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骑桶者》的宗教表达

2013-04-29 00:44林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6期

摘 要:本文试图从宗教学的角度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骑桶者》作深层内涵的解读。卡夫卡小说是充满了象征、譬喻、隐喻等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的。笔者认为,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借煤”行为可以解读为一次“非现实化”的表演行为,而这样的表演行为是充满了“救赎”的宗教意味的,从这个角度理解,可以认为这篇小说叙述了现代文明下的一场宗教救赎,而主人公则扮演了现代基督的角色。

关键词:骑桶飞行 非现实化 信仰缺失 救赎表演

《骑桶者》这篇小说从故事的情节角度来说本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它叙述了贫困潦倒的“我”在极其寒冷的环境下向煤店老板借煤被拒绝的这样一个情节。从传统的角度去理解,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批判现实之残酷或者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的一种主题表达,然而,卡夫卡却让小说的主人公一下子“失重”了,他让“我”飞了起来,飞着去实行借煤的行动,这一情节设计使得小说轻盈起来,而小说的主题表达也产生了非现实化的倾向。

小说的非现实化倾向的实现是通过“骑桶飞行”这一情节的设置而实现的,然而,骑桶飞行这个表面看似荒诞的情节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却有其象征意义上的真实性。如果我们细细推敲会发现在这篇小说中真正荒诞而非现实的不是“飞行”,而是“要煤”这一看似十分“现实”的行为。小说中“我”骑着桶去问老板要煤,只是要一铲或者两铲煤,这个最卑微的要求没有得到实现。(并没有被拒绝,而是老板娘拒绝承认“我”的存在)但是,换一个角度思考,即使“我”的请求得到满足,但是“我”的要求仅仅是:

“我请求你们给我一铲子煤;如果你们给我两铲,那我就喜出望外了。”[1]

一铲或者两铲煤对“我”而言在当时的环境下够用吗?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可以这样说,“我”这一次行动的目的不是煤。关于这次行动失败,也许有读者认为是“老板娘”没有看到“我”,那么,为何“我”不能从桶上下来呢?所以,从“骑桶飞行”的行动的结果来看,“我”显然是失败了,但是,从失败行动背后的这两个疑点,即要煤的不现实和不能下桶这两点来看,恰恰能够解读出卡夫卡小说主人公“我”骑桶飞行这一行为的象征意义。笔者之前说过,“骑桶飞行”这一行为是不以外在的目的——要煤而存在的,同时这一行为不能因为要煤而被终止(不能为了要到煤而下桶),那么,“骑桶飞行”的目的只能解释为以自身为目的的行动了,即飞行的目的就是飞行本身。我们可以称这样的以自身行动为目的的行动为表演。换句话说“我”的骑桶飞行是一次表演。

作为骑桶者的“我”表演了什么呢?

联系全文的背景氛围来理解,笔者认为主人公“我”的骑桶飞行是一次宗教救赎的表演。救赎是一次表演,当我们怀着这样的眼光来看待布道者的行动时,才能真正理解布道者救赎行动的意义。在西方文明中最伟大的救赎表演者莫过于以圣子之名来到人间的耶稣基督了。耶稣基督在最后的晚餐被犹大出卖前,已经预知自己即将被出卖而被钉上十字架,他预言到:

耶稣说完了这一切的话,就对门徒说,你们知道过两天是逾越节,人子将要被交给人,钉在十字架上。[2]

到了晚上,耶稣和十二个门徒坐席。正吃的时候,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他们就甚忧愁,一个一个地问他说,主,是我吗?耶稣回答说,同我蘸手在盘子里的,就是他要卖我。人子必要去世,正如经上指着他所写的,但卖人子的人有祸了。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卖耶稣的犹大问他说,拉比,是我吗?耶稣说,你说的是。[3]

耶稣基督预知自己的未来,但依然选择了面对接受。因为,他知道最伟大的表演时刻即将到来,他要通过自己被钉上十字架这一行动,来揭示世间人们的“恶”;同时,他又通过这一行为揭示自己愿意替世人背负“罪”的“十字架”,最后,他通过自己“死”而“复活”,向世人表演了“神迹”,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布道。

然而,随着宗教的改革,人们之前的通向上帝的救赎之路慢慢隐去了。当尼采说出“上帝死了”的时候,其实在告诉我们,人们不再有任何超越性存在的可能,世界将会陷入虚无主义。原因很简单,人们不信了,失去了自己的信仰。尼采道出的是世界在失去信仰之后的存在状态,上帝的死不是一个事实,而是在每个人内心的一种心理状态,当你的信仰价值体系坍圮后,上帝便消失了,你和上帝的联系也就中断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回过来再看卡夫卡小说的第一段,我们发现小说正是表达了这样的一种失去信仰后的世界图景。

煤全部烧光了;煤桶空了;煤铲也没有用了;火炉里透出寒气,灌得满屋冰凉。窗外的树木呆立在严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银灰色的盾牌,挡住向苍天求助的人。

小说向读者展示的世界的“冷”,不仅仅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冷,更可以理解为人们内心状态的冷漠。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向上天寻求拯救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但是,上帝的启示虽被人渐渐遗忘,人间依然还存有十诫的微弱影响。[4]这时,需要有人去行动起来,在冷酷的世界中扮演救赎者的形象,小说中的“我”正是以这样的形象行动的。小说一句话道明了“我”的身份:

