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赝品假天下

姜泽华

改革开放之初，一直居住在北方的梁文浩教授来到南京，担任了市书画院首席鉴定师。这天，他独自一人来到夫子庙，不知不觉竟走进乌衣巷深处的一家简陋画室。这家画室不同于传统的老字号店铺，既无招牌无门面，也不卖文房四宝，只是四壁挂满古今贤人字画。有顾客来去，那青年画师也不招呼迎送，只顾埋头作画。

梁教授浏览了一下，字画几乎全是仿古之作。笔法虽颇见功力，可公然出售赝品，毕竟为方家所不齿。人道金陵赝品假天下，果不其然。想必这也正是市政府特聘他来南京任职的原因吧！梁教授转身刚要离去，突然在画室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幅特别的古画！

那幅古画，正是“明四家”之一、文人画“吴派”开山祖师石田翁的《汀中八景》。据传此画清朝时从清宫流失，已经失传七十余年，没想到竟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画室重现！起初梁教授以为也是临摹之作，细细一看，竟险些叫出声来！

梁教授缓步上前问价，青年画师头都没抬，冷淡地道：“上面不是有标价么？五千块不还价！”

梁教授马上明白了，这位青年画师该是造假造昏了头，把供以临摹的真迹与自己临摹的赝品搞混了。于是他笑道：“临摹之作，哪值五千块？”青年画师这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这幅山水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阁下买不起尽可来此鉴赏，但亵渎真迹，就莫怪我端茶送客！”

梁文浩暗道你小子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且不说我梁某人是谁，就论眼前这幅画，你也配谈鉴赏？他掏出自己的名片，轻轻地放在那年轻画师的书案上：“我姓梁，梁文浩，于书画一道，尚略知一二……”

这下，青年画师傻眼了。且不必说名片上那一串头衔，单是“梁文浩”三个字，在国内书画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自己倒好，卖赝品卖到“书画第一眼”头上了。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就再也甭想吃临摹仿古这碗饭了！

青年画师忙不迭地对梁教授道歉：“前辈多多海涵，小子野路出身，混不出大名堂，只能临摹点儿赝品混口饭吃。”

青年画师的这番谦恭让梁文浩顿生反感：这是一个多么可怜可悲的市井小人物啊！看画室布置，想必他的境遇并不好，可仅是这幅《汀中八景》，就足以改变他的命运。可惜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捧着金碗讨饭吃。更令梁教授难以容忍的是，青年画师先说这画是“祖传之物”，待知道遇上了梁某人，又胡说什么是自己临摹之作。先蒙后媚，庸俗啊！

梁文浩正犹豫该不该提醒这青年画师，画师已把那幅《汀中八景》取下：“梁老，您看上我的临摹是我莫大的荣幸！既然它能入您老法眼，就奉送您老补壁，小子分文不取！”

于是在半推半就之间，梁教授竟平白无故得到了这幅失传多年的石田翁传世之作。

此后，梁文浩便于心有愧地將《汀中八景》藏为珍宝，绝不轻易示人。因为一旦失传已久的《汀中八景》重现，那该在收藏界引起多大的轰动！并且世人若知晓此画藏于他手，恐怕也于他梁某人的名声有损。因为这事儿，他总是深深自责，甚至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半年之后，梁教授的弟弟梁文清回国了。兄弟俩在书画界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师级人物，兄弟聚首自然引起多方关注。待兄弟联袂出席了几次书画鉴赏会后，一时江南画坛大家纷纷出面捧场，盛赞梁氏兄弟上继三闾遗风、六朝文脉，下开当代画坛盛事。如此热热闹闹几天下来，梁教授有点飘飘然，于夜深人静，得意地拿出那幅《汀中八景》同文清一起欣赏。

梁文清一见此画，顿时两眼放光：“了不起啊大哥！我只道你这几年当起了‘牌位大师，没想到临摹仿古的功力竟精进如斯！这幅石田翁的《汀中八景》，我看不止是乱真，简直不是真迹，胜似真迹！”

顿时，梁文浩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梁文清的鉴赏水平在他之上，这让梁文浩一直佩服。难道说，这真是一幅乱真到了极致的赝品？

兴奋异常的梁文清没有注意到梁文浩表情的变化，还自顾自地说下去：“小弟这次回国，正为这幅《汀中八景》。大哥，《汀中八景》的真迹现藏于法国罗亚尔省南特市的一家私人博物馆，我国政府已经同意，将不惜一切代价购回国宝。”梁文清的神采飞扬，越发使梁文浩无地自容……

几天后，梁文清带着国内鉴赏界的几名顶尖人物和政府相关部门人士，匆匆去了法国，而本该同机前往的梁教授却病倒了。这次走眼，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样一幅赝品，自己却当宝贝秘藏在家！梁文浩一会儿羞愧，一会儿又暗自庆幸，幸好这事儿没有传扬出去，要是被书画鉴赏界同仁知晓，不但一世英名付之东流，自己也会为世人讥笑！几十年来，自己鉴赏品评过的名画无以计数，不料竟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画师手里！

这天，多年来一直对梁教授关爱有加的国学大师、梁氏兄弟的授业恩师冯万里老先生来医院看他了。

冯老先生听完事情经过，又拿过那幅《汀中八景》细细品赏一番后，不由哈哈大笑。笑声中，口水与眼泪齐飞，寿眉与白须共舞。冯老先生娓娓说道：“文浩啊，你此次进南京，本欲立马钟山，笑傲天下丹青高手，却没想到马失前蹄走麦城。看来，‘第一眼的虚名，误人不浅啊！”

这话说得梁文浩越发无地自容。

“不过，你虽然一时走眼，却使我更加欣赏你鉴赏的至诚。至少，你这个‘鉴赏大师不欺世！”

冯老先生突然话锋一转，接着说，“古往今来，所谓收藏家、鉴赏家，上当受骗者可谓多矣！为何他们不敢承认自己错了，还要多方掩饰？这就是世人的‘以自愚而愚人，以自欺而欺世啊！如此，在‘大师们的权威面前，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就是收藏家和鉴赏家们的千古不传之秘，这就是现今书画界的真实写照啊！”

梁文浩诚恐地说：“诚如恩师所言，收藏和鉴赏岂不是只剩下自欺与欺世？”

“不，收藏与鉴赏的意义依旧是求真。”冯老先生肯定地回答，又指点着手上的《汀中八景》说，“那要看你所求的，是什么样的真。有多少欺世盗名之作在耀人眼目，又有多少无名妙笔在默默无闻。金陵赝品假天下，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来看，此画把我们潇湘的真山实水，尽收于尺幅之内，这是一件何等美妙的事！虽为赝品，却是贯注作者‘精、气、神的上乘之作。要讲真意趣，赝品未必在真迹之下呢！能够超越真伪的枷锁，于市侩中洞察真正的雅韵，那才是鉴赏者所必须具备的真正慧眼！你的鉴赏力有这份境界，为师甚慰。我最近又新招了一名弟子，根基虽浅，天分却高。有时间你先替我带带他，教他怎样拥有一双诚实的艺术慧眼……”

冯老先生说罢莫测高深地一笑，向病房外招招手。

门被推开，那个让梁文浩一想起来就头痛的青年画师，满面愧色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