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连

2013-04-29 12:54刘俊韬
前卫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苗苗指导员连队

作者名片

刘俊韬,1972年6月出生,1991年3月入伍,现为济南军区某步兵旅副政治委员,全军政工网“军旅文学”频道远程主编,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他积极探索以文化人、文化育兵,在军内外报刊发表军事题材小说、诗歌、散文近千篇(首),深受基层官兵喜爱;著有刘俊韬军旅文集《春风化雨润兵心》《兵心兵语》《和新战友一起成长》多部,曾多次获得济南军区“前卫文学奖”、全军政工网军旅网络文学大赛奖。

听说五连新来个副指导员,集团军机关下来的,给军里二号首长当过公务员,后来考取了军校,毕业后在军机关搞文化,好像正和二号首长的姑娘苗苗谈着恋爱,结婚前到部队来镀镀金,为以后的发展铺铺路……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腿一样,伴着营区外村庄里公鸡报晓的啼鸣声传开,不到半天工夫,在整个团部大院溜达了一大圈儿,犄角旮旯,似乎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我当然不知道这些。

到这个山窝窝里来的消息被疯传的时候,我正忙着在国道、省道、县乡公路、山间小道来回倒车呢。

这次下连,不是任职,也不是代职,更不是当兵锻炼,确切地说,应该叫体验生活。作为集团军宣传处文化干事,如何才能写出贴近军营实际、反映官兵思想的好作品,把真实生动的基层官兵形象搬上舞台?集团军首长要求必须下连和基层指战员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别总坐在机关办公楼里想当然,苦思冥想编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都不像。首长的要求当然是十二万分的正确,可是处里管文化工作的干事不只我一个,处长愣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情愿。连队有啥好待的?我又不是没当过兵,起码也是经过3个月的新兵训练的。虽然说新兵下连不久我就给集团军首长当了公务员,但也不缺连队这一课呀!

一大早,我就背着背包、拖着拉杆行李箱急匆匆赶到长途汽车站。苗苗早我一步赶到车站来送我。十月的清晨,天气明显凉了,她似乎有些冷,一双手冰凉冰凉的,还时不时地瑟瑟发抖。

“冷吗?”我关切地问。

“有点儿。”她伸手把鬓角的几根长发拢到耳后。

“不是说好了不来送的吗?”我假装生气地说。

她抿着嘴朝我笑笑,没有作声。

“这么早来送我,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真不会爱惜自己。”我边说边伸手去拍她的肩膀。

她猛地一跳,躲开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朝四周扫视着,告诉我要注意形象。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军装。

“你这次去可要用心啊,别忘了我爸跟你交待的那些话。回来的时候,写一个像样的本子出来,争取春节期间能搬上舞台。3个月足够了吧?”苗苗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像是在等我的回答。

“用不着3个月,说不准啊,我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就‘以连为家了呢!我要是爱上了那个地方,就不回来了!”我盯着苗苗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不回来就不回来呗——好像谁稀罕你似的。”苗苗偏不吃这一套,把头一甩,故意气我。她又口是心非了吧?我猜。

车进站了。

我隔着车窗玻璃跟苗苗挥手告别。在大巴车拐出车站的一瞬间,我看到两行泪珠滚落到了苗苗的腮边。

女孩子的情感就是来得快。刚才还说不稀罕你,这一会儿又变成了泪人。看到苗苗掉泪,我心里也酸酸的。

自从新兵下连被分到军部,我和苗苗就认识了。苗苗的爸,就是集团军苗政委,当时还是政治部主任。刚下连那会儿,我在警卫连负责站军里的大门岗,苗苗正在读高中,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我站岗的哨位,天天见面自然就熟悉了。苗苗人特纯朴,每天骑一辆红色自行车,洋气得很。我们班的战友都说,哪个小子要是娶了苗苗,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其实,我只比她大两岁,可她总是管我们这帮兵叫“叔叔”,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后来,首长家里挑公务员,我就到了公务班,每天都在他家里忙里忙外干些琐碎的事情。再后来,首长得知我想考军校,就让我在他家里抽空复习功课,顺便给苗苗做些辅导。其实,苗苗的功课比我好,根本用不着我来辅导,多半都是她辅导我。当兵第三年,我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她考上了南京政治学院。

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往事像放电影般从车窗上一幕幕闪过,我时不时偷偷地笑笑。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火红火红的。

我要去的这个团队,两年前带集团军战士业余演出队慰问部队时,曾到过的,印象里偏得很。演出队的那群贫嘴丫头们说,下一回部队像是去西天取经,遥远坎坷又艰辛。

大巴车下了高速转上了省道,约摸9点钟的样子,来到了距团队还有60公里的一个县城。我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又买票坐上了一辆中巴。

中巴车先是在县城里兜圈子拉客人,整整转了半个多小时,等一车人塞得满满的,实在是没处下脚了,才晃晃悠悠地出了县城,上了乡村公路。

将近11点的时候,中巴车把我扔在了一条通往大山的土路旁。司机师傅把头探出车窗,顾不上尘土飞扬,指着我身后的土路,扯着嗓子告诉我,从这里笔直地插进去,走到头就是部队了。

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一驾马车,车把式说他就住在部队旁边,可以把我一直送到部队大门口。我千恩万谢地上了马车,伴着清脆的马蹄声,一路颠簸来到了大山的深处。

随着车把式一声长长的吆喝,马车停在了团部大门口。我用标准的军礼向车把式道别,目送马车消失在大山的阴影里。

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时空变换,仅仅半天工夫,我已经从军部大院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团队。

老旧的营门两侧各砌着一面标语墙,上面刷着新描摹过的标语,左边是“提高警惕”,右边是“保卫祖国”。站在哨位上的士兵向我行了举手礼,示意我出示证件。我忙着低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找寻军官证时,听到有人在向我打招呼。

“是成副指导员吗?”

我抬起头,只见一位上尉正从营门的方向朝我走来,他边走边问:“是成功同志吗?”

“哦——我是成功。您是?”

“孙小军,五连指导员,等你快一个小时了。”他带着浓重的河北唐山味儿的普通话让人感觉亲切而温暖。

我双手把军官证递给卫兵,慌忙间,竟没有记住上尉的姓名。不擅长记忆别人的姓名这一点,是我能力素质中的一个欠缺,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个欠缺是非常要命的。

上尉替我接过卫兵认真查看过的军官证,并向卫兵介绍我是来连队任职的副指导员后,热情地招呼我进了营门。他们以为我是来任职的?是不是机关下通知的时候就是这样明确的,我不得而知。

连队就在离团部大门不远的地方,直线距离大概不足百米,后来战士们告诉我,这段距离只有76米。

“孙指导员好!成副指导员好!”连值日员脆生生地跟我们打着招呼,一个标准的军礼,定格出一位战士的干练与帅气。我注意到,他的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朝我使劲忽闪了几下。

“吴泽宇,北京籍,二班副班长,下士军衔。”指导员姓孙,我脑子转了一下,快速记住了他的姓。

“你好!”我向哨位上的下士还了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后来吴泽宇说,就是这个军礼,让他对我有了好感,觉得我一定是个不俗的人,至少能当到这个团的二号首长。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坡上的四层楼房,3个单元,中间单元是营部,我们连就在靠近团部大门一侧的西侧单元里,以营部为轴,位于连队对称位置的是四连。在团部大门西侧还有一栋同样的楼房,分别住着营里的六连、机枪连和炮兵连。指导员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着。我留意了一下门厅里两面墙壁上的黑板报,全是刚刚闭幕的党的十五大会议精神的内容。右边黑板上靠左下角开辟了一个小窗口,上面写着连队所有干部的名字,连长刘占魁,指导员孙小军,副连长赫林朋,副指导员成功,一排长莫文卫,二排长王世友,三排长甘家玉……

孙指导员见我站住了,把自己手里的拉杆旅行箱交给了一个上等兵,顺手接过我手里的背包,笑着说:“上午刚把干部的名单公布在这里,你来了,我们就齐了。副指导员半年调整后一直空缺。你的前任老柳调到军区机关工作去了。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快进屋坐坐,让通信员把东西放好,我们就去团招待所。”

“去团招待所?”我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

“嗯,政治处马主任设宴为你洗尘。刚才还来电话问你来了没有呢!”

