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一个叫秋梅的初一女生不怎么爱说话,在学校里不说,回到家了,还是不怎么说。她奶奶开玩笑说:“秋梅不说话,秋梅开始想心事啰。”她就嗔骂一句“死奶奶”,然后进她的小屋子去,没其他事不怎么出来。她的小屋子真小,只够摆一张床和一张学习桌。两年前,这个小屋子还不属于她,那时她还读小学,奶奶说读小学可不需要一个小屋子,小学基本是闹着玩的。她认为奶奶说的不对,奶奶不懂,但她也不反驳奶奶。
她其实对奶奶是很爱很爱的,她从小就跟着奶奶,奶奶说她才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回家了,脸上还给老鼠咬出了血。她的爸妈都在外面打工,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工,好像是做生意,又好像是先打工后做生意,总之现在爸妈回来时开着车了。但她刚出生那会,爸妈是很穷的,在城市,租的也是有老鼠出没的房子。奶奶说她刚出生时,一看是女的,她妈妈就想着要送给邻居一个浙江人,都说好了的,浙江人也提了礼物来看过,很喜欢。最后关头,她爸爸犹豫了,说还是问问母亲吧。电话里,奶奶说:“抱回来,我来带。”她想那时奶奶还年轻,要是现在,奶奶肯定说不出那么坚定的话。奶奶老了。奶奶的白发和海边的白丝网一个样的触目。她是得感谢奶奶的,要不,她就不是现在的她了,她就成了浙江人了。她有时也想要是成为浙江人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就跟电视里一样,脸色白得像牛奶,拿最好的手机,还有电脑……这些都是17岁的秋梅最羡慕的东西。她想了好多,但只要一想到做了浙江人就没了奶奶,她就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要奶奶。
小屋子本是小叔的。小叔是奶奶最小的儿子,奶奶可疼爱他了,都有点过了。小叔在家时还爱使唤秋梅干这干那的,那时秋梅就烦了他。关键是小叔还占着小屋子,经常叫来一些朋友喝酒,第二天一地的酒瓶子和花生壳,还有吐出来的秽物,也都要秋梅打扫。那时秋梅一边打扫,一边就寻思着如果小屋子归她她将会怎么布置。后来小叔结婚,也在小屋子里。秋梅就再也没进去过,即使小婶子生孩子,要秋梅帮着洗月内衣物,她也不敢进去拿,她偷偷叫奶奶帮忙拿。奶奶笑,说你怕被咬啊。她掐奶奶一把,不让奶奶说。那时她还小吧。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裤头也有了血,和婶子月内的裤头一样,那血红得触目。她就感觉自己长大了,莫名的高兴。那几天,她每次洗澡,都把换下的裤头用塑料袋包起来。奶奶看见了,奶奶朝她笑。她骂奶奶大惊小怪。确实,她什么没见过啊,小婶子月内的衣物都是她洗的。她很早就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事。
一年前小叔一家三口去了城市。奶奶说你就睡小屋子吧。那时的她反而感觉羞涩,行嘛?小屋子是小叔和婶子睡觉还生孩子的地方,村里有人说小孩睡了大人的床会长不大。她转而又想自己其实长得够大了。秋梅把小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墙上都贴上了她喜欢的韩国明星照。只是奶奶说好了,年底小叔一家回来,小屋子还是得让出来。
小屋子有个窗,对着街巷,街巷里一有人走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突然一串脚步声从耳边走过,她就禁不住要站起来,趴上窗户看看是谁。她有时花大段大段的时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下雨天更是如此,从一场雨开始看到结束,她乐此不疲。村里有人说,你们看,秋梅又在窗口看什么了。也有人说,秋梅不爱说话,满腹心事啊。小屋子的小窗户,几乎就成了秋梅和外界交流的媒介,有伙伴来找,也不习惯进屋,而是先在窗户下喊秋梅,秋梅应了才进屋,如果没什么紧要的事,就干脆趴在窗户说几句。
