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强
薛暮桥(1904年—2005年),原名薛与龄、薛雨林,江苏省无锡人;1926年投身铁路工人运动,1927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学习经济学、哲学、历史,为日后的研究打下基础。1931年后他开始从事中国农村经济调查,1934年任宣传抗日救亡著名刊物《中国农村》的主编。1938年他参加新四军,任新四军教导总队训练处副处长、抗大五分校训练部长。他在行军途中写下了《中国革命问题》和《政治经济学》等著作,在革命者中广为流传,刘少奇指定《政治经济学》为干部读物和学校教科书。
北海银行发行的北海币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货币中流通时间最长、使用人口最多、涉及范围最广、币值最为稳定的货币,这与薛暮桥的货币金融理论的正确指导密不可分。
经济界学术泰斗、我国著名经济学家薛暮桥先生,曾转战于沂蒙山区,与蒙山沂水结下血肉之情。他给自己的儿女分别起名叫薛小沂、薛小和(河),以纪念他在沂河两岸工作战斗的岁月。晚年的薛暮桥仍不忘沂蒙山区的经济发展、百姓生活的提高,尤其是对山区教育事业、群众子女就学问题十分关心。2005年,薛暮桥获得首届中国经济学杰出贡献奖,他把30万元奖金悉数捐赠给沂水县高庄镇完全小学,其中20万元用于工程建设,10万元用于购置现代化教学设备和图书。2006年1月7日, 薛暮桥希望小学在沂水县高庄镇竣工落成。
1943年,薛暮桥先后任中共山东分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省工商局局长、省政府秘书长兼实业厅厅长。通过发行根据地货币,排挤伪币,成功地领导了对敌货币斗争和贸易斗争。1947年任中央华北财经办事处副主任兼秘书长,1948年任中央财经部秘书长,协助周恩来领导经济工作,支援解放战争,统一财经工作,奠定新中国经济的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薛暮桥先后担任政务院财经委员会秘书长、国家计委副主任、国家统计局局长、国家经委副主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成员、全国物价委员会主任、国务院体改办顾问、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总干事、国务院价格研究中心总干事等职。他是中国科学院原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中国科学院院士,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人大常委,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共第八、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
学界有人把我国的经济学家分为四代,其中第一代包括卓炯、顾准、孙冶方和薛暮桥;第二代有吴敬琏、马洪、刘国光和厉以宁等;第三代有樊纲、周其仁、林毅夫、张维迎等人;上个世纪末开始活跃的经济学者属于第四代。2005年7月22日,经济学界备受尊重的百岁老人、我国第一代经济学家薛暮桥在京悄然谢世。而此前100多天,薛暮桥刚被授予首届中国经济学杰出贡献奖,同获此殊荣的有马洪、刘国光和吴敬琏。对于百岁老人来说,这迟来的荣誉或许并不重要,它更多的是表达了经济学界对于老人的敬意。
让我们一起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一起领略老一辈经济学家经世济民的雄才大略。
1927年薛暮桥在杭州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和时任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张秋人关在国民党浙江陆军监狱甲监5号。面对死亡判决,张秋人一如平时那般,起居规律,饮食如常,依然每天坚持读书五六个小时。视死如归在共产党人中间并不少见,持张秋人这样态度的,却着实不多。张秋人的一举一动,深深吸引着同囚室的薛暮桥。有一天,张秋人把书一扔,说:“怎么还不枪毙我?”薛暮桥非常惊讶:“既然知道快死了,为什么每天还要读书?”张秋人答道:“我们活一天就要做一天革命工作,在牢里不能做革命工作,就要天天读书。读书就是为着革命。”
薛暮桥把张秋人临终前的教诲牢牢记在心上,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开始了3年的“深造”, 在艰苦的环境中,他阅读了大量政治经济学、哲学、历史及一些自然科学著作,同时还刻苦地学习了英文和世界语,这些为他后来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的泰斗”奠定了基础。
