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平
父母都曾是军人,南征北战去过不少地方,唯有青岛使他们情有独钟——1949年父母在青岛喜结良缘,又携手并肩参加了解放青岛的战役。
父亲去世的早,关于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是从母亲零零碎碎地讲述中获知的。母亲晚年记性差,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记,可是战争年代那些遥远的往事,她却记忆犹新……
1948年底,同在胶东军区工作的父母,跟随部队由莱阳向即墨集结,准备解放沿海重要港口和工业城市青岛。战斗打响前,相恋多年的父母在即墨一个小乡村举行了简单婚礼。新房借用了老百姓的农舍,十几个老战友聚在土炕上,就着白菜、大葱、花生米喝喜酒。一条父亲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时亲手缝制的羊皮褥,加上两人各自盖过多年的旧军被,算是全部家当。1949年5月初,青岛——即墨战役打响,这是解放青岛的进军号,父母被编入新组建的32军,投入艰苦激烈的战斗中。
当时解放军的武器尚落后,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守军,在上万名美军的庇护下,凭借坚固的3道防线,企图负隅顽抗。战斗的残酷与惨烈不言而喻。战役初期,我军的伤亡很大,担负主攻任务的32军,有一个138人的连队,一次战斗就牺牲120多人。牺牲的战士里有一位不满18岁的小战士,是母亲的同乡,身上中了十几发子弹,还挥舞着拳头喊:冲!冲!冲!战斗结束运送遗体时发现,小战士的口袋里装着一封未曾发出的家信,信上只有几句话,字迹被鲜血染得一片模糊。说到这里,母亲的眼里闪动着泪花:为有牺牲多壮志,今天的美好生活是来之不易的啊!
随着战斗的持续深入,人民解放军一举突破敌人设在沧口的最后一道防线,于6月1日深夜,向青岛市区挺进。当上百辆浩浩荡荡如长龙般的大卡车,满载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经过市区的主干道时,沿途的老百姓纷纷跑出家门。他们打出“欢迎人民解放军”“毛主席万岁”的红色横幅,挥舞着胳臂尽情鼓掌,欢呼,雀跃。母亲和战友们站在卡车上,望着蓝天白云下迎风招展的红旗,望着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楼房,心里充满了喜悦。1949年6月2日,青岛这座华北地区解放最晚的城市、蒋介石赖以维持政治和军事残局的堡垒,终于回到人民的怀抱。
入城后,部队组织官兵认真学习党的七届二中全会精神、入城守则、军管会公告以及青岛的地理环境、自然条件等方面的知识。官兵中绝大部分成员来自农村,不了解城市,不了解城市居民的生活和习惯,由此还闹出不少笑话。
进城之初,一些解放军官兵睡不惯钢丝床,就干脆将被褥铺在床底下。有的战士让如厕难住了,望着洁白的马桶不知所措,憋急了就蹲在马桶上。有的战士没吃过热带水果,拿着人民政府慰问的香蕉、柚子,连皮一块咬……入城的当晚,母亲所在的部门发生了一件有惊无险的事情。
傍晚时分,她和战友们被临时安置进一栋大楼休息。暮色四起,楼里的灯光逐个亮起来。突然,隔壁房间传出一声炸响。母亲以为发生了敌情,急忙跑过去。只见两个战士,一个蹲在地上捂着脸,一个贴着墙根发愣,地板上到处是玻璃碎片。原来两个刚从农村入伍的战士没见过电灯,见房间里没有蜡烛,就找火柴点灯泡。幸好划火柴的战士伤情不重,只是脸上被碎玻璃划破一点儿皮。这件事引起领导的高度重视,第二天马上举办用电知识培训,以提高官兵适应城市生活的能力。
其实,母亲也是个“土包子”,她说自己虽然读过几年书,但一直生活工作在农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有一天,父亲派人送来几筒美国食品罐头,是缴获国民党的战利品。罐头的包装很漂亮,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说明书全是英文,母亲看不懂。打开其中一筒,发现里面是黑不黑、红不红的粉样东西。问其他战友,都摇头说不知道是何物,有人猜是奶粉。奶粉还有黑的?母亲半信半疑,冲了几碗分给大家喝。有点儿甜,更多的是苦,大家没舍得倒掉,毕竟是洋货。结果喝的人一个个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后来经新入伍的学生翻译罐头上的文字,才知道是咖啡。
