那个叫吉姆的人,想起这个陌生人的安慰。她对自己举了举杯,说,“生日快乐!”
夜很深了,风琴低低地响着,她给了侍者十个美金作为小费,留恋地站了起来道谢,感谢让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联想起丝绒般的黑夜,轻柔的羽毛,草原的繁星。她渴望有个人能拥抱她,温暖的臂膀像丰厚的羽翼那样覆盖她。
回到房间,侍应生照她的吩咐已经送来了鲜花,长杆荷兰玫瑰,插在阔口的人造水晶瓶里。推开洗手间的门,百合花斜插在大凉水瓶里,她调整一下花的角度,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些红腫的脸,正视着镜中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多年来,她一直代替她父亲活着,想起睁着眼睛过世的的父亲,无论多难,她要完成父亲的心愿,支撑父亲创下的家业,夜以继日地焦虑,没时间顾及自己的需求。一次资金操作的失误引起了公司财务的雪崩,她就要完了。她在浴盆里放些浴盐,调好水温,滴了柠檬精油,深吸几口气,“哗”地一声水响,她半躺到水里,水温带着草味儿香暖入骨。房间里的背景音乐轻轻地响着,她闭上眼睛,仔细体会着被水酥软的感觉。让我就此沉睡吧,她不想再挣扎了。但她坐了起来,拿起报纸浏览。从后面往前看着,娱乐,财经,专访,到了时事版,一行粗体黑字扑面而来:意外,还是谋杀?她躲避似的闭上眼睛,慢慢地把头滑进水里。起初还有青发宛若水草般地在水面上招摇,一会儿,水上就只剩下她看过的报纸漂。
一夜噩梦,她睡得好累,醒来时已是下午。她拉开窗帘,阳光扑面洒进来。雪停了,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喝完咖啡,她晃动着手里的杯子,待残余咖啡在杯子的内壁上留下痕迹时,她冲着亮处认真地观察着它们。这是她从一个吉普塞人那儿学来的占卜方法。她想知道事情还有没有转机。那些咖啡的印记有点像枪击过的玻璃,也可以把它们想像成一滴洇在纸上的眼泪。结局可能真会很悲惨,但她不愿这么想。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在桌子上方的镜子里发现眉毛有些乱,修过的眉型不再那么清晰。脸上已经化好妆,打了粉底之后修眉对皮肤不好,也修不干净,重新化妆需要很多时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修眉用的刀。这把新买的眉刀锋利无比,很像一把老式剃刀,总觉得它是极好的自杀工具,拿它割腕,割颈动脉都不错。
屋里的灯光有些暗,她打开梳妆台上的镜灯,俯身凑近镜子小心地剃着眉边的杂毛。“笃、笃”,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她的手抖了一下,一段眉毛被刀片削了下来。她扭头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过身继续仔细地修眉。没有人知道她住在这儿,她对莫斯科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走了,而且,他们都知道她身上再无油水可刮。敲门的人不是敲错了,就是要有意外发生了。俄罗斯不是中国,被杀被抢的中国人很多。她心里冷笑两声,这两样她都不怕。放下眉刀,她从化妆包里翻出眉笔,仿照真眉,一笔一笔地填补着眉上刚刮出来的空白。敲门人很耐心地等在门外。能听见他弄出来的声响,像揉搓纸张的声音。也许是楼层服务生正在她门外干活,她舒口气,直起身子满意地打量着修过的眉毛。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她打开门,带着水珠的鲜花挡住了她的视线。一张男人的脸,吉姆。他那不知诱惑了多少女人的眼睛带着笑意望着她。
“想给你个惊喜。”吉姆说着弯腰吻了吻她的脸颊。
“真的很惊,吓掉了我半条眉毛。”她指着黑笔画上的那块眉毛开玩笑地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用老熟人般的口吻说话,也许是他老友似的一吻瞬间增添了他们相处的时光。
“希望没打扰你,”他说,“不过我给你情人留下逃跑时间了。”吉姆说。
屋里很热。依照俄国的习惯,他摘下帽子,脱下了外套。她把它们整齐地安放在衣橱里。她有些恍惚,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么熟悉,那么默契,好像他们每天都这么生活。
吉姆带进来的清香和她身上的香水味儿融合在一起,站得离她很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眼睛迷人,像晨光初照的海面,把她从不知所措中解脱出来。她说,“今天特别冷。”
“雪停了。”
“我想去特列吉可夫斯基美术博物馆看看。”
“我陪您去怎么样?”
