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病房

2013-04-29 00:44于春榉
前卫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老兵

于春榉

政治处主任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白纸黑字,千真万确不是樊建伟,与营区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样。这样的消息传播与戴绿帽子不同,被戴绿帽子的当事人往往是周围的人都知道了,都在用特别的目光亲切地望着他,热情洋溢地对他嘘寒问暖,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的人气指数突然提高了呢。除非是哪天撞霉运,心血来潮没按计划回家,撞上了一丝不挂胶着在一起的男女。想到这儿,樊建伟又不合时宜地浮想起据说获了大奖的微型小说《好悬》:老王提前下班回家,发现老婆和单位领导偷情,吓得老王赶紧跑回单位。叹道:好悬,差点被领导发现早退!

这次提拔没有樊建伟的消息在师刚开完常委会,还没形成文字书面上报军里批准时,就有人告诉了他。他很郁闷,也许提拔的是别人,他心里会堵得不那么严重,还有缝隙,易接受些,可居然同传说中的一样,是樊建伟心里一直瞧不上的吕晓华。

这时樊建伟想起去年体检时,发现肾里突然有了一粒石子,于是给肖卉打了电话。她说,你来吧,我一切都给你安排好。肖卉,应该算是樊建伟的初恋情人,现已为人妻为人母,是军区总医院普外科护士长。临行前,樊建伟向吕晓华,尊敬的吕主任请假说:“这次住院时间可能会长些,我准备不把这狗日的石头彻底弄下来绝不罢休。”

吕主任和蔼可亲,语重心长中央首长般的慈祥,就差伸手抚摸樊建伟的脑袋了:“我支持你的想法,有病就要早治,要治就要治彻底,毛主席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至于飞行一大队的工作,你就放心,我派机关人员去代职。你什么时候走,我派车送你。”

当了主任果然不一样,可以有权派小车了。樊建伟心里有气,想说领导的车我可不敢坐,没长那相匹配的屁股,然后去坐长途汽车。可一转念这小车也不是他家的,他坐得我就坐不得?岂有此理。况且坐小车可确实会减轻许多皮肉劳顿,于是樊建伟心安理得地让吕晓华派车把自己送到了医院。

军区总医院离部队五十多公里,在市区内,为了提高经济效益已全面向地方人员开放。医院名字没变,医生护士也还是部队编制,但他们最应该服务的对象,像樊建伟这样实报实销的现役军人想住进来还是有些困难的。

樊建伟好长时间没见到肖卉了,她看起来似乎胖了一点,但更加有了女人味。一身白服使她显得亭亭玉立,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忧愁,让她姣好白皙的面容添了些妩媚。樊建伟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脸微红,说看什么呢,都老了。

老有老的魅力,何况你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动人了。

什么时候练得油嘴滑舌了?跟你们卫生队的医生护士练的吧。

我倒是想练了,可没这机会呀。你确实比我上次见你显得年轻了。

樊建伟和肖卉相识有十多年了,那时樊建伟在武汉上军校。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从小在东北长大的樊建伟对武汉的春天特别喜爱,大口大口呼吸着湿润而甜滋滋的空气,看着街道旁的树木绽出满眼的翠绿,内心极为敞亮,同时一股激情在酝酿,有股想打破常规做点什么的冲动。这时他发现了肖卉。肖卉也穿着与他一样的军装,正遛着道边,边走边把一块烤地瓜塞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吞咽,鼓鼓的腮帮使她姣好的面容显出几分活泼与顽皮。樊建伟心中一动,急走几步挡住了她。

知不知道军人不准在街上,尤其是行进中吃东西吗?

肖卉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樊建伟一眼,马上做出立正接受纠察的动作,抬头挺胸,双腿并拢,双脚分开约45度,双手自然下垂,食指紧贴裤线,只是她快速蠕动的腮帮与这套动作不协调。不知是害怕被纠察通报后受队领导批评,还是地瓜质量好,干面起沙,快速吞咽艰难,竟使她的眼里溢出两滴大大的泪水。樊建伟心一软,不忍再继续吓她,忙卸掉严肃换作笑脸。

别害怕,慢慢咽,我不是军容纠察队的,我只想打听一下路。去军区护校怎么走?

她神情变化真快,眼中的泪珠倏地不见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狠狠剜樊建伟几下,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躲开他,拂袖而去。樊建伟有点恼火,想咬人怎么的,我是怕软不怕硬越是艰险越向前,便又过去拦住她。

你不就是护校的吗?樊建伟指了指她胸前。回自己学校的路都忘了?得了健忘症?

她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校徽,无奈地招手让樊建伟跟她走。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樊建伟忙不迭地紧跟后面。走出十多米,她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指着樊建伟的鼻子厉声道:“你才得了健忘症。你得的是老年痴呆症。”

樊建伟被她的突然训斥吓了一激灵,懵怔几秒才反应出,这女子满嘴的地瓜已经被她完全彻底消灭干净。她的语言带着憋了一会儿的爆破力,迫不及待地喷了出来,冲撞劲还真不小。樊建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她却突然大笑了起来,并马上笑弯了腰。她的笑声很清脆,就像春天里的冰河破裂,也很有感染力和穿透力。樊建伟莫名地被她的笑声所感染,也随着笑起来,心里由衷地感叹,这个春天真美好。

就这样他俩相识了,而且缘分不浅。他俩是同一年考上的军校,而且都是东北老乡。在湖北,是东北的都可称为老乡。在部队,老乡间的关系非同寻常,有时两人素不相识,知道是老乡后马上就会省去许多过程而亲近起来,相同相近的乡音能让两人的关系很快变得火热。没有远离家乡亲友常年在枯燥军营里生活的人是很难体会这分感受的。有年春节前,樊建伟探家,在北京中转上车后,满车厢的含有苞米碴子香味的乡音让他格外兴奋,旅途的疲劳也淡了,还没坐稳就想跟邻座唠几句,那迫切的劲头让周围的人心生疑惑表情冷淡,几个回合下来,他的热情也降了温,沉淀下去的疲劳感更加浓重地泛起,一会儿便淹没了他,只好依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樊建伟和肖卉相识后,去她们学校看她便成了他请假外出的主要内容。那时樊建伟他们学校刚恢复从地方高中毕业生中招收学员不久,如何管理没有经验可借鉴,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总体方针理解不透,一味紧张严肃,每周日一个班10人只能上下午各外出一人,所以樊建伟一个多月才能外出一次,偶尔施些小恩小惠让别人将外出名额让给他,但这机会并不多。肖卉她们学校,女学员占绝大多数,管理更加严格,而且还明文规定,在校学习期间不能谈恋爱,一经发现便做退学处理,但被异性亲友老乡看望还是允许的。樊建伟每次去看她时都不会忘了给她买块烤地瓜,以至于肖卉同宿舍的学员见到他便戏称“地瓜”来了。肖卉对烤地瓜的热爱有点近乎痴迷。默默地注视她享受这简单而纯粹的口腹之乐,她儿童般贪婪吞食烤地瓜的生动表情像甘甜的泉水在樊建伟的心底一股股涌出,随后溶入血液将他全身滋润。

在他俩的近3年的来往中,始终没有说过一个爱字,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爱恋,他们没有一点亲昵的动作,甚至手都没有拉过。这不仅仅是因为“学员不准谈恋爱”的规定时常在脑中闪出约束着冲动,还因为觉得他俩共同的路程刚刚开始,有的是时光让他们互诉衷肠,有的是时光供他们细细品味缠绵。谁知命运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残忍地戏弄了他们。

他俩几乎是同时毕业,都是在炎热而混乱的八月份。那时军校学员是无条件地服从分配,而且队领导不征求个人意见,在通知你毕业去向的同时也交给你一张通往目的地两天后就需起程的火车票。樊建伟所在的学员队将毕业过程搞得轰轰烈烈,一位父亲早逝母亲多病需要照顾而又是独生子的学员带头写了“到边疆去,到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申请,在他的带动下,樊建伟们每个人都写了这样的申请,张贴在宿舍的走廊里,再加上色彩鲜艳的标语,将他们激励得热血沸腾。好男儿志在四方,扎根边疆建功立业,是他们许多人的理想。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纯真,多么的干净,多么的激情澎湃啊!

分配到不同的地方,樊建伟和肖卉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现实空间在他俩当时的意识里并不是距离,只要两颗心系在一起,就算远隔天涯海角也会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况且樊建伟还了解到,两名军人结婚后就会被照顾调到一起的。

可是樊建伟却稀里糊涂地失去了肖卉的信息,像做了一个美梦,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美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完全彻底地消失了。肖卉像一捧溪水,樊建伟不经意的一松手,她便在世间蒸发了。后来樊建伟才知道,肖卉那天匆匆写给他的地址同他的经历一样,只是个粗略的走向,到军区后还要进行再次、甚至三次分配。樊建伟在工作单位安定下来后按图搜宝般仔细搜寻可能与她联系上的信息,然后按照想象判断的地址发了无数封信,都石沉大海,毫无结果。还按记忆中的大致地址,给她父母家写了好几封信,也是无果而返。这时樊建伟才意识到自己曾是多么的幼稚愚蠢,两人在一起时如果记下她老家的准确地址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就不会有这样的等待、煎熬与无奈,他那时肠子都快悔绿了,时刻能感受到心脏的疼痛,那疼痛不是有的人所描述的针扎般,是身体突然空了一大块而牵拉的钝疼。也是在这时,樊建伟才意识到人海的茫茫,世界的浩翰,自我的弱小与无力。后来樊建伟看到一个权威的报道,说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找一个人,需6个人传导就可找得到,他当时就认为这说法不严谨,要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先进发达的通信。在没有手机,电话还没走进百姓家庭的当时,樊建伟寻找肖卉时,询问了何止6人,60人也不止,仍是杳无音信。