我应了一声,随孙指导员进了门厅左首阳面的第二个房间。

“你和赫副连长住一个房间,房间挤点儿。连长和文书,我和通信员小管各住一个房间,在门厅东侧阳面的第二、第三个房间。布局都是一样的。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指导员,刚才团部招待所来电话催了,要您跟成副指导员赶紧过去呢!”值日员端端正正地立在门口。

“这就走,这就走。”孙指导员向“大眼睛”摆了摆手,转过头来跟我说:“老成,咱走吧。连队离团招待所还有段距离呢!”

站在连队门口,可以平视团部办公楼和大礼堂的屋顶。朝南一路下坡,穿过操场、400米障碍场,再往下走就较为平坦了,团部办公楼和大礼堂就建在营区中央低洼部分的平地上。办公楼和礼堂都是歌德式建筑,尖尖的屋顶,细细高高的窗户,外墙刷着暗红色的涂料,给人一种洋气十足的感觉,不太像是部队的营房。指导员告诉我,这里曾是国民党的老营区,大礼堂地下室还有一个水牢,解放前关押过不少我党的同志。现在这些建筑都是文物,上边不让拆,就连那个水牢也成了教育示范点。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团部招待所,这里独立成院,也是欧式建筑,三层小楼。

马主任热情地迎出餐厅的大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

我忙着解释迟到的原由,表达让马主任饿着肚子久等的歉意,说县城的车为了多拉几个客人满城绕圈子误了时间,说乡间的小路如何难走,要不是好心的车把式,自己现在恐怕还在那条山路上跋涉。马主任耐心地陪着笑听着,不住地点着头表示理解。待我一通牢骚发完,他示意我落座,并向我介绍一同陪客的几个人——宣传股长、宣传干事、内勤干事,还有一个机关打字员,我还是没有记住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确切地说,我是被一阵老鼠的打斗声吵醒的。墙角里有三四只肥胖的老鼠吱吱地叫着撕咬着,不知在争食什么东西。我感觉浑身刺痒,一个机灵从床上蹿起来,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门被风吹得“呯”一声关上了,吓了我一个哆嗦,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酒劲一下子就过去了。

洗尘宴是什么时候散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席间大家都敬我酒,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大家一口一个成副指导员、成副指导员地叫着,好像我真的就是这里的一个连队干部了。副指导员就副指导员吧,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好容易轮到我说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有点直了。我把事先想好的几句话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一是表达感谢,感谢组织安排我到这个具有光荣传统和辉煌战绩的部队来接受锻炼;二是表明态度,我一定要扑下身子、扎根基层,跟随马主任和各位战友努力学习提高;三是表示请求,我初来乍到,就是一个新兵,一切都要熟悉,一切要从头学起,还望各位首长和孙指导员多多关照。说完这些话,我连喝了3杯,酒杯大概有七钱左右,我仰起脖子干了第3杯后,就连人带椅子都倒在了地板上。隐约间听到马主任夸奖我说,成副指导员这人真实在,酒风好于酒量……

操场上战士们训练得热火朝天,喊杀声、口令声此起彼伏,气势如虹,响彻整个营区,听着让人振奋。

我扩了扩胸,感觉呼吸顺畅多了,像是一只被刚刚从笼子里放飞的小鸟。基层是一片崭新的天地,对我这个新兵下连就到了军机关的人来说,这里既熟悉又陌生。我的双脚已经踏在了基层这片热土上,说是来体验生活的,要体验那就得全身心地投入。尽管自己思想上还有点想不通,但说实在话,大学毕业到现在,坐在集团军办公楼里的日子我也多少有些厌倦了,手里的笔如果再不蘸点基层鲜活的气息,也的确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再者,我也想离开苗苗一段儿,大家都在疯传我们俩恋爱的事,其实,我和她好像都没太有这个感觉,彼此也都没有表达过这个意思。在我的心底里,她更像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或者是妹妹也说不太准。

我把自己思想的野马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将目光投向400米障碍场。战士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奔跑、越障……我也要去训练,朝着五连的方向,循着来时的路,我加快了脚步。

“小成啊,既然要到基层去接受锻炼和考验,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尽快融入基层、融入官兵之中,用心体察基层的甘苦,用情感悟战士的奉献,身上要有兵的味道,心里要有兵的位置……”苗政委的话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换上胶鞋,扎上外腰带,快步来到操场上,融入那一片热火朝天之中……

“成副指导员到连的第一天,就身体力行投入训练,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军人的主业就是训练。农民吃了饭要种田,工人吃了饭要做工,军人吃了饭,不训练——干什么?就是要训练嘛!我希望大家不要再等待观望了。素质哪里来?练中来嘛!只有扎实训练才能不断提高能力素质!熬天混日子可不行!成副指导员主动训练、自觉训练的精神大家一定要学习发扬。现在已经进入10月份了,部队马上就要进山驻训,准备实兵实弹演习了。要利用驻训前的这段时间把体能素质再提高一点……”连长刘占魁夹杂着陕西方言的普通话慷慨激昂。

站在队列右前方的我,明显感觉有不少战士的目光聚集到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收了收腹、挺了挺胸,两腿用力向后压着膝盖,这是立正的动作中最关键的两个环节,我两肩稍向后张,用双手的中指竭力地找寻裤缝,因为只有中指紧贴裤缝,才是最标准的立正姿势。好久没有正经八百地站一会儿标准的军姿了,我极力地回忆着多年前新兵班长讲过的每一个动作要领。

“下面请成功副指导员说几句!”连长用目光鼓励我。

我迈步走向指挥员的位置,连长向右跨了几步,把他的位置空给我。

“同志们!很高兴能和大家走到一个战壕里来。我是咱五连的一名新兵,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我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队伍,战士们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他们似乎对我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很感兴趣。第一次讲话不宜过长,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展开讲,“我们连是双大功连,连史辉煌,战功卓著,我很荣幸成为这个光荣组织中的一员!今天我只想和大家表个态,我会珍惜向大家学习的机会,从第一只脚跨入连队大门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只有为连队争光的义务,没有为连队抹黑的权力,请大家监督我!谢谢!”

