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高山入梦频

2013-04-29 00:44李红敏
艺术评鉴 2013年6期
关键词:张琴古琴时空

李红敏

人物简介:

李祥霆,著名古琴艺术家,当代精于琴箫诗书画的传统文人。1957年起师从查阜西学古琴,师从傅雪斋、潘素学国画,1958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师从吴景略学古琴,1963年毕业留校任教,1989年到英国剑桥大学作古琴即兴演奏研究并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音乐研究中心任客座研究员,教授古琴和洞箫,1994年10月回到中央音乐学院继续任教。现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荣誉会长,国际古琴学会荣誉会长,中国民族书画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美国《北美琴社》顾问,伦敦《幽兰琴社》艺术指导,澳门古琴研究会名誉会长。

1963年以来,李祥霆教授职业及非职业古琴学生达五百多人,分布在中外许多地方。除在国内演出,还曾多次到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荷兰、芬兰、奥地利、意大利、新加坡、新西兰等国及香港台湾地区演出,其中有四十多场独奏音乐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英国、法国国家电台多次广播其古琴专题音乐节目。曾为《知音》、《诸葛亮》、《秦颂》等多部影片、电视剧配古琴独奏。在国内外出版有《李祥霆古琴艺术》(法国音乐台出版),《幽居》(香港《龙音》唱片公司出版),《唐人诗意》、《宋人词意》、《元曲古韵》(中国唱片总公司出版),《和平之道》(TAO OFPEACE与美国音乐家即兴演奏)等唱片、录音带、录像带十多种。发表著作主要有《略谈古琴音乐艺术》、《吴景略先生古琴演奏艺术》、《查阜西先生古琴艺术》、《古琴即兴演奏艺术研究大纲》、《弹琴录要》、《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及音乐思想研究》、《古琴实用教程》等,及古琴曲《三峡船歌》、《风雪筑路》。

九霄环佩,奏响人与琴的千年缘分。

音乐时空:前不久在深圳大剧院音乐厅上演的古琴音乐会上,您携带“九霄环佩”登场,这并不是您第一次接触这张古琴,说说您跟“九霄环佩”的缘分。

李祥霆:“九霄环佩”这张琴非常珍贵,是国家级的珍宝,也可以说是无价之宝,它是公元756年唐肃宗即位时皇家庆典所制,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二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为什么如此断定这张琴是唐肃宗即位时的琴呢?有一点可以判断,这一年是至德丙申,“至德”是年号,“丙申”是唐肃宗即位的第一年,这张琴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有明确的年款。从琴本身来看也是可靠的,造型、做工、木头的老旧程度、琴面上的断纹等各个方面都显示是唐朝古琴,而且是皇家庆典制品,不是普通之琴。还有就是这张琴的声音很好,可以说天下第一,因为国内外收藏的唐琴不足20张,我弹过其中的12张,它在我弹过的12张中是最好的,我没弹过的几张博物馆藏琴,有人弹过,都说声音普通,所以这张琴更为难得。

这张唐琴的收藏者是香港企业家何作如先生,何先生特别喜欢音乐,好读书,很有文化修养和文化意识,他跟金庸、李泽厚等都是很好的朋友。这张琴是2003年他在拍卖会上买到的,他是想用这张琴来证明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古琴是如何重要,唐代古琴的至精至美,而不是作为文物自己收藏,不拿出来示人,这张琴我可以随时借就是因为何先生把它作为古代文化至宝的一种证明。

音乐时空:这张琴不仅历史悠久,在很多重大场合都能看到您和它一起出现。

李祥霆:没错,2004年以来我带着这张琴参加过许多重要演出和电视专题访问,还有重要国事活动的演出,比如说2007年温家宝总理访问日本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场演出,2008年胡锦涛主席访问塔吉克斯坦,出席六国高峰元首会议开幕式,我都是用这张琴弹奏《流水》,另外还有四个观察员国家的元首,所以当时是十个国家的元首听了这张琴的演奏。在很多重大活动的演出中我都是用这张琴演奏,别的唐琴没有这些特殊的经历。

音乐时空:刚刚也有谈到这张琴是皇帝登基的庆典制品,那您知道古琴最早作为庆典制品出现是什么时候吗?