还是老话说得对,时间会将一切抚平。那段时间,樊建伟始终处于恍惚与飘浮的状态,脚下没跟,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但随着日子的推移,他渐渐地沉静下来,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心上的创口也渐渐结了痂,开始了新的情感生活。樊建伟以为已经将那一页彻底地翻了过去。可是在街上或在电视上看到与肖卉相像的影子时,他的心会猛然地疼一下,让他意识到那段情感并没有从记忆中消失,只是被碌碌红尘所覆盖着,还会偶尔露出尖锐的棱角刺痛他。

后来,樊建伟经历了原部队在精简整编中被撤编,分到新的单位、娶妻生子、改行做政治工作、升迁。在他亦步亦趋按照众多普通人的生活模式与轨迹生活、工作,快乐与烦恼时,肖卉又神奇般出现了。

3年前,樊建伟所在部队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体检。在军区总医院的走廊里,樊建伟与肖卉不期而遇,她一如当初那样美丽,只是如水的双眸里少了几分任性多了几分柔情。当时他俩都呆愣住了,相对无言。“你在这儿?”过了好几分钟,樊建伟问道,声音怯怯地颤抖。肖卉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樊建伟,轻轻地点点头。一时间樊建伟百感交集,眼窝潮湿,许多年没发生了的心脏扯拉般的钝疼又出现了,而且更加剧烈,几乎让他抽搐倒地。樊建伟没再言语,痴痴地看着肖卉,脑中定格到一个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的画面,似乎有万般景物在活动,可又什么都看不清。不知过了多久,正常的思维才转换过来,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樊建伟当时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可是已经14年了,这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也就是个泡沫,但具体到个人却是漫长而内容丰富的。14年,他们长大了,成熟了,学会了掩饰,学会了冷静,学会审时度势,学会了不刨根问底。樊建伟微笑了,若无其事地微笑,即使心在滴血,也要姿态从容地微笑。肖卉也微笑了,笑容虽然有点扭曲。

通过彼此介绍,樊建伟知道了肖卉毕业后的概要经过,分到部队当护士,嫁给一飞行员,丈夫转业到民航,她调到此医院,现任普外科护士长。14年的经历,用平静的语调叙述,也不过寥寥几句。樊建伟忽然觉得生活真的就像一场戏,有时喜欢恶作剧的导演会不设伏笔心血来潮地突然导出一个突兀的情节劈头盖脸地砸向你,让你猝不及防,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肖卉帮助樊建伟联系住进了泌尿外科的军人病房。军区总医院为了体现面向部队的服务宗旨,每个科都设有军人病房,将住院的军人相对集中。肖卉将樊建伟安顿好后,说科里现在正忙,就走了。樊建伟换上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这套衣服是肖卉帮他挑选的,她见樊建伟盯着衣服没洗掉的少许的污渍反复看,说这衣服看着有点碍眼,实际上是干净的,都经过了严格的消毒。

房间里很静,病号们都躺在床上打吊针,有的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樊建伟,眼光与他交集时便轻微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樊建伟没有事干,就也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拿出一本带来的杂志,却没有看进去,思维云里雾里地飘浮许久,突然一下落到了他和吕晓华的关系上。

樊建伟和吕晓华是军校同房间的同学,毕业后分到同一部队,精简整编后又被安排到了一起。按说,他俩的缘分不浅,关系应该非常密切。但这种密切只是维持在表面上,内心里樊建伟很鄙视吕晓华的为人。樊建伟有时就想缘分是个中性词,不仅情感深厚者可称有缘,两个经常针锋相对的对头也可称机缘不浅,就像他与吕晓华,他一见吕晓华就从心里往外地烦,可几经折腾却还是纠缠一起摆脱不开。吕晓华非常热衷于投机取巧溜须拍马,有时将被拍者搞得衣服里如同钻进了几个蚂蚁,浑身又痒又麻很是难受,旁观者的鸡皮疙瘩也是左一层右一层地此起彼伏,他仍津津乐道如入无人之境。在他们同学间流传了好长时间的一个关于吕晓华的段子是,吕晓华在澡堂子里追着给师政治部主任搓后背,终于如愿以偿,正当他小心翼翼地搓主任的后背时,主任不留神冲着他放了一个大臭屁,其味道连两三米外的人都被呛得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可吕晓华像嗅觉失灵了般依然谦恭地毫不动摇地搓着主任的后背。

最初,樊建伟作为吕晓华的哥们,觉得有必要对他进行提醒,半开玩笑含沙射影地提醒过他,吕晓华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樊建伟的所指,却装糊涂地用别的话遮掩过去,依然我行我素。一气之下,樊建伟撕去遮掩,直接针锋相对,指向明确,言词激烈,吕晓华也不解释,更不与樊建伟正面交锋,让他无奈得不行,就像憋足了劲打出一拳却落在棉花上。后来,樊建伟成熟了些,知道每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准则与方法,便懒得管他了。樊建伟发现吕晓华的投机取巧、阿谀奉承似乎是天生的骨子里的东西,在运用时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能享受其中的乐趣,而且多年实践下来,他不仅仅是自得其乐,还有许多其他收获,比如娶了师政委的女儿,当上了政治处主任。

后来樊建伟回想,吕晓华善于投机取巧的天赋其实很早就露出了端倪。刚上军校时,前3个月是入伍教育阶段,不上专业课,重点是要将樊建伟他们这些高中毕业后直接考入军校的“地方生”从思想和行为上转变成一个合格军人。每个星期天晚上点名时,区队长都要讲评好人好事,可是哪有那么多助人为乐的事等着他们去做,讲评的主要内容便无非是积极打扫卫生、积极帮厨等等琐碎的事情,于是每天早上房间里唯一的扫帚和拖布便成了大家争夺的对象,抢到它们就意味着可能上区队长的表扬名单。樊建伟们那时刚从地方来到部队,对部队的一切全然无知,只知道按父母的嘱咐好好干,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大家为打扫工具争得热火朝天面红耳赤,有的甚至夜里起床就将扫帚或拖布藏在自己的床下,而吕晓华却不动声色,也不参与大家的争夺战,自己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找根铁丝弯个小钩,打着手电掏洗漱室下水道里的淤积物。这时刚好是区队长巡视完各房间进行洗漱的时候。周末的晚点名上,吕晓华便名列红名单的榜首。几次下来,吕晓华不怕脏不怕累、踏实肯干的印象就在区队长的脑中形成了。入伍教育结束时,他被指令为学员副区队长。

临近中午时,肖卉打电话让樊建伟一会儿去医护餐厅吃午饭。

“医院不是有病号饭吗?”

“这里的规定是,提前一天预订,所以今天没你的饭。”

挂掉手机,樊建伟想现代的通信使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真是太简便了,如果十多年前也有手机,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樊建伟走进医护餐厅时,肖卉已经在临窗的位子上等他,饭也已经打好,是份饭。她说:“我们午休时间短,就在这儿对付一下吧。晚上我请你好好吃。”

“还是我请你吧。”樊建伟忙说。

“到这里了我是主人,我的地盘我做主。”肖卉说着顽皮地笑笑。那笑容是那么的熟悉,像一扇厚重的门被突然打开,往事纷至沓来,使樊建伟瞬间恍惚,不知今昔何昔。

餐厅里的人很多,几乎都是穿着白大褂,他们称之为“白服”的医生或护士。他们俩刚吃几口,就有两人过来与他们同桌就餐,肖卉在向她们介绍樊建伟时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同学”。饭后,她递给他两样东西,一套餐具和一张图书证。

“医院里有个图书馆,没事时可以去借两本书看看。”

樊建伟接过来,有些无奈地说:“哈,我的病号生活正式开始了。”

“别想那么多,有病就得早治。和各种病人打交道多了,你就会体会到健康的重要,只有健康是自己的,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正像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所唱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她一定意识到了樊建伟来此住院的深层原因,在上午他给她看去年B超检验单时,她就意识到了,但她没有问病情之外的任何事情。她还是那么聪明,不去触碰让樊建伟尴尬难堪的话题。一个男人在个人进步上受到挫折时,无论有什么理由,解释起来都会让自尊心受到揉搓。樊建伟很感激肖卉的细心体贴。

在他俩分别时,肖卉已经走开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你和家属还分居两地?”

樊建伟点点头:“她舍不得那份工作。再说这么多年分居两地,我们都习惯了,长期在一起可能反而感到别扭。”

她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便快步去普外科了。

樊建伟在医院图书馆借了本《海湾战争史》。图书馆里新书不多,但对于喜欢读战争史的他来说,新与旧的意义并不大。他又到医院附近的街上转了转,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用心记下了两家饭店的位置,为的是日后回请肖卉时不至于仓促。樊建伟还买了卷卫生纸和一包香烟。病房内不准吸烟,刚穿上病号服就有护士耳提面命地告诉他这一规定,并重点强调违反者要罚款50元,还告诉他实在忍不住时,可以到厕所里吸。樊建伟上午就看见几个人挤在厕所里吞云吐雾,有病号也有陪护,边吸烟边聊着病情,气氛融洽温暖,脸上愁云惨雾也在交流中稀释了许多。厕所成了大家抱团取暖的地方。

一阵甜甜的,柔柔的,有些温暖又似曾相识的醇香断断续续地飘过来,直达樊建伟的肺腑。狗一样寻味而去,在一个胡同口,竟有一个卖烤地瓜的。一个两抱粗的黑褐色铁桶,里面糊着黄泥,底下燃着炭火,桶里铁架子上并排摆放着几块烤好和未烤好的地瓜,走近,立即就有股暖暖的热气围裹过来,在这寒意深重的冬日里格外让人感到温馨熨帖。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有人经营着这种小吃,而且经营的方式及设备同多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卖地瓜的人不同了。