掌声持续了约摸半分钟,连长几次举手示意,战士们都不肯停下来。我感到了压力,战士们是在用掌声鼓励我,让我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让我记住我刚刚许下的诺言。我会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公元1997年10月6日;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诺言:只有为连队争光的义务,没有为连队抹黑的权力。

我的诺言成了连队全体官兵的座右铭。孙指导员把这句话写在了连队门厅的黑板上,每个字足足有巴掌那么大。

这句话说得有点儿早了。我给自己埋下了一根刺。

这同样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1997年10月16日,我到连队的第11天。

师军务科和保卫科联合来团里检查安全预防工作。几个参谋干事模样的人一人一个本子在连队上上下下转了几个圈,发现了不少问题。最后,一个少校命令连值班员吹哨集合,把全连战士集合到连队俱乐部,考核干部知兵爱兵情况。

先是考了指导员,内容是不用花名册点名。指导员几乎没有停顿地把全连在位的战士一口气点完了。少校不住地点着头,用嘴角微微上翘的微笑表示着自己的满意。

接着又考了值班干部三排长甘家玉,背对背判断自己排里的兵。让甘排长面对墙站着,找一个他所带排里的战士站在他的背后说句话,然后让甘排长说出这个战士姓名简历和家庭情况。三排的3个班一个班随机选了两名战士,甘排长全部一口清。少校兴奋地鼓着掌,并向甘排长竖起了双手的大拇指,对着他连续点了3下儿。

最后考的是我,蒙着眼睛摸战士,根据战士的特征说出战士的自然情况和主要社会关系。

还没等蒙上眼睛,我的脑袋就蒙了。我无助地看着连长和指导员。

连长赶忙上前替我解释,说成副指导员刚来连队没几天,这个考核肯定没有办法完成。

少校看了我一眼,问:“成副指导员是从哪里调来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盯着少校左边嘴角下方约摸一厘米处的一颗绿豆粒儿大小的黑痦子,一时竟走了神。当听到“黑痦子”再一次发问时,我才亮着嗓门回答:“报告首长,集团军政治部宣传处。”

“哦——摸不出来就算了,全连战士的名字能叫得出来吗?”

“报告首长,说实话,还不能完全叫得出来。”

“来连队几天了?”

“报告首长,今天是第11天。”

“都来了11天了,连全连战士的名字还叫不全,这恐怕是多少有些差距吧——”少校阴沉着脸,黑痦子微微地抖动了几下,把一个“吧”字拖得足足有3秒钟长,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知兵爱兵,要从记住战士的姓名开始。每天跟战士学习、训练、工作、生活在一起,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怎么能说是知兵爱兵呢?……”

我感觉头有点晕,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少校批评得对啊,来到连队11天了,我怎么就没有认真地记一记战士的名字呢?我意识到,我的能力素质中不擅长记别人名字的欠缺,让我给连队抹了黑。

“报告!”队伍里一声清脆的报告声打断了“黑痦子”对我的谆谆教诲。

喊报告的,是北京籍战士二班副班长吴泽宇。

“有话请讲——”少校把头转向队伍里的吴泽宇。

“报告首长,成副指导员到连的第一天就跟我们一起训练了,他没有给自己哪怕一个小时的适应时间。我觉得,记住连队战士的名字是很重要,但这不能作为判断一个干部知兵爱兵的唯一标准。”吴泽宇顿了顿,继续用他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在我们战士看来,知兵爱兵是要用心的。有多少干部能和战士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其实,记住战士的名字很容易,走进战士的心里却很难。有些干部是能‘一口清地说出我们的情况,但他们和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成副指导员虽然还叫不全连队战士的名字,但他能跟我们说到一起、玩到一块儿,真正把我们当作自己的亲兄弟……”

少校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气也越喘越粗,黑痦子抖动得愈发厉害。他没等吴泽宇把话说完,就气呼呼地摔了俱乐部的门走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营里只有一部军线座机电话,设置在营部值班室,主要用来上传下达。

到连队的第三天,我利用熄灯后的一点时间,给苗苗打了个军线长途,只说了两三分钟就匆匆地挂断了,因为怕占着线,万一上面电话查询值班情况耽误正事。我们约好每周互写一封信,说说各自的情况。

连着给苗苗写了两封信,都是报喜不报忧,怕她为我担心,特别是知兵爱兵考核出丑丢脸的事,我只字未提。

检查组从团里撤离的第二天,师里的传真电报就下来了,通报了检查情况,不点名地批评了我。

那些天,我觉得自己真的无地自容。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黑痦子”板着脸训斥我。战士们多可爱啊,尽管我没有做好,可他们却是那么地体谅我。每次从门厅里过,看到黑板报上我的那句诺言,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会加快,不管怎么说,我是给连队抹了黑的人。

“成副指导员,你的邮包!”通信员管伯胜一脸的兴奋,“又是嫂子给你寄的好东西吧?”

“啥嫂子啊,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呢!有好东西还是老规矩,分你一半!”我抬手刮了一下管伯胜的鼻子说道:“你这个小馋猫,就知道吃。八成是我要用的工具书。”

果然是苗苗寄来的几本工具书。团部驻守在农村,到城里去一趟不容易。我把自己需要的书列了张单子,随每周一封的平安信一起捎给了她。

“《教你怎么办黑板报》《生活与哲学》《共青团知识汇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艾青诗选》……”管伯胜一本一本地把书从包裹里拿出来码在我的办公桌上,足足有两尺高。“你看吧,就是有吃的。嫂子真疼你啊!”管伯胜举着一盒巧克力,做着咽口水的样子,咂巴着嘴说。

“你拿去吧,给战友们分分,上次给了你一半,我的那一半还没吃完呢!”我随口撒了个谎,“有你喜欢看的书,你也先拿去看吧。”

“书啊,你留着自己慢慢看,我把好吃的先拿走喽——”管伯胜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怪不得战士们都跟你谈得来,你总是用好东西贿赂他们啊——”坐在一旁的副连长赫林朋笑着说:“开个玩笑。你对象真不赖,隔三差五地给你寄包裹。上次还给我捎烟来抽,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呢!”

“谢啥呀,应该的。不过,老赫,这烟还是少抽点好!你不是想要孩子嘛,慢慢地把烟戒了吧。”我抬眼看了看赫林朋,他正撮着嘴吐烟圈,一个烟圈从他撮成“O”型的嘴里冒出来,越散越大,越散越大……

“我就这么点爱好,你让我戒了?不是要我的命嘛!”

“听说尼古丁对生育确实有影响,要不先戒一段时间,等嫂子怀上了,咱再接着抽?”

“要孩子是次要的。”赫林朋压低了声音说:“前几天支委会上,孙指导员话里可是有话的,他说要创建‘无烟连,要把连队的几杆‘大烟枪彻底‘消灭掉。是不是在向我开炮?”

“老赫,你多心了。”我随手翻开《生活与哲学》,接着说:“创建‘无烟连不是孙指导员一时兴起,是前几天团政工例会上,政治处马主任向各营连发出的倡议,让政治主官主抓这项工作。师里兄弟单位的一名连干晚上抽烟睡着了,把被子引着了,险些酿成事故。想想都后怕啊,这要是在重要岗位上,尤其是弹药库、油库什么的,那后果可是不得了!”

“是啊,我也想戒来着,可是戒不掉啊!老婆为烟都跟我急了几回了。说只要不戒烟,造人的事就免谈。”

“我来想办法,我们一起努力戒了吧。平常我不好说你,你天天在我身边抽啊抽,害得我天天跟你抽二手烟,受害不浅哪!”

“你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不介意呢!老成啊,你这就不实在了。你要是早说,我每次抽烟就到外面去了。你可真是老成啊!”