李祥霆:这不能证明,可能是在唐代,因为在唐朝以前古琴的制作還不是特别成熟,所以到现在传世最早的琴就是唐朝琴,琴名为“九霄环佩”,年代明确为至德丙申的唐琴,经过一千多年的历史,还有3张琴保留下来,其中一张在何作如先生手中,另一张名“大圣遗音”,在故宫博物院,样子跟“九霄环佩”不一样,还有一张“大圣遗音”的样式跟何先生所藏的“九霄环佩”是一样的,在上海一个收藏家手中。

音乐时空:您刚刚有讲到断纹,“九霄环佩”上的断纹是什么样的?

李祥霆:何先生的这张琴上有好几种断纹,蛇腹断兼流水断、牛毛断。蛇腹断是比较规律的横的断纹,流水断是大小长短相间的横向断纹,中间排列的断纹细似牛毛,细密而不规则,这种断纹呈象只有上千年的历史才能形成。

音乐时空:2004年“九霄环佩”是一个热议的话题,您觉得自己称得上是这张古琴的伯乐吗?

李祥霆:不能说是伯乐,我应该算是这张琴的知音,我不能在琴之上。

音乐时空:如今“九霄环佩”的每一次亮相,几乎都与您形影不离,这张琴除了您还有其他琴家能令它发出如此优美的声音吗?九年时间过去了,按理说古琴在音色等各个方面应该都是比较理想的状态了。

李祥霆:还不行,因为有过两次类似的经验。这张琴在预展的时候我弹过,非常好,当时北京晚报的一位记者报道了这件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后来别人看到报纸知道我弹了一张很好的琴。2004年夏天,何先生先后将琴拿到上海、南京、苏州等地,请各地名家去弹,他们弹完之后的评价是“声音一般”,“徒有其名”,“令人失望”。2004年秋天,何先生将这张琴带到北京,我一弹,还是那么好,而且是越弹声音越好,从此以后,何先生就不再借给别的人弹了。有一次我和何先生在上海,当年有一位上海的琴家,当时错过了弹奏这张琴的机会,应我之邀过来弹琴,弹完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他也弹不出此琴的绝妙之音。

音乐时空:那您觉得自己和其他琴家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发出的声音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李祥霆:方法、功夫,然后还有个人的修养。

音乐时空:当这张琴经历过无数个琴家之后,送到您手中的时候,您当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李祥霆:我第一次接触到这张琴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好,那时候还想,和这张古琴也许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缘分。后来过了很久,我有一个美国学生打电话问我上海的那次弹奏会有没有参加,我当时有别的演出,所以没有去,当我听到别人都说“声音一般,徒有其名、令人失望”时非常惊讶。

音乐时空:您看到这样的言论,在内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李祥霆:很奇怪呀,也很不理解,那么好的琴,怎么说声音一般,徒有其名、令人失望呢?何先生常说李祥霆和这张琴同时出现才有意义,因为在别人面前就是一块木头。我每年都有几次正式的演出,如果一些活动需要这张唐琴出现,何先生就带着琴过来了,遇到事情脱不开身,就让他最得力的助手带着琴过来,演奏完了再还回去。

音乐时空:您后来出过几张专辑,其中就是用“九霄环佩”演奏的吧?

李祥霆:出过好几张,2012年11月份我出了一本自己的诗集——《醉琴斋诗选》,里面附赠了一张CD,其中有古曲,也有即兴演奏的曲子,是用“九霄环佩”演奏的。

当代精于琴箫诗书画的传统文人。

音乐时空:我们知道您当时学古琴是以自己的坚持和热情打动了您的恩师查阜西先生,这一段故事在古琴界被传为美谈,后来在您从事教学工作的几十年间,有没有遇到学生效仿您当年的做法?