“不麻烦您了。”
她喜欢独自欣赏那些画。可一时想不出别的理由拒绝。
吉姆的姓很长,她记不住,他又是一个很讲礼节的人,她不愿在他们刚认识不久就直呼他的名字,这样没教养,也怕把关系拉得太近。世上有一见钟情,但不相信这事儿能发生在她身上。她称他为“吉姆先生”。他几次请她称呼他的名字,她仍微笑着以尊敬的口吻叫他“先生”。他则称她“依娜”,这是她中文名字的大致音译,说“大致”是因为外国人很难把她的名字说得准确。
他们在那幅《不相称的婚姻》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她仔细打量着那个年轻娇嫩的新娘,想像她在烛光中,坐在空寂的大房子里独自感伤的样子。
“你不会也有个老丈夫吧?”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吐出的气痒痒了她的耳朵。
她发现他说话时把“您”换成了“你”,熟人的语气。她笑笑算作回答。
博物馆很大,还有很多画她没看,两个小时就不知不觉过去了。馆内有个咖啡站,很多人在那儿休息。他们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了进去。
“你学过画吧?”他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
“你还知道什么?”
“你失恋了。”
“你以为我十八岁?”
“只有十八岁才恋爱?”
她淡淡地笑笑,不想再说话,放在衣袋里的手指无意地摩擦着手里的东西,埙,一种古老的乐器,得到它的那天,她有九十万进账,从此她就把它带在身边,认为它能带来好运。她正被一种情绪笼罩着,她很想和着寒风吹吹它。
走出博物馆时,雪又下了起来。她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斜对着一座古老的庭院,乐声雾似的从她指下的孔洞中飘出来,荒漠般的空寂渺远。她微合着眼睛,旁若无人。
曲终半晌,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搂在怀里。
“什么曲子?”他问,拿过她手中的乐器端详着。
“楚歌。”
这次分手时,他没有行吻手礼,而是像老朋友那样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明天见。”他说。
以后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他陪她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名胜古迹,甚至去了郊区,参观了那里古老的教堂,一个多世纪前的城堡。吉姆是个体贴的男人,许多事情她刚一想,他就做到了。上楼梯让她先走,下来时让她后走。帮她推开门,拉开餐椅,脱大衣穿大衣。她把自己的行程一推再推。
一天,他一大早就给她打电话,叫她立即下楼,说他马上到,他要带她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她下楼,看见他一反常态地穿一件灰色长大衣,露出里面银灰色的西装,价值不菲。她惊异。一个琴手的收入是买不起这些东西的。出了酒店的大门,他没像往常那样,领她走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而是走向酒店的停车场,坐进一台黑色的梅尔苔丝奔驰车。她确定这车是他自己的,从车内一些个性化的物品看起来,是他的。她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这些天来,她早从一些细节中发现,他其实是一个生活条件相当优越的人。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地铁中拉琴。
车被他利落地开出停车场。他没说去哪儿,她也不问。她相信他不会害她。
车到了一个大得望不到边的货场,看起来它是一个建材集散地。吉姆把车开到一座长长的五层楼前停下,然后绕过车头,给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楼门前有两个穿迷彩服的守卫,带着枪。楼里有两个保安,穿黑西装,细高的身材,很精干的样子。
他们在存衣处脱下外套。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后,帮她脱下大衣。有人早已给他们按开了电梯的门。到了三楼,是一处带套间的办公室。外间显然是秘书的办公室,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立刻从桌前站起来,“早上好”,她用敬畏的语气问好,并带父称称呼他。
他点点头算是回答。走进里间,一百平米左右的办公室,橡木做的老板台,带显视屏的电话。他没有坐在横放着的老板台后,而是替她拉开椅子,和她一起坐在竖放着的长桌子旁。他坐在她对面。女秘书走进来,轻轻放下两碟精美的甜点,同时打量着她。
“请问,您喝茶还是咖啡?”秘书轻声问她。
“咖啡。”她回答,眼神嘴角都带着亲切的笑意。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他向窗外一指,“这些就是我的工作。”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你真了不起。你一定很忙?”他们已是改称“你”。
他站在她背后:“几年前,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幸亏拉琴才没饿死。”
“在地铁里拉吗?”