“啥呀?我就是顺嘴这么一说。等你把烟戒了,过年的时候嫂子来队,你们就怀上个‘虎宝宝,明年是虎年。”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说。

帮老赫戒烟,那可是费了牛劲了。

我先是出了一期以戒烟为主题的专题黑板报,列举了吸烟的种种危害,还配了一张半米见方的大插图,一个战士被一束香烟熏得失去了战斗力,战士的胸部采用透视技巧,心和肺上全是被烟烧出的洞。插图底下配了一行巴掌大的标语:提高战斗力,从戒烟开始。

我让赫副连长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到黑板报前站5分钟,让他盯着那张插图上萎靡不振的战士看一会儿,每天都问他看完的感受。起初,他说没有什么感受,我就启发他,你看这抽烟危害多大呀,战士的身体都让烟给侵蚀坏了,战斗力降低了,将来要是打仗,后果不堪设想啊,你这一根烟,可能造成多么大的危害啊!想想吧!渐渐地,他意识到抽烟的可怕了。他说,他不想做战斗力损伤的罪魁祸首。后来,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说一闭眼就能看到那个心呀肺啊都被香烟烧出洞洞的士兵。他说他恨自己,他恨香烟。我心里那个乐呀!我写信给苗苗,告诉她你提供的“厌恶疗法”还挺管用。苗苗回信说,是你配合其他办法产生的共同效果。

要说其他办法,我还真是想了不少。要是没有其他办法相配合,就凭黑板报上的一幅插图就能戒掉赫副连长这个具有12年烟龄的老烟民的烟?说破了天,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先是和赫林朋约好,在现有每天抽一包半的基础上,每天减一根,直到零为止。每月的工资由司务长代管,不再发到他的手上,用钱打借条,待我签字批准后从司务长处支取。只要把钱卡住了,这控烟就有了八成的把握。你别说赫林朋还真是“爷们儿”,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他不再打条要钱买烟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通信员管伯胜报告说,赫副连长是不买烟了,但烟一点也没少抽,他一有空就到别的连队去,老乡啊,战友啊,给他递烟的多了去了,根本就没控制住。只不过不在我们跟前抽就是了。

不行,得控制他的活动范围。我跟老赫商量,没事的时候就呆在房间里背党的十五大报告,每天一段默写下来,以实际行动落实党的十五大精神,给全连官兵带个好头。这招实在是太高了。你说赫副连长作为一名党员干部,怎么可能不落实这个具有伟大现实意义的要求呢?他还真就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背起来了,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默写一段,规规矩矩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让我检查。歪打正着,这事传到团政治处马主任耳朵里了,马主任在全团集会的时候,点名表扬了赫林朋,说他政治思想敏锐,积极学习党的创新理论,要求全团官兵都向他学习呢!把个赫林朋臊得呀,一张黑脸都红得发紫了。

我没有见过真正吸毒的人,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到过描述和表演吸毒者毒瘾发作的状态。烟民的烟瘾要是一上来啊,也是抓耳挠腮、没着没落的。我一见老赫打哈欠,手足无措的样子,就知道他的烟瘾又犯了。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糖果之类的小零食递给老赫,他说没劲,不想吃。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就让炊事班长许爱国给老赫炒了一碗黄豆,烟瘾一上来就嚼黄豆,一个月下来,竟然把半麻袋黄豆都吃没了,吃得老赫一坐下就放屁,那味道还不如抽二手烟呢!

战士们也帮着想了不少主意。有的把香烟过滤嘴用辣椒水浸泡后再晾干,等老赫烟瘾一上来,就递给他,蒙在鼓里的老赫狠劲撮一口,辣气一下子就顺着嗓子眼进去了,咳得半天直不起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那叫一个惨哪!

……

赫副连长成功戒烟的消息不胫而走,营长教导员非要让我给全营上一课——讲讲吸烟的危害,说说戒烟的方法。说就说呗,我扎扎实实地准备了一课,把吸烟有害健康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结合国际控烟运动大趋势和中国吸烟与健康协会的有关宣传,着重讲清了烟草烟雾给人类健康带来的严重威胁,引用了1996年最新的统计数据——全世界每年因吸烟发生疾病的死亡人数有250万人,即每10秒钟就有1人死于吸烟导致的冠心病、肺癌、肺气肿等疾病,其数量大大超过了因艾滋病、交通事故、饥荒、战争和恐怖活动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在授课结尾处,我专门分析了吸烟危害部队战斗力提升的问题,引发了全营官兵热烈讨论……课讲完了,全营官兵自发掀起了戒烟活动,很快全营5个连队个个成了“无烟连”,我们二营成了全团名副其实的“无烟营”。我这能讲课、会说理、善于解决棘手问题的特点也在全团传开了。

乖乖!一石三鸟。怪不得苗苗的爸,噢,就是集团军苗政委说,“基层政治工作大有可为、大有作为”呢!

要说解决棘手问题啊,帮赫副连长戒烟真算不上什么。这不,就在老赫戒烟的过程中,连队还出了一档子事,那才叫个考验人呢。

那天一大早,离起床号响还得有个把小时的样子,孙指导员把我从睡梦中拍醒了,说实话,我正做梦要吻苗苗呢,这嘴和嘴才将将挨上,就被孙指导员生生地拽开了。

“老成——老成,醒醒——醒醒!”

“着火了?”我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

“比着火还让人上火呢!”孙指导员急得在我床头直打转转,“马一为跑了!他可是你主动结的帮学对子,你抓紧想办法吧!”

“啥?马一为跑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说:“我昨天晚上还跟他谈心了呢。他就是有点想家,没什么大事儿,不开心嘛!不会有事的。我们四处去找找,也许他出去透透气、放松放松就会回来的,不会走远的。”

“找了!他们排全排都出动了,找了两个多小时了都,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我正要问你呢,你昨天晚上都跟他谈了些什么?是不是你又刺激他了?”

“我——?刺激他——?哎呀,我的孙哥呀!”我一时慌不择言,连哥都叫出来了,“我跟他谈什么了?谈——诗歌!噢,对了,诗歌!他不是爱写诗嘛,我就跟他探讨了几句诗歌的创作。他对诗还是很有感觉的!”

“给!”孙指导员没好气地递过来一张信笺纸,“这就是马一为留下的,诗——歌!”

从连门到营门七十六米

从营门到连门还是七十六米

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出去

去找寻自由的呼吸

压抑 压抑

不在压抑中爆发

就在压抑中死去

“字写得不错嘛!诗歌也有些味道!”我边看边由衷地称赞着。

“别贫了!你还有心思贫呢,你?!”孙指导员从来没有着急过,至少我来连队快一个月了,第一次见他急成这样。

马一为是夜里3点离开营区的。他站完自己的那班岗,交接好后就没有回宿舍,直接消失了。据接岗的上等兵迟泽君说,当时没有感觉马一为有什么异常,这首诗是马一为夹在内务哨交接本里的。

早操后,孙指导员召集我们开了个支委会,如实上报营党委,马一为私自离队。我内心里是不同意的,但按规定战士私自离队必须上报,否则出了问题没办法交待。马一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方圆5公里,大伙儿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找到他。我心里那个急啊,要是超过条令规定的时间,这小子非得挨个处分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处分。轮到我发言时,我表了态,同意如实上报,但请各支委相信我,天黑之前一定把马一为找回来;我请求支部如果我天黑之前把马一为找回来,能不能从轻处理,不给他处分。书记、副书记对视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了。

我早饭也没顾得上吃,装了一板巧克力就出了营区大门。“从连门到营门七十六米,从营门到连门还是七十六米”,难道马一为还量过这段距离?在走出营区大门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个问题。战士们思想压力太重了。连队除了训练和劳动还是训练和劳动,没有娱乐,没有放松,时间久了能不压抑吗?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去找寻自由的呼吸”,到哪里去找寻自由的呼吸?我昨天晚上跟他说诗人的气质,诗人自由的思想,诗人无拘的性格,难不成他受了这样的启发?罪过啊!要真是这样,我倒成了马一为私自离队的始作俑者了?

