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儿子来找我,他是我儿子。
我是你儿子王良。他说,眼神有忽不在意,我说不准是不在意还是讽刺。
我有儿子,二十年没见,当他说是我儿子时,眼前瞬间发黑。
三岁之前,邻居都夸他好看。小孩子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儿子三岁之后,我就不知道了他什么样子了。按三岁时的模胚,他该是个瘦高个儿,有点胆小怕事。
眼前,我儿子,自称是王良的,对我完全陌生。一副生猛相,穿件松垮圆领衫,司空见惯的美女头像飘在前胸。短裤下裸露粗壮的小腿长着密密黑毛。圆领衫由于洗涤不当,或原本质地问题,像破抹布一样丢儿当儿地挂身上。
他抽动鼻子,不经意间就抽动,习惯性动作。
我无比惊诧。之后,流于通俗的形式,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王良努起上唇,上面突显短短胡须,嘴巴一张一合,胡须随着语音节奏弹动,他没叫我妈,他说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样儿。所答非所问。
因为他的胡须,我就觉得他不像我儿子,这念头令我很烦。我不是不喜欢男人长胡须,可有的胡须不合时宜。
八月的天,极热,跟往年一样,汗液覆在身上,令人难受,又是冷汗。暑天,冷汗,除非身体得了病。
我想知道王良是怎样找到我的,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
他说了一个简单过程,从小,他知道生他的妈死了,得急病死的,他从来没指望过有一个起死回生的亲妈。前不久,他奶快要死了,瞒着儿子透露了真相,那个婊子还活着,跟人跑了。
王良抽动鼻子,重复着他奶的原话,实话跟你说吧,就这样。
那个有着男人大下巴的老太太爱说“我实话跟你说吧”。很多年前,她跟我说过很多实话。我大概忘记了她长得什么样儿,只记得她的大下巴,女人长男人的下巴,有恶狠相。
王良的下巴很大。
有名有姓就找得到,派出所电脑一查,全有了,叫你这名字的全国也没几个。
王良屁股下的沙发陷下一大块,他挪了挪,欠欠屁股,手伸进口袋。这动作像一个人。他点烟吸烟慢慢腾腾,像上了年纪的人。
我不习惯于闻烟味儿,一个人住着,没有什么男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就住这儿?一直住这儿?
他抽动鼻子,终于关注起我住的地方,我奶说,你可能很有钱。他笑一下,笑得很讽刺也显露某些稚嫩。
烟灰弹在地板上,我差点儿用手去接。没有烟灰缸。
地角还行吧。他老练地评估。
我不想他谈或跟我谈房子地角怎样不怎样一类。
你来找我,你爸知道吗?
王良下唇包住上唇吐了口烟雾,他不知道,正忙呢,跟那女的打。
你继母?
算是吧,房产证她想写她儿子的名儿,她有儿子,又生了一个,反正,就这么回事。爱打打,热闹。
你不念书了?
早就……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工作了?
没,没啥好活儿。这么说,你就一个人?这好,没人跟你打,啥都是自己的。
沉默,令人不舒服的冷场。
认识门儿了,常来吧。
那当然,我是你儿子。
他抽了两根烟,屁股下的沙发越陷越深,但终于还是走了。我给他倒的那杯可乐,剩下小小的杯底。
我问他,你准备告诉你奶你爸,你来找过我?
才不,关他们什么事,我是你儿子,只要你认就行。
今天我休息。
制藥厂关门,生产违禁药物,或其他原因,我在那儿干了快二十年,几乎就干成了模范工人。现在,这家药店叫大中堂,我卖药,也算是没转行。工资能拿到两千块,比药厂挣得多,朝九晚五,一周休一天。
我住的房子不太大,五十几平米,老式的两居室。我活着归我,死后就不是我的,我是这里的住客。
吃饭的时候,我谴责自己,没留王良吃饭,太冷酷,王良是我儿子,不是冒牌的。母子相见,没有通常影视剧中的那些情节,没激动,没痛哭流涕,没声泪俱下,我见了二十年没见的儿子光剩下惊诧了。
我隐约觉得,生活从此将改变。这念头令人很烦。
第二天我去上班,跟我挨着柜台的是玉芳,她问我是不是没睡好觉,眼皮都肿了。我说睡得挺好,大概是水喝多了。我问玉芳是上眼皮肿还是下眼皮肿,上眼皮肿是脾虚,下眼皮肿是肾虚。我究竟哪儿虚了。
玉芳说上眼皮肿是肿眼泡,天生的。你还行,眼袋不明显。
这岁数了,该长啥就是啥了。
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玉芳卖保健品,广告上的产品,报纸整版做宣传,吃它有病治病,五脏六腑的病都治。没病也吃,长寿,美颜,有点神乎其神。我卖的是治前列腺的药,都是一些老男人来找,有贵的,一百多块吃几天,便宜的一百多块吃三两个月。便宜的药从不做宣传,都是放在柜台角落里,贵的放明面,一眼就望得见。有人要买,我就推荐贵的,这是药店的规定。
快到中午,玉芳说下次休息咱俩去劳动公园。我们的关系不错,我跟药店其他人也不错,但玉芳离我最近,平日说的话也最多。有时候我们下班后一起去吃海肠饺子。
我和玉芳站在微波炉前加热从家里带来的午饭,她的是包子,我在塑料盒里装了米饭和炒豆腐,豆腐里还加了西红柿。玉芳说这个做法很怪,味道还不错。
去劳动公园不是逛园子,赏花观景,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那里有个相亲乐园,属于非诚勿扰的地儿。
玉芳三年前跟丈夫离了,一门心思找个胜过前夫的,她很努力,去婚介所,参加妇联举办的相亲大会,又走到了相亲乐园。
这地儿有好多年了,自发的,不收费,人多,各阶层都有。也有骗子,男的女的,男的骗女的,女的骗男的,多半是为了钱。有家室的想出来寻刺激的也有。玉芳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玉芳跟人试过婚,没登记,住一起,但不长久,有儿女反对,有让钱和房子闹腾掰的,有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是打又是吵,不可开交。总归,都没有长久。
玉芳说,还是原配的好,不分二心,可她的原配早就分心了。玉芳的意思就是在没离之前,还是原配的好。
我们约定好了时间。我其实无所谓,的确无所谓。没有丝毫的积极性。玉芳认为这跟我死去的恩爱丈夫有关,感情牢固,不忘旧情。这些都不搭界。虽然我跟玉芳关系还不错,但也没必要把什么秘密都说出来。