一个中年妇女,随意地围着在城市里很少见的头巾,鬓角处露出几丝花白,坐在烤地瓜桶旁,神色安然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偶尔回转头来翻动一下正烤着的地瓜。她不吆喝,没有揽客的急切,倒像是冬闲里在自己的小屋内炉旁烤火,享受着忙碌后的轻松。忽然,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仿佛回忆起什么有趣的片断,笑意又猛然收起,紧张地左右看看,似乎担心被别人窥破了心事。见无人注意她,便又微笑了。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走来,左挑右选地各自买了块烤地瓜,拿到手后便不再挑剔矜持,迫不及待地掰开,黄灿灿的瓜肉露出来,一股香甜升腾起来。她们深深地吸一口香味,脸上显出陶醉而欢愉的神色,轻轻地吹吹,咬上一小口,慢慢地咀嚼,悄悄地瞟一眼对方,刚好与对方目光相碰,会意一笑,再咬一小口,依旧不说话,慢慢并肩地走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

肖卉吃烤地瓜时从未这样细腻过,总是显示出狼吞虎咽的迫不及待,但流露出的快乐却是相似的,都那么生机盎然。樊建伟给她买过许多次烤地瓜,但自己一次也没有吃过,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宿舍,他都不喜欢在非进餐时间往嘴里填食物,即使是水果,他也浅尝辄止。但樊建伟依然认为烤地瓜一定很好吃,或许是天底下最香甜的食物了吧,此刻,他忽然想买一块感受一下到底是如何香甜,他现在没有穿军装,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犹豫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再次走进病房时,只有樊建伟旁边的5床依旧在打吊瓶。5床是名士兵,今天刚做了包皮切割手术,用的药量要多些。在部队,有包皮的士兵,退伍前多数都会主动到医院将包皮切掉,这几乎成了士兵间相互传播的常识,一则在部队医院做可免费;二则做的人多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这个病房里就有三四名士兵都是做这样的手术。包皮环切是小手术,貌似简单,其风险却是不小的。樊建伟部队卫生队原来就能做这样的手术,但有一次操刀的医生经验不足,将包皮切多了,使这兵受牵制不能正常勃起。最初这兵还没太在意,以为过一段时间切短了包皮会自动抻长,直到退伍回去结婚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其父母和他一起找部队领导,找卫生队,闹得部队里人人皆知,那名主刀医生成为大家一段时间内热议的明星。从此,凡需要做手术的病号,卫生队几乎都介绍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久之,卫生队的医生们的医术越发退化,只能看些感冒、擦伤类的小病。

房间里其他病号都在2床周围,还有几名其他病房的病号,从发型上看也是士兵,他们在听2床讲着什么。

他们在干吗?樊建伟问5床。

“老兵”在讲他过去的经历,5床说,“老兵”可不简单,是老革命,参加过许多著名的战役。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老兵”得的是肾癌,晚期了,但他特别坚强。5床说这话时,目光流露出崇拜坚定的神色。

这病房里居然有这样的人物?樊建伟原以为那老头只是个普通的老人,通过关系住进环境相对好些的军人病房呢。来此住院的军人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什么大病,不像其他病房有许多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经常可以听到被疾病折磨的呻吟声,让其他人也感到病魔的阴影和痛苦的压力。

樊建伟走过去,挤坐在那个小圈子中。没人注意他,大家都集中精力听着2床讲述。2床有八十多岁了,瘦瘦的,头发有些凌乱,面色苍白,眼晴却亮亮的很有精神,声音不大,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樊建伟沉下心来细听,听出他在讲抗美援朝时的一段经历。2床说,有一次他们坚守一个高地,3天3夜没吃饭,天寒地冻,有的人把身上的肉都冻掉了,站起来时腿上只剩下了骨头。

樊建伟知道严寒会将人的末梢神经冻得坏死。他们部队曾在冬天发生过一等飞行事故,在搜寻飞行员遗骸时,一战友匆忙中只穿了单皮鞋,巨大的悲痛使他感受不到脚的寒冷,等脚没了知觉,走路摔跟头时才意识到冻伤了。樊建伟去医院看他时,他的双小腿裸露在床上,油黑油黑的,像涂了层黑油漆。后来他的一只脚没恢复过来,被截去了。寒冷能将人的肌肉冻掉,樊建伟还是第一次听说,很难想象活生生人身上的肉像被暴煮过,从骨头上一块块往下掉是怎样恐怖的场面。

“后来呢?”有人问。老人停顿了一会儿,说,阵地守住了,许多人都牺牲了。樊建伟看得出,风前烛瓦上霜般的衰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能够完整地叙述,他讲得时断时续,也有些凌乱,但这不影响周围听众的全神贯注。他有时很动情,眼中有泪光闪烁,每当此时他都要闭目平静好一阵子,在这间断里,周围的这些活泼好动的年轻军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他们这分执著与耐心让樊建伟暗自惊诧,老人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讲述间歇,4床将樊建伟介绍给老人,他从被子下伸出冬日里干枯树枝般的手与樊建伟拉了拉。

“首长,您原来是哪个部队的?”他不回答,旁边的人赶紧告诉樊建伟,他耳背,要大点声,而且他喜欢别人称他“老兵”。

“‘老兵,您原来是哪个部队的?”樊建伟又问。

他这才说,是三野的,司令员是陈毅,副司令是粟裕,副政委是谭震林。他说这话时满是皱褶的脸上有了光泽,是骄傲的神色,感觉就像他与这些名人很熟悉一般。樊建伟印象中抗美援朝志愿军多来自四野,他是怎么进入朝鲜战场的?当时隶属哪个部队?很想再深入了解,但见他很疲惫的样子,就说,休息休息吧。“老兵”闭目休息,一会儿便有了呼噜声。大家没有散去,围着“老兵”低声聊起了天。“老兵”耳背,大家聊天不影响他打呼噜。

“老兵”的陪护给樊建伟看了一张“中国人民第三野战军革命军人优待证明书”,上面有司令员兼政委陈毅、副司令粟裕及谭震林、唐亮、钟期光的签名,这些战场上屡建奇功的名字仿佛散发着一个场,让人能强烈地感到战火的硝烟。樊建伟对她说,这可是珍贵文献,你要保存好。“老兵”的陪护像是个工人,一问,果然,而且还下了岗。她是“老兵”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樊建伟问她,“老兵”是什么时候离开部队的?她说,抗美援朝时,父亲的脑子被炮声震坏了,抗美援朝战争还没结束,他就回到了后方,后来转业到化工厂,也没干多久,身体原因就退休了。他是从企业退休的,退休金不高,可他却很知足了。

感觉老人的思维很清晰的呀,樊建伟说。她说,时清醒时糊涂,说来也奇怪,讲起在部队时的事,他脑子特别清楚。她长叹一声接着说,糊涂时谁的话也不听,就得按他说的办,特别的犟,本来老爷子享受医疗全报销,第一医院医疗条件要好些,而且离我家也近,我送饭照顾他也方便,可他非要住这儿,说是死也要死在部队医院。战士们整天围着他讲故事,跟他一起唱部队的老歌,开始我还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还劝他少说话,可看他精神状态好多了,心情也愉快了,不像在家里时经常发脾气,就由着他了。刚住进来时,医生说活不过一个月,现在都两个多月了,还挺有精神的。战士们也懂事,看他累了就让他休息,他们说话有时比我都好使……

他把在军队这段历史当做整个生命历程了,也许是要在这里画上完整的句号。樊建伟这样想。

樊建伟和肖卉面对面地坐着,中间有一盘羊肉一盘牛肉和两个小火锅的距离,但却像隔着很深的沟壑。这是高层旋转餐厅,清新淡雅,灯光柔和,客人们坐在餐厅的周围,可以边吃美味边欣赏城市夜景。坐在其中是感受不到旋转的,只有突然发现窗外的景色或与钢琴演奏者的角度变化了,才意识到自己被转动了。餐厅中间有架紫黑色钢琴,它是不转的,一位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在优雅地弹着,轻柔的琴声,像对恋人在喃喃细语。在这温馨而浪漫的环境里,他们俩忽然拘谨庄重起来。礼貌客套话说完后,竟一时冷了场,樊建伟原来那么多想询问了解、想倾诉的话题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樊建伟鸟瞰窗外,过去常听夜航后的飞行员说,夜晚的城市要比白天动人美妙。今天见夜色中灯火辉煌的城市果然别有一番景致,喧嚣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隐退了,只有灯光,闪烁着的、流动着的光构成绚丽多彩的夜景。肖卉也同樊建伟一样扭头望着窗外,他俩的目光在窗户玻璃的反映中不经意撞在一起,烫着一般猝然分开。为了摆脱尴尬,樊建伟问肖卉,你们的医院在哪儿?她辨认一会儿,将医院的位置指给他看。樊建伟忽然想起了“老兵”,就同她聊起了“老兵”。她说我听说了那个人,是个老革命,脾气很怪的,非要住军人病房。

这顿饭吃得有点累,结束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只是在买单时,肖卉与樊建伟争着付钱,两只手偶然碰到一起,一阵轻飘的颤栗快速掠过樊建伟的周身。肖卉柔柔地看樊建伟一眼说,下次你请。樊建伟忽然感到他俩之间的那条河中似乎有了条摆渡的船。

天还没亮,好像刚睡实不久,一辆医用小推车坦克般轰隆隆撞开门进来,紧接着室内灯光“啪”地被护士打开。从黑黢黢到亮晃晃没有一点过渡,樊建伟的眼睛像被电弧灼了般胀痛。

“6床,抽血。”一护士俯身到樊建伟的床前。樊建伟迷迷糊糊伸出胳膊。一会儿,他的血被抽去半试管。坦克又轰隆隆开走了,出门前,护士还没忘将灯关掉,病房内又陷入黑暗。樊建伟想接着沉入梦乡,思维却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蹦蹦跳跳不肯停息。忽然想起还需验尿验便,起床去卫生间,接了大半专用杯尿,又挤出点大便,一同放到指定位置。再躺在床上时,头脑越发清醒。