看来,这思想工作,还真是不能乱做啊,做好了,能解决问题;做不好,还会引发问题。我感觉脑门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转了一上午也没有任何结果。中午时分,我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掏出巧克力,刚要吃,又想起马一为,他吃饭了吗?从早晨到现在,他可能也是滴水未进呢。不行,我得给他留着。

我靠着大树迷糊了一会儿。隐约间,马一为走到我身边坐下来,一脸的愁容。

“成副指导员,我还是找不到诗人的感觉。你说诗人都是洒脱的,个性的,可是,我怎么觉得,穿着军装想洒脱、想个性,好像很难啊!”

“我说的洒脱、个性,可不是让你违反纪律,想干啥就干啥呀!”

“我就是想到营区外面来透透气。当兵快两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自己独自走出过营区呢!今天出来了,刚开始还好,像是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可待了没多一会儿,就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感觉自己像是个没娘的孩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你不是说‘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死去吗?怎么跑出来了,没有了压抑反而哪儿哪儿又不舒服了呢?压抑是你个人心里的一种感觉,其实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你压抑啊!”

“我也就是那么一写呗!诗歌这东西,在我看就是一种情绪,是诗人宣泄自我的一种渠道。在外面呆了一整天,我才真正悟到了一个道理:连队才是我的家,那里有温暖、有关爱、有生死与共的兄弟,我的压抑都是自己的不良情绪堆积的结果,其实,我更习惯于那种有规律的生活。”

“这正是所谓‘拥有时不觉得珍惜吧?怎么,后悔了?”

“悔啊,肠子都快悔青了。我再也不干这样的傻事了。”

“走,跟我回去。”我伸手去拉马一为的手,却拉了个空,醒了,才知道刚刚做了个梦。

后山半山坡上有个洞,那是放羊人挖了避雨用的。我忽然想起和马一为聊天时他跟我说想去那里看看的想法。他说,老兵复员的时候告诉过他,说从那里能看到后山脚下的石滚河,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把金色的阳光洒在河面上,金光闪闪,连同镶了金边的云朵和远山,俨然是一幅举世无双的山水画。马一为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正在欣赏着一幅美景。我从他的眼睛里判断出,他的确具有诗人的气质。可是,现在,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决定去后山看看。

马一为果然在这里。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的时候,他浑然不知,正对着一面土墙坐着,一个人在抹眼泪。

我轻轻拍了拍马一为的肩膀,他没有反应。我又拍了拍,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下子蹿起来,瞪着一双大眼惊讶而又欣喜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大救星。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保持了大概三五秒钟,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马一为整个人瘫坐在洞口。

“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要跨过那76米的距离,趁营门哨兵不注意,我就溜出来了……”马一为后面说的后悔话,和我梦中一模一样,我暗自琢磨,我简直可以当个小说家了,做梦都好像在写小说。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石滚河里像是漂着一层金片,金片相互碰撞着,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天边的云彩被镶上了金边,远山的轮廓也被金色勾描了出来。

“好美的景色啊!”我激动地脱口而出:“一为,快看,多美啊!大自然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画师、丹青妙手!和你昨晚给我描述的一模一样啊!”

马一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俩肩并肩站在洞口前的平地上,尽情地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全然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马一为在连队军人大会上作了深刻检查,悔恨的泪水教育了每一个官兵,他恳请连队党支部和全连官兵原谅,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我相信马一为一定会做好,但同时有一个问题却让我感觉胸闷头疼。战士私自离队,好比是孩子离家出走,作为连队干部、孩子的家长,我们应该吸取什么样的教训?这个问号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着,挥之不去。

周末连务会上,连长刘占魁传达部署了全团计划一周后进山驻训的任务,作了一个简短的动员,话不多,但很给力。

连队一下子忙碌起来。野战条件可不同于在营区,什么东西都要准备妥当,连队百十号人拉到野外,吃喝拉撒哪一项想不到都要抓瞎。

孙指导员建议分组进行训练和准备。一部分官兵由刘连长带队在后山上进行野战生存训练,一部分官兵由赫副连长带领捡拾战备柴;我和指导员在家筹备物资,制订完善各项方案预案。

上午10点多钟。我正在孙指导员办公室里和他探讨如何开展外训中的政治工作,聊得正在兴头上,通信员管伯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塌了!塌了!……指导员……塌了!”

“别着急,啥塌了?慢慢说。”孙指导员站起来,双手按着办公桌沿,大半个身子俯下来,伸长脖子焦急地问:“到底怎么了?”

“二排四班长于秋成带着班里的战士挖猫耳洞,塌了,马一为为救新兵孙爱华被压在里面了……我喝口水……”

我赶紧把孙指导员的口杯递过去。

管伯胜喝了口水,接着说:“团司令部有事让连长去一下,连长临走的时候,让在附近负责打草捡柴的赫副连长照看一会儿,可是赫副连长又挂着他的分工,只过来看了一眼,给组织训练的班排长们提了提要求就忙他的去了。赫副连长走了没多大工夫,四班的猫耳洞就塌了。我回来的时候,二排长正在组织挖掘救人。”

“走走走,赶紧去看看!可别出人命啊!”孙指导员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我的心也一下子绷紧了。

我们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后山去的。

马一为刚刚被挖了出来,满身是土,勾着背侧身躺在地上。

“叫辆车,赶快送体系医院。”孙指导员面朝着我,眼睛却斜看着躺在地上的马一为,两只手不停地对搓着。

二排长组织人员利用就便器材做了个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把马一为抬下山,在山下拦了辆拖拉机,后来上了省道又拦了辆大卡车,倒了几倒,才来到体系医院。

医院急救室里,医生让把马一为的长裤脱掉,用一根长针在他雪白的大腿上划了几下,马一为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的鼻子当时就酸了。会不会高位截瘫?我马上想到了我的老乡——张海迪。马一为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诊断结果出来了:第五、第六节胸椎错位,需要住院进行复位治疗。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决定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照顾马一为。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随行的二排长王世友带人回连了。我去开水房打了3瓶开水。

我把开水兑了凉水,调好水温,给马一为洗了头,并用毛巾一寸一寸地为他擦洗身子。马一为始终皱着眉头,不肯让我为他擦洗。我说兄弟你别介意,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哥哥吧,亲哥哥照顾自己的弟弟是应该的。你为了不让新战友受伤害,危险面前挺身而出,把跟你一同作业的孙爱华推出猫耳洞,自己却负了伤,你为战友死都不怕,我给你擦擦身子,算什么呀?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内疚啊!战士在连队受了伤,当干部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我暗问着自己。马一为流着泪,一动不动,任凭我仔细地为他擦洗……