那个秘密就是第一次婚姻有了王良这个儿子。第二次只是事实上的婚姻,我和老邢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他比我大许多,我跟他住一起时,他的儿子和女儿也都不小了,我没打算做个有口皆碑的好继母,但也不够狼外婆资格,我跟他儿女关系不好也不坏。没几年他们就都成家立业了。之后,见了就相当客气,透着生分。
他们将老邢的财产看得死死的。
我知道老邢早就立好了遗嘱,但内容我一无所知。
老邢死前暴露了他的私生活,他跟另一个女人有多年的关系,是个农村女子,有三个孩子,年轻轻的她带着三个孩子开了间废品收购站。老邢帮她收破烂,再将收来的东西分类,卖到更大的废品收购站。
这些事,老邢的儿子和女儿都知道。
有一天老邢突发脑溢血,中了风,在年轻女人那儿。我一直都以为他退休后又找了份打更的活儿,隔天他就要上一天的班,他是在那女子的收购站上班。没有工资,他贴女子钱,贴多少他自己也没有数。这些都是后来从老邢女儿口中得知的。她肯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她想骂那女子没良心。
年轻女子把中风的老邢送到医院再没照面。我去医院伺候他一个月,出院了,半年后,他心衰,死了。我陪他一直到死。他儿女都认为我做得相当仁义,我倒不觉得,不然我干什么呢。占着妻子的位置,总得尽义务。想要一切从头开始就太晚了。
老邢更改了遗嘱,他的房子我可以住到死,如果中途再嫁或跟别人,遗嘱就不能成立。他儿女都在公证书上签了字。
这就是结果,再也没有什么人打扰我,老邢儿女不再来家里,连客气都没有了,只等我死或走人。
玉芳吃饭时跟我讲她女儿老公爹得糖尿病的事儿,人为啥会得糖尿病呢,听医生的话,不能吃这不能吃那,就馋雪糕,硬是没敢吃。照这样,病没好,人得饿死。
那人为啥还会心衰呢。我不知道我会得啥病。玉芳说咱们最好得心脏病,来得快走得快,不遭罪。谁知道呢。
玉芳在405车站等我,她穿了裙子。她穿裙子就不显得很胖,还染了头发,看不见白头发了。她戴眼镜,像个退休女老师。玉芳挺有文艺天分,年轻那会儿在工厂里,每年系统搞会演她都登台唱歌,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声音像王昆。现在胖了,气短了,高音唱不上去了,但还是大中堂药房唱歌最好听的一个。她入了街道组织的老年合唱团了。
玉芳怪我没打扮一下,运动装上班穿,下班穿,休息了还穿。
我笑笑。我爱打扮,也有时尚的衣服,像小姑娘爱的细高跟皮鞋我也喜欢穿。我到了陌生地方才打扮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比如,每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和春节放小长假我外出旅游的时候。这样的事,我不会跟玉芳讲,它是我的另一个秘密。
一大早上车上不挤,坐几站就到地儿。一进去,就有男的女的过来问我们是儿子还是女儿,有很多为儿女相亲的父母。如果是男的问,玉芳就跟着聊几句,女的问她就摆手。有熟面孔的,打招呼或装没看见。玉芳看见之前跟她同居过的男人,一扭脸就避过去了,几乎每次来这里玉芳都能看见他,冤家路窄。
我和玉芳在劳动公园呆了三个多小时,吃了一根雪糕,又喝了一瓶水,玉芳请客。她留下了三个人的联络方式,还有一个小青年,彬彬有礼,老实巴交,是给他父亲找伴儿的,他母亲去世多年,他刚上了大学,家里除了保姆没别人了。他看玉芳像个老师,就攀谈了一会儿。
一个男人到我跟前问我是姑娘还是儿子,我想了想,儿子。这个人六十岁左右,面孔和善,声音热情。他跟我说了会儿话,可惜,他女儿三十二。他留了我电话,他姓郝。
我和玉芳回去的路上去家乐福超市,她跟我讲包虾仁饺子的事儿,我忽然就想吃虾仁饺子了。玉芳告诉我原先不知道的,馅儿里放点胡椒粉和糖,很提味儿。
超市里各大酒厂在搞促销活动,名目繁多,我买了几瓶白酒,用了平日的半价。这让我兴奋了会儿。
我左右手拎着超市购物袋,半斤青虾,这个季节还不太贵,半斤十七块,买了圆茄子,西葫芦,一些袋装食物,打折的东西。还买了洽洽瓜子,山东烤大花生。晚上看电视吃的闲食。
我爬到四楼,一抬头,王良站在上面等我,垂头丧气,眼神怪怪的,好像是奇怪这个弓腰喘着气的女人竟然是他妈妈。亲妈。
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等半天了。他没表现出焦躁和不耐烦,抽动着鼻子,一忽的不在意。
我放下手中的袋子找锁匙开门,再逐一把东西拎进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快活,包虾仁饺子吃。
我包的饺子从来没这么好吃过,炒了两个菜,茄子炖粉条,西红柿加紫菜炒木耳。
王良在客厅里看电视时,不时给谁打手机说上几句,扯皮的话,彩票中奖球赛金字塔销售一类。有的我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他一条腿搭沙发扶手上,一手拿遥控器,嗑洽洽瓜子。瓜子皮屑吐了些在茶几上,还有些散落在沙发周围地板上。
我进屋时,王良累了,歪着睡了,嘴唇粘着皮屑,打呼噜,搭在扶手上的小腿黑黑的毛很扎眼。我盯住他看了看,转身又去厨房了。
王良要喝酒,我说不行。他说怎么不行,别事儿事儿的,我奶就说你事儿事儿的。
他自己下楼去买了五瓶啤酒上来,两块钱一瓶的啤酒,水、酒精和其他什么玩意儿勾兑的液体。他吃得快,喝得快,脸红脖子粗,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也不是一句都不说,我说你得找份工作干。
他说有人帮他在苏宁电器找了个卖家电的活儿。我说挺好。他说还不如买彩票有希望呢。
我无语。
他吃了喝了站起身,打个饱嗝,起身往外走,他没去卫生间,五瓶啤酒一次也没去,肾功能很好。他开了门走了。说走就走了,也是说来就来。他喝啤酒的杯子剩了浅浅的杯底。
我睡不着觉,怎么也睡不着,我给玉芳打电话,这个时间,她一准儿在看电视,她能熬夜。
我问她在看什么呢,她说看《非诚勿扰》。语气透着兴奋,告诉我小桑那小子挺认真,看样子不是假的。
我问小桑是谁。
玉芳说就是公园里那个替爹找老伴的小青年,给她打了电话,他很看好玉芳,跟他爸很合适。
我说我儿子来找我了。
玉芳很吃惊,你儿子,你有儿子?你从来没说过。
那是第一次婚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呢。
我还为你愁来着,没儿没女的,又没个身边人,你又不急着再找,可怎么好,现在见了多好哇,你有依靠了。乐坏了吧。
还行。
什么还行呀,一个大儿子突然出现,要我都得休克过去。怎么样,长得像你吗?帅吧?很出息吧?