樊建伟昨夜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时空人物交叉复杂,逻辑混乱,像一锅故乡的家常菜“乱炖”。与肖卉的那一段,很伤心,伤心得似乎听到了梦中的抽泣,是为了什么,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却没有了一点印象。与政治部主任谈话的那一段记得还清晰,在他的办公室里,主任坐着他站着,他慷慨陈词,历数到飞行大队任职来的种种成绩,如何保证了飞行安全,扭转了大队几年不沾先进边的被动局面,为什么不提拔我而用吕晓华?吕晓华不就是借着在机关的工作优势,整天拍领导的马屁,写些假大空的材料得到领导的好感吗?句句质问掷地有声。政治部主任负疚地说,马上就改,马上就改。还梦见了朝鲜战场,在一个白雪皑皑险峻的山峰上,一个衣衫褴褛、全身污浊的志愿军战士,双手高举着一面千疮百孔猎猎飘动着的军旗。硝烟弥漫,旗手的面容模糊不清,像“老兵”,又像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梦境是如此荒诞诡谲,现实中的樊建伟得喝多少酒呀才敢如此当面与政治部主任叫板,除非不想混了。有想法,有怨气也只能私下里自己躲房间里对着墙发发牢骚罢了,即使在梦里发生的事,也让他心有余悸,反复确认不是现实,是梦幻。

早饭是营养科的护士推车送到病房门口。军区总医院不同功能的推车可能都是一个军工厂生产的,都是铁轮子与地面硬碰硬地轰隆隆坦克般在走廊里碾来碾去。樊建伟等现役军人是供给制,将伙食关系从原部队转来,就可定时等着送饭了。“老兵”喜欢吃这里的饭,最喜欢的是馒头,他说,街上卖的或家里蒸的,都没有这儿的馒头有粮食味。

樊建伟吃完早饭,去洗漱间洗了碗筷,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床单被抻得平展了,随意叠起的被子也被修理得整整齐齐。这么整齐豆腐块一样的被子,他已经好久没叠过了。在军校当学员时,每天都要这样认真叠被子,遇有上级来检查,还要用两块特别制作的胶木板将被子夹得棱角分明,像刀切一般。随着兵龄的增长,尤其是到机关当干事后,他这种作风便逐渐懈怠了。

樊建伟问5床是谁弄的。5床指指正在拖地的1床。这时医院的清洁员拎着拖布进来,对1床说,这孩子,你怎么又帮我干了,快歇歇去,别抻着刀口。1床说,没事,我已经基本好了,干点活当锻炼了,闲着也难受。清洁员又看看窗台和各床头,都已被擦得一尘不染。她叨咕道,当兵的就是不一样,病号的素质都这么高。

1床是20来岁的士兵,踏实、憨厚、勤快,一看就知是个好兵,也能看出他所在的部队管理很严格,养成教育搞得比较好。后来樊建伟发现他叠被子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嗜好,没事时就折腾他的被子,打开,叠好,端详,再打开,再叠好。在这不厌其烦的折腾过程中,好像找到了别人难以体会到的快乐。而且只要其他病号离开床铺,去卫生间或去走廊散步,回来时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被子被重新叠过了。

科主任带一群医生查房,在查问每个病号的情况时,还不时向随同的医生问些病情相关方面的问题。科主任不苟言笑,对病号还和蔼,对下属却很严厉,被他问到的医生都显得有些紧张,有的人回答起来还结结巴巴,弄得病号们也跟着有些紧张了。樊建伟的经治医生姓张,同他年龄相仿,张医生递给他一张彩超检验单,叮嘱他一会儿去做检查。

做完彩超,樊建伟感到有些困倦,枕着被子就睡着了。昨夜没睡好,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5床推醒他,说,开中午饭了。樊建伟发现床头柜里的军上衣不知被谁拿出来盖在了脚上。5床说,那个护士长来看你了,是她给你盖上的,还嘱咐我吃饭时别忘了叫醒你。樊建伟心头一热,拿出手机就想打给肖卉,号码没按完,又合上手机。他忽然又不想让已经有些乱了的心绪再添些柔丝,说实话,从决定来住院起,内心里就隐隐萌动着某种渴望,渴望与肖卉发生些温暖甚至更深的关系,是圆一直未曾忘却的美梦,是平衡现今生活中的亏缺,还是情感有更深的追求?樊建伟也说不清楚,但这萌动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像潮水,汹涌时浪花翻腾难以遏制,浪静时却又露出尖锐的礁石硌痛他清醒他,让他知道现在已不是青春年少,已各有家庭,传统意义上讲已经失去了某种权利。然而这分克制又让樊建伟心境黯然,滋生莫名的怨气,午饭就吃得胃里堵得慌。

一个身材邮筒般,暗黑的脸上长了许多青春痘的护士过来给樊建伟测脉搏,然后又从白大褂兜里拿出个体温计,准备给他测体温,在她用力将温度指示甩到低值时,碰到了床头,体温计碎了。樊建伟觉得这护士动作太粗糙,缺少护士应有的温柔,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毛手毛脚的。她忙蹲下去费力在床下找碎掉的另一半。樊建伟说,找什么呀,里面的水银早跑没了,就是找到了,你还能粘起来再用?拿扫帚把碎碴扫走,别扎着人就得了。

她急忙站起身,差点将吊瓶架碰倒,扶稳后慌里慌张地走了。病房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个胖护士,4床说,这个护士特别笨,和她一起来实习的护士都基本上一针见血了,她还得捅三四针才能捅正道,我们现在都不敢让她扎。3床说,对面病房有个小孩,一见她就哭,被她扎怕了。5床说,她长得那样就不适合当护士,应该做举重运动员。5床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哈笑。

午睡后,“老兵”床前又围上了一群人,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这次“老兵”没有讲故事,而是和大家一起低声唱歌。其实“老兵”只是起个头,间断地唱上一两句,主要是围着他的人在唱。歌曲就那么几首,都是很老的歌,但大家却唱得很认真,唱得情绪激昂,“老兵”也是满脸兴奋。这些歌樊建伟都会,听着听着也禁不住跟着哼起来:“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肖卉推门进来,对樊建伟说,你们这里很热闹呀,不像病房倒像俱乐部。樊建伟说,“老兵”在跟大家一起进行精神疗法呢。她是来跟樊建伟研究他的病情,她说,看了各项检查报告单,那块结石大小没什么变化,与去年差不多,还是0.5mm,问樊建伟怎么处置。樊建伟说你看呢?

肖卉说,能不做手术就尽量不做,手术对人体伤害较大,我的意见是先用一个疗程的药,看能否溶解掉,你再多喝些水,多活动,说不定就自动排出去了。实在排不出去,再说。

樊建伟说,听你的。

樊建伟正式成为病号了。刚穿上病号服时只是感觉新鲜异样,病号意识并不强,在接受了治疗,有药液输入体内后,才在心里确认自己是病号了。医生查完房后,几个护士推着专用车撞进病房。车上堆满了药瓶。在核实了樊建伟的姓名后,也在他的床边支架上挂了一瓶药液。

主动给樊建伟扎针的是胖护士,她可能是觉得他是新来的,不会拒绝她,就像懵懵懂懂的新兵不会轻易说“不”一样。她兴冲冲的,唯恐被别的护士抢去。樊建伟没有拒绝她,一则是对她扎针的疼痛体会不深;二则觉得一个人的成长总要有个过程,一个妙手回春的名医背后要有几具尸体,一个“一针见血”的优秀护士练成,也总是要有人付出些皮肉痛苦;更主要的是,在军营里待久了,心理上会形成对女子的偏袒,面对她们时就会产生莫名的柔情,尤其是对女军人。胖护士不是军人,是军区总医院从社会上招聘的合同护士,这是医院针对就医患者增多而采取的措施。

胖护士动作很麻利,但不像熟练护士那么有章法,那么忙而不乱。她很快就把针刺进了樊建伟的左手背,滴管内有点回血,樊建伟能感觉到她紧张的心舒展了。她松开鱼皮管,打开滴流开关,用胶布将针头固定,刚离开,樊建伟就感觉不对劲,手背胀疼,且鼓起了个包,急叫住她。她托着樊建伟的手端详一会儿,揭去固定的胶布,只拔出少许针头,再刺入,探雷般在里面搅动,很疼。她似乎还来了倔劲,非要在此位置上逮住与她捉迷藏的血管不可,也可能是为了那“一针见血”的称赞。

樊建伟的疼痛面积在扩大。他说,换个地方重新扎吧。她抬眼看看他,又不甘心地左挑右刺几下,仍没遇到血管,才无奈地直起腰,转身在推车上又取了个消毒棉签,一边在他右手背上擦拭消毒,一边用给别人听的声音训斥他:“已经有回血了,你乱动,跑针了吧。”

樊建伟对她这种用指责别人掩盖自己失误的拙劣做法感到很气愤,也没留情面:“别强调客观原因了,你先把这左手上的针给我拔了。”

她这时才意识到,那个没刺进血管的针头依然还扎在樊建伟的手背上,忙全部拔出,挂在支架钩上,嘴里还嘀咕说,你也看到了刚才有了回血。一个老些的护士闻声过来,指出问题的关键,是用力过大,刺穿了血管,针头穿过血管时,也会有少量的回血出现。老护士接过针头,轻轻一挑,便见了回血,紧接着药液带着一丝清凉,顺畅地点点滴滴流入樊建伟的体内,没有一点疼痛,甚至还有舒服的感觉。这就是技术上的差别,看来胖护士要成为成熟护士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需很多人为她付出疼痛。

熄灯前,樊建伟洗漱完毕,利用最后光亮躺在床上看会儿书。医院里规定很严格,9点必须关灯,这让他很难适应。忽然,5床“嗷”地大叫一声,抛飞手中的杂志,捂住下身,面色苍白,全身佝偻,非常疼痛的样子。樊建伟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紧闭双目,咬着嘴唇,默不作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缓解,脸上有了血色,樊建伟问他要不要叫医生?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3床过来拾起地上的杂志,看了看,笑着说,想入非非了吧。快打开看看,刀口开线没?