……

连队如期进山了。我负责连队的留守工作。每隔两天我都要辗转到体系医院去看望马一为,关注他身体恢复的情况。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10天。

连队在野外驻训实兵实弹对抗演习中大获全胜,射击成绩还创造了团队新的纪录。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病床上的马一为,他兴奋得挥舞着两只手,又一次泪流满面。他说,去年因为留守,没有参加驻训演习,今年受了伤又没有参加,等明年一定要参加野外驻训,参加实兵实弹演习。他还说,一个军人不经历战火的洗礼,不能算一个纯粹的军人;和平时期,一个战士不参加实兵实弹演习,在他看来军旅人生就是不完整的……

我对病床上的这个上等兵肃然起敬。

比武竞赛是军旅日历上最盛大的节日。

操场上竖起了几块大标语牌,“比武是军人的节日,精武是战士的追求”“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自古战场无亚军,精兵沙场必称雄”,一句句给力的标语让人看了倍加振奋。环形跑道上,每隔5米插着一面彩色的大刀旗,红、绿、黄、蓝,色彩艳丽醒目;400米障碍场的每一个障碍物两旁也都插上了红旗。站在连队门口望去,彩旗招展、红旗飘扬,整个军营都被映照得红红火火。

战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集体项目的5公里越野是连队的强项,保持了13年的团纪录至今没有哪个单位超越。400米障碍更是连队官兵的“动感地带”,最强的一次,曾囊括过全团前10名,副连长赫林朋更是从当排长开始,一直保持着这个项目的团纪录,连续5年每年都刷新自己的纪录,每年都因此荣立个人三等功。

比武竞赛随着团长的一声令下开始了。操场边的广播里不断地传来各个专业选手们令人欣喜的竞赛成绩。

最先传来的是连队文书兼军械员陆海涛获得军械员比武全团第一的捷报。当大喇叭广播这条消息的时候,连队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官兵们跳跃着,手舞足蹈,兴奋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当陆海涛出现在连队官兵面前时,大家一一上前和他拥抱,不由自主地把他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每个人都欢呼着,用军人特有的方式庆祝着胜利。

赫副连长马上要上场了!而且是和“钢刀七连”连长许国柱对抗。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连没有被安排在400米障碍场边观看比赛。我和孙指导员请了假,自己一个人跑到400米障碍场的观众席边,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暗自为赫副连长加油助威。

哨声响起,赫副连长和许连长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起跑线。前100米空跑,两人齐头并进,脚步轻松,表情自如;第二个100米正向过障碍物,两人像中国跳水“梦之队”的双人跳一样,动作几乎一致,不分伯仲。我紧张得双手握着拳头,击打着地面,希望赫林朋能尽快摆脱对手,取得明显领先。第三个100米反向过障碍物,当两人几乎同时到达高板墙时,赫副连长起跳蹬板,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高板墙上滑了下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坏了!顶住!我的两只手使劲地捣着地面。赫林朋就是不一般,只见他两只胳膊一拉一撑,硬是把自己从高板墙的这边甩到了那一边,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赫副连长的“小宇宙”像是一下子被激活了,接下来的每一个障碍物他都如蜻蜓点水般轻松通过,在返身跑最后一个100米冲刺的时候,已经领先七连长3米多的距离了。

“最后100米冲刺可是五连副连长的‘杀手锏!”我听到观众席上有人在低声议论。

果然,赫林朋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越跑越快,一骑绝尘冲到终点,足足比七连连长快了4秒多钟。

赫副连长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的400米障碍纪录。当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连队官兵时,大家兴奋得彼此忘情地拥抱着、跳跃着,每个人都像是自己拿了第一一样乐得合不拢嘴。

说心里话,这种集体荣誉感,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深切地体会过了。

……

中午饭前一支歌后,孙指导员为下午最后一个集体项目——武装5公里越野比武进行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并宣布中午加一道“硬菜”——土豆烧牛肉。战士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伙食搞好了能顶半个指导员”,这是谁总结出来的?真是高人!我暗自佩服,并下决心在下午的比武中争取多替身体较弱的战士背几支枪……

“成副指导员,你的脸色不对劲啊!”一排长莫文卫跑到我身边,放慢了步子。

“没事,就是呼吸有点跟不上趟。”我随手抹了把汗。说实话,今天不知是咋回事,从起跑线上一出发,我就感觉不舒服,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小腹坠胀,像是要拉稀。

“你快跑吧,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兄弟。今天气压有点低,防止出现问题。我没事儿。”我一边催促着一排长,一边暗自告诫自己,给集体争光的时候掉链子是不应该。我采取两步一呼、两步一吸的方式,加大了摆臂幅度,加快了步速……

不好!我感觉有一股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大腿流下来,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肠子像是要断了一样。

不能停、坚持住,满身冷汗的我不住地给自己打着气,就是死,也要死在终点线上!我感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脚下的步子也明显地乱了。

“成副指,把枪给我!”有人在拉扯我肩上的步枪——在两公里处,我从体质稍弱的上等兵袁浩浩身上强行卸来的。

我睁开双眼,原来是二班副班长吴泽宇。他的两个肩膀上一边斜挂着一支步枪。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原本在我右肩上的步枪已经套挂在他的脖子上了。

“成副指,坚持住!今天你可不在状态啊!平时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跑到4公里处了,身体不舒服吗?”吴泽宇边跑边关切地问我。

我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咬了咬牙,向他摆了摆手说:“别管我,快跑!”

战士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跑过去,每个人都关切地问我怎么了,鼓励我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强忍着腹痛,继续向前冲……我看到终点线上,战友们一个个挥舞着手臂,他们高喊着“成副指加油!”“成副指加油!”,不断地拉动着我的双脚,我一步步地接近终点,一头抢倒在终点线上,失去了知觉……

“成副指导员,您终于醒了。”一块温热的湿毛巾从我脸上轻轻地滑过。

我使劲睁开眼睛。通信员小管眯着两只眼正冲着我笑呢。

“成副指导员,您真了不起!都病成这样了,愣是坚持把5公里武装越野跑下来了,还取得了优秀的成绩。全连、不,是全营全团的官兵都很佩服您!您昏睡的这一整天里,团党委作出了决定,号召全体官兵向您学习呢!”

我发觉躺在团卫生队病床上的自己竟然是一丝不挂,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的衣服呢?”我侧过身子,不好意思地问。

“我都洗好了。您拉肚子,两条裤腿里都是秽物。身子是孙指导员帮您擦洗的,我们要帮您擦洗,他不让,说这事应该他来干。他说,您也是这样为上等兵马一为擦洗的……”

十一

孙指导员为我擦洗身子,让我好多天都不好意思正眼看他,就连在连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我也有意回避着他的目光,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马一为身体恢复得很好,人整个胖了一圈,脸也白了不少。我因为准备比武竞赛外加闹病,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去看他。在我拉稀后的第三天,马一为出院回到了连队。因为椎骨刚刚复位不能剧烈运动,他每天只能静卧休息。我一有空就会到他们班里去看他,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一起朗读《艾青诗选》里的作品,一起即兴创作几句诗歌。

也许孙指导员意识到我有意躲着他,他让通信员管伯胜叫我,说晚上熄灯后要跟我聊聊。聊聊就聊聊呗,我感觉这次聊天是迟早的事情。说实话,我也早就想跟孙指导员好好聊聊了。

“老成,你坐吧。今天晚上就咱俩,我把小管打发到连长屋里去睡了。连长家属来队了。”孙指导员在我进屋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看我,而是盯着桌上摊开的几张便笺,像是在背台词:“坐吧,坐到小管的床上吧。”

我坐到了小管的床尾放枕头包的一侧。孙指导员侧过身来,跟我面对面,保持着一种稍一斜视便可以看到办公桌上的那几张便笺的姿势。

“这些天你好像在躲着我。怎么?还在为我给你擦身子感到别扭吗?”