还行。
哪天领来我看看这大儿子,不是我说,就得有自己的儿女,将来房子财产什么的就不会落旁人手里。你说,我要是没那闺女,死了房子给谁,就落侄儿手里了。别看是亲戚,就不比自己亲生的,别管她好不好,亲的就好,不冤枉。
玉芳说得头头是道。
睡前,我吃了片安定,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吃安定有个坏处,睡得快醒得也快,不过一个小时,我倏地就醒过来,醒是醒了,头昏昏沉沉,我又吃了一片安定,这一次,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俩星期就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有三次或四次,家里的电话在半夜时分响起来,很惊人,也许是打错电话了,没有人跟我说抱歉。几次之后,我把电话线拉长,拉进了客厅,调小了来电音量,再有人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干扰我睡觉了。
星期天药店就像庙会一样热闹,好几家药厂搞促销活动,原本贵的药便宜了,便宜的就更便宜了,买药的人,多半是老年人,把平日冷清的药店挤得繁荣昌盛生意兴隆。
我和玉芳都加了班,站了一天,腿都站酸了。终于熬到下班,松了口气。在路上我买了一点瑞安八珍鸡肝,喝酒时吃它很好。
天黑了,路上有人遛狗,大概是嗅到了瑞安八珍的味道,一条像小鹿样的狗跑到我脚边,转了几圈,被主人吆喝了才跑开。
看见这条狗,想起药店一个姓安的女同事,家里也养了一条狗,八九年了,有感情了,狗老了,快要死了。安同事每回提这事儿都眼泪汪汪的,她说养狗其实比养儿子好,狗从来不惹你生气,听话,忠诚,扒个小窝就是家,给口好吃的就冲你摇头摆尾。儿子不行,跟你要房要钱就差要老命了。一回,安同事家的下水管道堵了,她打电话给儿子。就有人说,你说养狗比养儿强,那你咋不让你狗儿给你疏通下水管呢。
玉芳建议过我也养,作个伴。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伴呢,这样问别人,会被以为很离谱吧。很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就有一句关于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一定要跟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答案,蚂蚁都有家,何况人。蚂蚁是蚂蚁,人是人。
爬楼梯时腰疼了,有时候就疼,跟我时不时地眼前发黑同是老毛病,也算不上是大病,人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都是正常的。
开门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每次出门,我一定要将锁头反锁,开门时钥匙要在锁眼里转动三圈才能听到弹簧跳动。只一下,门,开了。
我诧异,顿了十几秒后才迈步进门,有种不寻常的味道,感觉上的味道。厨房有人进过,冰箱里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屋子里样样家具在原来的地方,电视机摆歪了点,它从买回来就在那里,直直的,正正的,现在,它歪了。没有丢东西,好像如此。卧室的床,怎么说呢,我在意我的床,有人上了我的床。
我去柜顶摸索到一个泡沫塑料包装袋,里面的存折还在,上面有几万块,是这些年我的积蓄,老邢除留下这套我暂住的房子,没撇下财物。我每年出去旅游要花费不少,没再多的钱。
有一条金的项链和一只戒指,是多年前的老式货色。个人证件,诸如身份证户口簿一类,一叠票据。一些闪闪发光的饰物,不值钱,特定环境下配戴。
这些东西至少可以说是我的家当,柜顶不能再放了,我把它们统统塞进卧室床铺硬板下面。
我坐在床沿上,忘了买的鸡肝,忘了饿。我在寻思着什么人来这里,开了门,不是撬,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个像空气一样的人吃了冰箱里的食物,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
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被蒙住眼睛,其他小朋友每个人都来摸你一下,然后,你要猜是谁摸过你。
不是老邢的儿女,更不像是小偷,贼不走空千古定理,没有哪个小偷破坏过。前几天楼长来过,她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别管女人多大年纪,安全是第一位。她的话另有意思。老邢死后两三年,楼长要将她的一个亲戚介绍给我,我没同意。楼长的责任心促使她时不时来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想起一件事,从床沿上跳了起来,跳得急了点,眼前一忽儿就黑了,片刻之后,视力恢复正常。橱柜最底层排列几桶大罐装的农夫山泉,里面不是矿泉水,是高度白酒。纯粮食酿造。
我不大愿意让人知道我的嗜好,人们都说酗酒不好,如果酗酒没有妨碍别人,就不能说它的好坏,是个人生活喜好。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这嗜好,老邢住院时,我闻不惯医院的味道,每回从病房回来都吃不下饭。然后,我发现酒能让我忘掉医院的气味。我慢慢就喜欢上一个人独酌几杯。酒有魔力,喝到一定的量让人平静,大概也能让人发疯。我愿意酒后进入前一种状态。
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嗜好,倒是药店里的一个坐诊的大夫有过怀疑,我跟他提过偶尔眼前发黑的情况。他问我喝不喝酒,或可能是脑动脉有问题,一定不要沾酒的。
这个大夫不是蒙人的。药店里有几个坐诊大夫,管骨病的,管心脑血管病的,管糖尿病的。同事一律称他们为蒙古大夫,意思就是骗人的那种。他们多半不是正规科班出身,半路出家,自修成手,进不了大医院,在小门诊或药店给买药的老年人把脉,量血压,鼓动买药,买更多的药。
更晚些时,我喝了酒,像喝牛奶一样,我这辈子从来没喝过牛奶。我喝得酩酊大醉,我非常享受这种醉醺醺的感觉,连安定片都不用吃了。
接下来几天再没有人出现,无论是贼还是所谓的空气人。有一天上班没多久,我心血来潮,让玉芳替我照看柜台,打了出租回家。
王良赫然出现在我屋子里。我大概是想到了,除了他。我情绪波动不大,但诧异,眼前一忽儿的发黑。他把电视机搬进了卧室,半躺半倚在床上看电视,手边有从冰箱和厨房拿来的吃的东西。见了我,他吃了一惊,只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他。
从门进来的呗,我还能怎么进来。
我沒给你钥匙。
对呀,你没给,我就不能进来吗?
换成别人家,没有允许,你就不可以进去。
这不是别人家,我是你儿子。
电视是放在客厅里看的。
看完了再搬出去呗,这多简单。
我略呆了呆,想愤怒一下,但没有,我转身往外走。我说,你走的时候把我的门锁好。“我的门”,我加重了些语气。
我要换锁,我下楼的时候狠狠地想,可若他有这门技术,换了也白搭,白搭也得换,再加一道明锁。
回到药房,玉芳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脸上大概有不寻常的表情。我说没发生什么事。
我问玉芳那个小青年怎么说。对这种事,一向都是玉芳主动跟我讲,她不讲,我不问。打听别人的隐私让人不自在。
玉芳做了个鬼脸,还没有下文呢。
我换了锁,一切又正常了。星期天,郝姓男人打电话约我,就是跟我在劳动公园聊天的老郝。他有个三十二岁的女儿,未婚,有点抑郁症,心理医生建议多谈几次恋爱,多跟人沟通。老郝在劳动公园物色了很久,没合适的,女儿的妈整天就知道打麻将,女儿的事老郝的事这女人很少过问。老郝自己上面还有个九十岁老母亲,他的情况值得同情。
老郝自己倒乐观,是个京剧票友,经常在中山公园跟老伙伴们唱京剧自娱自乐。他还爱打太极。他鼓动我去中山公园。我不会唱京剧,小时候听过不少,老郝说重在参与,乐呵乐呵。
我没有赴老郝的约,我不像玉芳一样愿意发展这种关系,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习惯了,习惯不太好打破。另外,我和老郝离得太近,我不想跟距离近的男人有瓜葛,这个距离可能是一个城市尺度。我喜欢外出旅游,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陌生的人,之后,不再相见。这样最好。
玉芳一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停用小镜子照照口红有没有花。她告诉我那个替父亲找伴的小青年小桑去家里看她了,拎着水果,还带去他父亲的照片。他父亲是个老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
照片上的老革命穿军装,气宇轩昂的样子,真是个老革命的样儿,看着就让人亲切和眼熟。
小桑告诉玉芳他爸现在跟他姐姐在旅行,国外,姐姐嫁了个老外,等回来后就让他们见面。为父母操心未来生活的儿女很难得,玉芳的女儿没管过自己的妈是不是过得孤单。
玉芳对这桩与老革命牵手的姻缘很期待,她又开始尝试着减肥了,喝减肥茶,吃很少的饭,有时候中午只一个水果替代午餐。我说这样不行,你得运动才好。她说也运动,早早起来晨跑,跑得都喘不上来气。
你儿子来看你没有?
几乎隔几天玉芳就要问问,我回答来或没来,对此,我没更多的话题可讲。
王良带来一个姑娘,应该是他女朋友。姑娘笑眯眯叫我阿姨,长得很壮实,在五金交电公司卖厨具。
冰箱里有点水果,我去洗,关水龙头后,听姑娘跟王良说,她就是你妈?也不像呀。
小时候像,你看我照片,小时候的。
她真二十年都没看你呀。
那还有假。
所以,你就不叫她妈。
……
还真有这么狠心的妈啊。不过,她挺年轻,是不是结婚早的原因。
不知道。
早结婚还是有好处的啊。
我端着水果进屋时,王良跟那姑娘在屋子里比比画画,这面墙放一张大沙发,那面墙放衣柜和电视柜。姑娘有些沮丧,太小了,什么都放不下。
姑娘吃着水果,笑眯眯问我一些问题,平常人们聊家常时问的一类,不过,在我听来,有些本末倒置,本是我这个做长辈该说的。
阿姨你多大。阿姨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阿姨什么时候退休。阿姨你不会一个人过一辈子吧。阿姨你参加保险了吗,是三险还是五险。
姑娘最后宽慰我道,阿姨你以后就跟我们一起过。
我问姑娘,你们打算结婚吗?
姑娘嗯了一声。
你们认识多久了?