当年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张秋人并没有意识到,就是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句话,不仅给一个身陷囹圄的青年共产党员极大的安慰与鼓舞,十多年后,这句话带给党、国家和民族的,更是一次命运的大逆转。
薛暮桥在回忆录里写道:“这是终身难忘的教诲,我一生没有忘记他的教导。”从此,薛暮桥养成了心无旁骛的习惯。监狱里、禁闭室中,薛暮桥都置若无人,如醉如痴地沉浸在书本里。
多年后,薛暮桥到美国访问,一位美国教授问薛暮桥的毕业院校,薛暮桥以“牢监大学”答之,又问何事入狱,答道:“Communist(共产党员)”。教授们恍然大悟,传为奇谈。 牢监3年,是薛暮桥第一次系统读书的时期,为薛暮桥打下了一个比较宽博的知识基础,并养成了独立的理论思考的习惯。
薛暮桥在狱中的学习很快派上了用场,出狱后不久,他与孙冶方、钱俊瑞等人一起在共产党员、历史学教授陈翰笙的指导下,从事农村经济调查研究工作。
1933年,陈翰笙推荐薛暮桥去广西师范专科学校任农村经济教员,薛暮桥就将名字从“与龄”改为“暮桥”,这位“牢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由此开始在正规大学任教。在广西师范学校,薛暮桥开始系统研究中国经济,不久后,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创办的专门研究中国经济发展的《中国农村》月刊。薛暮桥在《中国农村》上发表了大量论文,在社会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本人也由此开始出任该月刊主编一职。
新四军建军之初,薛暮桥接到新四军副军长项英的邀请,参加筹建新四军教导总队并主持政治教育工作。在新四军队伍中,薛暮桥完成了《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和《政治经济学》两本教科书。1943年春,中央决定抽调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干部到延安工作,薛暮桥名列其中。
薛暮桥走到山东境内时,到八路军115师驻地歇脚,时任山东分局书记的朱瑞和政府主席的黎玉早就知道薛暮桥的大名,竭力留他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工作。薛暮桥表示,自己服从组织分配,山东分局马上向中央请示,征得中央同意后,这位享誉军界的大才子就此留在山东。
薛暮桥到达山东时,山东战时工作委员会财政处全力以赴应对根据地因法币(1935年起由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定货币)大批流入而出现的严重通货膨胀问题,主要手段确立北海币为本位币,印发大量北海币收兑法币。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将近一年时间,除胶东地区外,其他根据地法币都出现“禁而不止”的现象,北海币无法占据市场,因此说,这场轰轰烈烈的“排法”斗争,只是在局部取得胜利,通货膨胀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因此排法工作还有待深化。
1943年春,薛暮桥出任山东战时工作委员会委员兼中共中央山东分局政策研究室主任。在北海银行总行行长艾楚南和副行长洒海秋的大力配合与协助下,薛暮桥开始对山东地区的货币情况进行了深入的调研。
薛暮桥调研的结论是,为不使和法币挂钩的北海币大幅贬值,政府用行政手段强压法币与北海币的比价,虽然可以在局部地区稳定北海币的币值。但问题是,法币是在全国流通的,北海币只能在根据地流通,尽管根据地的法币币值狂跌,北海币币值保持相对稳定,因为流通问题,群众仍然乐于持有法币,黑市上法币的币值反而高于北海币。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在敌占区的黑市上,日伪政府发行的伪币币值又高于法币。
这样一来,3种货币同时在根据地流通,市场真实的反映就是,伪币的币值最高,法币次之,北海币最低,根据地的行政调控手段事实上对市场没有影响。长此以往,在严重经济危机的情况下,市场最先淘汰的将会是北海币。