我沉默,眼睛盯着自己脚上的解放鞋的鞋带出神。

“不光是你感到不舒服,我也不舒服。说实话,我真想揍你一顿。”

我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孙小军。

“我恨你!”孙指导员顿了顿,左手顺势一划拉,把办公桌上的几页信笺握在手里,捏成一团,接着说,“真的!我恨你!……可是,这些天我想来想去,我恨你干嘛?没有理由的。要恨,我只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生长在农村,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只能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前程。我替你擦洗身子的时候,我始终在恨你啊。脱光了,其实你和我没什么两样,可是你多优越啊,我呢?想想我就不平衡,我不平衡啊——说实在话,我不是不优秀,可是和你相比,我怎么越比越逊色呢?”

我盯着孙小军发红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仇恨。

“你也许不能理解我。自从两个月前在团大门口接上你,我就意识到了,你是来抢我的位置的。你来的那一天,注定了我马上要离开现在的这个岗位。我下一步到哪儿去,会不会继续穿着这身军装,都由你来决定了。马主任给你接风洗尘,之后还经常过问你在连队的情况,政委和教导员也多次找我问你的情况,每一次我都会感到压力巨大,压力巨大啊!你知道吗?”孙小军的右手不停地搓着两腿的膝盖,一下比一下用力;捏着几张便笺的左手时不时地用力捶打一下办公桌的桌面,“就连跟你聊天,我都没有了自信,还要提前打个草稿!”

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目光茫然,眼角挂着泪花。

“我每天都在惶恐中度过。你也许觉不出……是啊,你怎么会感觉到呢?你是军首长的乘龙快婿,你来自高级机关,高等学府的高材生,你怎么会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感受呢?”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孙指导员这是怎么了?我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神,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自从你来到连队,战士们的心一下子全被你拉了过去,和你的心拴在了一起。你来的第一天就上训练场,跟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游戏,你成了战士们心里的神。神啊——”孙指导员的声调不高,但充满着咄咄逼人的力量,“我当指导员快3年了,而你来了才不过两个月,但给人的感觉是,你似乎已经跟他们一起生活了3年,而我却像是刚刚来到这个连队的。战士们说我是他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我?陌生人?!”

我的脑海里瞬间有几十张熟悉的笑脸闪过。是啊,战士们就是跟我亲近些,他们有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高兴的,忧伤的……

“我知道你是来接我的班的。没错!我担心你抢了我的位置。师机关来检查时,我事先跟那个少校介绍了你,没替你说什么好话。所以他才要考你,给你难看的。后来师里通报,不点名批评你,也是我给他打的电话,说你并不服他的气。我抬起头,我们静静地对视了约摸一分钟,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低下头抽泣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

“你来了将近两个月,我处处找你的麻烦,把最棘手的事情交给你去处理,寻找逃兵、护理病号、出黑板报、教唱军歌、带队清理化粪池……有些事情本来不应该你去做的,但我还是布置给你去做,好找机会敲打你,就是你干得再好,我也要挑出几处毛病来,有时甚至给了你不少无端的指责……可你,你却始终不介意,总是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那样子太可恨了,但又是那么可爱,让我想恨却恨不起来。”

孙小军一下子拉住我的左手,吓了我一跳。

“成功,你知道吗?我的工作也是很努力的。我努力地备好每一堂课,我不想糊弄战士们,我想通过上课给他们讲清做人处事的道理,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当兵、为谁扛枪、为谁打仗。我每天都忙到深夜才睡,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我假装用手揉眼睛,挣脱了他的手,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空,一字一句地说:“把课讲好是对的。可是光把课讲好就够了吗?走不到战士的心里,课讲得再好,战士们也听不进去。”

“是啊,你很少给战士们讲课,但战士们的心里却都有你。他们时时想着你、处处护着你,真要打起仗来,他们肯定会抢着给你挡子弹。”

“爱是相互的。”我挪了挪屁股,一个姿势坐久了,感觉很累。

“自从你来到连队,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头发不停地掉啊——我的压力很大,你知道吗?成功,我的压力真的很大。”孙指导员两只手插进额前的头发里,用力地拽了几下,然后把两只手伸到我跟前,让我看他手里的头发,痛苦地左右摇着头,“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吗?你一定恨我。”

……

“哥——”沉默了许久,我平静地抬起头,轻声地说:“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我擦洗身子,你待我像亲弟弟一样,我叫你一声哥。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不恨你,我干嘛要恨你呢?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你曾经为难过我。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很感谢你,能跟我说这些……真的没有想到,我的到来会给你带去那么大的压力。我来连队也是学习和工作的。没有想过要抢你的位置。我来连队,不过是……”

我停顿下来,不想说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既然大家都把我当成了任职干部,我没有必要说这些。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着说:“你的能力素质也是有目共睹的。在全营,不,全团政治干部队伍里,你是数得着的。给全团上大课,你的授课水平是最高的。你的文笔好,经常发表些研究文章,你真的没有必要担心自己的前程。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出身和背景,真的,这决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我双手接过孙指导员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口水,杯子是他的。

“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彼此就是兄弟。不瞒你说,我是很敬重你的。你的人品官德能力素质,都是我要努力看齐的。……战士们其实很敬重你,只是你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忙碌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战士们不想亲近你。其实战士们最简单了,你为他们捧出一颗心,他们会向你献出全部的爱。”我感觉有些累了,继续说:“指导员,其实我们早就应该好好聊聊了,上级安排我来连队担任副指导员,就是来协助你和连长工作的,我们应该相互信任、相互支持,真的不该生出怨恨。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请你相信,我会一如继往地尽好我的职责。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

从孙指导员房间里出来,我的头像是要裂开一样疼,扶着走廊的墙壁,勉强一步步挪回自己的房间。

赫林朋还没有睡,正歪在床上看步兵战术教材。他问我怎么这么久不回来睡觉,我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告诉他一直在和指导员研究下周的教育计划。

十二

跟孙指导员聊天后的第二天,我病了,浑身疼。

一整天都有战士不停地来看我。他们有的坐在我床头问候几句,有的匆匆跑来给我扮个鬼脸见我乐了转身就走,有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塞到我的枕头底下,有的给我端来病号饭……

孙指导员也来看我了,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床上,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满脸的真诚。

“不碍事的,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想偷懒休息几天。”

“你在发烧,凌晨的时候还说胡话呢!林朋说你一直在喊苗苗,你来了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回去看看。等你好了,回去看看她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怎么会呢?我生病的时候会喊苗苗的名字?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我不好意思地向孙指导员笑笑,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赫副连长站在一旁向我挤眼睛,从不爱传话参与别人事情的人,怎么一下子也上来邪劲儿了?我也向他笑了笑。

我就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想。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感觉身边有个人,我睁开眼睛,是马一为。

“你怎么也下来了?不在楼上好好休息,到一楼来干什么?”我假装生气地说。

“班长说你病了。你前段时间太辛苦了。比武竞赛你带病坚持,肯定没有恢复好。”马一为用右手扶了扶自己的腰,“这下好了,我们俩同病相怜了。成副指,你那么结实的身板,怎么可能会生病呢?”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也是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和别人不一样?”我拉着马一为的左手,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比刚回来的那几天感觉好些了没有?”