姑娘说刚认识,但比良子大两岁。
我说其实也不急。
姑娘说阿姨你知道现在流行闪婚,处对象一年也是处,两年三年也是处,两个人真想在一块一个月也是一样。阿姨你知道处对象要花钱,看场电影要两百多,良子一个月的工资就够看几场电影的。他爸又不太管他,你知道他没什么钱,阿姨我们结婚你会帮我们吧,王良是你儿子,你就这一个儿子。
我说我有点钱,不多,几万块吧。
姑娘说,对王良,颇有几分得意,你看,我说吧,亲妈就是亲妈,再怎么狠心也不会真不管你。你早点来多好。
如果王良生活计划中包括我住的房子,那他打错了算盘。
我对笑眯眯姑娘说,姑娘你心眼真不错,能替王良着想,只是,别指望这房子做你们新房,我一离开这儿,它就不属于我了。另外,这房子也实在不大,我们住一起太挤。房子的问题找他爸爸解决,他奶奶那儿总归也比这里宽绰。退一步说,我手里那几万块也可以先给你们租一处小房子,年轻人,自己过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跟老人一起,可能会因为习惯方面的事让你们不自在。
姑娘看看王良,等着他开口说话。
王良弹动着他的胡须,抽了抽鼻子,什么意思你,倚老卖老啊,我还是不是你儿子,人家的妈为儿子卖血卖肾卖房子卖地,你为我做过啥?我是咋长大的,受没受过后妈的气,挨不挨打,你关心过吗?你就图自己快活自己清净,连妈都不想当,那你生我干嘛!
我和你爸的事你不懂,这些年没关心你是有原因的,但房子的事我无能为力,你真有结婚打算,你爸一定会为你准备的。
王良啐了一口,不是啐我,是吐嘴里的烟丝,还有原因呢,你别找借口了,啥原因,除非我不是你亲生的,像你这样的,活该现在孤零零一个,死了也没人给你送葬。就这间像火柴盒样的破房子,我还看不上眼呢,你以为它能补偿你欠我的,别想。你也别提我爸,在我爸眼里,你是个死人,早就死了,他也恨透了你,就因为他恨你,连我也恨,因为我是你生的。
他恨我没道理,在这场婚姻中,错处在他,他有暴力倾向,他像他爸,你去问问你奶,你爷打不打她。
笑眯眯姑娘看一眼王良,再看一眼我,一直都是一副模样,笑眯眯的,她突然插嘴道,良子,你爸像你爷,你爷打你奶,你爸又打你妈,那你不就像你爸么,将来你是不是也打老婆呀。
别听她胡说,我爸从来都不打我。
对,他从来不打你,他打女人,你三岁了,你能记一些吧,我身上有伤,手上有伤,胳臂上有伤,你还用小嘴给我呼来着。
我不知道,不记得。王良迅速躲开我的视线,他抽了抽鼻子,眼中有忽不在意或讽刺。
玉芳减肥挺有效,两个月,她掉了八斤。药店门口有一台称重秤,她让我验证,两个月前,她刚喝减肥茶也是我看着她称重量。玉芳喜不自禁,照此下去,用不上半年,她能变苗条。
下班后,我和玉芳去逛商业街,一家一家小店看衣服,只看,没买,玉芳要等到停掉减肥茶后再买。减肥茶能减肥是真的,但有弊端,不停地上卫生间。逛了一小时的街,上了两三次卫生间。我除了要陪她看过半年后再买的衣服,还要不停地跟着她找卫生间,挺影响看衣服的心情,也影响食欲。天很晚了,我都没食欲。
我劝玉芳别一味地减肥,人一下子减轻体重是失衡的表现,她的脸色就不如从前红润油光。
玉芳以前也减肥,但没一次成功过,动力不足,坚持不下来,又管不住嘴,减来减去就放弃了。这一次,决心天大,一定不能半途而废。
小桑跟他爸视频了,开始我还不懂啥叫视频呢。
视频过的老革命表示愿意跟儿子口中贤惠本分的柳阿姨接触接触,得到儿子首肯的事,成功率十有八九。
你说那个小桑有意思没有,我有一回提过年轻时爱唱歌,他非要我唱,还用手机录了下来,说要给他爸爸听,你说这孩子……玉芳离幸福的生活不远了。
你家大儿子呢。玉芳问。
他,忙。
玉芳说忙的孩子有出息,自己的女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跟她闺女总惦记老妈手里的钱,想用它来炒外汇。玉芳女儿鼓动玉芳好几次,炒汇不是炒股,炒股会赔钱,炒汇决不会赔。
玉芳说当我是傻瓜,如果炒汇真只赚不赔,全国十几亿都去炒汇了。玉芳坚持活着时钱要攥自己手里,不能眼看着他们祸祸,死了眼睛闭上了看不见了爱咋祸祸就咋祸祸。
玉芳总说你儿子你儿子的,说啥时候去你家看看。
我也有日子没见他了。
这话不假,王良个把月没来,他对他这个妈失望了,我该跟他讲清楚房子的来龙去脉,他清楚后就不会再存奢望。这个道理很简单,人人都懂。
就这时候,我看见了王良,我还以为眼睛看花了呢。他和几个打扮怪异,年龄相仿年轻人招摇过市。
这几个年轻人头发像猪鬃一样竖在头顶,染成五颜六色,耳朵吊着圆环。下身一律肥大下垂的裤子,裤腰低到小肚子那儿,仿佛裤子随时都能掉下来。他们就像从一个子宫里出来的一样。
除了王良,王良又高又猛,圆领衫,半截裤子,朴素又邋遢,跟他的同伴很不搭调,他迈动步子的样子像野人,沉沉的步子。他就混在其中。
这条街出租车进不来,有不少摩的在做生意,多半是没有执照的黑摩的。几个年轻人上前吵吵嚷嚷讲价,他们要去石道街,摩的手要八块,其中一个尖声叫起来,你杀了我们吧,一鸡头子远,就给你五块。
几个人随声附和,成交后,他们分别上了三辆摩的,其中两个瘦小的年轻人挤在一个摩的后座上。王良最后一个跨上摩的,忽然间,他回过头,朝我和玉芳这边看过来,我下意识地一闪身,要躲到玉芳的身后,但并没有真正躲起来。我不知道王良是不是在看我,但能感觉他的目光,随后,摩托车吼叫着冲了出去。
我眼前瞬间的黑暗,天黑了。
晚上,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呷着从超市买回来的酒,酒在嗓子和胃里烧灼,有点令我感到不舒服,酒也咽得比平日难些。
我不停地呷,体会着从微醺到大醉的不同等级,我困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拿起电话,举着话筒想了半天,王良并没给我留电话号码。我放下电话,松弛下来,进入一种梦般的麻木。
老郝又打电话约我,参加京剧票友聚会,这一回,他们还请到了一个曾经的名角儿,唱过方海珍和阿庆嫂。我犹豫一下,应了,说带一个女伴同去。老郝极为欢迎。通常,票友早上五点钟就见面,开唱要在九十点钟。早上打太极练剑做操遛鸟。
玉芳喜欢热闹,临了,她去不成了,她柜台里的药品厂商搞厂庆,打折促销,她又没法跟别人串休。玉芳不去,我自己又踌躇起来。
我的生活很规律,也很小,别人已经占据了一部分,进店买药的顾客和同事,现在,又出现了儿子王良,我不想再结交男性朋友,去听别人依依呀呀唱半文半白的戏剧,勉强自己让我很烦。
公园的天气真好,有山有水,凉亭里坐着看光景的人们,老的小的都有。老潘们唱京剧在一个小山坡上,半坡,一块平整绿地,搭一条木制长廊,上面爬满植物。站在廊沿上能眺出去好远。
老郝说,是不是挺好,休息了出来走动走动,接触接触他人,你会很快乐。
我没不快乐。我想说。
老郝们请来的角儿满脸皱纹,打扮入时,描着黑黑的眉毛,口红的颜色艳丽,举手抬足有范儿。票友们称她为于老师,于老师很谦恭,有修养,对每个称她老师的人双手合十回礼。
胡琴师拉了一段过门后,于老师轻启朱唇,兰花指轻跷,依依呀呀唱了一大段,每唱一句,都有叫好声。
我听不懂,有点迷糊,想打起精神,又想,我来这里干吗。
老郝在我一旁闭目轻摇着头,打着拍子,嘴巴一张一合应唱。
老郝对我耳语,你没听于老师年轻那会儿唱,天上有此曲,人长得水灵,唉,红颜薄命,挨了批判,差点就没上吊。你看跟着她的那个,是她的戏迷,她老伴死后,就一直跟着她,照顾她,也算是苦尽甘来。
于老师身边的那个男人年轻很多,脸白白的,眉毛吊吊着,像京剧里的人物,有些滑稽。他脚前身后围着于老师转,让我联想到电视剧里那些得宠的太监。
于老师唱毕接下来就指导他人唱,有个人突然说,老郝,让你女朋友来一段。
我一下子成了老郝女朋友。
老郝说,你别介意,大家都是朋友。
我可能把老郝想错了,他对我没意图,他身边的老伙伴中有鳏夫,他希望成就一段姻缘。可他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有些事,对我没有意义。
