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心
三、一块手表
在农村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春天,田小焕和白春雨举行了婚礼。虽然这天来得晚了点,又带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毕竟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日子,黑石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田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们既为一对年轻人祝福,更为农村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而庆贺。虽然眼下生活还十分贫困,贫困得新娘都买不起一件涤纶布料的裤子,连被子都是用旧棉花絮成的,可大家已经看见希望就在眼前了。
再穷,新婚宴席也是少不了的,请来的大厨烧了满满一缸红高粱米饭,菜是豆腐、土豆、白菜、萝卜等八样,这就是当年最流行的“八大碗”。来“坐席”的人都不能空着两手,两三家合伙买一个洗脸盆,四五家合伙送一个暖水瓶,有的实在没钱买东西,就送点“土特产品”——一条扁担或一对自编的柳条篮子什么的,多少贵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浓浓的情意。
就在大家高高兴兴又吃又喝的时候,突然闯进一个人,所有人不由得都撂下了碗筷,朝那人望去。
来人是孙大国,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和过去判若两人。他和父老乡亲一一握手,还掏出了带过滤嘴的香烟分给大家抽,就好像今天的新郎官是他孙大国而不是田小焕。大家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这么多年在干什么,发了什么财。孙大国告诉大家,他和一个一起被遣返回家的山东兵合伙倒腾苹果。山东的苹果没销路,可黑龙江人却吃不上苹果。开始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有一次被发现还进了拘留所。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做生意了。孙大国还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一家小公司,生意还不错。今天是路过这里,顺道回家看看大家,下午就得走。大家对孙大国更是刮目相看了,都拉他到自己身边吃饭。孙大国说:“吃饭先不忙,既然我碰巧赶上了小焕和春雨的喜事,就不能不表示表示。”说着,来到一对新人跟前,拉着两个人的手,真挚地说:“恭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说完,一抬手从手腕上抹下一块手表,郑重地放在了白春雨的手里。
那是一块上海牌手表,价值一百二十元钱。在黑石村,一个健壮的汉子累死累活,两年也挣不来一百二十元,所以,孙大国的礼品实在是太重了,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婚礼结束了,很快人们就把它淡忘了。可好长时间,大伙还在谈论孙大国,他成了黑石村人的热议话题,他给贫穷的黑石村人带来了期盼,而对田小焕和白春雨来说,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个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平静了。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复杂,可谁也不好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白春雨想把这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戴在丈夫的手腕上,没想到田小焕却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戴,我戴不起。”
“你是什么意思?”白春雨不解地问。
“没什么意思,他孙大国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别忘了当初还是我救了他!”
“怎么,送给你东西还错啦?”
“不是送我东西错了,你看他那样子,趾高气扬的,太过分了。他咋就不想想,当年他被遣返回来时那副熊样,连阳光都不敢见。”
田小焕竟说出这样的话,白春雨听了非常生气,她对田小焕说:“别提当年,你有什么资格提当年?”
田小焕不服气地说:“为什么?”
“你心里明白!”
田小焕脸憋得通红,瞪圆了眼睛,两人剑拔弩张怒视着对方。
就在这时,白春雨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气氛缓和了下来。她用温和的语气说:“小焕,咱们都成一家人了,就不要再翻过去的老账了。现在分产到户了,光靠那几亩薄地,猴年马月也富不了,你没看见吗,家家都在合计怎样发家致富。我看,养几头母猪就是个好路子,三年两窝崽,要是养两头母猪,用不上几年就能翻身,你说是不是?”
话题这么一转,田小焕的气也消了一大半。过了片刻,田小焕叹口气无奈地说:“你说的倒是条好门路,可没有本钱啊!”
白春雨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
几天后,田小焕从地里干活回来,见白春雨正在喂两头活蹦乱跳的小猪,急忙问道:“春雨,哪来的猪仔?”
“我买的啊?”
“你买的,从哪弄来的钱啊?”