樊建伟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杂志中的情爱描写唤起了5床的冲动,使尚未愈合的刀口猝不及防地受到抻拉,自然疼痛难忍。其他几个士兵幸灾乐祸地从床上起来,围着5床,开着他的玩笑。都是关于裤裆里的。樊建伟不想参与其中,毕竟有十多年的年龄差异。他能理解士兵们血气方刚的反应,但感受还是有些区别的,谈论性也似乎不像他们那么自然。再者,内心里还要保持一个比他们高好几个等级的首长形象。

樊建伟来到走廊。“老兵”的女婿靠在窗台上向外张望。他姓孙,是个锅炉工,三班倒,有时便替妻子护理“老兵”。樊建伟递给他一支烟,说,你今晚替许姐值班呀?他说孩子感冒了,她去买点药送回去。

“让医生开点,记在‘老兵的名下,多省事,还买什么。”樊建伟知道“老兵”的医药费是国家全额负担的。

孙师傅说,你不知道,这老头子死倔死倔的,公私分得很清,我们一点儿也沾不得国家给他的福利。有一次半夜里他姑娘发高烧,吃了他的两片药,第二天早上,他就跟逼命似的催着我们买了补上。

樊建伟也发现这“老兵”挺有特点,很“死性”。他同现役军人一样是公费医疗,如果想用点好药或做彩超CT等高科技的检查就得同医生、科主任拉拉关系,可是“老兵”在这点上却非常宽容,医生给开什么,他就用什么,从不挑剔。他用的都是些价格便宜的普通药,但他仍然很珍惜,每次拔针前,即使他在沉睡也能准时醒来,指挥别人把吊瓶中的针头降到最低,一直等到输液管中的药液再也没有压力流进血管中时,才让陪护拔针。

唉,一个人一个活法,孙师傅接着说,这老头的活法有点傻,有时还挺招人恨的,但我们家已经习惯了,也不去招惹他了。时间久了,就会感到他这股劲挺让人佩服的。前些年还兴福利分房的时候,我们三代5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很不方便,全家动员他去单位要间大的房子,他死活不去,也不让我们去,说我那些战友很多都死在战场上了,有的尸骨都找不着了,我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脸向组织提出什么要求?当时全家人都对他有怨气,两个孩子为这事好长时间都不跟姥爷说话。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跟姥爷的关系比我俩还亲,大儿子写过一篇关于他姥爷的作文,在市里得了一等奖,说是姥爷的经历让他理解了什么是忠诚、热爱、坚定、感恩、自强自立,说姥爷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精神支柱。呵呵,你说说,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他们,供他们上学,姥爷倒成了他们的支柱了。不过,这俩孩子也真是懂事,从不和同学比吃比穿,大儿子考上了研究生,还利用业余时间打工,不仅不让我们给他寄钱,还时常买些东西给我们邮来。小儿子,上高三,明年高考,成绩总是稳定在年级前10名,一点也不让我们操心。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一炷炷灯光里有无数雪花在纷飞跳跃。樊建伟忽然想知道些单位的情况,就给大队长打了电话。大队长说,马上就要进入夜航训练,大家正全力以赴做准备工作。你知道,大队长说,夜航是今年训练的重点,搞不好很容易出安全上的问题,尤其是几个首次进入夜航的新飞行员让人担心。政治处派来代职的江干事对咱大队的情况不太熟悉,基本插不上手……他最后说,你要安心治病,早些痊愈,大队的弟兄们都很惦记你,只是这段时间太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去看你。

病房内“老兵”的呼噜声起伏有致,很有特点,像战机裂空腾飞时的啸叫。樊建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大队飞行员逐个在脑中过了遍筛子。感觉飞夜航最可能出问题的是两人,一是周兴军,性格内向,肯钻研,飞行理论知识掌握得呱呱叫,但飞行悟性一般,难以达到人机合一的境界。处理突发问题能力较差。上次飞复杂气象迷了航对他自信心影响较大,那次飞行中,飞机的方位仪出了故障,继而让他对其它仪表的指示都产生怀疑,以致迷了航。后来在地面指挥的引导下,才安全返回。着陆后,他心有余悸地说:“当时飞在云上,白茫茫一片,就像孤独地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没有树木,没有河流,没有任何建筑,没有一个可做为方向的标志。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很绝望。直到无线电恢复正常,耳机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才逐渐消除了恐慌,恢复了信心。思维也清晰了。”针对他的特点,夜航中应多鼓励,增强他的自信心,模拟训练时多考他出现突发问题时的措施,使他对应急处置预案了然于胸,以备在使用时得心应手,不慌乱。

再一个就是任全勇,飞行技术好,领悟能力强,一个新的飞行动作,别人需带飞八个起落,他四个起落就能掌握,但他不够踏实,容易翘尾巴,常犯些低级错误,对他就需常敲打,勤提醒。家乡有个女朋友,是高中的同学,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但最近她突然提出要分手,说是难以承受一年只能见上一次的相思之苦。曾和任全勇一起分析了姑娘情变的原因,他说可能是单位一同事对她穷追不舍,使她的感情发生了转移,他休假时见过那人,是财政局长的儿子。他表面上想得开,还说了句李清照的诗“花自飘零水自流”,但他内心深处肯定不会那么平静。夜航中应当多开导他,防止心神不宁,动作不到位而发生问题。

一个已经出院的战士小王来到医院看望“老兵”。除了“老兵”和他的女儿许姐,我们都不认识小王,小王是较早的病号。他这次来是向“老兵”告别的,他就要退伍回河南老家了。小王带来个数码相机,是从指导员那儿借来的,他要跟“老兵”合几张影。我们将“老兵”病床的上半部摇起来,“老兵”半躺半坐着,小王也挤在床上,摆成与“老兵”相近的姿势,照了几张姿势挺奇特的相片。小王不喜欢说话,拍完相片后就坐在“老兵”的床边,看着又睡了过去的“老兵”发呆,似乎在想着心事。许姐对小王的性情比较了解,也不再没话找话,任小王傻瓜般沉思。一个小时后,小王问了一下时间,觉得到归队的时候了,起身给“老兵”掖掖被子,跟我们告别离开,许姐要叫醒“老兵”,小王没让。

樊建伟最近也经常坐在“老兵”的旁边,呆望着沉睡的“老兵”沉思默想。他发现“老兵”周围好像有一个气场,柔柔地裹着他,让他内心平缓,滤去经常泛起的浮躁,冷静地思索些问题。

昨晚樊建伟与妻子冬梅通了电话。每周通一次电话,是两地分居干部所称的“每周一歌”。歌的内容常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昨天的电话让他心生安慰,儿子没再发生逃课去网吧的现象,学习也有进步,考试名次较他去年探家时有所提高。

去年那个假期是樊建伟心力交瘁的一个多月。先是发现上初一的儿子逃课,经常跑到网吧里去上网。在这之前就听冬梅说过儿子迷上了网上游戏,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家里的电脑设了密码,不对儿子开放了,他居然逃课去网吧。为了根治儿子的网瘾,樊建伟请教了一位读过心理学研究生的朋友,朋友给出一招,残忍点,但一定有效,他向樊建伟保证说。

朋友的办法其实也简单,就是利用一个长假期,放开了让儿子上网玩游戏,鼓励他通宵达旦地玩,玩了两天后,在他的电脑旁边放杯饮料,里面偷偷地放进点致人恶心呕吐的药。儿子喝了饮料,胃不舒服,去卫生间翻江倒海,过一会儿就好。再坐到电脑前,喝饮料时,又会有些反应。几次下来,儿子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坐在电脑前开始玩游戏,就会有反胃要吐的感觉,从而形成了对电脑游戏的恐惧。这招阴损,但确实有效,儿子的网瘾戒掉了,去掉了樊建伟很大一块心病。可是不久又一件闹心事像参数混乱的导弹猝不及防飞向樊建伟,几乎将他炸得粉身碎骨。樊建伟曾参观过导弹部队的实弹演习,那天一枚发射出去的导弹中了邪般突然掉头,向阵地飞来,吓得大家赶紧趴在掩体里,等待着那令人恐惧的爆炸声音。可那导弹真是奇怪,像是忽然又理清思路般,在阵地上空转了一圈又按正常线路飞走了。那次只是吓出了樊建伟一身冷汗,可是这次意外却几乎是令他肝肠寸断。

在帮助儿子戒网瘾的过程中,樊建伟对电脑有了深入的熟悉,一次偶然地打开了冬梅的QQ聊天记录,随意地看几眼便被吸引住,深入细致地看下去,惊愕得就像脑袋被泰森打了一拳,马上就有脑震荡的反应,要呕吐晕厥。冬梅居然同别人激情视频。这是那个他所熟悉的,端庄沉静,受过高等教育,给人以冰清玉洁的妻子吗?她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这时,冬梅上班了,儿子上学了,使他有了一定的时间平息自己的冲动,他恶狠狠地吸着烟,用冷水冲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细读聊天记录,便有了两个发现,一是他们激情视频有个大致的规律,约半个月一次。二是他们还没有在网下见过面,那个叫“猎猎胡杨”的男人几次邀请“眼波流转”,都被她拒绝了。这说明什么?应该说明冬梅对这个家还是有所顾及,做出这样的事更多是生理上的渴求。这么想了,让樊建伟内心的愤怒火苗不那么炽烈,情感上也稍许有点安慰。他知道这有点阿Q心理,但由此可看出他内心深处是不希望有大的风暴冲击,更不希望这个家庭解体。即便如此,樊建伟也需要冷静冷静,消化理解已经发生的这个事实,他难以保证自己在面对冬梅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使事态恶化。

当时,樊建伟的假期还有几天才结束,但他决定提前归队。他给冬梅留了张字条,说部队有急事,要他立即返回,并将视频镜头拔了下来,压在纸条上。他想,她会明白他暗示。果然,樊建伟在火车上接到了冬梅的电话,她没有抱怨他的不辞而别,只是呜呜哭个不停,那泪水将他心中的火苗一点点浇灭。

在以后的通话中,他俩谁也没有提及聊天记录的事,装糊涂有时也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一个瓷瓶如果不想抛弃它,就不要轻易将其打碎,打碎了,无论怎么样粘合,总还是有些裂纹的,即使表面看不见,但瓷瓶已经不是原来的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樊建伟对冬梅的行为有了一定的理解,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有正常的渴望与生理需求,自己不也经常有这样的冲动?