我已经习惯的生活似乎还没有什么理由要去改变。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独自饮酒,排列早餐食谱,开工资后一个人数钱,能数好几遍。再想想下一次旅行目的地,预算要支出的费用,每次总要超出预算,还好,心里有准备,不出超出能力范围之外。
旅行很愉快,总会遇上精力充沛、活力无限的年轻人,有一副天真面孔却经验老道,他们知道陪伴一个看上去有钱的老女人会从中得到很多。他们的生活来源就是女人,上了年纪,离婚,婚姻不幸独自旅行的女人。
我浑身上下闪闪发光,那些不值钱的饰物派上了用场。当我成为一个年轻人确定的目标和我也确定对方后,我会暗示,这趟旅行之后,他的账户上会有一笔可观的费用。我信守承诺,离开目的地后,会在一个账户上存入一千块钱,不会再多了。
我马上丢掉使用的电话卡,对另一个正在咒骂我吝啬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梦境。
中山公园门口有个馄饨馆,我和老郝每人吃了一碗,他对我说那个唱杨子荣的,前两年死了老伴,人不错,没太大毛病,晚上喝点小酒,很少的量,身体也挺好,退休金小三千了,儿子不用他操心,也不反对他找老伴。
我默默听,没表示什么意愿,老郝也就不再说什么。回去时他坚持送我,推辞不过,也就让他送了,一直送到我住的楼下。
上了楼,发现王良倚门上,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感觉他变化很大,像没睡醒或正准备去睡。
王良已经把上回关于房子的事抛在了脑后,他跟几个朋友想做点生意,想从我这儿拿点钱。我说这钱是留给他结婚用的。我不打算给他钱。他说他不结婚,跟对象也黄了,挣了钱会还。
我不信他。他说钱是给他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结婚或做生意。这钱还不是他的。
王良很生气,比上回还生气,脸都青了,他说房子你留着当坟墓,钱也留着买纸钱烧吧,你真自私,又狠毒又自私,被你生出来都是耻辱。
我注意看看窗,有没有关好,我不想让人听到他的咒骂。他也许会转身走掉,就像之前,但他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坐稳,从沙发上滑下来,双膝着地,成了跪姿,他没马上起来,抹一把脸,出汗了。
我诧异无比,他是故意下跪的。
他说他需要钱,少一点也行,一千块。
我连五百块都没有。
快点给我,一点就行,我现在很难受,我必须吃药。他打着哈欠,眼泪快流下来了。
我明白他变化在哪儿了。
他说他没上瘾,就是跟别人玩玩,可现在他确实要一点点那个东西解决问题。我是你儿子,小时候你没管过我,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给不了我房子、车子、前途,只这么一点点钱,你连这点钱都不肯施舍吗。
我实在不喜欢他跪在那里的样子,给了他几百块,身上仅有的现金。王良怔怔的,有点不相信,他动作极快地抓过去,又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手中的票子,走了,没回头。
我的胃突然痛起来,从来没犯过胃痛,我的毛病不过是时而有眼前发黑的小问题。现在,我胃痛。
我锁好门,慢慢走下楼梯,平时,只要回了家,我不会再出门,吃饭,喝点酒,看看电视,洗个澡,上床睡觉。很平常,不会像年轻时因为电视里的某个场面感到震撼和激动。平常人的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可是,因为王良,我没法在屋子呆,我又胃痛。
立秋了,天气依然闷热,街上有股潮乎乎的热气。这种天气没法散步,我没有地方可去,娘家在父母去世后就鲜有联系。想来想去,想到玉芳。
玉芳家离我住处有几站地远,我去过一回,她刚离婚,去安慰她。
她没到家是预料中的事,我在那条街上走了几个来回,怕引起人的注意,尽量悠闲,直到看见玉芳。
玉芳对我的来访很高兴。她简单地吃了点饭,我们便坐下来共同看她家的相册。她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她父母的,她还保留了几张前夫的像。在一张过去的毕业照中,她指了指众多小人头中的一个,那是她的初恋。
玉芳显出几分羞涩,那会儿她十八岁,如何背着人约会,如何在街上一个前一个后显得毫无关系的轧马路。我问她初恋的情况,她说人家过得挺好。我又问到老革命,说这趟旅行也够长的,大概以后再也不打算出去了。
玉芳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我转了话题,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这事儿本来就不太靠谱,那个小青年又为他爸物色了一个更合适的或老革命自己邂逅一个都是有可能的。还有呢,我只是不想说,也没法说。
我提到中山公园里的京剧票友,那些老头子个个都很逗,就像我跟他们很熟似的。下回一定一起去听他们唱。
我回家时,胃不那么痛了,我又能睡一场好觉了。
几天后,玉芳请了病假,这是我跟她一起工作这几年没发生过的事,她的确因为胖有些气短。玉芳的柜台马上有个新人替代了她,她不是请短期假。
玉芳没给我打电话,说明她病得严重,药店里没人了解到更多情况。
休息时,我去玉芳家,我一准知道见不到她,因为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但却没料想,给我开门的竟然是玉芳本人。她并没想像的糟糕,就是脸色差,病恹恹。我放心了不少,不管怎样,玉芳也算是我这些年唯一的朋友,她对我无话不谈,我的例外。
你吓死我了,怎么不接电话,究竟查出什么毛病了,还打算放长假呢。
玉芳大概一直在哭,眼睛都肿了,这么丢人的事,怎么说出口。
不是病,发生了什么事。
我碰上了骗子。
我想起那个小桑,那个老革命或根本子虚乌有。
小桑先后四次跟玉芳借钱。头一回是学校里同学家乡遭了大灾,师生组织募捐,老革命一向支持为社会献爱心。他从玉芳手里拿走八千块。第二回是他的女朋友突发白血病,医院要给她所有血管里的血换掉,不然,活不到一个星期。他借了三万块。
小桑认认真真写了欠条,事由和款项记得清清楚楚,等他爸回来,一并还回来。
另一回的理由就简单了,同学出了车祸,司机逃逸,同学家是农村的,上大学的钱都是借的,小桑是班长,他在这方面的表率非常关键。
玉芳不是没有顾虑,但就在小桑借第三次钱的第二天,老革命从国外亲自打电话给她,感谢她无私的心地和善良,期待着跟她见面。提到了儿子借钱,责怪自己事先没预料到突发事件,家里不缺的就是钱,只是从来没给过儿子太多,他想通过这种教育让儿子懂得艰苦朴素和勤俭节约的道理,他对儿子的作为相当激赏。
老革命字正腔圆,就像广播里的声音。玉芳差不多失眠了一个晚上。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她又被借了钱,这次的理由离奇,小桑的女朋友不幸去世,他替女友最后一次行孝,给她父母留五万块养老钱。
玉芳这辈子就积攒了这些钱,现在她两手空空了,小桑也从人间蒸发了。
我去报警。
玉芳说,丢人不说,女儿知道了怕是会发疯,女婿也可能杀了她。
那也不能哑吧吃黄连吧。
玉芳说真想撞墙。
别傻了,太便宜骗子了。既是骗子,他还会继续行骗,以后,盯紧了相亲乐园,他还会再去。
玉芳白痴,这么简单的拆白党的故事她都识别不了,真可怜,也是她活该,想攀上老革命的高枝,那张照片就是建国时期十大元帅中的一个。
我的确看见了他,楼下邻居家男主人,有点娘娘腔,头顶已经秃了。我拐进楼道,他从楼梯间一闪身不见了,一副神秘相。
小偷又一次光临了。门仍然锁着,没有撬锁痕迹。进门后我扫视厨房和卫生间,没变化,没有人进来过。客厅里,电视机不见了,卧室的门跟我早上走时一样紧闭。
