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我硬撑，对内呢

困惑

王亦专（某农业公司创始人，总经理）：

又到年末岁尾辞旧迎新的时候了，这本是合家团圆的幸福时刻，我却遭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我经营着一家规模中等的企业，年销售额达到四五亿元，银行流水近二十亿元。在别人眼里，我算得上是成功的企业家了，而我自己也在努力给别人强化这种印象。多年来的经历和故事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更喜欢赞赏和帮助强者，而不是去同情和扶助弱者，尤其是在商业界。所以，在相关政府部门、金融系统，以及上下游客户面前，我一直展现出一个实力雄厚、资金充裕、蓬勃发展的企业形象，每天的宴请开支平均在五千元以上，节假日送礼开支更是上百万。一年下来，维持各种关系的开支约有四五百万。这就是我所说的物质折磨。

而事实是，公司的业绩并没有对外宣扬的那么好。七年前，我白手起家，创立公司。由于是传统行业，很难获得投资人的青睐，所以公司的每一步发展，都得靠自己的积累。幸好行业政策有利，公司能够获得可观的银行流动资金贷款。为了尽快把公司做大做强，我将部分短期流动资金借款用于固定资产的扩建，贷款到期时，用一些社会资金临时倒串。公司规模很快扩大，社会影响力不断提升，融资渠道也越来越宽。可同时，由于固定资产投入占用了大量流动资金，公司赢利能力大幅下降，财务费用比例提高，有时甚至要借用高息的社会资金来临时倒贷。连续三年，公司徘徊在盈亏平衡的边缘，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真正的增长呢？

更令我挠头的是，我该如何面对自己那帮劳苦功高的伙伴。他们中好多人跟我一路走来，经历了筚路蓝缕的创业岁月，也见证了公司从当年的一叶舢板成长为如今乘风破浪的大船。由于公司股权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这些员工无从知道公司的真实财务情况，他们看到的，与外人一样，都是公司风光无限的一面。所以，我感受到他们日益增长的经济诉求，以及有些人身上浮现的那种高枕无忧的懈怠。

看着手中的财务决算数据，我知道公司在未来两三年内都难以实现实质的翻身，我依然要面对很大的财务压力，根本就无法满足员工的诉求，更不能让他们的懈怠情绪蔓延开来。我多么想告诉他们，公司正处在成立以来最艰难的时期，我们还需要艰苦奋斗三五年。可我能这样对他们说吗？能告诉他们所有事实吗？他们会相信吗？即使他们真的相信了我的解释，不再对我抱怨，他们会不会随之产生失落感，或对我和公司丧失信心？更可怕的是，万一他们不经意间将公司的实际情况泄露到社会上，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社会信誉和资金链就将毁于一旦，公司也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些，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心在煎熬，而在所有人面前，我还要展现出那副成功自信的笑容，只有在每个人都仰头望着满天绽放的礼花时，我才敢偷偷低下头叹息一声。我该何去何从？

支招

朱伟（某工程公司总经理）：

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认识的很多企业也都是这样。每当临近春节的时候，我都为发奖金犯愁，我总想给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的员工多发点钱，但是，公司才基本保持盈亏平衡，而且还在不断扩张。如果光看营业额，没有人相信公司不赚钱。

我采取了如下做法，供你参考：

1.对员工讲实话，让大家对我多一些了解和理解，尽管不可能完全理解，至少可以缓解他们的部分情绪。

2.发放的奖金比上一年略多一点，稍稍满足一下员工的胃口，但是，一定要不透明，免得发了奖金、凉了人心。

3.强调经济形势不乐观，很多企业能在盈亏持平中撑过这两年就非常不错了。员工并不怎么真正了解国家大局，说对说错都没关系。

4.制造公司的危机感，给大家打预防针，勒紧腰带过日子。

5.严格控制下一年的财务预算，少些打肿脸充胖子，虚胖的单早晚要自己买。

6.建立财务透明机制，给家族以外的骨干员工分红，让他们了解公司的实际情况，提升他们对公司的信任感和归属感。

黄铁鹰（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授，找同行网创始人）：

谢谢你信任找同行网，把这么揪心的事写出来。

我也认识一些老板，他们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有个朋友曾对我说：“我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是人前显赫，背后把打掉的牙和着血吞进肚子里。”我尽管岁数比你大，但没有你的经历，不可能理解你的压力、辛酸、纠结、无助、疲惫……我只知道一点，你心累了。