“是。”他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转过身来,顺势躲开他的手,“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去地铁里拉琴?”
“教育自己。”他又把手放到她肩上。秘书端着咖啡走进来,他停住话。她趁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目送秘书走出去,他接着说,“如果处任何环境任何事,都能够坦然面对,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她开始不安,意识到他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她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往更深一层发展。以她这方面来说,他的最佳位置应该是“远方的朋友”。她不再想让男人靠近,她再也经不起打击了。他是一个危险的人。因为,看起来太完美了。表面上如此完美的人,往往有着常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弱点和缺陷。
“吉姆,”她说,“谢谢你了,这段时间真是打扰了。耽误了你不少事吧?我后天得走了。”她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拿定主意,尽量不让他说出他想说出的话。
“我们不是说好这个周末一起去郊外度假吗?”
“签证要到期了。再说,出来太久了,很多事等着我去办。”
“我来帮你延期。”
“我真得走了。你也不能冷落了你的家人。”
“我没亲人了。我父亲是一个有名的政治家,死在多年前的一场政变。妈妈三年前也去世了。我妻子半年前也死了,自杀。”他说到这儿,咳嗽了一声,弯下腰拉开抽屉,翻找什么,很难过的样子。
他拿着一张照片走过来,“我妻子。”他说。
她细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女人。他站到她身旁俯身和她一起看着,手搭在她的肩上。
他的妻子并不漂亮,但是眼神很特别,很女人味儿,温柔妩媚。出于礼貌,她赞叹说:“她真美!”
“你更美。”他直起腰,抽回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他脸上已了无悲伤。这就是男人,她想。
“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正是妻子和我初次相遇的日子,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拉着同一首曲子,你坐在同一个地方……”
她打断他的话,“还穿着那时穿的衣服。”
他点点头,“她去世半年了。我多次去教堂,求上帝宽恕过错。我拉完那首曲子,睁开眼睛,看到了你,你是上帝给我的女人。”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眼前,吻一下她的手,“我爱你,依娜。”
她想抽回手。他开始吻她手腕,软软轻挨着她,汗毛蠕动着。她挣脱说,“吉姆,我想我该走了。酒店有人等我。”
他红着脸看着着她,眼神变冷。
她迎视着他。
“你怕?”
“我怕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只想爱你。”
“爱情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他拍拍她的肩,“你太沉重了。我们再坐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儿处理处理,等会儿我开车送你。”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给她倒了一杯冰水,自己坐到办公桌前看文件。她踱到窗前,看着进进出出的汽车,据说在这个国家,做大生意的都是黑社会。她回头看他,他正在和谁通话,表情冷峻,蓝色的眼睛变灰,像冬天的天空。
她和吉姆出了办公大楼。发动车,有人奔过来。吉姆落下车窗,那人弯腰往里扫了她一眼,“什么事儿?说吧。”吉姆以命令的口气对来人说。
“那事儿调查清楚了。”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四十岁左右。
吉姆关上车窗,拿起貂皮帽子,开车门对她说:“请稍等我一会儿。”
他们急匆匆地向远处的货场走去。在离开一段距离后,停住脚步,低声商量着什么。她不禁起疑,这事是和自己有关,她拿出手袋里看戏的袖珍望远镜观察。他们走向堆木材的地方。在一垛板材附近,另有几个男人,显然在等他们,尊敬地向吉姆问候。吉姆走到一个穿黑皮夹克的人面前,那人多说也就二十岁,一脸的惶恐。吉姆表情和善,露着笑意。青年人往木垛边上靠。一个瘦削的男子双手插兜,晃到青年跟前,另一个人抡起手中的木棒砸向青年搭在木垛上的胳膊,她和那个被打的人同时尖叫起来。而后,那个被打断手臂的青年人滑坐在地上,吉姆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其他人跟着他。谁都没再看那个伤者一眼。她收好望远镜,擦去额边发际渗出的汗。
他拉开车门坐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其余的人站在车旁,目送着他们远去。“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他说着打开音响,“听听大提琴吧。外面真冷。你的衣服太薄,出去会冻病的。”
“谢谢,”她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这是巴哈的曲子?”