马一为使劲地点点头,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一为,马上到年底了,老兵退伍之后,你就是第三年的老兵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想考军校。”

“好啊,有志气!连队想考军校的战友还有好几个呢。我正想和孙指导员商量一下,给你们创造个学习的条件,找间房子、固定时间,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让你们有地方、有时间复习功课。”

“因为只有第三年的老兵才可以考学,所以我想抓住这个机会。二班副班长吴泽宇也想考,我们俩约好要一起复习。”

“好!说干就干。你们先复习着,等我好了,就组织个复习班,利用休息日和节假日给你们作系统辅导,毕竟离开学校两年多了,书本放下了,知识也生疏了。”

“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吴泽宇,他昨天还在犯愁呢,说有些地方都看不懂了。”

“不急,不急,你慢点儿,上楼可要当心啊!”我侧起身,目送马一为走出房间,他的背还稍稍有些驼。

十三

我整整躺了3天时间。这3天的时间,仿佛熬了3年。

病好后,孙指导员说要安排我休几天假,我谢绝了。老兵复员在即,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我舍不得战友们,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复员返乡了,有的甚至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明天,或许是后天,也可能是下个周,我体验生活的日子就该结束了,只要集团军的通知一到,我就会被召回去。我有些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我写信给苗苗,说等老兵复员后再回去看她。

师里下通知要组织基层政治主官授课比赛,这下可忙坏了孙指导员。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到更大的舞台上去展示自己,讲好了拿了名次,说不定还会有好事等着他,他当然不会懈怠。

孙指导员没白没黑地备课,整整忙活了3天3夜。备好课后,又一遍一遍地试讲,非要拉上我一起听听,让我给他一些指点。说实话,他的课内容很充实,说理也充分,讲得也很有感染力,我对他赞不绝口。孙指导员硬逼着我说几条建设性的意见建议,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很负责任地提了几点修改意见:一是要尽量多用战士的语言,用战士的表达方式来讲课,这样战士易于接受;二是要再加一两个生动的事例,增强授课的故事性,让战士们从事例中去领悟道理;三是说理不要太深奥,要考虑战士的理解和接受程度,尽可能深入浅出;四是要用聊天的感觉来授课,娓娓道来,不要搞得跟演讲一样,更不要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孙指导员又把讲课稿磨了磨,在连队进行了试讲,课后战士们反响很强烈,大家一致认为孙指导员的课不同以往了,有种没听够的感觉,都期待指导员能在师授课比赛中拿到好成绩,给连队争光。

孙指导员果然不负众望,在全师百余名参赛选手中脱颖而出,一举夺得了基层政治主官授课比赛的第一名,连队像过年一样,每一个官兵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自豪。

我当然不例外,也为指导员获得好成绩而高兴。

孙指导员比赛获奖归来,有事没事就愿意往我办公室来,跟我聊聊天,那天晚上的发泄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也更多地愿意走进战士的宿舍和群体中间,和战士们一起打篮球、踢足球,很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备课了。

十四

连队官兵私下里都在传说孙小军要高升的消息,同时也在议论谁会来接他的位置。

秋风把树上仅有的几片枯黄的叶子都吹落了,整个营区多了几分苍凉。

老兵们都在盼着下雪,他们说,想在雪中留下几张训练的照片,最好是耐寒训练的照片。

我想象着一群士兵赤裸着上身在风雪中搏击的画面,阳刚的士兵与晶莹的雪花浑然天成,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怎样一个美字了得!

瑞雪飘落的前一天,孙小军被正式调入师宣传科工作,团里下达了我代理指导员的通知。

心情莫名的沉重。

雪花从熄灯后开始在天地间盛开,静静地飘落了一整夜。看着办公桌上那一连串即将退伍的战士名单,我依稀听到了窗外落雪的声音。那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张熟悉的脸、一颗火热的心,我真的舍不得他们离开。虽然我们相处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

我用蘸着泪水的目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从最后一个再到第一个……

一大早,值班的二排长王世友吹响了起床哨。连队门口很快就聚起了一群即将退伍的老兵。大家自发地拿起扫把、铁锹,还有的用废旧的床板系上两根背包带,前面两个人拉,后面两个人推,热火朝天地除起雪来。不一会儿,连队门前小操场上的雪被堆起了两个雪山,足足有两米高。不知哪个老兵提议,要塑个雪人。一呼百应,全连一多半官兵都参与其中。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开了,不到10分钟的工夫,两个雪人有模有样地立在小操场上,活脱脱两个战士在站岗执勤……

下午就要点名了,被点到名字的老兵就要于今明两天离队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记得新兵第一年送老兵,指导员让我代表新兵向离队老兵致词,当我读到自己有感而发的“曾记得……怎能忘……”的大段排比句时,全连的新兵老兵哭成一团,我也几度哽咽,几乎没有办法完成。原计划40分钟的告别仪式,足足搞了两个小时才完成。那场面至今想起还会泪流满面。

“指导员,这是我这几年攒钱买的书,一共是83本,都是兄弟们爱看的。临走了,也没啥留给连队的,就把这箱书留下吧。我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赠言,我希望现在的和将来的兄弟们能记住,曾经有个叫马超的兵在这个连队奋斗过……”

“成指,我们班即将离队的3个兄弟一起凑钱买了个篮球,送给连队吧,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指导员,我老乡在团机关工作,我跟他要了一小桶枪油,连队保养轻武器用得上。这次没听您的话,去走了个‘后门儿,您可别怪我呀……”

……

从昨天下午开始,我的心一次次地被温暖,我的泪一遍遍地涌满眼眶。

“成指导员,快来!来跟大伙一起照张相吧,难得下场雪。”湖北孝感籍老兵郑乐明敲着我的窗户玻璃,用他原本就比别人高八度的大嗓门夸张地喊着,嘴里冒出一团团热气。

我擦干眼角的泪水,快步跑出了连队大门。老兵们的欢呼声把我的兴致一下子提了起来……

十五

老兵退伍工作结束了。送老兵的那几天里,我的情绪始终低沉着。和每一个退伍老兵拥别的瞬间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心里话,舍不得他们离开。

我没有按和苗苗事先的约定,在老兵退伍后回去看她,而是一心扑在了连队新年度工作的筹划上。

我也没有事先征求苗苗的同意,给集团军政治部领导写了封信,希望能留在基层,留在这个让我已经离不开的连队继续工作。

如我所愿。干部调整时,我的指导员正式任命下来了。

接到正式任命的那天,苗苗写来了一封长信。她很赞赏我的胆识,也很佩服我不怕吃苦、勇于接受锻炼磨砺的精神,让我安心干好工作,争取在连队建功立业。

信的末了,她端端正正地写了3个字——“我爱你”,后面落了3个重重的感叹号,这让我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我第一时间给苗苗回了封信,连同我创作的话剧《下连》的本子一并寄给了她,请她修改,争取春节期间搬上舞台。信的结尾处,我也深情地告诉她,我同样爱你,爱连队,爱连队那些可亲可爱的战士们……

标题手书 王经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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