李祥霆:没有,也不需要了,因为他们跟我学琴的时候已经是文革后了,已经能买到新做的琴了。我们那个年代,人们都没听说过古琴,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做,为什么能做呢?因为有几个条件:我舅舅是农村一个秀才式的人物,他给过我一张国画,上面画着一个古代贵族一样的人,旁边有个小书童抱着一张琴,他告诉我这就是古琴,但是画的不是很像。我自己也画山水画,经常在《芥子园画谱》上看到古琴的图形,比如有的是一个人抱着琴,有的是案上放着一张琴,就有这样的印象了。另外,在我父亲诊所旁边有一个木匠,每天在街边做箱子,从将木头裁成板子到做成箱子的一整套工序我都看过了,每次放学后都去看,包括怎么用漆我都问过,后来我自己做琴的时候这些基本的知识就都有了,我看的时候七八岁,我自己做琴的时候15岁。我们家有一把旧的菜刀,一把旧的锯,又向邻居借了一个旧的刨子,基本的工具也都有了,就开始自己做了。详细的结构只是舅舅在跟我聊天的时候说过的知识:琴有三尺六寸,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宽,前面八寸,后面四寸,相当于四时八节。原来他讲的这些知识在明代小说集《今古奇观》这本书上有,我在想做琴的时候,就特别留意旧书摊,还真的找到了这本书,就买回来自己研究琴的结构,自己画了一张图照着去做,还没做到一半,发现北京市《中小学音乐实用教程》上有一张古琴的图片,虽然很模糊,可是我的木料是图片的13.5倍,我就又将图画按照比例扩大了13.5倍,放大了之后我就开始修改我做琴的木板。为什么我有这项能力呢?因为我从小就爱画画,自己喜欢画飞机、轮船,所以对物体的结构有意识,又看到过木匠做木工活,这些经历都帮我在思想上和精神上获得了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其实当初看到这些的时候,也没想到后来会用上,就是好奇。

音乐时空:有通过写信的方式向您求学的人吗?

李祥霆:这在正常社会环境下没有太特别的,他们想学琴找到我了,我如果刚好有时间,他们又想学,那我就教他们。我是1989年去英国的,第一年是在剑桥大学做古琴即兴演奏研究,1990年秋又开始在伦敦大学教古琴和箫,在去英国之前,我教一些学生都是不收学费的,外国留学生我都不收学费,当时没有那个意识,因为我的老师教我弹琴也没收我学费。1994年回国以后,大家教学普遍开始收学费了,我才开始收。

音乐时空:您自己学琴和后来接触到的古琴学生,二者在学琴的意识和态度上有区别吗?

李祥霆:我當时跟查老学琴的时候是出于自己的爱好,他问我是不是要把它学好,后来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问我要不要从专业的角度来学,我说我愿意把它学好,后来也就考上音乐学院了。我后来教的学生他们很多只是出于对古琴的喜欢,那我教学的时候也是按他们的爱好来教。如果发现他们其中有人有这方面的意识和才能,我就从专业的角度来教,前提是他们在音乐的准确性和艺术表现力上要有充分的能力。在专业学校还有一些选修古琴的学生,他们的专业是学习别的乐器,在上古琴选修课的时候我不会像专业学生一样要求他们的程度和进度,但是从艺术上和方法上还是要严格,至于最后他们能达到什么程度,还是靠学生本身的悟性和对自己的要求。

音乐时空:在您看来,老一辈琴家和现在学习古琴的人,他们对待琴的态度有区别吗?

李祥霆:老一辈琴家,像查阜西先生、吴景略先生、溥雪斋先生等等,他们都是最优秀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喜欢古琴,有文化意识、艺术才能和社会责任感,是在古琴方面有了不起的艺术才能的人。清朝末年,中国没落,古琴也快要消亡了,查老和吴老他们致力于抢救古琴,因为他们觉得古琴是古代文人精神的一种延续,知道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多么重要,他们为了抢救古琴做了很多努力,具有代表性的是他们成立今虞琴社(古琴有虞山派,他们不是要标榜和追求虞山派的精神,是表示尊重古代先贤,所以叫今虞琴社),查老是琴社的主要负责人,按计划推动了很多活动,比如说全国问卷式的调查,征集各地琴人、琴社的资料。他们主办的《今虞琴刊》是了不起的记录,如果没有这本刊物,我们就不知道那个时代的古琴是怎么样的。当时还是有很多琴人在做学术上的努力和文化推动,根据他们的调查,我们知道当时会弹琴的人已不到200人。到1956年,查阜西先生又在音乐家协会、文化部、中宣部的领导下,在全国做了一次采访式的普查,全国会弹琴的人不到100人了。如果没有这两次活动,不会有这么多文献的发掘、整理、保存,也不会有这样实地调查了解到的实际情况,这是两次了不起的历史性活动。

音乐时空:在跟一些琴家聊天的时候,您给他们的印象是君子,您觉得琴品和人品对于学古琴的人来说,哪个更为重要?