27病房的一个60多岁的老头被骗了,骗了6000多块钱。是给他孙子看病的钱。老头家在农村,儿子儿媳出外打工了,将孙子留给他们老两口看着。孙子刚满5岁竟得了肾小球肾炎。被骗了钱的老头,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浑身弥漫着一股酒气,问他是怎么被骗的,他也不回答,只是对问话人羞涩地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社会在进步,骗子们的事业也在蓬勃发展百花齐放,其技术也在不断地更新进步,大千世界各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他们矫健的身影。过去只要把握住不贪小便宜,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就不会受诱惑,不会一步步掉进骗子精心挖好的陷坑中,可现在这盾牌不那么好使了,骗子的招数花样翻新,冷箭从各个角落射来,让人防不胜防。樊建伟想起爸妈被骗的经过。

爸妈都是厚道老实人,恪守贪小便宜吃大亏的准则,两次成功摆脱骗子围追堵截。一次是一个农民工模样的憨厚的小伙子拿着一锭只有在电视里见过的金元宝,神神秘秘地说是盖楼挖地基挖到的,要便宜些卖给他妈。老妈说家里没保险柜,没地方藏这么一大块金子,让他直接卖给银行得了。还有一次,他爸行走在一僻静处,忽见一骑车人掉下一包,老爸底气尚足,猛然断喝,那骑车人听到后竟突然加速狗撵般飞驰而去。老爸正疑惑,不知从何处蹿出一人拾起那包,打开看,里面有金耳环、项链等首饰,发票证书齐全,价值万元,那人道:老爷子咱俩同时捡到这包,爷俩见面分一半,你给我一半的钱,这些首饰给你。老爸说,买这么多金首饰肯定是结婚娶媳妇用,丢了东西,媳妇可能就娶不成了,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姻缘桥,还是送派出所查找失主吧。回家与邻居一学,知又躲过一骗局。但骗局重重,也不知都哪来的,躲过一场,还有一劫在等着呢。

那日二老闭门家中,忽闻音乐门铃叮咚响起,凑近观瞧,猫眼中有一胖一瘦两身着长衫的中年尼姑手举一观音菩萨像。老爸老妈虽不天天打坐诵经,但家中还是供有佛龛的,逢初一、十五还是要磕头上香,供奉水果,而且常以佛的教诲约束自己的言行,故见佛门子弟,马上就有天然的亲近感。开门问何事,中年尼姑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说口渴难耐向施主讨碗清水喝,不知是否打扰。别说讨清水,就是讨烈酒,爸妈也不会说打扰的。迎进门来,请师傅安坐,倒两杯开水奉上。趁热水变凉间,胖师傅仔细端详了爸妈的面容,看得他们心里直发毛,她慢慢悠悠拿腔拿调地说:您二老面和心善,是有福之人呀。老妈得意:不愁吃穿,身体无大碍,两儿一女生活安好,时常回来看望。胖师傅又说: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刚才进门时见一红光闪现,恐非吉兆。老爸忙说到底是吉是凶,还望大师给细看看。胖师傅微合双目,捻动佛珠,片刻,言:是煞气,近期要有灾星降临。爸问:应验在什么地方?胖师傅说:具体我也不知,需问问菩萨。让取一张白纸,写上3个阿拉伯数字,分别代表3个儿女,然后从随身包里取来一张盖有红印的黄纸,点燃,纸灰落在白纸上,她晃动白纸,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纸灰在3的后面堆成一“车”字,胖师傅长吁一口气说:菩萨说了,是你三女儿将出车祸。

爸妈这时真正慌了神。开始时还半信半疑,现在见自己家的白纸上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一“车”字,可见真是有神灵显现指点迷津,况且儿女平安是爸妈心中最敏感最疼痛的穴位,都甚至于自己的健康,而三姑娘又刚好买了车,处于半生不熟高危阶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儿女平安问题上不敢冒半点风险,于是火烧火燎地问:大师能否有破解之法?

大师:我既然能够看出来,便能破解。

快请大师施法破解。

大师说,为了体现对菩萨的虔诚需将钱财拿出来让菩萨看着。爸妈此时思维已完全为大师掌控,倾囊而出,有600元现金,大师说太少,暂且用耳环戒指替代吧。大师将现金手饰包好,外面又裹一层她带来的黄纸,然后置于案上,让爸妈同她一起燃香揖拜叩头,一番云山雾罩的操练后,大师长出一口气,言破解工作第一步已经实施完毕,效果不错,但仍需将这包着钱的纸包放在被子下压8小时,方能彻底根除,且能带来滚滚福运。在爸妈千恩万谢中,俩大师离开,凉好的水也没顾上喝一口。

老爸开门恭送大师,大师转楼梯已看不见身影,还没来得及关门,忽闻大师的步履改变沉稳节奏,急促起来,“咚咚”之声清晰传来,爸妈心中一惊,感到有些不妙,急忙从被子下取出纸包,打开看时,里面的现金手饰全都不翼而飞,再出门寻那两人,早像偷鸡得手的黄鼠狼,哪里还有踪影。

那时樊建伟刚好休假在家,闻听此消息,兄妹3人迅速赶回家。樊建伟说:骗子的专业水平越来越高了,对人的心理很有研究,善于从人的最敏感的地方入手,营造一种氛围让人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常在江湖走,难免会中招。狐狸都成精了,再好的猎手也斗不过狡猾的狐狸了。这600块钱我出,别影响了正常生活。弟说:破财免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就买新戒指耳环去。妹说:要说现在的人活着也真不容易,吃要防地沟油、瘦肉精、硫磺馒头,喝要防猪喝了都拉稀的三聚氰胺奶,用要防黑心棉被、垃圾卫生纸,走路要防药加鑫,炒股要防踩地雷……天天要防这个防那个,要防的怎么这么多呀,而且还防不胜防,累死了。

4床小张很气愤,对那老头说:我能记清骗子的模样,他不会就此收手不干的,还会到别的医院继续作案,这两天没事时我就去逮他。他的话显然没有引起老头的重视,但老头依然朝他笑笑,眼睛中有一抹亮光闪过,很快又消失了。樊建伟也模糊记得那骗子的模样,好几次经过洗漱室时,都见那人与老头在浓重的烟雾里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好像在探讨什么秘密。当时没太在意。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多,稀奇古怪的事也不少,见怪不怪了。29病房有个中年男子,肾癌晚期,每天接受医院正规医疗后,还请了个大仙对他进行扶正祛邪请神驱鬼,将那病房弄得神叨叨乌烟瘴气,院方制止过,也没什么效果,知其生命没几天了,索性由着他折腾了。

小张还真说到做到。每天中午吃完饭,他就外出去抓骗子。小张的病基本已好,只是上午点一瓶消炎药巩固一下。这一带医院较多,医大两个附属医院、省肿瘤医院都在附近。按照小张的逻辑,骗子行骗久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不会轻易改变,每一次得手,都会强化这习惯,减弱风险意识,而作案手法也会越来越相仿,从而形成固定的犯罪模式。小张说这观点是从《犯罪心理学》书上看到的。

小张喜欢当警察,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那天病友们看报,说是火车站附近新来一年轻警察,工作积极性很高,不辞辛苦地在人群中穿梭,遏制了许多违法苗头,使治安状况明显好转。后来一个偶然的事件,查明这年轻敬业的警察竟然是假的,他的全套警服及警棍都是从不法商贩手中买的。当他被真警察询问为什么这么干时,他说从小就热爱警察这个职业,没当上真的,就弄了套假的服装穿上过过瘾,显显威风,却有老百姓找他处理问题,几次以后找到了做真警察的感觉,热情越发高涨,于是不图名不图利地每天很早就出现在车站广场上,风雨无阻,积极主动地替百姓排忧解难,打击不法分子。开始时,他还畏畏缩缩担心被识破,后来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变得理直气壮正气凛然。看了这报道,大家都说这小子肯定精神上有毛病,或者脑袋被驴踢过,可小张却说他能理解这行为。

小张准备退伍后就去考警察,考不上就考协警,再不行就去保安公司应聘。为此,他做了不少准备,没事时就看些与警察职业相关的书籍。现在,他认为正是个练兵实践的好时机。他还告诉大家,他做警察有天赋,形象记忆特别强,比如与人见一面后,过了许久,再见那人时仍能想起是在什么场合见到的。他举了个例子,有一次陪一战友在夜市地摊上买一放音机,当时天很暗,还下着小雨,买时就很匆忙。过一周后,那放音机坏了,战友去找卖货人退货,可找了两次都没找到。他去帮着找,一眼就认出了那摊主。摊主都感到惊讶,说自己仅卖了一天放音机,而后便改卖玩具了,却还能找到他?

