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鲨比亚
萧晗推荐:每个女孩都有过自卑的年纪,而当她又寄人篱下的时候,那种生活的贫困一定会在女孩心里留下一些影子,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呢?但我们身边总有那样的人,她们无法选择。我一直觉得,做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孩,有多么重要。就像文中的白小妹,她的很多想法其实是在卑微与骄傲之间徘徊,但她总能做出一些有尊严的决定,所以女孩们,可以偶尔小小自卑,但不能忘记自己还有骄傲。
没有人是完美的,只有在喜欢你的人眼中,你才会是毫无缺憾的。缺点也好,怪癖也好,都是浮云。
之一
女孩皮肤很白,但并不是那种光滑的瓷白,而是糯糯的白,像煮得恰到好处的汤圆,如果能一口咬下去,大概连牙齿们都会觉得幸福。
“我叫白燕子。”
杜悠南听见她这样回答别人的问题,声音也特别好听,虽然小,但很清脆,像只有点胆怯的小雏鸟。
她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大大的眼睛晶亮如星。
她大概在很小的年纪就在妈妈的指点下进行各种保养吧?所以看上去这么明艳又这么高贵。杜悠南在开学第一天见到白燕子时,就猜测她家境一定超好,被父母捧在掌心,千娇百宠着,像那种童话里的一粒豌豆就能将她硌得不舒服的小公主。
所以,杜悠南不敢主动和白燕子说话。
而白燕子则想,这个入学成绩排名第一的男生想来是非常骄傲,目中无人的。
之二
姐姐寄来的信里总是夹着钱,折成四折的信纸里每次都安放着一张或数张半新不旧的纸钞。白小妹说了几次,姐姐也不听。幸而,至今为之,钱都没有丢过。
姑妈家住在一个很老的居民区,但地点很好,靠近市中心,房子一栋一栋挨得很近,都是六层,都是灰蒙蒙的颜色。
是姑妈出钱出力接她们俩姐妹出来的,事先说好的,来了就去做工。
姐姐做工的地方是一个位于城郊的生产皮球的厂子,那些球据说是要卖到国外的。工厂包食宿,订单多的时候,有时一天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不过据姐姐说老板人不坏,从没克扣过加班费。上班的时候要排队进工厂,下班的时候又要排队走出来,很像小学生。
这些都是姐姐在信里告诉白小妹的。
姐姐的信总是很短,因为姐姐会写的字不多,只得被迫言简意赅。随信而来的钱却越来越多。
去买喜欢的书看吧。
去吃个冰激凌。
天热了去买条裙子穿。
白小妹回给姐姐的信总是特别特别的长。
“我找到了一家旧书店,好厚的书只要5元。我买了沈从文的小说选集。姐姐你还记得那个作家吗,他的老家离我们自己家没有多远呢。
“我去吃了甜筒冰激凌,这个东西很白很白,就像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雪花融到了一处,吃到嘴里又冰又甜。最重要的是很软,简直比舌头还要软,所以才会一碰上舌尖就化了吧。”
白小妹一放学回到姑妈家就要帮忙收拾屋子,准备晚饭,洗衣服。小表弟不知为什么特别黏她,所以白小妹也耐着性子陪他玩。
本来心中颇有微词的姑父,因为白姐姐每个月都按时寄来白小妹的生活费,小妹又这么勤快,简直像个免费的钟点工人,他也就释然了。他还会时不时和小妹客气一句:“别忙了,去做功课吧。”
小妹总是抿嘴一笑:“马上就好了。”
这点家务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毕竟从小在家做惯事的,而且城里的水也不用自己去背,一拧水龙头就都来了。洗衣服有机器,晾衣服的竿子还能自动升降,有趣极了。
察觉到丈夫对小妹态度的变化,姑妈也开始大着胆子宠爱这个小侄女了,吃饭的时候会把好吃的菜夹到小妹碗里,有空的时候会帮小妹梳理她那一头乌沉沉的黑发。姑妈还特意去帮小妹买了一整套的床品,全棉的,淡粉色,白云朵朵间是长着翅膀的漂亮的小仙女。
白小妹真的很喜欢眼下的这种生活,只要她不去想姐姐。
可是怎么能不想呢?第一次在姐姐信里看到什么上下班还要排队,小妹脑海里浮现的竟是电视里看到的监牢里的景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工厂,对待员工如此严苛?虽然姐姐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小妹猜想姐姐的生活一定是很难熬的,至少和她相比会比较难熬。她可以每天去上学,学画画,学音乐,学书本上的知识。也许对于城里的孩子而言,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生活,可是小妹明白对于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她来说,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她还是任性地要求享有这份奢侈。于是,不过年长她三岁的姐姐不得不担负起供养她的责任。