我的另一个朋友心也累了，把创办十几年、一千多人的工厂、应收款和设备都扔给了银行和高利贷债主，自己拿了一笔能在国外生活的钱，偷跑到加拿大一个华人很少去的地方。

他跟我说：“你知道我走时最难割舍的是什么？”

我说：“亲人？”

他说：“不是，是手机！”

“手机？”我不解地问。

“我手机里有三百多个电话号码。我摸着它两天，最后一咬牙，扔进了湖里。”

“后悔吗？”我问。

“后悔有什么用？我现在才相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就不是富贵的命。我比身边所有人都努力。我跟别人说，没人相信，我连续四年没有休过星期天！可是命里没财，多少钱经你手都不是你的。如果能早点认命，做个小生意人，不要贪大，不用死扛，今天手机里至少还能有几十个人的电话号码！”

黄志方（深圳三思纵横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满手催款单，一把辛酸泪，都说老板狂，谁解其中味。老板不是人干的，干老板的都不是人，是“神”。如果有来生，如果能回到二十几岁，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发誓去打工，当一个敬业的打工仔，一个最优秀的打工仔。

黄老师说得很对，老板的累是心累，心太累。我几乎从不应酬，陪客人吃饭很少，陪客人唱歌、跳舞更是几乎没有。我下班都是按时回家，几乎不加班，周六周日也从不上班，就待在家里休息，但是我依然摆脱不了心累。

当老板的真是怕过年，不敢面对员工期待的眼神，但是，年年难过年年过，一年一年就是这样过来的。老板很难说出口：去年效益不好，奖金只能少发……公司效益再不好，都很难从员工的奖金上打主意。

上面两位老板的公司都还处于盈亏基本平衡，应该算不错的了，到了公司真正亏损的时候，老板还要从家里拿出钱来给员工发奖金，那才叫肉痛呢。有两年我把全部投资都亏光了，但还要硬挺着往里投钱，给员工发奖金。那时候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连我的会计都看不下去，劝我不要再往公司投钱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将军，把指挥部的勤务兵、卫生兵、司机、伙夫都投到了战场，孤注一掷，最后一搏。

如果我是你，我会这样做：

1. 摆正心态。盈亏平衡的时候，经常自我安慰，就当给自己和大伙找了一份工作，挣一份工资。从心理上把盈亏平衡当成一个平台，比比那些亏损的企业，心里就会平衡许多。

2. 务必坚持。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坚持下去，就有机会翻身。意外和机会永远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才会出现。

3. 建立核心团队。团队成员至少能够帮你分担许多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着，找理解你的人倾诉一下，找渠道排解一下，都会好很多。哪怕是和自己最近的秘书聊聊也会舒缓许多。

4. 好好算账。一个公司的盈亏在某种程度上是算账算出来的。好好测算一下，认真细致地管理一下，实现赢利还是有机会的。

5. 把真相告诉同伴。这是我经营企业的一个价值观，亏了就是亏了，赚了就是赚了，我喜欢把真实情况告诉同伴，大家共同想办法。

6. 换人。换别人管理公司，自己退居董事长主持大局。新任总经理会给公司带来很多变化，至少能够改变公司目前的管理风格和管理思路。

黄铁鹰（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授，找同行网创始人）：

人只能是自己经历的产物，看戏和唱戏永远是两码事。

志方说：“有两年我把全部投资都亏光了，但还要硬挺着往里投钱，给员工发奖金。那时候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这句话让我明白了，职业经理人和老板唯一的区别就是：老板要从兜里往外掏钱，而经理人是往自己兜里塞钱。