“对,《船歌》。”他温文尔雅。
回酒店的路上,他心情格外好,讲起巴哈的逸文趣事,以前演出时闹过的笑话。她一声不响地听着,盘算着要尽快离开这个国家,要悄悄地走。
车到了酒店门口,吉姆问她下午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商店逛逛。她说有事,不耽误他的工作。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她说看时间再定。他停下车,打开车门,伸手扶她下车,告别时跟平常一样,轻拥着她,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沾了一下,然后松开她。她一直看着他的车融入飞驰的车流。“永别了,吉姆!”她默默地在心里和他告别。普希金的诗句涌入她的脑海: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还没有完全从我心里消亡;
但愿它不再烦扰你;
我一点也不愿再使你难过悲伤。
……
她想着这些诗句,走向酒店的民航代办处。
回到房间,写字台上放着墨绿色的盒子,绑着金丝带,她知道是吉姆送来的。她碰都没碰那盒子,摘掉电话线,进洗手间,双手撑在梳妆镜前,俯身打量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里忧郁。今天什么都没做,却很累。先冲个澡,让自己状态好些,收拾行李,睡一觉,找一家有特色的餐馆慰劳慰劳自己。
她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她的视线落在盒子上。禁不住扯开金色的丝带,打开,白缎子的衬里,躺着一枝紫红玫瑰,长长的杆儿,茶碗大的朵儿,半开半放,绒绒的花瓣娇艳欲滴。她拿起盒子,低头深吸一口气,好香啊。盒底一张折叠着的纸条,上面只一句话:“等你一起吃晚餐。吉姆。”
她叹息一声,想起他的话“我发现你常叹气。”“是,我常叹气。”她自言自语。
她照样把盒子捆扎好,煮咖啡。在心绪难平的时候,喜欢做费时的事。咖啡壶装上水,点火,插好漏斗,倒咖啡粉。她努力不想什么,盯着酒精灯的火焰,耐心地等着水滚起来。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她就起床了,拨开窗帘,外面漆黑一片,路灯孤寂黯淡。在橘色的光影里,雪花上下飞舞。
做了一宿噩梦,她梦见一只豹子追她,她拚命搏斗,最后把豹子的下巴掰掉了。解梦的书说,梦见野兽,预示着危险。她是个迷信的女人,有些忐忑,“但愿一切顺利”,她小声对自己说。
她仔细化好妆,收拾完行李,检查一遍房间,提着行李开门。那一刹那她停住了,吉姆站在门口。
“早上好。”他接过行李。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手脚也于那一瞬间变得死人般的冰冷。她机械地跟着他下楼。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服务台结了账,说不出一句阻挡的话。他们来到停车场,他的车蒙着厚厚的一层雪。“你一直在这儿?”她看着他,语气极为冰冷。
“我就住在你隔壁。”他毫不理会她的情绪,把她的行李装进后备厢,像往常一样替她打开车门。
“住多久了?”她站在那儿,继续追问。
“从认识你的那天起。“他说着把她推进车里,关上车门。
他发动了车。天太冷,车一时不能马上启动。
“去机场。”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吩咐出租车司机。
“你看见昨天的事儿了?”他问。
她没回答。
“那是生存的手段,不能说明好坏。”
“请把我送到机场,要不我下车。”她说着推开车门。
他看她一眼:“先把车门关上。”
车驶上酒店门前的那条大街。她稍微安了心。
天还没亮,街上几乎没有车。离飞机起飞还有整整一上午,她不得不在机场度过这些时间。过了几个红绿灯,她突然发现车没向机场走。“停车!”她着急地喊了一声。
他像沒听见一样还往前开。
她说:“你不停车,我就跳了!”