她真的是个特别自私的坏女孩呀,白小妹每次入睡前想到这一点,第二天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之三
语文老师拜托班长杜悠南将作文本发下去。杜悠南抱着厚厚一叠本子走出办公室,他却没有立即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在走廊拐角处停下来,偷偷抽出其中一个本子。
封面上写着,白滟子。
悠南想到他最初把这三个字误听为“白燕子”,当然“白滟子”更别致更与众不同,和名字的主人也更加相配。
现在杜悠南已经知道白滟子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家境优渥的富家女,她在通讯栏上写下的地址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区。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在悠南心中的尊贵。
很少说话的女孩子,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
功课并不是很好,但却十分用功,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埋头对着书本。
悠南翻开了白滟子的作文本,上周的作文是要求写自己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悠南写了他一直渴望去的阿拉斯加的风光,他看过差不多所有关于阿拉斯加的纪录片。白滟子写的是:
“天很蓝很蓝,云朵细细的几乎看不见。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地就像一个天然的大褥子。草地非常干净,除了小小的可爱的动物曾经路过,剩下的访客就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天气大部分时候都是暖和的,背上一条被子跑到山上,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住上一夜。像小狗狗肚皮一样柔软的青草蹭到脸上、眼皮上,连梦都会跟着变得很美丽很柔软的。”
作文仅仅写到这里,老师给了六十分,批注:“前面部分很好,但是怎么没有写完?虎头蛇尾!”
悠南回到教室后将作业本发了下去。他看到白滟子拿到自己的本子,翻开后立即涨红脸,露出很愧疚的表情。
这个一贯很认真的女孩子,为什么会交上只写了小半截的作文?悠南也觉得纳闷。
之四
白小妹的姑丈是挺活络的一个人,托了关系,以养女的形式给白小妹上了户口。人家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姑丈刚想说,白小妹。小妹却用她特有的细小的嗓音勇敢地抢先道:“白滟子。”她还主动写下这三个字展示给办事的人看。
是的,白滟子这个名字其实是白小妹自己给自己取的。小妹曾见过春日的阳光落在碧绿的湖水上,那碎银般的光灿,让她久久挪不开视线。她无比地喜欢这种璀璨斑斓的美丽。她想有一个这么美的名字,也想有一个这么美的人生。
姑丈后来又托了很多人让小妹到一所学校插班读了最后半个学期的书,当时说好的,如果考不上高中,就不念了,和白姐姐一样出去做工。小妹很争气,竟然超过了分数线。要知道,之前,她成绩很差的。
白小妹总是觉得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是拼来的,但也像是偷来的。所以她从来不和同学们过分接近。
那篇作文她之所以没有写完,是因为接下来她准备写:“我们那儿,每家都会有几个孩子,那么除了最大的那一个,余下的都是超生的。时不时会有人来查,所以我们抱起被子就往山上躲。城里的人会说,现在小孩子精乖了,不好拐的,说给糖吃是不管用的,但如果说给玩iPad,他们还是会马上跟着跑。我们那里呢,因为闭塞,很大的姑娘了,如果有陌生人说带你去看场电影,她们还是会马上就跟着去的,就这么被拐掉了。可是呢,在很多人家这竟也能算是一桩好事,一个最终能走出去的机会。像我姑姑,她就是被拐出去的。”
所有字句都在小妹脑海里组织好了,但她不敢写出来。她怕写出来了老师和同学都会问:“天啦,白滟子你到底打哪儿来的呀?”