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在它们之间奔驰,在它们之间向煤店老板要求帮助。

如果这里的天空暗喻神的拯救的话,那么与此相对的冷酷的火炉应该指的就是现实了。“我”正是一个处在“神”与“现实”之间的人,“我”的行动也在这两者之间展开。“我”选择的行动方式是“骑桶飞行”,小说主人公在出发前说:“我怎么去法必将决定此行的结果”[5],而小说的结局告诉我们,这样的行动方式是无效的。这句话恰恰表明“我”的行动所要的结果不是大家认为的要到煤,而是表演救赎本身。选择飞行是因为飞行是高于地面的,换句话说“我”的行动就是超越于现实之上的。“我”的行动的意义在于向世人表演超越现实,教人们超越现实向上看。

小说中老板的形象是属于能够听到“我”的呼唤的那类人,老板敏锐地听到了我的声音:

煤店老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我没有听错吧?”他转过头去问他坐在火炉旁边的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我没有听错吧?是一位顾客。”[6]

然而,老板娘作为一个对救赎启示毫无反应的人,却无法听到“我”的呼声。而恰恰是她,阻碍了“我”和老板的会面,在深层意义上可以说,她用自己的“不信”阻碍了老板被救赎的可能。而此时两个人的处境,作家用了一个特别的意象“地窖”来暗示,他们不仅仅处在地面上,是现实的,更是深深地陷入现实中,向下“堕落”了。

小说的高潮是“我”和老板娘“谋面”的时刻:

他的妻子说,她走上了台阶,来到街上。她当然马上看到了我。“老板娘,”我喊道,“衷心地向你问好;我只要一铲子煤;放进这儿的桶里就行了;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一铲最次的煤也行。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不过我不能马上付,不能马上。”“不能马上”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

不管是老板娘没有看到“我”还是老板娘拒绝看到“我”,这个情节无论做何种解读都不影响小说主旨的表达:老板娘是一个无法被救赎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拒绝被救赎并且阻碍身边的人可能被救赎的人。她没能看到“我”的“救赎表演”,没能听到“我”的呼唤,与其说她表现了人性中的“恶”,不如说她更像是一个缺乏信仰善根的人。卡夫卡写到:“不能马上,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其实,作家暗示,“我”的呼喊和教堂的钟声意义是相似的,然而,本该唤起人们超越现实寻求救赎的钟声(我的呼唤)在老板娘听来却成了提示她现实问题的工具了:

“外面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听到钟敲六点,我们关门吧。真是冷得要命;看来明天我们又该忙了。”[7]

如此,救赎行动便失败了。最后“我”的结局被老板娘扇到了冰山区域,永不复再见。那么,卡夫卡遗留给读者的问题是:“我”是什么人呢?

“我”的身份的“秘密”就在桶上。在小说一开始,我们会发现桶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飞的,只是到了楼下才变得轻盈起来:

骑桶者的我,两手握着桶把——最简单的挽具,费劲地从楼梯上滚下去;但是到了楼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来了,妙哉,妙哉。[8]

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桶”对“我”来说是“沉重”的,而到了楼下相对于“地面”而言却是“轻盈”的。什么东西对于从事者是“重”而对于现实是“轻”的呢?在我们这个时代笔者认为只有一样东西符合这样的特质,就是艺术。

邓晓芒先生在解读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时这样说道:

当尼采(F.W.Nietzsche,1844—1900)向世人宣布“上帝死了”的时候,人们很少注意到,他说出来的是一句双关语,即:不死的上帝已死,有死的上帝诞生了。

这个新上帝就是艺术家,卑微的、受难的、遭人唾弃的但又受人崇拜的艺术家。

说艺术家成了上帝,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比说上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贴切得多。在从前,宗教支配着人的艺术精神,而今是艺术在锻造着人的信仰。这件事使整个基督教世界起了巨大的震荡,使西方人的宗教精神中涌进了一股非同凡响的、令人起恐慌的狂潮。艺术家以他们的艺术,在向世人宣讲新的福音;艺术家以自己的真诚,在演示着真正的“道成肉身”。艺术家背负着自己孤独的十字架,到处寻找自己所向往的各各他。[9]

是的,“我”的形象,作为救赎者,在这个时代正是以艺术家的面目出现的。然而,真正的艺术必然是曲高和寡的,真正的艺术家必定要承受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当“我”被老板娘扇到冰山区域时,那种内心的感觉,必然也是作家卡夫卡在他的那个时代自身的某种内心写照。

注释:

[1][5][6][7][8]卡夫卡著,孙坤荣译:《卡夫卡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2][3]参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六章。

[4]见原文“煤店老板虽说非常生气,但在十诫之一‘不可杀人的光辉照耀下,也将不得不把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

[9]邓晓芒:《<月亮和六便士>的宗教意义》,基督教文化评论,1998年,第8辑。

参考文献:

[1]卡夫卡著,孙坤荣译.卡夫卡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邓晓芒.新批判主义[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3]张玉娟.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4]曾艳兵.卡夫卡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5]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叶廷芳.西方现代艺术的探险者——论卡夫卡的艺术特征[J].文艺研究.1982,(6).

[7][美]韦勒克著,刘象愚译.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

[8]Leland Ryken.Words of Delight:A Literary Introduction to the Bible[M].Grand Rapids,Michigan:Baker Book House,1987:14.

(林琳 浙江省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