李祥霆: 古代文化对我确实有很大影响,因为我父亲是读过私塾的中医,小时候他给我讲过很多忠孝节义的故事,英雄故事,还给我读过很多武侠小说,武侠是中国古代正义精神的化身。我自己也特别喜欢古代的诗词歌赋,古文类的书籍也看了不少,我从中吸收了内部精神,所以古代最根本的正义精神、思想都对我有重大影响。又因为我爱好很多,不单是古代文化,古今中外的书籍我都爱看,包括外国的小说,比如莫泊桑、巴尔扎克、契柯夫、马克·吐温、大仲马,还有苏联卫国战争的一些小说,日本推理小说我都看了不少,所以古今中外的文化对我都有影响,我从中吸收了很多精神上的营养,但是基础还是中国古典文化精髓。

音乐时空:您和金庸先生也熟识,在他的武侠小说中也有对古琴的描写,您是怎样看待其中关于古琴的内容的?

李祥霆:我只参加过金庸先生的泉州文化之旅,他听了我在这次文化之旅中的古琴独奏音乐会,给我题了一幅字,还没有幸运的和他成为朋友。我们弹琴人看这些小说肯定觉得这是艺术上的夸张,是结合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的表现,从音乐角度来说,他还不了解古琴,他听我弹琴那是第一次听。由于时间关系,《笑傲江湖》我还没来得及看。他的全集何作如先生特别买了一套送给我,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书剑恩仇录》和《飞狐外传》,所以在拿到这套书之后还特意请他在这两本上给我签了名。

音乐时空:说到古琴,很多关于技巧和艺术方面的讨论,您是怎么看待的?

李祥霆:琴技就是技巧、方法,任何一种艺术都会有技术、方法,没有方法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方法是一个途径,就像人再聪明能干,不会表达、不会说话也不行。技巧和技术又有区别,技巧已经是一种艺术表现了,有内容、有思想在里面,还得结合作品,如果脱离了作品、脱离了思想,那就是技术。但是没有技术也就没有技巧,技巧是将技术跟思想、意识和作品内容结合起来了,如果弹奏的时候连最起码的节奏、音准都没有,肯定是不行的,还有其他的音色、音量的变化呢!从这个方面说,技巧结合内容就是艺术了。所以艺术表现的是思想感情,思想感情又有各种程度,各种状态,各种深度,各种类型,比如同样是愉快,就有各种不同类型、程度的愉快,是无限丰富的。有人可能会说音乐只有七个音怎么可能表达这么丰富的内容?音符结合思想感情就是无限的,汉字再多也有数,可是我们的语言和思想是无限的,所以文字是有限的,文学艺术就像是无限的;音符是有限的,古琴艺术表现的能力和内容是无限的。

音乐时空:在您的意识里会有高低之分吗?

李祥霆:当然有高低之分。人的品德有好坏之分,不是高低,善良是好的品德,就没有高低之分,险恶是坏的品德,没法分高低,而能力、艺术和文化有高低。艺术的本质有高低、好坏之分,因为艺术是表现思想感情的方式、方法。比如小孩子写文章能跟大人一样吗?再善良、再聪明的小孩写文章也不可能跟大人一样,因为他知识有限。就古琴艺术而言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当然好的里面也有深浅、精粗的分别,而且不是谁都能达到的。

音乐时空:关于古琴古人有“九德”的提法,古琴艺术发展至今,还能这样去概括吗?

李祥霆:这是比较原始的提法,并不能全面概括古琴,“九德”才九个方面,其实后来随着不断的发展,远远超过“九德”的内容了,比如说音色就有雄伟、雄浑等很多方面,我在提到何先生的唐琴“九霄环佩”的时候用了很多观念去概括它,松透圆润、俊朗、雄浑、深远、沉厚,等等,能说出很多音色、音质上的美妙的感觉和观念,就更不用说其他方面了。

音乐时空:您的学子遍布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很多外国古琴学生,在众多外国学生中,最高的演奏水平达到了什么程度?