秋梅有个比较好的伙伴,叫秋雁,两人虽不是姐妹,却取了姐妹一样的名字。在学校里,好多人都说她们是姐妹,她们也不解释。秋梅之所以和秋雁好,主要是秋雁脾气好。她们也有闹别扭的时候,相互埋怨对方,但没过几天,秋雁就会走上门来,在窗户下喊秋梅。秋梅理她,她就进屋,秋梅不理,她也进屋。
秋雁的爸妈也在外面,不知道是打工还是做生意。不过年底回来,秋雁的爸妈可不像秋梅的爸妈那样威风,秋雁的爸妈是搭车回来的,大包小包挎在肩上、拎在手里,风尘仆仆,倒像是走路回来的。秋雁跟秋梅说,你多好啊,爸妈有钱。秋梅不高兴秋雁说这样的话,秋梅说,他们有钱关我屁事。仿佛她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似的。说来也是,爸妈回来了,秋梅从不像秋雁那样,大老远就跑过去迎接,帮着爸妈拎东西,她会躲得老远,或者进了小屋子,闩门不出来,吃饭时才叫一声爸叫一声妈,也还是奶奶眨眼睛提醒的。她不知道怎么就跟爸妈这么没感情,大概也是长期没相处的缘故,似乎这也不是个理由,否则秋雁怎么就可以和她爸妈那么好啊,一回来一家人叽叽喳喳从巷子口聊到巷子尾。秋梅是羡慕的。秋梅的爸妈如果也像秋雁的爸妈那样,她大概也会和他们亲近——偏偏他们有钱,开车回来,从车里下来,自然也就有了一种炫耀的态度,一路进村,昂着头,低沉着声和遇到的人打招呼……那样子,让秋梅感觉到他们的讨厌。秋梅不知道爸妈有多少钱,几十万总归是有的,村里人一直这么说,说出去的人当中,秋梅的爸妈不排第一,也应该排第二。无论第一还是第二,似乎都与秋梅无关。
早些年爸妈曾打算让秋梅转到城市去上学,秋梅不愿意,奶奶也不愿意,奶奶说我从她满月带她到这么大,就不能留在身边做几年伴么。奶奶说得爸妈哑口无言。——跟着爸妈回来的弟弟,秋梅也不想和他说话,他过来叫姐姐,她直接别过脸去。趁爸妈不注意,她还会掐弟弟一把,像是报仇。她想凭什么你可以在城市享福哦,上一个每学期要花几千块钱的学校,凭什么我那时候却被老鼠咬,还准备送给浙江人……有时秋梅也懒得想了。或许真如奶奶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要是这样比起来,秋梅比秋雁的命好哩,秋梅好歹有个奶奶在身边,秋雁没有奶奶,秋雁就一个人住家里。秋雁似乎也不怕,要是换做秋梅,早哭了。
秋梅也挺可怜秋雁的,曾叫秋雁过来一起睡,她的小屋子睡两个人没问题。奶奶也同意,奶奶说这样好,你们好一起学习。秋雁也高兴,后来想她过来了家没人守着,就没过来。秋雁觉得家里虽没什么值钱物,但总得有人守,否则就不一样了。秋梅也就没再坚持,如果秋雁真过来和她一起睡了,也不知道会造成多少不便,秋梅睡觉时还是有一些秘密的,她不知道秋雁是否也有些秘密。总之既然是秘密就不想让别人知道。秋梅隐约有些高兴,反正自己是尽了心意,秋雁不能来,终归是她的缘由,她还得时刻惦记秋梅的好。
后来发生一件事,让秋梅很苦恼。秋梅这人其实不爱碰人家东西,也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秋雁新买了一个手机,手机很漂亮,是她爸妈回来时给她带的,可以拍照,还可以上网。秋梅也有手机,只是旧了点。那天秋梅看着秋雁的手机,心里羡慕。她想秋雁的爸妈还真舍得,买这么好看的手机给秋雁。秋梅终于没忍住,说借我看一看。她也不知道看什么,一个手机有什么好看的?秋雁已经把手机递过来了,秋梅只好去接。秋雁捏着手机迟迟才放手,生怕手机在两人交接的那一瞬间掉地上了。秋雁说:“小心点,别掉了,一千多块呢。”就这话,秋梅听起来开始不高兴。她后悔开了那口,要不也不用被秋雁这样说了。她怎么就不小心了?秋梅接手机的手就用了点劲,有点抢过去的意思。