电视机两年前换的,韩国品牌,虽然是大屏幕,但分量不重,我能把它从这屋挪到那屋。电视机被人抱走了。
这大概是屋子里唯一能轻而易举搬动的家私,没听过贼会偷冰箱洗衣机。
有人敲门,楼下娘娘腔男人,他说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人搬走了电视机,很蹊跷,你不在家怎么可以,不过,他没多嘴,见过这个年轻人来过这里,估摸是我亲戚。
我说电视机出了毛病,拿去修理了。
那多麻烦,现在都是商家上门服务。
已经过了保修期了。
大品牌的也无妨,这样看来,买家电还得买大牌子的,你说是不是。
男人说你一个人也挺不容易,以前跟老邢关系不错,有事儿就吱一声,邻里邻居会帮忙的。刚才,我还想那个胖小子是不是个贼,胆子也忒大了点,不是就好,就好。
我决定过一段没有电视看的日子,冰箱不会丢,洗衣机不会丢,橱柜沙发不会丢,衣物是穿过用过的,杂七杂八物件不值钱,存折即使丢了里面的钱也不会损失,取钱要用密码和身份证。
为了保险起见,免得丢失后去挂失重新办证的麻顶,我把存折放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
我炒了几个菜,坐下来喝酒,没有电视看确实有点别扭,慢慢就会习惯的。那个贼一段时间不能,也不敢再出现罢。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高兴。
大概是太乐观了,没出十天,过去穿的一件裘皮大衣不见了,原本它挂在衣柜最角落里,皮毛还说得过去,但样子过时,再穿出去就很滑稽。
我思忖要不要报警,要么,提前退休守在家里。报警太兴师动众,提前退休收入就没那么多了。
究竟还能发生什么。
我等来了王良,像第一次一样,他深陷沙发里,弹动胡须,抽动鼻子,眼神飘忽不定。他来的目的很明确,要钱,强调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向我伸手了。
他知道染上那毛病不好,对身体不好,对未来生活不好,有人就因为染上了搞得清家荡产,他没有财产可以折腾,他不想就此毁了,他想去戒掉。
他嗫嚅着,不时哽住,但每一句都能让人听得清楚。他现在必须得弄到一万块,欠别人的,如果到明天不还,那帮人会废了他。
我不知道是哪帮人。
那台电视你卖了多少钱。
他不想说,但还是说了,三百块。
我眼前发黑,九千多买的。
门,你是怎么鼓捣的。
我不知道,小时候没有玩具,捡些破铜烂铁玩,捡到一包锁头和钥匙,新的,摆弄好几年,很简单,一个小窍门儿。
在别的地方干过吗?
没,抓住了得进监狱,我爸会打死我,你知道他打人有多狠。
我不会送他到监狱,更打不死他。
你去戒掉吧,我知道是免费的,如果因为你跟人借钱有人对你不利,你可以报警,毒资赌资不在法律保护之内。
你想看着我死?
没人要你死,没人敢,包括你爸。我活着,这个家可以当成你自己的家,我给你钥匙,如果你爸允许你在外面过夜,你愿意的话,可以住下。你必须去戒,既然现在没上瘾,戒掉很容易。你得去工作,正正经经去工作,不可以再拿我的东西去卖,如果再发生一次,我去找你爸,不管他是不是恨我,我让他知道你的一切。
我担心他再故伎重演一遍下跪动作,没有,他抽了抽鼻子,你真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儿子。
你是我儿子这个事实改变不了,我不会因此就感到失望,你可以不原谅我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什么样的理由,不可以威胁我,但我会补偿,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我现在需要钱,不然麻烦就大了。
我摇头。坚决。
他抽动几下鼻子,笑两声,声音奇怪而矫情,他擦了一下眼睛,不是擦眼泪,是汗水,他眼睛里那忽不在意或讽刺变得空洞和野蛮。
半夜时,我听到阳台上有声音,摩擦声,有人从管道爬行的声音,我心里一惊,阳台窗户没关好?门有没有上锁?我想起来看个究竟,但没动。我就躺在床上等待着。什么也没发生。是风,或是我的幻觉,我一下子跌进了梦境。
王良三岁,我牵着他的小手去幼儿园,在幼儿园门口,他挪动两条细细小腿跑向里面。
我捂着脸哭,不知道是在梦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哭。
我倏地睁开眼睛,跳下床,奔向阳台,薄薄的睡衣在秋风里抖动。漆黑一片,没有爬管子的人,没有任何人。而我为什么要梦见儿子,多年前,我的梦里出现的是他成年后的影子,模糊得看不清面容。偶尔,极少,我假想过,二十年后的儿子英俊帅气,前途无量。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二十年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玉芳在医院检查出了病,心肌梗塞,不能再发作了,后果不堪设想。也如她所愿,她得心脏的毛病,可能猝死,不遭受病痛的折磨。
我去医院,在住院部的走廊碰上玉芳女儿,眼圈红红的,她叫了声阿姨,差点哭出来。她说我妈好好儿的,我都不相信她会得这病,她就是有点胖,她才刚过五十岁,真怕有一天她突然就走了。
玉芳打吊针,疏通血管的液体,枕头上散落着白头发,她好久没染头发了,看上去像六十几岁的人。她说等出院就跟女儿一起住,房子可以趁高价卖掉,她要提前把财产留给女儿。
她对寻找另一半已经不抱希望了。
从医院出来,路过苏宁电器,所有家电都在打折,电视机画面五彩缤纷扑面而来。我是不是要再买一台回去呢?看了电视,又看了别的,我在里面徘徊很久,忽然地,不那么急着回家,或许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再搬一台电视回去的时候,家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洪水,火灾,爆炸。我等待着,要发生的总会发生,一些事情总要等待一些人来发生。
手机响了,是老郝,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老龄委组织他们这些退休人员去北京旅行,双飞五日游,团费低得让人心动。
老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差点脱口答应下来,我说女朋友在住院,不然,一起去。老郝说还有机会,这只是秋季游,还有春游夏游呢。我说不知道能不能请下来假。
這是真的,平日里,药店经理跟我们这些员工还算客气,可只要你请假,他就不高兴,他会觉得你很多事。
我从来没请过假,而且,随时随地可以加班加点。我想若是经理不允许,干脆退休好了,再交一年保险金就可以领退休钱了,一年的保险费我还出得起。
我决定去北京,并不期待跟什么人邂逅或发展某种关系,我只想离开家,离开我住的屋子,哪怕几天也好。
名副其实的老年旅行团,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刚刚从一场中风中恢复过来,嘴眼还没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也参加了旅行团。只争朝夕。
我大概是这个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可以想见,对我来说,这次由于某种不对等的原因,旅行并不十分愉快。
有一个小插曲,或减弱了我的沮丧感。老郝介绍一个人跟我认识,是个京剧票友,跟老郝年龄相仿,坐旅行车里时不时打瞌睡,不打瞌睡时精神头十足,爱放声大笑,笑声挺有感染力。
他一直跟在我左右,起到照顾女人的作用,喝水,拎包,指点风景,挟菜,倒也惬意。我从第一次婚姻开始,就没受过什么人照顾,不过,一旦身体靠近些,我就能嗅到一股气味,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气味。我不得不时时屏住呼吸,这让我很难受。