李祥霆:外国学生想学琴都是他们之前了解到古琴才来学的,而且有的已经很了解了,即便他们来学琴的时候对古琴音乐不太了解,但古琴在中国有多重要,他们也有听到一些。他们学的时候很认真,而且有音乐家常规的能力,接受能力也不错,这是比较普通的现象,最优秀的也有那么几个。一个是美国人,他在美国读了作曲专业的博士,又是优秀的吉他演奏家,他来中国研究我的古琴即兴演奏,可是他没学过古琴,所以他来了同时也要学古琴,他学得很快,刚开始他的中文还不太好,还得有翻译,后来中文也学得不错了,到第八个月的时候已经会弹很多曲子了,像《平沙落雁》、《流水》等一些基本的和有难度的曲子他都能流畅的弹奏下来了。在学《梅花三弄》的时候,我给他一边演奏一边说明指法,从第一段到第五段,讲完之后,我让他回去,下星期的时候再给他讲后面的五段。他第二次课来了,我让他先弹一遍前面的五段,我再给他讲后面的,他说“我都弹了”,我让他弹给我听,一弹,确实全部都会了,而且还很连贯,一听就是中国人弹的,等于一次课他就学会了《梅花三弄》。前提是他是成熟的作曲家,优秀的吉他演奏家,有演奏能力和演奏修养,热爱古琴又对古琴知识有了很多了解了,所以学起来特别快。在这之前还有一个英国人跟我学古琴,他是学音乐学的,喜欢古琴很多年了,他虽然没有这个美国人学的那么快,但他彈奏的感觉也是中国人弹琴的感觉。

音乐时空:中国人跟外国人弹奏古琴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李祥霆:说他弹奏的感觉像中国人,就是说他的音乐演奏风格和方法完全都对了,完全能够理解曲谱的意境,模仿力和理解力都达到了,听不出是外国人在演奏,他们都是有很好音乐基础的人,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就像外国人说普通话一样,如果做到了四声、声母、韵母都对,说话也很流畅,语气也很恰当,也能达到听不出是外国人讲中国话的感觉。

音乐时空:您的外国古琴学生遍及德、英、法、意、日、美等多个国家,还建立了“欧洲琴社”,通常情况下会以怎样的形式在国外传播古琴文化?

李祥霆:这个已经很早了,20世纪80年代我去英国的时候,是由一些外国的喜欢古琴、想学古琴的人创办的。现在的“北美琴社”,伦敦的“幽兰琴社”都是我的学生在外国办的,成员也是以外国人为主,很活跃的,这些琴社的创立,对当地古琴文化的传播也是很大的推动。除了琴社,我们多次到不少国家去演出、讲学都是国际传播嘛。

所有成熟的艺术到最后在精神上、智慧上、艺术观点上都是相通的。

音乐时空:我们知道您是琴箫诗书画五艺皆通,还不止一次的在国内外举办过个人画展,也曾举行过古琴和绘画的讲座,对于您来说,古琴和绘画这两种艺术最大的相通之处是什么?

李祥霆:其实所有的艺术到最后在精神上、思想上、智慧层面上、艺术观念上都是相通的,这是艺术的最高阶段,就看你达没达到这种状态。最初级的阶段是图解式的,比如说听到音乐会联想到蓝天白云,看到风景或者古诗词会想到某段音乐的某个片段,这是最基本的,最初级的。到最高级的阶段,你听这段音乐会给你精神上一种感受,雄伟的、深远的或者超然的等等,这种感觉也可以从诗、画、文章里面直接感觉到,这个时候的沟通就是所有艺术之间的一种精神上的直接沟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这样的程度,比如说他是某个音乐方面的专家、天才,但在别的方面连爱好者都称不上,他看了经典的画作也会没感觉。有的画家很了不起,但他对音乐没有接触,那音乐上的这种精神感受和活动他体会不到。

我个人在琴箫诗书画还有即兴吟唱方面都可以说进入到了专业的水平,所以我在这方面能够相通了。这与大量的积累和丰富的阅历有很大的关系,我平日读书的范围特别广,中国古代历史,近现代历史我都喜欢看,除了古典文化类书籍,像《红楼梦》、唐诗宋词等经典等,我还读哲学方面的书,政治军事、自然科学、工农业知识的文章也看,又比如毛泽东三大战役的指挥电报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鲁迅、矛盾、郭沫若的书也读过,重点文章都看过很多遍,尤其是郭沫若的书出版过的我都看了,金庸、琼瑶、倪匡的小说我也看了不少,我自己也写格律诗和自由诗。

音乐时空:您是不是将中国的历史、文化都能融会贯通了?