可偏偏就那么倒霉,手机在秋梅的手里一滑,真就掉在了地上,嘭嘭蹦跳了几下,顺着坡儿落进了巷子的水沟里去了。秋雁疯了一般,也不管水沟里的水脏,伸手进去捞了上来,却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之后就再也开不了了。秋雁哭了。秋雁说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爸妈打电话回来一听关机了肯定会担心死了的。秋雁哭半天,说了半天,倒没说要秋梅赔的话。秋梅却听出了这意思。秋梅半天不吭声,最后她发了脾气:“好啦好啦,我赔你,你走吧,哭哭哭!”秋梅说完转身进了小屋子,关上了门。
就因为一个手机,秋梅和秋雁有好几天没说话,上学也不等着一起走。像这样的矛盾她们以前多了去。可这一次有点严重,事关一个手机,具体是事关一千多块钱。秋梅哪里去找一千多块钱赔给秋雁啊。秋梅不敢告诉奶奶,更不敢找爸妈。秋梅在想还有谁可以帮自己。她怪平日不爱和人说话,遇到事情了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其实也不是没有。她可以找小叔,向他借一千来块钱,他总不会拒绝,再怎么说也帮他们洗过一个月的月内衣物,那不是叫谁谁就愿意帮着做的事情。
她先是给小婶子发信息,光遣词造句就费了她不少心神。信息发出去后,她紧张得不行,赶紧关了手机,怕小婶子打回来。想想小婶子总是要打回来的,于是又开了机,却半天没动静。她想小婶子是不是不高兴啦?或者没钱,或者有钱也不愿意借给她。或者小婶子想,你爸妈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不跟爸妈要,倒向小叔借啊。小婶子肯定会这么想,尽管她人不坏。于是她又怪起爸妈来,她怪爸妈没给她什么东西倒也罢了,到头来还害得她连向人借钱都借不了。晚上她哭了一场,蒙着被子,不让奶奶知道。可奶奶来敲门了,奶奶说:“秋梅,开下门,有事和你说。”秋梅下床,擦了泪,没好气地说:“人家都睡了,说什么?”奶奶说:“秋梅啊,发生什么事啦?连奶奶都不告诉。”秋梅隐约感觉奶奶已经知道了她的事。秋梅就说:“没事,奇怪,干嘛这么问?”奶奶过了一会,笑着说:“你小婶子都跟我说了,你小婶子叫我别告诉你是她告诉我的,说你叫她别告诉我,我想一家人哪有这么多秘密,不能告诉谁又不能告诉是谁告诉的。你也不要怪你小婶子没帮你守住秘密,她是为了你好。你向小叔借一千块钱干嘛?”秋梅听着心里安定了不少,奶奶知道了这事,事情似乎就不愁解决不了。她也是耍了心眼的,她其实也想通过小婶子让奶奶知道此事。她这点小心眼耍得挺聪明,也见了功效。秋梅心里高兴,面上却是另一番表情,她还得佯装骂一下小婶子不守信用。
这事其实都过去大半年了。秋梅和秋雁又像往常那样,一起上学,一起叽叽喳喳在小屋子里谈论着哪个韩国明星帅气。秋雁用着秋梅赔的新手机,秋梅还用着那部旧手机,她做梦都想换部新的,她多么希望秋雁也借一借她的手机,然后掉地上滑进水沟里,然后就可以要秋雁赔她一个新手机了……可秋雁不敢碰秋梅的手机,之前玩来玩去是有的,发生那事之后两人就只说话不敢再碰对方的东西了,显得有点小心翼翼。秋梅觉得好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怀疑和秋雁是做不了长远的朋友,她们只是暂时在一起,一个手机都把她们吓坏了,保不准再来一个事,更大的事,她们就分开了,不再理对方,相遇都形同陌路了。其实已经有了端倪。早些时候,她们都极其讨厌那些愣头愣脑乱说话的男生,看到这样的男生就一起翻白眼,后来有了些变化,变的是秋雁,不是秋梅,秋梅还是讨厌,是秋雁开始不讨厌了,秋雁还喜欢和他们嘻嘻哈哈,一起为某个同学过生日,或者开摩托车去镇里上网。秋梅连带着也讨厌秋雁。怎么说变就变?有时秋雁问秋梅去不去,秋梅就白秋雁一眼。秋雁不吱声,知道秋梅生气,也就不去了。