白春雨笑着说:“我把手表卖了。”
四、生死一夜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田小焕和白春雨已经凭一块手表发了家。他们在村子边新建了一个养猪场,已有了一定规模,他俩也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农村发展得也特别快,修了路,电话也拉进来了,村里还建立了图书室,本来不爱读书写字的田小焕动不动就跑去看书学习,按他的话说这叫“充电”。
这一天,白春雨突然在田小焕衣服袖头的纽扣上发现了几根黄色的长头发,可白春雨去年刚剪了短头发。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查明了,原来田小焕打着去图书室“充电”的幌子,偷偷和一个叫大凤的女人搞在了一起。
想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受尽了累,才把日子过到了这份上,可到头来他田小焕竟然干出这种事,白春雨禁不住委屈得流了泪。
这一天,天刚刚黑下来,田小焕又急急忙忙地要去“充电”,白春雨拦住了他,严肃地说:“田小焕,我可警告你,不要拿读书当幌子,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田小焕说:“你不要胡说,你知道了什么?”
白春雨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还非要我把话说透吗?我问你,你和那个大凤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田小焕听了她的话没有一点愧疚,一脸不屑地说道:“那又怎么样,兴你初一,就不许我十五?咱们谁也别说谁!”
白春雨急了,冲田小焕大声嚷起来:“田小焕,你把话说明白了!”
田小焕无所谓地说:“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孙大国,你别把我当成傻子!我告诉你,我不傻,我什么都知道……”
没等田小焕把话说完,白春雨上去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当初是你死乞白赖地要娶我,今天又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吗?也好,咱们就此一刀两断!”说着夺门而去。
此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说下就下。田小焕没心思再去“充电”了,默默地坐在猪舍的角落里,想着这些年走过来的每一步,想着妻子为这个家所付出的汗水和心血,他再也坐不住了,冒雨冲出了猪舍。
“春雨——春雨——”在迷茫的雨夜里,田小焕大声呼喊着。可是,回答他的只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和排山倒海般的雨声。
田小焕发疯似的四处寻找着。
雨越下越大,当他来到村头河边时,发现白春雨正愣愣地站在小木桥上。这时山洪下来了,河道里浊浪翻滚,小桥在剧烈地颤动。他急忙冲上桥,不容分说把白春雨拉下来。
洪水漫过了河堤,眼前白茫茫一片,没走几步,一根电线杆子被水冲倒了,电话线断了,不偏不倚正打在田小焕的脸上。田小焕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接着捂着脸痛苦地嚷起来。白春雨忙拉过田小焕,颤抖着问:“小焕……你……你怎么了?”
洪水在急速上涨,转眼没过了腰腹,白春雨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了。田小焕说:“我眼睛看不见了。快,我背你,你指挥我,我们赶快往村头的山包上去!”
在滚滚的急流中,田小焕背着白春雨一步一步奋力地向前走着,几次险些被大水冲倒。白春雨颤抖着说:“小焕……放下我,你自己走吧,要不咱们谁也活不成。”
田小焕动情地说:“你说什么胡话,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起,走到了今天,咱们容易吗!春雨,别怕,好好看着前面,我们一定能走出去!”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他们爬上了小山包。田小焕瘫倒在地上,白春雨扶住丈夫,回过头一看,刺眼的闪电里,河上的小桥早已荡然无存……
大水消退了,村民们在山坡上找到了死里逃生的田小焕和白春雨,立刻把田小焕送进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田小焕的眼睛,结果叫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电线正好抽在了田小焕的双眼上,又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他两只眼睛的角膜已严重破损,还感染了,再高的医术恐怕也无力回天,也就是说,田小焕成了瞎子。白春雨几乎崩溃了,她懊悔万分,抱着田小焕哭得跟泪人一样,边哭边说:“小焕,是我害了你,我该死。你说得对,我骗了你,你不该拼了命来救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啊。”
田小焕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说:“春雨,你不要自责了,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伤了你的心,谁心里没有点秘密呢?”
经过一场生与死的考验,田小焕和白春雨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涤和净化,摒弃了所有前嫌,爱得更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