解放初期的青岛,社会治安相当差,潜伏的敌特分子,国民党的散兵游勇,以及流窜的还乡团分子,四处寻机捣乱,蛊惑人心,制造破坏活动。有段时期,仓库、粮库遭哄抢;电厂、水厂发现定时炸弹;军管会干部收到恐吓信;巡逻的解放军士兵遭偷袭……为安全起见,部队领导要求外出人员必须3人以上。
有一次,母亲和战友去码头办事,行至一条僻静的小巷,被一伙乞丐围住,他们伸手要钱,要吃的。母亲和战友发现他们一脸邪气,手脚细皮嫩肉,根本不像穷苦人,就没有搭理他们。见面前的解放军多是女兵,他们开始嬉皮笑脸地上前拉扯纠缠。母亲身上带着重要的财务资料,看他们不怀好意,一位男战友当即掏出了枪,那伙人见状脸色大变,遂仓皇逃走。
身穿土布军装的解放军女兵,走在刚刚解放的青岛大街上,是一道令人惊异又羡慕的风景。这道风景也掀起青岛女青年的参军热。
一天,母亲和几个女兵路经山东大学门口,正逢学生们放学,一帮女学生马上跟在她们后面。有的问,你们年龄多大?有的问,你们在部队做什么?有的问,我们想当兵跟你们走行不行?几个女兵耐心地向她们一一解释,有两个女学生意犹未尽,一直尾随着她们到营房驻地。女学生说不想读书,想当兵。部队首长反复做工作,说当兵是好事,可是读书也很重要,建设新中国正需要大批有文化的年轻人。两个女学生说什么也不走,还咬破手指写血书。当晚,母亲给她们打来饭菜,安顿好床铺让她们休息。第二天,部队首长继续做工作,最后说必须征得家人的同意,方可为她们办理入伍手续,两个女学生才不情愿地回去。那一年,仅市区就有数百名女青年踊跃加入到解放军的行列。
同在一座城市,同在一个部队,新婚不久的父母却聚少离多。有时候两人半个月才见一次面,有时候见了面没说几句话又分开。那年秋天,父亲接到新的战斗任务,立即随大部队南下。怀有身孕的母亲因行动不便,只好留在青岛待产。父亲临行前,和母亲特意到中山路一家照相馆拍照。照片上的父母一身戎装,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父亲走后,母亲既思念又感到寂寞,但她说,那段远离战争的日子,是她参加革命以来最惬意、最放松的时光。
在军部担负财政审计工作的母亲,白天去下属部队或地方有关部门,办理国民党遗留物资的清理和交接工作。晚上和星期天清闲的时候,便与几位同她一样怀孕留守的战友出去看光景。
一个假日的清晨,她们去海边看日出。走到八大关附近,碰到一对外国夫妇。这是母亲第一次近距离和外国人打照面。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他们怎么长得这个模样?母亲越看越新奇。那对外国夫妇恐怕也是第一次看见解放军女兵,他们打量着女兵短得像男人一样的头发,打量着女兵穿的粗布军装,尤其是女兵们打的绑腿和老头鞋,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两人叽叽咕咕议论了一番。他们说了些什么?女兵们自然听不懂,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并无恶意。不一会儿,那对外国夫妇拿出了照相机,比比划划地表示要给她们拍照。几个女兵一商量,不违反纪律,不违背政策,他们想拍就拍吧,正好借此展示一下人民军队的风采,做一次国际宣传。女兵们赶紧整理衣服,检查军容,又挺起胸膛。咔嚓,咔嚓,咔嚓,镜头摄下人民解放军女兵的飒爽英姿,背景是浩瀚的大海和冉冉升起的朝阳……
我出生第13天,母亲就抱着我登上开往福建的军列,与正在那里剿匪的父亲团聚。此后,父母辗转上海、南京等地,最终定居济南。小时候我常听父母提到青岛,在父母眼里,青岛是他们见过的最美丽的城市。然而,直到父亲患病辞世,也没有机会重返他参与解放的青岛。或许,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多年之后,我入伍来到青岛,母亲常来看我。成了家,她又帮我操持家务。闲暇时,母亲喜欢让我陪她到处走走看看。而每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她总会清晰地指出当年是什么部队机构的所在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惊讶于母亲的记忆力,母亲却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可能忘记呢?
是啊,解放青岛的那些日日夜夜,已成为镌刻在母亲脑海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