我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回程飞机降落后,我婉拒老郝和一路照顾我的那个京剧票友的相送,我想独自回到自己的家,睡上一觉前痛快地喝上几杯酒。这几天只是象征性地在晚餐上喝一点酒,淡而无味的啤酒。有天夜里,我渴望酒的麻醉,几乎要溜出旅馆到街上找酒店了。
站在门口时,我有种异样,这异样不是因为楼下邻居男人在看见我后鬼祟躲闪造成的,是从头就有,从王良出现,到我这次旅行出发前就有了。好像是一个谜底要揭开的感觉。
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毁坏了。连冰箱的门都变得扭曲,橱柜里的碗碟成了一地碎片,延伸到卧室的床上。床垫和沙发被刀子割开,露出里面的弹簧和黄乎乎的海绵。垫子下那个塑料包里的首饰不见了,证件则被撕成两半。我的一张旅行中的照片还挂在墙上,用红颜色打了一个大大的
,不是血,是厨房里的番茄酱。窗帘,床单,衣服,没有一件是完整的。
我潜意识中在等待的就是这?惊诧和眼前瞬间黑暗过后,我就这样想,仇恨,在一个时间里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一定是仇恨,仿佛是我欠下的,这是结果。
酒还在,装在农夫山泉瓶中的酒,他没有发现还是忽略了。我找了一只没能被打碎的金属杯,清理出一块空间,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我喝着酒,头变得越来越轻,身子却像被山压着一样重,我认出这山样的东西是绝望。我等着酒精把它赶走。一杯酒的力量不够,两杯,三杯,直喝到头像一团糨糊。
晕晕糊糊中,我拉开阳台的门,外面一片漆黑,还有冷嗖嗖的风。阳台的窗户大开,我向下面的黑暗看了看,一个念头闪电似的击中我,跳。
我眼前发黑,总归,到处都是黑暗,我在黑暗中抓住窗棂,窗户的高度是一个可跨越的距离,很容易,我的手一松,掉了下去。
我落在一个有弹性的地方,身子被托起,又跌下去,悠了几下,停住。我趴在那里,一点痛感没有,要么就是我死了。死会这么简单吗?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头晕,还能思考我是不是死了?
我睁大眼睛,动了动四肢,一束亮光从一扇窗上射出,我有点明白了,我此刻是在楼下邻居家的阳台上,三楼的阳台上。他家阳台向前伸了半米,搭了一个篷子,竟然如此结实。
他们听到了声音,聚到阳台上,女主人无比震惊,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我从阳台上不小心掉下来的,我喝了酒,迷糊了,去收衣服,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下来。
天哪!你命真大,也幸亏我家这个篷子。
他们帮我爬进窗里,身体的什么地方在疼,我用笑脸掩饰。
你没事吧,看看哪儿摔坏没有。
没有,谢谢,那个,是不是坏了,我赔。
秃顶男人始终一言不发,他脸上写满了怀疑,我踉跄往外走,他拉开门的时候说,要报警吗?
我爬上楼梯,找到藏在门外的一把备用钥匙,打开门,闪进去。明天,或一会儿,这片地儿就有消息传开,一个女人跳楼自杀没死成,多亏了一个违章搭建的篷子。
我主动约会老郝介绍给我的那个京剧票友,我们吃过两次饭,看过一场二人转。
一个黄昏,在露天广场我们跳了一场舞。这个广场白天是外地游客看鸽子的地方,晚上就是本地区老年人的露天舞厅,脚下或还沾有鸽子屎呢。
我跳得笨拙,票友跳得流畅自如娴熟,这说明他一直在做这种健身运动。
我去过他家,普通的房子和家装,普通得不寒酸罢了。我不知道出了他家的门,是否还有勇气再迈进来,但为了不在某个夜里被人撕成碎片,我尝试着让自己坚持,习惯变成另一种习惯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能戒掉酒吗?能忍受一只布满青筋的大手抚摸我身体继而爬上来?如果在和被人撕成碎片两者之间选择,我还是选择坚持吧,精神能战胜肉体的嫌恶吧。
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是命运垂青于我,不打算让我忍受跟人同床的精神折磨,还是要把我推向深渊?
我和京剧票友在露天广场跳舞后的第四天,他打电话给我,语气不同寻常,你,儿子。这一句,他就顿住。我心一惊,这是我们没有谈过的话题。
他清了清嗓子,在斟酌,我不知道你们母子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告诉过我,多年没见了。
我等他说出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奇怪你儿子来找我,你跟他说了什么?怎样谈到我们的关系?是,我确实觉得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后,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有可能的。不过呢,我这把年纪了,没有承担什么责任的能力了,我也不想担了,儿女自有儿女的生活,我就是想找个平平常常的伴,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对不对?
他一下子拉开了我们交往的距离。
你儿子现在很困窘,他好像欠了什么人的钱,我倒希望你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孩子,另外呢,我已经跟他说明白了,我们是朋友,我这样说对吧。
他要退出了,或许我该松一口气。
王良跟踪了我,要么就是无意中碰见的,他跑去跟他借钱,弄出一副可怜相,一个被妈妈抛弃的可怜儿子。
我大概应该表示一下歉意,比如,让孩子给你造成困扰是不该发生的,这也不怪他,这些年我没有尽到一个当母亲的教育责任,正应了那句话,有爹娘养,没爹娘教,是我的错。请你忘了吧,我会好好教育他,对他施以好的影响,以后,他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了,不管我们是朋友关系还是别的关系。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坚决而果断。
我眼前一阵发黑。
我给药店经理打电话,要请假,这让经理非常吃惊,你已经请了好几天假了,若再这样,我只有按规章制度来处理了。
要处理你就处理吧,你父母死了,难道你不去给他们发丧还要去上什么狗屁班?
我能想像出经理张口结舌的样子。我感到很痛快。
我将屋子清理了一番,买了几样必用品。请假的第二天,我去了趟近郊,那里的供销社有我需要的东西。
我又去看玉芳,她打电话告诉我出院了,住几天就要去女儿家。我在玉芳那儿待了一个小时,听她哭诉,替她难过,好言安慰。
从玉芳家出来,倒了三遍车,我去了交电公司,在卖厨具的地方找到了笑眯眯姑娘,她正跟两个同伴说笑,不时哈哧哈哧大笑,她扭脸看我一眼,没认出,继续说笑。
等她说得差不多了,没有更新鲜的话题,我叫了她,姑娘。
这回她认出了我,很惊奇地看我,怎么是你?
我说你怎么也不去家里玩了。
你不知道我跟王良黄了吗?
我倒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他是个没出息的人。
这倒也是,不过,他还年轻,你们都年轻,会有机会的。
有啥机会,他爸不管他,你也不管他,我倒想看看将来谁会跟他结婚。
我跟姑娘说明了来意,姑娘更奇怪了,你来跟我要王良的电话号码?你都不知道你儿子的电话号码?
我是知道的,掉了,这孩子好多天没照面,我惦记着他,我又不能问他爸去,他也没带别人去过家里。
他现在还没处对象呢?