我认识一个老板，跟亦专差不多，天天应酬喝酒，也借了一大堆债，一年总要住院几天。2009年，他45岁，突发心肌梗塞，手术后心脏里放了3个小支架。出院后，他去了普陀山。回来后，他跟手下的人说：“这么多年，我们都活得太累了，现在我们谁也不会饿死，不需要再这样下去了。从现在开始，我宣布两条纪律：第一，谁也不许应酬喝酒了，谁想喝自己掏腰包；第二，我们不送礼了，谁要送也是自己掏腰包。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我们关门。”

结果，三年内公司生意少了近一半，干部和员工也走了不少，但公司还活着。去年碰到我，他说：“不喝酒不送礼还跟我们做生意的人，才是真需要我们产品的客户。不喝酒不送礼还给我们贷款的银行，才真看我们的资产状况。我们现在虽然营业额少了，但利润率比原来好。”

我问：“利润率是怎么改善的？”

他笑着说：“少喝酒、少送礼本身就省了一大笔费用。这笔费用至少有三分之二喝进自己人的肚子里了。再说喝酒也误事，喝高了，工作状态怎么可能好。”

冯国云（软件行业某上市公司销售总监）：

其实人际关系常常是一种“诱惑”，我们总是希望把很多陌生人变成“自己人”。殊不知，这也是一种负担。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有关系者得市场，但是随着时代变迁，很多事情也变了，政府要向服务型转变，商人们更应该从“孙子”的心态中走出来。

我认同上面几位说的，创业这条路就是“人前风光，人后悲伤”。我见过的创业者的家人没有一个不抱怨的，都说做企业赚钱，可赚到的钱在哪里？钱没拿进家门也就算了，每天连人也看不到了。其实，你应该摆正心态，做企业赔钱的是大多数，不赚不亏的也有很多，只有少数能赚钱。

你踌躇的这些都是“江湖事”，自然该以“江湖”的方式来抉择：

首先，我们应当以何种面目现身江湖。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越是以“低头”的形象出现，就越有人愿意来蹭吃蹭喝，更有甚者，本来事情很容易，却非要给你拦一道。与其说是各路人马要这要那，不如说是我们在纵容他们，既然是以这种面目现身江湖，也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心里清楚目前的经营模式有问题，可是如果放弃现有的经验和模式，谁知道公司会不会倒得更快。所以，要不要把公司从关系转向核心竞争力，还得自己下决心。至少我不觉得每天花五千元宴请的人会有更多时间思考公司发展战略、产品和服务。

其次，“财散人聚”还是“财聚人散”。这事要分阶段，你目前的阶段是需要散财还是聚财，要仔细考虑清楚。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财散给谁？在我看来，商人从来都是逐利的，团队都已经因为所谓的“吝啬”问题消极怠工了，还不需要仔细考虑这些对外支出的合理性吗？

最后，一把手不要装大尾巴狼。我经常用这句话告诫自己。人都希望有一个“靠”，但是在创业阶段是没有这样一个“靠”的，因为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法向外人谈及。因此，我们总要在员工面前笑眯眯地装出一副有智慧的样子，这样才能获得威望，才有可信度。可是，越来越多的经历告诉我，“造神崇拜”、“愚民政策”在时下已经行不通了。员工其实都是好员工，他们有创造力，并且大都能理解企业的决策，如果能调动一种“民主”的氛围，一把手的压力自然就会小很多。所以，面对劳苦功高的同伴，拿出诚意，把压力传导下去，告诉他们事实。这也是一块试金石，有人会选择离开，但留下来的一定是核心员工。对于核心员工，要进行激励，这比投资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关系上对企业更有意义。

高世德（广州荣盛公司总经理）：

我曾是某公司的核心团队成员，后来自己创业，成了老板。说起原来那家公司，虽然规模比你的稍小，但公司老板的处境跟你较为相似。我讲讲当时整个核心团队是怎么先后离开公司的。