下午是住院部相对轻松的时候。樊建伟到普外科找肖卉,刚走近她办公室,就听见一堆笑声从房间里喷薄而出。这笑声交融混杂着,但他还是立刻听出其中有一串是肖卉的,这么多年了依然能让他的内心得到同步的震颤,这笑声依然那么甜润纯净。曾几何时,这笑声经常在他耳边猝不及防地响起,像凛冽的清泉兜头泼下,沁他肺腑,荡涤他的身心,让他神清气爽。

同在办公室的另3名护士见樊建伟敲门进去,就找借口离开了,她们似乎知晓他与肖卉曾经的关系。

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

有个病号,是个刚入伍不久的农村兵,脖子上长了个脂肪瘤,需要做手术切除。术前分管护士小齐要给他备皮,将手术部位附近的毛发处理干净,防止沾上细菌而感染。这个病号看到同病房别人做阑尾或包皮手术都是将阴毛刮净,以为“备皮”就是刮净阴毛,他琢磨不明白脖子上手术为何要刮阴毛,想问,生性腼腆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让年龄相仿的护士给他处理,于是怯怯地请求自己处理,齐护士同意了,将刀片递给他说,备好后到护士站让她检查一下,就去忙别的事了。

这病号躲进卫生间,将刀片弄得龇牙豁口,费了好大的劲生生地将阴毛刮得干干净净。他胀红的脸快渗出血来,向那护士报告说:处理完毕,请检查。齐护士正在整理器械,转过身来见他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光光的下部,惊得大叫一声,将托盘扔在了地上,继而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那病号对齐护士先是惊慌失措,又马上变成笑得快趴在地上的表情弄蒙了,就那样拎着裤子傻乎乎地一动不动。直到齐护士控制住了笑声,恢复了语言功能,那兵才提着裤子跑掉了。

齐护士将这过程讲给肖卉们,又引起一阵狂笑。

被笑意浸染的肖卉楚楚动人。樊建伟自入院以来,几乎没见过她眉头这么彻底地舒展过,即便是笑,也似乎有阴霾遮挡着,目光里总有忧伤的情绪倏忽闪现。这让他不止一次地浮想联翩,她的家庭并不和谐美满?几次想试探性地寻问,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聊情感家庭需要一定的氛围与契机。而这氛围与契机可遇不可求,何况他俩都有意识回避这敏感的话题。

有个病号送给肖卉两张滑雪场的门票。在城市内滑雪是近两年来才出现的时髦运动项目。肖卉说,没滑过雪,想去体验一下,问樊建伟去不。樊建伟欣然答应。樊建伟也未滑过雪,只是在小时候滑过冰。那时在冬季里,许多学校都要自己浇冰场。学校要求每个学生交几块红砖大小的冰砖,然后将这些冰砖铺在操场上,再浇上水找平,冰场就形成了。制作冰砖也简单,将父母上班用的铝饭盒注满水,放在外面一夜,便冻成烧砖般坚硬的冰砖。拿进屋来稍暖一下,就可将冰砖从饭盒中倒出来,放在布兜内,拎着上学交给学校。

冰场浇成,看到许多同学在上面飞来飞去,樊建伟心痒得不行,就经常缠着父母买冰刀,父母被缠不过,只好从紧巴巴的生活费中挤出钱来买。买不起好的,就买便宜的只有刀没有配套鞋的。将冰刀固定在鞋型木板上,再将其用力绑在自己的棉鞋上,就可以上冰了。再做个简易的冰球拍,几个同学就能热火朝天地打起冰球。装备虽然简陋,却丝毫不影响玩兴,没有什么官二代富二代的差别,大家在一起呼喊着、奔跑着、拼抢冲撞着,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下,每个孩子都玩得小脸红彤彤的,摘下帽子,就像刚揭开的蒸锅,热气腾腾的。

滑雪与滑冰肯定有许多不同,是更为奢侈的运动,也应该是不会让人热气腾腾的运动,所以樊建伟穿得很多,将身边的衣服几乎全捂在了身上。肖卉穿得更多,棉帽口罩手套一应俱全,全身上下只裸露两只亮亮的眼晴,间或一动,像个胖胖的布娃娃。

滑雪场是人工建成的,在一个几十米高的小山上用造雪机喷上一层厚厚的雪,滑道有近200米长,与天然的滑雪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足够惊险刺激了,不时听到女人从山顶飞驰而下的同时发出尖锐的惊叫声,引起旁观者或开怀或抿嘴地笑。

樊建伟和肖卉交了押金,领来两副滑雪板,在一个教练模样的女子指点下将滑雪板紧紧穿在脚上。那女子问,要请教练吗?你们两口子请一个就够了。樊建伟与肖卉相视一笑,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她摇摇头,他便说,不请了,我们自己慢慢琢磨着练习,没吃过猪肉,但还是见过猪跑的。

穿上滑雪板立刻就变得笨拙,每移动一步都颇费力气,与穿上冰刀的感觉大不相同。穿上冰刀上冰面时,身体就马上变得轻盈灵巧,有一种张开双臂似乎就能飞翔的感觉。适应了一会儿,他们感觉不那么别扭了,开始上山。一根很粗不停运动的钢丝绳,上面有许多把手,抓住它,钢丝绳就会把人们从山下传送到雪山顶。

到了山顶,樊建伟立即有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泛起。他知道这是轻度恐高症又表现出来了。二十多岁时与战友登华山,为了检验自己的胆量,也是逞强好胜心理怂恿,有意在陡峭的悬崖边上向不见底的深涧张望也没有恐高的感觉,近几年不知怎么形成的登上高楼向下看有时就会出现控制不住的恐慌。樊建伟努力克制自己的感觉,尽量将目光平视。怎么也不能在肖卉面前露怯呀。他对肖卉说,我先滑下去,给你做个示范,你随后跟来。他分开双腿与肩同宽,微屈,上身前倾,从山顶上滑下。心脏急剧慌跳,似要蹦出胸腔,双膝发软,有趴在地上的冲动。他咬紧牙,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心想千万不能让肖卉看轻了自己。见视野内无人员及障碍物,便闭上了眼睛,恐惧感消失了,但直到自动停下来,也没体验到那速度与润滑的快感。

踩到广阔大地的感觉很踏实,内心也很放松。樊建伟向肖卉招手。看她几次走到山顶边缘,摆好下滑的姿势,却又退了回去,对樊建伟张扬舞动的手臂不理不睬,最后竟蹲在了山顶上。看来她是无法克服面前的恐惧,耍赖了。樊建伟刚才也有那么一瞬间要临阵退缩的。

樊建伟又拉着缆绳来到山顶,对肖卉说,别怕,有我呢,我扶着你。他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衣襟,一同下滑。说也奇怪,与肖卉有了肢体接触后,恐惧感竟没有再次涌来。他俩下滑的速度快起来,她的身体向后靠,樊建伟迎上去与她紧贴在一起,双手的姿势也改变了,环住了她的腰。速度越来越快,他俩贴得越来越紧,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闭上眼睛。她回应着他,头向后靠倚在他的肩膀上。樊建伟的脑中出现了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男女主角站在船头那个充满柔情蜜意的画面,同时耳边回旋起那首美得让人心颤的主题曲《我心永恒》:

夜夜在我梦中,见到你,感觉你,

我的心仍为你悸动。

穿越层层时空,随着风,入我梦,

你的心从未曾不同。

你我尽在不言中,你的爱伴我航行始终。

飞翔,如风般自由,你让我无忧无惧,永远的活在爱中。

只是一见钟情,两颗心,已相通,

刹那化成永恒,情浓。

怨命运总捉弄,缱绻时,太匆匆,

留我一世一生的痛。

你我尽在不言中,你的爱伴我航行始终。

飞翔,如风般自由,你让我无忧无惧,永远的活在爱中。

记得所有的感动,星光下我们紧紧相拥。

无论是否能重逢,我的心永远守候,只盼来生与共……

樊建伟想肖卉的脑海中也一定出现了同样的情景。因他感觉到她也像露丝一样痴痴地张开了双臂,热烈地迎接那个想象中的,充满美好希望,灿烂而明媚的未来。一股股春天般的温情在这寒冷的季节里,透过厚厚的衣服,电流样在他俩间穿梭往复,滋润抚慰着他俩的心。其他感觉都消失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泛起热乎乎的甜甜的柔情。天地间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俩紧紧地融为一体向前飞驰。

在滑道后段,他俩摔倒了,但谁都没有动,依旧沉浸在那梦幻般的感觉里。他俩就那么保持着摔倒时的姿势,搂在一起,躺在洁白的雪地上,直到管理人员以为出了意外,叫唤他们,他俩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肖卉轻轻拍打掉樊建伟身上的雪,呢喃道,真好。

病房同营盘一样,不断有人更迭。军人病房里住进来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是地方的一个部门领导,本来要住高间的,但高级病房已经满员了,需排队等,他只好暂时在我们病房委屈一下了。好像这个领导负责的部门很重要很有实权的,他住进来的当天就不断有人来探望,毕恭毕敬甚至有点诚惶诚恐地称他为马局,多数来探望的人都会送上一个信封,他妻子简单客气一下便收下放进随身背着的一个大真皮包内,而马局则躺在床上视而不见默不作声。也有送花篮的,那一定是马局的上级,这时马局会急忙从床上坐起,挣扎着要下地,但都会被上级及时出手按住。上级来了好几拨,他们走后便留下了好几个插满姹紫嫣红鲜花的大花篮。病房里窗台上、床与床之间许多空地都被花篮占据了。新病人的到来,打破了病房内原来的和谐,但也让樊建伟们在隆冬里感受到了春天的绚丽。“老兵”问:“那些好看的花是真的吗?”樊建伟说:“是的。”“很贵吧?”“是的,每个花篮都要二三百块钱。”“老兵”的眼睛中流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但很快又被儿童般的天真笑容所覆盖,他说:“也有人给我送过鲜花,是我刚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一大捧,味可香了呢。不像现在的花,好看没什么味。”樊建伟说:“是的,现在的鲜花都是在大棚里栽培出的,上了许多化肥,没有那么纯正了。不像田野中的花儿被露水滋润过,被月光照耀过,被山风吹拂过,那才是真正的鲜花。”

新来的病号第二天就走了,搬进了已空出来的高级病房,连同那些艳丽欲滴的鲜花。军人病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素洁和平静。

“老兵”女儿许姐给大家带来了热乎乎的饺子。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将饺子从家里带来,要保持饺子冒热气,又不让它们粘在一起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也可知其骑自行车的速度是很快的。她擦着眉毛鬓角上的霜碴,招呼着大家。大家蜂拥而上,一会儿饺子就见了底,不知谁说了句,“老兵”还没吃呢。大家这才意识到“老兵”一直在那儿看着。大家忙停下筷子,将剩下的几个饺子端到“老兵”面前。“老兵”笑着说,你们吃,我不爱吃带馅的。