李祥霆:可以联系、沟通,因为都是人类的思想和智慧嘛,但远不能算贯通。现在很多书我都买来看,陈独秀、王明、博古的很多事情当时不知道,现在都解密出来了,包括具有代表性的徐志摩、胡适、陈寅恪的,蔡元培的回忆录我都看,这些文学、艺术、哲学、军事作品最终都变成了我的精神营养。

音乐时空:您弹古琴又擅长绘画,有关于古琴的绘画作品吗?

李祥霆:没有,我自己有琴所以就不用画琴了,我就是画山水,画过素描,也画水彩,如果画古琴就要画弹琴,那就是人物画了。

音乐时空:您的一生开创过无数个“第一”,1982年在英国达拉姆东方音乐节举行的独奏会是古琴史上第一次独奏会,1992年在巴黎拉维拉剧院千人座位的独奏会获满座,是空前的最大古琴独奏音乐会……这在当时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李祥霆:对于个人来讲应该说也是艺术上一个成功吧,也是古琴历史上一次重大的举动,因为古琴是中国古代文人贵族的一种文化,現在已经日益广阔的进入社会文化生活,也走出国门,而且是那么有力量的影响了,那两次音乐会,媒体都有充分的报道,而且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在国际上一次重大的影响。还有一次是国事活动,2008年我国在法国举办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场演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里面一百四十多个国家的官员来听我们的演出,聆听了我用唐代古琴弹奏的《流水》,这也是古琴史上第一次同时有一百四十多个国家文化艺术界的代表欣赏到了古琴演奏。

音乐时空:古琴在古代分为很多流派,您个人是受虞山派影响比较大吗?

李祥霆:不是,别人问我是什么派,现在我都说是“三合派”,我的古琴艺术基础是查阜西先生给的,主体是吴景略先生给的,我又认真学习和研究过管平湖先生的代表作品,所以是三个方面的艺术来源。

音乐时空:现在提得比较多的是“南派”和“北派”,您被奉为“北派”的代表人物,对于这样的划分您有什么看法?

李祥霆:这个说法也是不对的,查阜西老师是江西人,在湖南长大,吴景略先生是江苏常熟人,虞山派的发源地,他们都是纯粹的南方文人,我怎么就变成“北派”了?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也不符合实际,难道南方人弹《流水》就应该是平平静静的?那就错了,应该是“洋洋乎流水”。南方人在演奏《广陵散》的时候也不能弹得很平静,而都必须激昂慷慨。如果南方人把《十面埋伏》弹成《春江花月夜》的状态,那就错了,成熟的艺术在内容、风格上是非常明确的,非常肯定的,所以没有南北之分,只是个性表现不同。过去有“南张北溥”之说,南边张大千,北边溥心畬,他们俩是不同的个人风格,琴在现在是不分南北的,所谓的“南派”和“北派”是一种偏见和误导,是一种主观想象和认识上的偏差。古琴演奏应该根据作品本身的内容来演奏,它的标题是什么,解说是什么,内容是什么,旋律是什么,指法是什么。古琴是成熟的艺术,不能因为个人的思想、习惯来妨碍、影响它的艺术原本,如有这类影响就是歪曲。

即兴演奏:思想的流动和灵感的连接。

音乐时空:在您出版的专辑中《唐人诗意》、《宋人词意》等都是即兴演奏的作品,近几年来能看到您即兴演奏的机会越来越多,您的古琴即兴演奏是从1984年开始的吗?

李祥霆:不是,我会即兴演奏是从13岁开始的,吹箫的时候就会。在上初中时,课间休息时间很短,不能拿出谱子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就随心率性而吹,其实就是即兴演奏的开始。会弹琴的时候也很快就能即兴演奏了。但是1984年在香港有一次公开性的学术讲座,提到古琴艺术传统的时候我就做示范说古琴的即兴演奏是什么,那是第一次公开对社会讲。

音乐时空:古琴的即兴演奏是什么时候开创的?