暑假的时候,秋雁来说要和一帮同学出去打暑假工,说县里有个制衣厂,做文胸的,老板是班里一个男同学的父亲,厂里要招一批暑假工,两个月做下来可以赚两千块钱,事情也不难,就帮着给做好的文胸剪一剪多余的线头。秋雁有这方面的消息,也是她和班里一些男生玩得来的好处。要是在以前,秋梅是看不起秋雁这样的,以前秋雁往家里领假花回来插,插一盆也就一毛钱,也给渔民织渔网,钱是不少,就是费力,一张要织几个月。后来秋梅有点佩服秋雁,佩服她一边读书还能一边赚钱,都不需要爸妈寄钱回来给她。如今说要去打暑假工,秋梅更是跃跃欲试,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两千块钱,一千可以还小叔,另外一千买个新手机。多好的事情。秋梅睡不着觉,嘱咐秋雁这次一定要带她走。秋雁也高兴,她也希望有个伴,毕竟去县城两人都还是第一次。
秋梅跟奶奶说要出去打暑假工。做什么呢?做文胸。说起做文胸,秋梅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奶奶则犹豫了。奶奶说不是我不肯让你出去,是怕你爸妈不同意,你得先跟你爸妈说说。秋梅说关他们什么事,干嘛跟他们说。奶奶又说现在你们有书读却不好好读,还想着出去打工,又不是缺那几个钱,当初你爸成绩也好就是读不起,你爷爷那时候病得不轻都快向阎王爷报到了,没办法,你爸才不读书出去打工的。秋梅最讨厌奶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好像真有那么悲壮似的,她怀疑奶奶在讲述时加了油添了醋。秋梅说我跟我爸那时不一样,我是出去打暑假工,外面读书的人都出去打暑假工的,老师都提倡,政府也支持,有的去了广州深圳东莞,那么远呢,那些地方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只是去县城,县城才多远,两个钟头就到了。秋梅不敢说出去打工是为了还小叔的债和买新手机,这些都是秘密。她强调出去是为了锻炼自己,要不成了书呆子,好看没用。奶奶反驳不了这个读书成绩很好口头又得理不饶人的孙女。奶奶只好答应不告诉她爸妈,任她去。
早些年秋梅还有个日记本,一有什么心事她就习惯记在日记里。后来发生了变化。那时候班里的女生几乎都有了手机,在手机里可以玩QQ,QQ不是有空间嘛,不是还有签名档嘛,她们说秋梅还记日记真老土。秋梅也不想做老土的人,于是也就不再记日记了,改在QQ空间里写事情,实在没什么东西写,她就写一句签名,不管别人能不能看懂,反正那就是她的心情。这样一来,她的心情就公开化了。她发现心情公开化了也没什么不好,且不说大家都这样,再说公开了,她想发下牢骚骂个人或感慨一番,似乎也都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针对的对象。这没什么不好的,不把心事都憋心里,反而舒服多了。秋梅在QQ签名档里骂过爸妈,甚至还怨过奶奶,讽刺过秋雁,破口大骂过说她坏话的男同学……这些都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敢说敢做不容易被欺负的人,尽管她还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羞于面对人群的内向女孩,至少她能在QQ里表现泼辣的一面,似乎也就够了。当然也不止是骂人,她也在空间里写一些文雅的句子,就像这次和秋雁首次来县城打暑假工,她就得把此行的见闻都写上。她写了差不多两千字的文章,这应该是她写得最长的文章了。从她和秋雁提着包袱到村外的省道等车,到沿路所见风景,到见到了想象已久的文胸厂,再到第一天上班做工下班去食堂吃饭晚上加班到夜里12点吃了夜宵回宿舍睡觉……她都不厌其烦地记录了下来。她似乎感觉这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甚至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她其实已经厌烦学校里的生活,她甚至也知道教育制度的弊端,当然也只是听说,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她还是不怎么清楚的。她自认是一个兴趣广泛的女孩,但也仅仅是从书本里获取,至于生活,她仍一片苍白,如今的打工之旅,似乎能补充她这方面的空白。单这点,她就赋予了这个暑假不一般的意义。而同行的秋雁,就肯定没想到这么多。