针对这个情况,薛暮桥在1943年春夏之交向山东分局提出,建立以北海币为本币的市场是正确的。但要想保证金融稳定,不能只用收兑的办法“排法”,而是要把伪币彻底从根据地驱逐出去,法币也要禁止在根据地流通。根据地没有黄金和外汇,怎么保持币值和物价的稳定?西方的经济学家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就货币和价格的关系,薛暮桥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观点:货币的价值决定于货币发行数量,而不取决于它所包含的黄金价值。薛暮桥的提议引起非常大的反响,有部分人认为,在根据地完全禁绝法币,没有金银储备,又没有美元、英镑支持,北海币不可能保证币值,更不能稳定物价。
针对这些疑虑,薛暮桥坚持自己观点,要稳定根据地的币值、物价,惟一的办法只有驱逐法币,让北海币独占市场。薛暮桥指出,驱逐法币固然要增加根据地货币的发行量,但可全面停止使用法币后最重要的工作并不在此,政府动员群众把法币兑换成北海币,更允许他们用法币到敌占区换回物资,用物资到根据地兑换北海币。
这样一来,停用法币虽然导致根据地市场的法币币值会进一步下跌,但是为了保值,群众会用手里的法币去沦陷区、敌占区套购物资,这时,根据地可以利用北海币从百姓手里回收物资,利用这些回购物资的价值支持北海币币值。简单说来,物价上涨,政府就抛出物资回笼货币,提高北海币币值,物价必然回落。如此往复,物价长期稳定的局面就有望出现。
薛暮桥同时指出,物价上升是坏事,但物价大幅下跌更是坏事,所以,当物价回落,政府应增加抗币供给,大量收购物资,制止物价下落幅度过大。这样一来,支撑北海币的就不再是黄金、白银、外汇,而是物资。薛暮桥因此提议,根据地要建立工商局,其职责就是随物价的涨落吞吐物资,调节货币流通数量,保持币值和物价的稳定。
总结起来,薛暮桥的“货币斗争理论”包含着3个层面,即货币斗争、贸易管理、生产建设。其中,货币斗争排第一位,但要取得货币斗争的胜利,必须有贸易管理和生产建设的支持。同样,完善贸易管理和生产建设,就必须完成“停法禁伪”工作,这样才能保护物资,稳定物价,克服经济危机。
薛暮桥在他的回忆录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1946年春,一位美国经济学家来到当时中共山东省政府所在地临沂调研,进行深入调查后,他带着满腹狐疑采访了当时主持山东经济工作的薛暮桥。美国经济学家问,你们的北海币一无金银二无外汇来作储备,为什么能保持物价稳定?薛暮桥答,北海币以物资作为储备。看着满脸迷惑的美国人,薛暮桥详细阐述了货币发行与物价同步增长的规律。
在这次几乎被经济学界遗忘的对话中,薛暮桥用北海币为例,每发行一万元北海币,至少有5000元用来购存粮食、棉花、棉布、花生等重要物资。如果物价上升,就出售物资回笼货币;反之,则增加货币发行量,收购物资。因此,货币价值决定于货币发行数量,而不取决于它所包含的黄金价值。美国学者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作为一个学者,他的说法很委婉,只是说,这个理论是中国人在现代经济学上的一个新发明。30年后,世界头号资本主义经济强国的美国放弃了货币发行的金本位制,改用控制货币发行数量的方法来保持物价稳定,到这时,“币值决定于货币发行数量”才成为国际社会公认的经济原理。
根据地政府、北海银行的领导最终采纳了薛暮桥的意见,决定在政府及北海银行总行所在的滨海区率先展开第二次“排法斗争”。1943年夏,滨海区各级政府首先成立“停用法币委员会”,山东抗日根据地新的“货币反击战”就此拉开帷幕。
相比1942年初开展的排法斗争,新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有系统理论作支持,组织上也更为严密。根据省政府安排,根据地各级党政军民及有关部门主要负责人都加入到这场空前的“战争”中,乡村的村委会也组织起来,成立停用法币小组。根据地的法币被有组织地输送到敌占区,换回大批物资。同时,滨海区正式成立了工商管理局,薛暮桥出任局长,他把货币斗争和贸易斗争结合起来,同时也把外汇管理和外贸管理结合起来,有力地稳定了北海币币值。
作为根据地的金融调剂机关,北海银行总行在这场“战争”中更是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为调剂货币发行量,解决发行量少导致的各分行准备金不足等问题,北海银行总行于1943年9月25日决定:北海币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实行“分区流通”。北海币山东五圆券、拾元券在鲁中、鲁南区流通,加盖“鲁中”、“鲁南”字样,未加盖的,限在滨海区流通,非本区使用的货币,一律停止使用。有限的货币供给得到最大程度地利用,既缓解了银行资金准备金匮乏的问题,又为滨海区停法委员会回收法币、套购物资提供了有力的经济支持。
可以说,1943年是山东抗日根据地老百姓抗战以来幸福指数最高的一年。根据北海银行总行地统计,在近一年的斗争中,单就滨海区而言,北海币已把几千万元的法币排挤出去,由法币泛滥造成的经济危机得到有效地缓解,北海币不但成为滨海区唯一的流通工具,流通范围逐渐扩张到游击区和敌占区,币值不断提高的结果就是老百姓直接得到物价迅速回落带来的实惠。