最先离开的是华中区大区经理，她是创业元老，公司30%的业务都是她跑来的。在她离开一年后，我听说了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当时，公司打算花1，200万元租借办公室，她听后既高兴又感到心凉。高兴的是，老板如此愿意投入，公司一定越做越大。心凉的是，原来老板这么有钱，而像她这样元老级员工，年薪却并不高。再加上与老板一起打拼的时候，老板是白手起家，心里更是觉得不平衡，于是她就自己出去创业了。

后来，老板听说了这个原因，召集管理层开会，告诉大家公司实际的费用情况，言辞很恳切，态度很友好。大家的情绪稳定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公司又开始购买房产和增加产业链投资。虽然大家每年的收入确实比以前多了些，但与公司购买的资产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管理层纷纷离开，最后我也走了。说实话，我走也是因为老板不断增加产业链投资，不断购买固定资产，还有管理人员急剧减少，工作量加大，最后身心疲惫。

现在，自己做老板几年下来，回头核算一下，才知道减去资产后那个老板真的没有赚多少钱，也才明白他确实不容易。后来，碰到当时离开的几个下属，我问他们：“如果老板把实际情况都跟我们说，我们会离开吗？”大家都说，绝不会。毕竟大家一起战斗过、拼搏过，老板连老底都跟大家交代了，那可是无比的信任。况且，在这家公司这么多年，大家都学到了很多，也有了车有了房，所以怎么会不理解老板呢？

作为老板，我十分认同“粮草被烧，我不会告诉士兵”的观点，但是可以适当告诉我的核心管理层。一个不能跟公司共渡难关的高层，一个只知道锦上添花的高层，我相信不是一个合格的高层。即使是再大、再厉害的公司，也会有困难的时候，只要这个困难不会将公司置于死地，一起挺过去是必须的。

所以，我建议，选择几个信得过的高管，年底多给一点，之后适当地向他们公开部分账目，尤其是大家公认的费用部分（但绝不是全部），并与他们恳谈，道出自己的部分难处与痛苦。我相信，在“情、理、法”的综合作用下，他们会带好自己的团队。

最后，如果老板真觉得心累了，那就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放手吧。

黄铁鹰（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授，找同行网创始人）：

世德的故事和建议给这个案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之所以说完美，是因为他经历了两个角色，走过了两种不同的心历路程，因此，他的建议更让人信服。我不相信人能换位思考，除非真把位置换了！

听了他的故事和建议，我相信你现在更纠结了，因为你面前有两条路了。

王亦专（某农业公司创始人，总经理）：

看了各位朋友的善意建言，我此刻的心情真的是更加纠结了。

第一层心境，是当我看到有这么多人对我的故事深有同感，看到朱伟先生与我此刻颇为相似的经历和建议，看到黄志方先生对自己所经历的困境那种笑谈沧桑的豪迈，我的内心多了一些安慰和希望，更坚定了我继续前行的意志。

第二层心境，是大家的批评与建议值得我认真思考和学习。诸君的箴言都是苦口的良药、逆耳的忠言。这些建议中，有些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拜读之后顿觉眼界大开；有些是我已经在试着践行的，看到所见略同的观点，增加了我继续践行下去的信心；而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那些自己也曾想到过或隐约意识到过，却没有勇气执行或以“条件不成熟”为由暗示自己不去执行的建议。一个企业发展的最大障碍，其实是企业家内心的羁绊。看到这些建议，我的自尊被刺痛了，但我也知道，“老板不是人干的，干老板的都不是人，是‘神”，再痛，为了活下去，我也得改变。

第三层心境，是看到高世德先生的故事和建议后，我寻得了一些解脱。长期以来，最令我纠结的就是，我应该对自己的核心团队说些什么？我虽然一直坚信他们有高尚的人格，对我和公司有深厚的感情，但我还是担心他们知道真相后，对我和公司是否还有信心。从世德兄以不同身份所获得的珍贵经历和感悟中，我确定了化解这块心病的方向，剩下的就是具体的时机和措施了。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相信自己还是有能力挽留住这些曾经筚路蓝缕一起走过来的忠臣旧部的，我也必须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