文胸厂的生活还是挺让她们喜欢的。首先活儿不累人,一天下来无非就是拿着个小剪刀剪去文胸上的线头,手指被剪刀磨出过水泡,水泡一破就好了,不会再起泡了。也有不小心剪破过文胸的时候,两人面对面,相视一笑,把剪破的文胸往底下一藏,也没人会发觉。满车间的文胸,各式各样,有她们见过的,更多是她们没见过的。刚开始,一个小女孩,面对这么多文胸,免不了偷笑,身上也是穿了文胸的,免不了就会想到胸口那两个慢慢大起来的肉球。玩疯了的时候,她们也会相互袭击对方的乳房,伴着一阵大惊小怪的尖叫。车间除了她们班上几个同学,其余的全是中年妇女,都耷拉着大大的奶子到处晃。秋梅甚至怀疑她们没戴文胸来上班,快下班的时候偷一个进了厕所穿上离开,谁也不敢扒她们的衣服检查吧。后来一打听,还真有此事。有几个妇女几乎每天穿一个文胸回家,除了送亲朋好友,还在自家门口开了小摊档,专卖各式文胸。这些秋梅不关心。秋梅倒对县城充满好奇,一下班,她就邀秋雁一起出去逛街。走在县城的街道,她们有些拘谨,一拘谨,两人就依偎在了一块,像是很冷,像是受到了惊吓。路过的人都朝她们看,都知道她们是村里来的,甚至知道她们还在文胸厂剪线头。街道的热闹是她们喜欢的,有肯德基蒸功夫,有安踏李宁鸿星尔克……她们不买,只是看看,有时也像模像样地走进去,转一圈出来。她们遇到不少县城里的女孩,年龄相仿,可县城里的女孩分明显得清新活泛,说话走路都充满自信,她们无一例外耳朵上都挂着耳机,嘻嘻哈哈,招摇过市。秋梅看着不免自卑,面上却是鄙夷的。秋雁则低喃一句:“一群鸡婆。”秋雁这么一说,秋梅示意她小声点,心里却暗暗佩服秋雁的大胆。
逛了街,她们还会去一个地方,那地方叫玉照公园。玉照公园很美,整个县城其实就靠着玉照公园给衬出来的。有一条河从玉照公园中间流过,再穿过大半个县城。河上有好几座石拱桥,秋梅记得其中有一座桥叫迎仙桥。迎仙桥位于玉照公园里面,她们去公园的目的就是在迎仙桥上看一看灯光闪闪的河水。河水两边是露天大排档,几乎就沿着河一直绵延下去。大排档经营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吃的,烧烤、砂锅粥、炒粿、米粉,也有卖各种生活用品的,秋梅在那里买过一个闹钟,秋雁也想买一个,秋梅说我的闹钟响你不也一样听到。也有卖旧书旧杂志的,她们也去看过,都没舍得花钱买。有一天夜里,烧烤摊喝酒的人打起来了,啤酒瓶噼里啪啦各处炸开,好多咕咚一声钻进了河水里去。秋梅和秋雁看着,怕得发抖。她们早听说过县城也是很乱的,打架、抢劫,奶奶跟她们说时还特意强调了强奸。秋梅当时还不高兴,骂奶奶怎么老吓人。
半个月后,秋梅就不怎么喜欢出去了,倒不是她不喜欢逛街,她其实已经信了奶奶的话,县城是一个复杂的地方,什么样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想,她免不了又记进QQ空间里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空间里有小叔来访。她有小叔的QQ。小叔还在她的空间留言,问她怎么到县城打工?她一下子心就慌了。她担心出来打暑假工的事会因此而暴露。小叔和她爸妈在一个城市……那几天,秋梅一直心怀忐忑。她害怕手机会突然响起。