李祥霆:古琴即兴演奏是有重要的传统的,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伯牙弹琴,伯牙心里想着高山,钟子期就说“峨峨兮若泰山!”他是想着高山在弹,所以是即兴的,想着水在弹,钟子期又说“洋洋兮若江河”,这是古琴即兴演奏最直接的记录,也是古琴即兴演奏的传统。在公元前三世纪的重要文献《吕氏春秋》一书中有记载。

音乐时空:您在即兴演奏的时候,是先有画面、意境还是先有大致的曲谱?

李祥霆:都不是,即兴演奏概括来说就是思想的流动和灵感的连接,如果在演奏的时候先出现的是画面那就太具体了,就不可能有灵性了。命题即兴演奏的刹那,想到的是来宾所出题目的思想感情,就是说画面给你带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就是完全的精神活动了,这个精神活动来源于平时的生活意识和艺术感受。就比如你的题目是颐和园,我在演奏的时候就不用再想頤和园是什么样的,它已经完全变成一种精神活动了,我从你题目中找到的一种感觉,你的题目已经变成我的一种精神形象了。命题的即兴演奏其实就是由你的题目,产生我的精神和理解,我的思想再变成流动的琴声的过程。在演奏的过程中灵感的闪光会引导我音乐的走向,调整我灵感的走向和思想的走向。

就像小孩子写字一样,刚开始学的时候要一笔一画的写,到了初中、高中写文章的时候,就不用再去想每个字的笔画,而是思想上的感觉,很流畅的就能写出来了,已经升华成一种感觉了。所以即兴演奏不是所有人都会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好的,就像每个人都能学会做饭,但好吃不好吃,差别太大了。

音乐时空:我们能听到您演奏的曲子特别多,有没有音乐不能表现的东西?

李祥霆:原则上说没有,这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在英国演出,有人问我古琴能不能演奏妒忌,我说“妒忌”是不美好的思想感情,但是我会表现,因为从戏剧的角度来说,妒忌是一种负面的心态,是一种情绪的不规则变化,是不理智的,强弱有很大的错动。这些不是音乐常规要表现的,真正的音乐是优美的,不美绝对不是艺术,丑和恶绝对不是艺术,古琴能表现而不应去表现。戏剧里可以有坏人,但音乐里面没有反面人物,也不需要,音乐可以表现愤怒,但邪恶的不会表现。后来又曾遇到一些无趣的题目,无法表现,也不屑表现,非表现不可,则可以表现吃到美食的陶然逍遥,也可以是饥饿欲死时重生的悲喜之感,就有艺术性了。

音乐时空:您什么方面的都能表现,观众能接受到这个信号吗?

李祥霆:能啊,每次演奏完了掌声非常热烈,观众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环节。因为他们都是音乐爱好者,他们本身喜欢音乐,又是对音乐有欣赏能力和经验的人。观众出了题目,我会告诉他我是怎么理解的,然后要怎么表现,我表现得很恰当,很充分,观众也就会被感动,如果我表现完他们没感觉,那是我的失败,不是他们的问题,不过这种情况至今没出现过。

音乐时空:人们普遍认为古琴能起到修身养性的作用,在2003年的时候,您的古琴音乐被用作“非典”治疗中,帮助医务人员和患者缓解内心的焦虑,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李祥霆:音乐治疗在国际上早已经有了,我们学校还有音乐治疗的一个研究室。“非典”时期中日友好医院找到我们学校的副院长,让他推荐适合音乐治疗的音乐,我们院长就把我的专辑给了他们,他们就用上了,而且是有效的,后来他们找到我说由国家立项的音乐治疗作用于大脑机制的研究,就用我的古琴即兴唱片,是与他们合作性质。我的分析是我的音乐是优美的、平和的、安静的,有活力的,有一种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有的人可能需要的是安静,也需要一种活力,所有成熟的艺术肯定是安静中又有活力的,我用古琴即兴演奏的那些唱片中的音乐和这样的医疗效果正好相合了。

音乐时空:您的古琴专辑在国内外被人当作治疗音乐在购买,您会怎样看待古琴音乐和音乐治疗之间的关系?

李祥霆:我对这方面没有专门研究,是中日友好医院的科研项目组拿我的音乐研究音乐作用于大脑的机制是怎么样的。现在我做的一切都只是艺术本身,就像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被用到了音乐治疗一样,他们当初在创作的时候绝不是为了音乐治疗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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