大概是没有。
晚上,我给王良打电话,他在那边保持沉默,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明了。
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再提了,在亲人之间,没有对错,不能斤斤计较。我也想通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打算立一份遗嘱,把该留的留给他,省得将来跟老邢的儿女打官司。我手里的钱,放在银行也生不出多少利息,做点小生意倒也够。如果他真想做的话,我支持他。我希望他把那个东西戒掉,那实在是没有好处。
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叫了警察吧。
我为什么要叫警察,你是我儿子,亲生的,我还指望有一天你叫我一声妈,指望着你养老。
他不信我,是什么让我改变了主意,会不会有圈套。
我说钱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诱惑。我在想他正抽动着鼻子,弹动胡须,眼睛里偶现那忽不在意或讽刺。大部分时候,他显得木讷,不确定。
我晚上睡觉很警醒,预备随时有不速之客。
王良在一个中午时分出现,他先是打电话过来,我接起来后他就马上挂断。他轻轻地敲门,我悄悄地开门,他迈着野人一样沉重的脚步踢踢踏踏进来,一屁股又陷进沙发里。沙发已经坏了,但还能坐。
我说我们娘俩儿今儿个好好唠扯唠扯,你把你的苦水,怨气都倒倒,脑子里整天装这些东西,人是不会高兴和振作的。苦水和怨气都有毒素,影响健康和发育。
他几乎不说什么话,一副铤而走险的样子,很孩子气。他盼望的只有一件事,我拿钱给他。
还是先吃饭,喝点酒,我准备了好酒,你愿意喝酒,那就好好喝一次。
他那个装啤酒的肚子根本不是我对手,两杯酒下去他就迷糊了,他去卫生间呕吐,我端给他一杯水,这是解酒的醋水,一口喝下去就好了。
他喝下了那杯水,我精心准备的,供销社里买回的剧毒渗在里面,能毒死一头牛。
喝过后的瞬间,他似乎真清醒了,他抬眼看我,眼神不是飘忽不定,不是讽刺,我感觉有一抹温暖的色彩,或许我也有点迷糊。他张了张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像猫发出的字音,我心一惊。
他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地面让我铺了一层厚厚的地垫。他瞪大眼睛,一直瞪着,瘫倒下去。
你……这是他最后发出的声音,刹那,他似乎明白了我对他做的事。
我回到屋子里,王良喝酒的杯子里剩一个杯底,而我的杯子也有一层浅浅的酒底,突然间,我想嚎啕一场。
再次走进卫生间是很可怕的,我只有把自己喝得烂醉,而我别无选择。
我请来一个搬家公司,家里有东西要搬,几个箱子,一些零碎的物件。要知道把王良弄出去丢到人们所不知的地方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不赘述其中的细节了,如何买了收纳箱、皮箱、旅行箱,我把每个箱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有环卫工装垃圾的大袋子。
这是我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事,必须要快,活人是能嗅出死人的气味的。死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搬家公司的几个小伙子把箱箱笼笼搬到车上,按我指定的地点出发,半路上,我改变了主意,不想往那个地方去了,他们卸下我的东西,接过运费,扬长而去。他们甚至连问一句都懒得问。
我脚下是一座桥,几乎没什么人要走的桥,桥下的河水很深,很混浊。发生过几起自杀事件,都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听说连尸首都没找到。
河水将淹没一切。
王良,我儿子,出现在我生活里,那么意外快速,又是那么意外和快速地走出了我生活。像一个梦境,一个永远都无法再现的梦境。
我重新粉刷了房子,购置了所有家庭必须品,小到厨房里的一双筷子和卫生间的手纸,大到冰箱全自动洗衣机。这些物件差不多花光了我的积蓄。我不在乎,从此,生活就步入了正轨,又像从前一样,不会再改变,一直到我死。然后,老邢的儿女们会把我拉出去,烧掉,完结,不过如此。
粉刷房子的进度很慢,我一寸寸开始,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我有的是时间。屋子白白的,亮亮的,很干净。在一面白白的墙下,不知道是不是有灰尘落进了眼睛里,我流泪了,突兀的,就像我时常要犯犯那个眼前发黑的小毛病一样突然,而且,泪水一发不可收,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流眼泪是在很多年前,王良三岁,离婚后的我偷偷去看他,他被他奶送进幼儿园,他回过头摆着小手跟他奶说再见,蹦蹦跳跳走了。我在对面马路的人行道上,眼前一黑,蹲了下来,捂着脸哭了。身边走来走去的路人以为我是个精神病,还有人以为我是被丈夫抛弃了。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只管昏天黑地哭。
我又开始上班了,玉芳正式退休。她女儿知道了她被骗钱的事,是玉芳无意间说漏了嘴,女儿和女婿都要疯了,不顾玉芳的阻拦报了警。玉芳说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说你就權当死了一回,因为死过一回的人就不想再死了,比没死过的人更想着活,而且,想活得比别人长久。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就快到圣诞节了,再过不久春节就到了。春节会有一个长长的假期,但我并不那么期待了。我是说,我不打算在春节期间去旅行了。手里不太宽裕是一个原因,另外,我对于在陌生地方邂逅陌生人的那股渴望和激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减弱或消失了,有些心灰意冷。
有天,老郝介绍给我的那个京剧票友又打电话给我,期期艾艾讲了些客套的话,他忽然想明白了,我其实挺不容易的,他愿意跟我一起解决我生活中的难题,包括我儿子的事。
我拒绝他的同时,有一个古怪的念头闪现,任何人别走近我的生活,如果强行潜入,我有办法让他消失。我心中一惊,只是一惊,我并不为这个念头感到害怕或恐惧。
一大早,来了两个警察,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警察的后面还有一个人,是王良的爸爸。虽然二十年没见,但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看见他,我就想,为什么之前我没意识到王良事实上跟他爸一个模样呢,大概是心里的一种排斥吧。
警察问,你是吴晴女士吧,我们向你了解一下你儿子王良的事,你最近见过你儿子吗?
我摇头,二十年没见了。
王良的爸很恼火,我就说他不可能来这里,他敢来我就敢打断他的腿,这小子八成是被传销的带走了,整天就想着发财,他也得有这个命。我走了。他怒气冲冲,我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怒气可以保持二十年之久。
警察随后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后也走了,他们连门都没进。没几天,警察又来了,还是上回的那两个,这回,他们进了房门,他们很生气,其中的一个警察说,吴晴女士,你没跟我们说实话,你是见过你儿子的,他之前的女朋友证实的。
我说是,我的确撒谎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儿子爸爸不允许他来找我,他的态度你们也见了。我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让他爸知道,如果知道了,腿就会被打断。
这是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警察倒也能理解,他们只是想找到王良,他会到哪里去,跟什么人去。
这方面,我说不出来更好的线索,毕竟,我跟儿子二十年没见了,他平日生活圈子和认识的人都不熟悉,我认为,还是从他爸那儿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警察说,其实我们对这类失踪案件并不感兴趣,尤其像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他会有自己的主见和方式,也许他就是想换一个地方生活,关键的问题是你儿子跟人借了钱,人家以诈骗罪起诉他,这样,我们就得找他。
我淡淡道,或许,过些日子他就会来找我,他不可能永远离家在外,我知道该怎么办。另外,他欠人多少钱?我还有点积蓄,如果这样做能减轻对我儿子的责罚,我愿意替他偿还。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警察说,你倒是比那个当爸爸的理智多了,妈就是比爸强。那个当爹的,唉,也难怪孩子要离家出走。吴女士,关于还人家钱的事,我们还要跟当事人协商,如果人家愿意私下了结,我们也省了麻烦。
警察走了,我的胃开始痛,痛得连早饭都吃不下。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站一会儿,坐一会儿。
我打开电视机看早间新闻,是不是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被抛弃的尸首。屏幕上有一条狗,是条母狗,画面外有声音为这条狗做报道:在一场大火中,一居民家的狗一次次冲进火海里将它生下的小狗崽叼出来,距它生产才只有五天。最后叼出的小狗受了重伤,在兽医为其施以救治的过程中,母狗守护在旁,寸步不离。
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屏幕的画面消失了,我眼前一忽儿黑了,漆黑一片,我等了一会儿,停电了吗?
我等待着,黑暗过后重见光明。
等待着,等得那么久,我只有等待,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