在医院住院,吃饭是件很麻烦的事,对病人和陪护都一样。家中一人生病住院,往往要三四个人走马灯般忙活着一天3顿饭,买菜、做饭、送饭很牵扯人力。现役军人没有这样的烦恼,住院同时将供给关系转来,然后按照营养科提供的菜谱食谱,预订第二天的饭菜,到时等着送饭车送来便是。出院时统一结账,与伙食标准进行核算,多退少补,大多都用不完。为了减少“老兵”家的负担,这个病房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惯例,轮流着将“老兵”和他陪护的饭菜订出来。“老兵”也不推辞,吃着很香甜的样子。他有次说:我年轻时曾想,如果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那日子就是好日子了,现在不仅吃白面馒头,还换着花样吃黑米面、玉米面的馒头,这日子真是好呀。

“老兵”的女儿过意不去,隔三差五地做些家常饭菜带给同病房的军人们。今天的饺子是大白菜馅的,很爽口,如果再来点蒜泥蘸着吃,就更过瘾了。经常吃大锅饭,偶尔吃顿小锅饭,感觉特别的香,且能找到家的味道。

许姐还拿来一本影集,是一些有关“老兵”的相片。大家轮流翻看着。樊建伟忽然有个新的认识,“老兵”的个子并不像他一直感觉的那样高。樊建伟住院以来从没见“老兵”站起来过,病床成了他现在每日生活的场所。在这不足两平方米的舞台上,在这人生最后阶段,在病魔的长期纠缠下,任何人都会卸下有意或无意的伪装,露出最真实的本色。他多数时间是在沉睡,灰白的头发有些杂乱,消瘦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眼窝深陷,眼袋松弛,半张的嘴里发出沙哑起伏不一的鼾声,白色的被子覆盖住他大部分身躯,可是在樊建伟的感觉中,他如果站起来时一定是高大伟岸的。

“老兵”指着一张在天安门前的合影说,从朝鲜回来后,我们老三连只剩下11人,除一名在国内病故外,其余七十多人都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上,他们的遗体都埋在了朝鲜。1956年时,我们这些幸运活着的人相约在北京聚会,一起瞻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一起在半夜的时候就起床到天安门广场等着看升旗。

说起几十年前观看升国旗,他仍心潮起伏,目光变得游移,仿佛飘向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他说,我们这些久经沙场,看惯了生死,心肠已经变得铁石般坚硬的老兵们,即便是抱着血肉模糊的战友的时候,也都没有流泪。可是当我们站在辽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沐浴着灿烂的朝阳,聆听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向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的时候,我们都泪流满面。国旗升完后,我们几个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们相约10年后,一起去朝鲜看望长眠于那儿的战友兄弟。可是这愿望到现在也没有实现,看来只有死后再去看望他们了。

“老兵”的声音有点哽咽,能感觉出他内心汹涌着的波澜。樊建伟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3床有本军事杂志,樊建伟拿来随手翻了翻,有一篇深深地吸引他,是抗美援朝老战士邹士勇所讲述的经历,题目是《没有打响的伏击》,“当时,美军陆战第1师、步兵第7师在志愿军的打击下,全线崩溃,向南逃跑。邹士勇所在3连,在夺占1282高地及柳潭里后,奉命从侧翼追击美军。部队急行军,追至死鹰岭上。死鹰岭下是一条公路,通向下碣隅里,那是敌人逃跑的唯一一条公路。按上级部署,死鹰岭应该由友军第20军的部队担负阻击。

很快,邹士勇的3连在死鹰岭上发现了志愿军的一个阻击阵地,大约一个连的官兵潜伏在这里。邹士勇一眼就认出,这是20军的部队。20军是志愿军第9兵团最先入朝的部队,走得最仓促,部队甚至没来得及换发冬装,就跨进了朝鲜北部的高寒区。

阻击部队依托地形,每个人都用工兵锹在冰雪上刨出一个坑,人蹲在坑里,枪口直指下方公路。阵地隐蔽巧妙,从下方根本看不到岭上的伏兵。官兵们战场纪律过硬,整个阵地只有风声呜咽。

邹士勇上前去拉一个战士,却发现那个士兵早已冻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冰。3连赶忙检查其他战士,才发现阻击阵地上所有的人都已被冻死在阵地上。3连官兵眼含热泪看着这些战友的遗体,潜伏在冰雪坑里的烈士们,依然穿着国内配发南方部队的薄棉衣,单层胶鞋。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战士们就用毛巾把耳朵捂起来。但这些御寒方法,在死鹰岭,是多么微不足道。据战史记载:这场阻击战爆发前一周,1950年11月27日,朝鲜北部普降大雪,气温在零下30摄氏度以下,然而这支英雄的阻击部队,整整一个连全建制冻死在阵地上。每个士兵冻死时仍然保持着战斗姿态,100多支老式步枪,枪口直指岭下的公路,历史从来不能假设,如果烈士们当时能穿上一件大衣,后撤的美军王牌陆战第1师和步兵第7师,决不能轻松通过这里。这个全部冻死都无人撤退的连队,即便不能完全堵住美军,至少也要扒下美军一层皮。

采访最后,邹士勇老人已是老泪纵横。尽管战斗已经结束半个多世纪,但那些牺牲的战友凝固的战斗姿态,恐怕再难冰释消融了……”

樊建伟和肖卉面对面坐在西餐厅的单间内。灯光幽暗,音乐轻柔,台布餐具及食物都很考究,这氛围很是适合谈情说爱。一块烤地瓜摆在洁白的桌面上,显得唐突,与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协调。烤地瓜是樊建伟来西餐厅的路上一时兴起买的。也正是这块烤地瓜触动了肖卉的某根情感神经,唤起了她倾诉的欲望。她盯着这块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烤地瓜,用圆润的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捏着它,缓缓地讲着自己不愿回顾难以示人的经历。她说老公到民航工作不久便与一名空姐有了私情,初始还极力遮掩,后来阶段性地败露几次后就升级为半公开了。现在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名存实亡,同离婚后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只是碍于孩子的成长才表面维系着,相约待孩子考上大学后就办理离婚手续。

樊建伟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感受,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肖卉。肖卉诉说时的幽幽神情,及诉说的内容让樊建伟心脏有种撕扯般疼痛。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她忽然像溺水中抓住根救命的木头般,翻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樊建伟的手。一股激情从心底涌起,瞬间将樊建伟淹没。他的五指与她的五指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握着。梦幻般的眩晕感让樊建伟差点忘了身在何处,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觉得一定有过类似的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雪,雪花很大柔柔地落在脸上,凉丝丝地很舒服。路上行人车辆稀少,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与焦躁,一切景物变得洁白松软。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樊建伟揽着肖卉,她紧贴着他,热恋情人般相互依偎着默默前行,脚下的雪随着他俩的步伐唱出清脆而欢快的歌。樊建伟思维涣散,沉浸在鲜活饱满的温情中,整个身体有欲飘起来般的轻盈。许久,肖卉轻叹一声说:真想这么一直走下去呀。

一声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们一跳。是从樊建伟口袋中掉出的一把钢勺在地面上跳跃。下午他出病房时,问病友们有什么事让他顺便代办,“老兵”说他吃饭的小勺折断了,让他帮忙买一把。这尖锐而刺耳的声音,让樊建伟浑身的热量莫名其妙地快速流失,刚才还沸腾得几乎要爆炸的激情被浇了盆凉水般冷却下来。

肖卉感觉到了樊建伟的变化,问怎么了?樊建伟不知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形,也难以辨析自己内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是混沌慌乱间做出了让他过后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欣慰,纠结了很长时间的行为。他当时说:对不起,突然想起还有事,然后就贼一样缩头弯腰鼠窜了。

大队长代表大队来医院看樊建伟,简短寒暄过后便聊起来部队的近况,这是樊建伟迫切想知道的。他昨夜还梦到回部队工作。大队长说,团里已经进入夜航课目训练,很紧张,休息日也串到了天气不好时,只要气象条件允许,不管是周六还是周日,都要进行训练。聊着聊着,忽然一个念头在樊建伟脑中产生,而且一经冒头便遏制不住地疯长,何不顺便搭大队长的车出院回部队?

樊建伟打电话给肖卉,说要马上出院。肖卉沉默一会儿说:也好,我给科主任打电话,你去办手续吧。大队长知樊建伟要出院,很高兴,说来的路上还琢磨能不能请樊教先出院,等忙过这阵子再回医院治疗,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决定了出院,樊建伟立刻兴奋起来,一刻也不想耽误地开始办理出院手续。大队长也楼上楼下地帮他退病号服、暖水瓶。很快他俩就做好了出院的准备。

肖卉打来电话,说科里事多就不来送樊建伟了,叮嘱他回去后多喝水,多运动,并定期复查。她语调平淡缺少热度和柔软。樊建伟知道他俩的关系从此永远定格在普通朋友层面上了,这让他有些疼痛,心里被突然抽空了一下,就像乘坐电梯骤然失控,急速坠落时的感觉。

樊建伟甩甩头,从失落的心境中挣脱出来,准备迎接紧张忙碌可能还乏味呆板,但却阳光坦然的生活。他知道肖卉永远会在他的记忆中。只要樊建伟回忆往事,她就会第一个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他青春的、美好情感的佐证。

临行前,樊建伟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个花篮,摆在“老兵”的床头。“老兵”很兴奋,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朵红晕。最后,樊建伟庄重地向“老兵”敬了个军礼,道了声:“多保重”。“老兵”躺在床上,有些吃力地从被子下抬起胳膊,并拢五指,自然伸直,中指间抵在太阳穴的上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樊建伟。樊建伟急忙转身,担心已在眼眶蓄积的泪水会在这位老战士面前不够坚强地流下来,走出房门回头望时,“老兵”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标题手书 王经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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