正如所担心的那样,事情还是发生了。先是奶奶打电话来,说你爸妈知道你的事情了,你爸妈还把奶奶骂了一顿,说你年纪小小怎么能出去乱跑?说你在文胸厂能赚多少钱,他们就给你多少钱,他们叫你快点回家,外面的世界那么乱……秋梅听着,似乎这话已经听过一遍似的,对,她曾经想象过,果然爸妈的话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只是她真的很反感爸妈这么说,没有足够地尊重她,她已经到了需要人尊重的年龄了。爸妈怎么就能用钱迫使秋梅回家呢?这话要是在她没出来之前说,她或许还会感动,如今她都已经出来了,已经做好准备赚属于自己的一笔钱了,他们突然来说这样的话,她就感觉受了辱。她没答应奶奶,只是跟奶奶说别管他们,有钱了不起啊。挂了电话。接着是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她猜不是爸爸就是妈妈。秋梅从来没接过他们的电话,此刻她真不知道接还是不接。她最终没接。不但没接,她还把手机给关了。她突然有一种报复心理,你们不是要我回去吗,我偏偏就不回去。她这么想着,突然有一种快感。她意犹未尽,又开了手机,在QQ签名档上写下一句——我想别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温暖,只有冰冷冷的墙壁。她感觉自己写了一个好句子。她故意写给小叔看,等于也是写给爸妈看。她觉得整个事情归根结底是小叔害了她。她进了小叔的空间,留言:“告密的小人,我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留言一上去,她就后悔了。事情闹大了。她真不应该这样。可她能怎么办?她只有继续下去。她实在想出一口恶气,针对谁,似乎已经模糊了。她其实对整个世界和生活都充满不快。
秋梅想身边就一个秋雁还在,也只有秋雁才是她的朋友。晚上睡觉时,她问秋雁:“你爸妈知道你来打工吗?”秋雁说:“知道,他们开心得很,说我长大了,都会赚钱了。”秋雁说着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呵呵笑。那一刻,秋梅感觉秋雁终归是比自己幸福的,至少她爸妈没有多少钱,至少她爸妈需要她为家里赚钱。而她,她倒情愿她的爸妈没有钱,还和当初她出生时那样住在有老鼠的出租屋里,那样,她不但不会怪爸妈把她丢给奶奶,她也不能怪,她理解出外打工的辛苦,她还会帮他们,不惜辍学,打工养家,她那样做就有一股悲壮感。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她的爸妈已经有钱了,她的爸妈不需要她帮上什么,她的爸妈其实还是不想要她的,别说刚满月就想着送给人家,就是不送,他们也是送回了老家,为了就是可以多生一个男孩。他们对她是否有愧疚,似乎也是没有的,他们给奶奶寄钱,让她读书,保证她和奶奶生活无忧,难道这还不够?他们觉得对女儿已经足够好的了,女儿完全没必要惹出事情生出是非来,叫他们操心。
秋梅跟秋雁说:“家里人要是问起我来,不要说我跟你在一起。”秋雁问为什么。秋梅说你别管。
两天后,秋梅的爸妈和小叔小婶子一起,找到了县城的文胸厂。见到秋梅,他们都哭了。他们说秋梅你想吓死人啊奶奶都病倒了,你知不知道?秋梅心里一紧,她真的酿下了大祸,但她突然间也感觉温暖起来,她的目的其实也达到了,爸妈终于还是出来找她了,还是在乎着她的,还是为她哭了。她放下手头的活儿,很听话地跟着爸妈和小叔小婶子,离开了文胸厂。她知道,他们之所以能找到她,一定就是秋雁告的密,她也早想好了秋雁会告密的。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这点又让她感觉心寒。
没多久,奶奶病重,去世了。秋梅大哭一场,就随着爸妈转学到了他们打工的那座城市的学校,没带走小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也没和秋雁告别。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