她是来自大山深处的,那里距离现代文明很远很远。
之五
时间像轻音乐里的小音符,柔柔缓缓地流逝。春天到了,夏天到了,一整个学期眼看着就要结束了。白小妹和杜悠南几乎没有单独交流的机会,但毕竟同学了这么久,就算看一部电视剧看久了也会熟悉其中的各个人物。杜悠南知道了白小妹其实一点都不傲气,虽然长得非常漂亮,但很安静,性格温婉,功课最初并不好,但始终一点点在进步。白小妹也知道杜悠南其实根本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优等生,别人当班长都能当得威风八面,只有他成天被欺负。他曾被班上一个顽劣的男生指着鼻子骂“杜悠南,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等到快考试的时候,这个男生又厚脸皮要杜悠南帮他画重点。悠南二话不说就帮了,像是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
杜悠南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简直有点傻。
但有点傻的杜悠南却让白小妹觉得很可爱。有时看着他,她会想起家里许久未见的爸爸、伯伯们。
之六
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夏日的小街,在午后显得十分的幽静。理发店旁的贩卖小玩意的店铺,白小妹没有走进去,只是觉得好玩拿起店外移动货架上摆的太阳眼镜。艳蓝的镜片,俗丽宽大的塑料镜脚,一戴上半张脸都被遮没了。小表弟在一旁起哄地说,好看好看!
“白滟子?”骑着电瓶车,车前小篓子还装满了蔬菜的家伙停了下来。
白滟子愣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换下了校服的杜悠南。
“你去买菜的?”
话一问出口,白滟子就觉得这个问题光听上去就很荒谬,十五六岁的城里少年没事逛菜市场?他们假期该干的事应该是泡网吧打游戏,或者踢球游泳什么的吧。
“是呀。”杜悠南像是有点窘迫地点点头,“你呢,买墨镜?”
“只是看看。”白滟子赶紧将脸上的廉价墨镜摘了下来,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挺窘的表情。
不怕生的小表弟贴在白滟子腿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悠南。
“是你弟弟吗?”杜悠南问。
“表弟呢。”白小妹浅浅笑着。
小表弟对杜悠南骑的车很感兴趣,悠南好脾气地将小娃娃抱上车,推着他前行。白小妹只好跟上去,遇到路面不平的地方,她就搭把手帮着扶下车。
悠南留意到白滟子的手指很长,看上去软绵绵的,但皮肤却出人意料的粗糙,他忍不住问:“你在家也经常帮着做家务吗?”
白小妹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把手收回去,像是要掩藏什么罪证似的。
悠南开始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错了问题。
树梢上的蝉扯出很长的嘶鸣,走出小街转入大路后,失去了树荫的遮蔽,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悠南提议送他们回去,白小妹还来不及说什么,小表弟已经大声叫起好来。不得已,小妹也坐上了悠南电瓶车的后座。
车突突地驶出去,刚开始小妹还没觉得什么不妥,直到偶尔路过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小妹忽然想起,他们三人这样的组合,活像一对小夫妻从幼儿园接了孩子正准备回家,杜悠南的车前篓甚至还装满了蔬菜!
真是情何以堪。
之七
那天晚上,白小妹想,这个成绩非常好的男孩子想来是聪明绝顶的。她一直小心掩藏的自己真正的来历和身世,也许很快就要被这个少年洞悉。
第二天,白小妹哄小表弟午睡后,她又来到那条小街。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下定决心要把她最大的秘密说给杜悠南听。
与其被他揭穿,不如她自己说出来。她不想杜悠南误会她是个爱说谎的女孩子。
我是经常要帮着做家务活的,只有像半个小女仆那样,才能继续在姑妈家寄住下去,才能继续在这里念书。
这几句话,小妹反复演练了好些遍,但是,杜悠南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八
那天,杜悠南忽然走到小街,是因为常走的那条路上出了事故。隔天,悠南又走起常规路线,妈妈喜欢吃新鲜的豆腐和凉粉,所以悠南差不多每一天都要跑一趟菜市场,但再也没有去过小街。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等待”了,并且等他的人还是白滟子。
在学校里,白滟子有很多追求者。书桌里莫名其妙多出的早餐,课本里莫名其妙多出的字条,在放学的路上被莫名其妙的人拦住。对于这些,白滟子全不理会,显得非常的矜持。所以,那天那句什么你在家也经常帮着做家务很可能严重地冒犯到了这个安静却精致的女孩子。悠南一想起来就觉得十分后悔。因为他在家里要承担全部家务,他的手就是十分粗糙的,还经常会出现被钨丝刮出的细小伤口、热油烫伤的疤痕,所以他看见白滟子的手之后想当然就得出那样的推测。但是,人家也许只是非常喜欢做手工活而已呀。
新的学期开学后,杜悠南看见白滟子迎面而来的轻倩的身影,心里不由就开始打鼓,说不定会被视而不见吧?