滨海区排法战争取得的承购激励了各个根据地的斗争热情,鲁中、清河、鲁南相继成立停法委员会,他们借鉴滨海区的措施和做法,同样取得了辉煌的胜利。1943年10月,鲁中彻底停用了法币;11月30日,清河停用法币;1944年4月10日,鲁南行署宣布,他们停用法币的工作取得成功。1944年4月,山东抗日根据地宣告,排法斗争获得胜利,伪币、法币完全退出市场,北海币成为根据地唯一流通的本位币,经济斗争和外贸斗争的主动权由此转移到根据地一方。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货币战争。时任山东分局书记的黎玉1945年6月在山东省全省工商工作会议上作报告,题目就叫做“山东对敌经济斗争的巨大胜利”。他指出:排法斗争使我本币物价自脱离法币以后,不但没有上涨,反而下落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以此估算,排法斗争不仅是粉碎了敌人通过法币掠夺根据地物资的阴谋,在山东分局、抗日民主政府的领导下,以薛暮桥同志经济理论为依托的排法斗争为山东抗日根据地避免了近6亿元法币的经济损失。如果综合物价等多种因素,这个数额放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看这场货币战就可以发现,世界范围内,战时通货膨胀是不可避免的,共产党政权在农村革命根据地内,以落后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来支持大规模的近代化战争,想实现物价完全稳定,更是非常困难的。能够做到每年上涨不超过1倍,而且保持逐渐上升,避免大的波动,这在世界战争史上是非常少见的,因此,山东根据地在这种背景下取得的货币战争胜利,被很多中外人士认为是一场奇迹。
这场由共产党领导、依靠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充分发动群众参与的货币战争,不仅是为抗日时期革命根据地的巩固、扩大财政收入做出了极大的贡献,随着根据地从抵制法币、保护物资的防御战转入扩张北海币流通域、套购敌占区物资的战略反攻,这场货币大战对中国人民最终取得解放战争胜利更是居功至伟。
有这样一个故事广为流传,解放战争初期,在一次财经工作会议上,薄一波见到薛暮桥时问,国民党派70万大军对山东进行重点进攻,新四军的主力部队移驻山东,山东要负担多少脱产军政人员?薛暮桥请薄一波估计,薄一波猜大约有70万人,薛暮桥笑答,有90万人!薄一波听后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山东根据地的财政实力居然如此之强。这显然是排法斗争带来的效益。
这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经济上迈进的一大步,同时也是北海银行走向成熟的一大步。
抗战后期,山东解放了包括烟台、威海、淄博、枣庄、德州这样的海口、工矿、商业城镇,北海银行的工作重点也逐渐转向城市。正是有货币战争的经验,面对新形势,北海银行不但总结出一些金融工作的特殊规律,更培养、锻炼出一批懂得现代金融业务的干部。
在薛暮桥这位货币战争“总导演”实事求是、注重实践的工作作风影响下,为适应形势的变化,北海银行总行和胶东分行先后组织力量,对烟台等城市金融工作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与总结,为下一步城市金融工作的开始奠定了必要的基础。这时,通过货币战争的磨炼,北海银行这个红色金融机构已经拥有了迎接更大挑战的经验和必胜的信念。
薛暮桥,这位被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锻造出来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在世界上生存了102年,在追求富民强国理想的漫长一生中,1943年的惊涛骇浪恐怕不过是他在岁月长河中偶尔经历的一个涟漪。但无论如何,沂蒙革命根据地金融史上应该留下这位老人的名字,北海银行的发展史更应该给这位标榜“从实践中来并为实践服务”理念的经济学家留一个位置。某种程度上,是这个老人把蹒跚学步的北海银行带进茁壮成长的青春期,他的扎实作风和敏锐判断使每位北海银行的工作者深信,经济学的确是造福国家和百姓的“经世济民之学”。
“经世济民”不但是北海银行工作总原则,也是新时代金融工作的宗旨所归,更是我们的共和国带领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强大凝聚力和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