他的车速稍稍慢了下来:“我不会害你,别任性。”
“任性的是你,”她回答说,“不送我去机场。我要跳车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没改变方向。
她拉开车门。
“别胡闹!”他很生气。
她跳了下去。
车刹车时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停下车,疯子般地向后跑去。
她仰面躺在车后几米远的地方,几乎昏了过去。他跪下来,探她的鼻息,喘了一口气,察看她的伤势。她的右小腿有点问题,其他的地方没大事儿。
她睁开眼睛。他哀痛地看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宁可死也不愿爱我?”他勉强压抑着。
她一声不吭,流下泪来。他抱起她,放在后座上,开车往医院奔去。
右腿胫腓骨骨折,脑震荡。腿必须做手术。
当她从麻醉中醒过来时,看到一张脸,一张快乐的脸。粉红的脸圆圆的、胖胖的,洋溢着快乐、平和、满足。是一个老护士,正用浸了水的纱布湿润着她的嘴唇。她说,“今天几号?”得到回答后,她收回目光,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蜕下沉重的外壳,像个婴儿。
她住在最好的病房里。叫薇拉的老护士专门照顾她妈妈一样,常从家里带些好吃的给她。吉姆很少来看她,床头柜上的花天天换,没有红色玫瑰,是郁金香、百合。
吉姆最后一次到医院看她,是一个星期六。进门拿起她的手,轻吻一下说,签证给她延期了,机票他也改签了。她轻声道了谢。护士拿来椅子,就悄悄出去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刀,脱下大衣,坐在她床边,专心致志地给她修指甲,不再说话。她也不说话。修完一只手,又拿起另一只手。一滴泪溢出她的眼角,顺着脸颊滚下来。屋里极静,静得能听见泪珠落到枕头上的声响。
两只手都修完后,他站起来:“别难过,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一出院,我送你去机场。”他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需要什么你跟护士说,我派人送给你。”
他没说再见就走了。
她双手撑着坐起来,挪下地,拄着双拐走到窗前。她把白纱帘掀开一角,往楼下望,看不见他上车,只见他的车驶出医院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进来,把他拿来的花换上,淡黄色玫瑰,她最喜欢的花,她曾无意中和他说起过。
此后吉姆一直没来,直到她出院。
出院那天早上,吉姆打来电话,机票已经确认了,国际航班提前两个小时办手续,想早点儿来接她。
吉姆走进病房,穿棕色皮夹克,手拿一支长杆白玫瑰。她已穿戴整齐,见他进来,她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怎么样,腿好了么?”他说着把花递给她。那花儿裹在紫色绉纸里,看起来异常娇柔雅致。
她接过花,微笑着谢了他,又和他说了说腿的情况。他关注地听着,嘱咐她回国以后要注意休息。
她和薇拉告别。她把拐杖倚在墙上,伸手摘下脖子上的白金项链,把它给老人戴上。当她把项链两头扣在一起时,她的泪珠跟着落到了薇拉的脖子上。她们紧紧拥抱着。擦擦泪,薇拉把拐杖递给她,“来,”她扶着她走到洗手间,“看镜子。”薇拉说,“看到什么了?”
她不解地在镜中望着薇拉。
“忧伤的脸,你看到难过的样子,”老护士说,“请笑一下!看着镜子,笑一下,好!”老人看着她的眼睛,“生活就像这面镜子——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她再次拥抱了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吉姆和她下楼。她挽着他,走过有些昏暗的走廊。推开住院部的大门,外面阳光明媚。门前的草坪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长椅前几只麻雀来回走动着觅食,远处的蓝天上有一道飞机拉出的白线。她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感叹时光飞逝,转眼又快到春天了。
车径直开到了机场。他先给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然后从后备厢拿出她的行李——一个真皮旅行袋。他揽着她的肩,提着她的袋子,和她情人般地走进机场大厅。放下她的行李,他望着她,她也望着她,俩人一时都说不出合适的话来。最后他说:“好吧,祝你好运!”轻吻一下她的脸,握握她的手,转身走了。
被释放了的女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送着金发男人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机场的自动门。周围的空气里遗留着没有散尽的淡淡的草香,那是他的气息。一行泪清清冷冷地在她脸上淌着,闻着他遗下的衣香,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的生活是如此地被动,就这样被人夺取又抛弃。虽然,这曾是她想要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