可是白滟子一看见他,眼睛便马上亮起来,像夜晚的小屋子里的灯打开了,灼灼的光彩在她黑溜溜的眼睛里大肆地流动着。
“杜悠南!”她隔着一段距离便主动喊出他的名字。
响亮的声音,引来很多人的侧目。
杜悠南呆了呆。
小妹意识到她又显露出了那种山里孩子特有的张牙舞爪,还有没有经过教化的带着蛮气的热情,她倏忽涨红了脸。
“什么事?”杜悠南已经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没、没什么。”因为周围很多同学在看,小妹又恢复了素日的羞怯和谨慎,“就是谢谢那天你送我还有小弟弟回家。”
杜悠南悬得高高的心缓缓落到实处,就这个?
“不用谢,应该的啦。”他微笑着说。他简直有些怀疑刚刚神采飞扬用脆亮的声音喊他名字的那个白滟子根本是他幻想出来的吧?
白小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在学校乍一见到杜悠南,她会那么喜出望外。
剩下的半个暑期,白小妹每天都在午后最炎热的时候偷偷去小街,像个傻子似的站在空寂无人的街心。虽然杜悠南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小妹一点都不生气,大约就是因为他没来,所以她可以继续等下去,怀着不会破灭的期望。
之九
放学的时候,杜悠南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白滟子。
“给你。”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普通纸张,折成四折。
明明知道绝对不可能是情书,但杜悠南还是立即涨红了脸。他小心地将字条捏进掌心,不想被别的人看到。白滟子没有再说别的话,转身走开了。
之十
杜悠南,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字条上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在我的家乡,我的名字其实叫白小妹。
小妹向杜悠南说出了她真实的家境。小妹并不知道她在杜悠南心目中一直是可望不可即有若公主般娇贵,所以这种坦白对她而言并不困难。相反,她还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直那么费力地隐瞒着自己到底是谁,现在终于可以找人分担这个秘密了。
之十一
看完白滟子的字条,悠南有好一会儿工夫缓不过神来。明明是看上去那样灵秀娇柔的女孩子,简直像古代的仕女似的。悠南想起早上白滟子曾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他的名字,那一刻她的眼睛活泼得就像两尾嬉水的小鱼。悠南终于相信了白滟子在字条里写的每一句话。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悠南用力踩着自行车的脚踏追上了一个人步行回家的白滟子。
“咦,今天怎么不骑电瓶车了?”小妹转过脸来笑着问。她脸上的表情是促狭的,悠南愣了愣,之前在学校里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啊,那几天是脚踏车被偷了,所以暂时骑了我妈的车,反正那辆车她早就不骑了。” 悠南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其实外公早两年就替妈妈买好了汽车,但她总是足不出户,根本不开的。悠南还不够年纪,想开也不行。悠南想了一下决定这种画蛇添足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好像在炫耀他家有私家车似的。
“好土哦。”悠南想起自己曾像个中年妇女似的双膝并拢坐在电瓶车上,尴尬地自嘲道。
“不会,一点都不!”小妹说。
不知道为什么,白滟子断然否定的口气让悠南觉得自己像是收到了某种赞美,他挠挠脑袋,傻里傻气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妹跳上了悠南新买的脚踏车的崭新的后座。
再后来,悠南每天都载着小妹回家。
有同学在学校门口玩自拍,不小心把杜悠南和白小妹在一辆单车上的画面当作背景拍了下来,照片角落里的他们都在微笑,叶子全部变为金色的大梧桐树,天空很蓝很蓝。这绝对是杜悠南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一个秋天,一个在他看来是天下第一美丽的少女,他竟然真的如此幸运,可以和她这么亲近。
“白滟子,嗯,小妹,我喜欢你。”虽然之前演练了很多遍,但最后说出口的时候还是结巴了一下。
“我也喜欢你,杜悠南。”小妹完全不假思索,这样回答说。小妹并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应该矜持一下,像大多数城里女孩那样,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没法在杜悠南面前装假。也因为,她真的好喜欢这个内心质朴的少年呀!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欢,简直都快从她心里溢出来。
之十二
天气一天天冷下去,小妹仍旧搭着悠南的顺风车。学校里当然是有人议论的,一向刻意和男生保持距离的白滟子忽然和优等生杜悠南走得那么近,但是小妹一点儿都不在乎。直到一日,姑妈忽然说:“小妹,怎么别人说老看见有个男孩子送你回家?”
姑丈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
“留你在这里,是要你好好学习的。”姑妈用更严厉的口吻说。
小妹其实没那么脆弱的,可是那一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滚落。她很想解释一下,如果此刻面对的是自己的妈妈,哪怕确实是她理亏,她也要强词夺理辩白几句的。
可是,如今她是寄人篱下,什么错都不可以犯的。
除非,她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知道了,姑妈,以后不会了。”因为哽咽的缘故,小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
之十三
就在小妹愁肠百结不知道要怎么和杜悠南划清界限的时候,姑丈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然替小妹向姑妈说起情来。
“哎呀,其实小孩子多交几个朋友一点坏处都没有。小妹在学校的成绩不是一直都在提高嘛?那个男孩子听说功课是数一数二的呢。你不要管太多了。”
小妹如蒙大赦般,她心中虽然不解,但还是对姑丈充满了感激。那天晚上,因为小表弟怕冷,所以卧室里一直开着取暖器,小妹入睡前觉得实在口干得不得了,就轻手轻脚下了床,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喝。
姑妈姑丈的房间里仍有灯光透出来,小妹并不想偷听的,但姑丈的声音很响,不知说什么说得这么兴高采烈。
“离我们家不远的那个新楼盘就是他建的,好多人说他就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首富。昨晚不是陪我们领导去吃饭嘛,在停车场碰见的,我们领导赶紧过去打招呼。我见到那个男娃也从车里出来,管那个雷启天叫外公的。怎么会看错?我从来不会记错陌生人的脸,更何况那个男娃送小妹回来,我都撞见过好几次,不会错的。”
小妹蒙了。悠南是对她说过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然后他妈妈就一个人带着他,偶尔也提过他的外公,但小妹都没往心里去。
“你别说呢,你这个小侄女真的特别能攀高枝。”姑丈继续用那种市侩的口吻说。
小妹觉得自己原本就被取暖器烘得通红的脸更加火辣辣的了,就好像忽然挨了一连串的耳光。
原来姑丈以为她是因为悠南有个有钱的外公才故意去接近他的呀。
不过,也难怪姑丈会这么想,她不就是死皮赖脸硬要留下来念书而不是按事先说定的和姐姐一起去打工吗?小妹没有办法否认她确实是那种特别懂得为自己打算的女孩子。可是——她真的没想过要拿杜悠南当作“高枝”来攀呀。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小妹眼睛肿肿的,但赶着去上班的姑丈姑妈都没留意到,直到小妹忽然出声说道:“姑妈你们放心,以后我一定专心学习,不乱交任何朋友。不然以后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我对不起你们,我更对不起我姐姐,我欠她这么多,以后总是要还回去的。”
这番文绉绉的,简直像是背诵出来的话,令姑丈和姑妈听傻了眼。
之十四
寒假一开始,就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小表弟开心坏了,拉着白小妹陪他一起堆雪人。
小妹给雪人插上半截胡萝卜当作鼻子,又把削下来的红富士苹果的皮粘上去权充嘴唇。有了五官的雪人傻傻地立在那里。小妹又想起了悠南,虽然已经过去挺长一段时间了,但那天悠南忽然暗淡下去的眼神还是令小妹一想起来就很难过。心里像被压上一块大石头,好像马上就要跳不动了的那种难受。
在姑丈姑妈面前发表了“宣言”的那天,小妹没有在放学的时候如过去一样跳上悠南的自行车后座。
“杜悠南,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小妹用听上去很平静的声音说。
悠南以为小妹在开什么玩笑,咧开嘴憨憨地笑了。但小妹没有理会他的这个笑容,她始终面无表情。悠南终于明白过来小妹不是说着玩的,笑容僵在他脸上,就像穿了一套特别不合身的衣服似的滑稽。
“可是,为什么?”
小妹事先也想过悠南可能会这样追问的。我要心无旁骛好好学习,这是小妹准备好的答案。“总之,我不喜欢你了,就是这样!”这句话好残忍的,小妹知道,但她还是说了。
杜悠南眼睛里那层光亮突然消失了,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抹去了。
那么柔亮温暖的眼睛,忽然变得像两枚暗淡无光的黑色扣子,就像此刻钉在雪人的脸上拿来当作眼睛的塑料扣子。
小表弟跑到一旁去拣准备插在雪人手臂上的树枝。
小妹蹲在地上和白白胖胖的雪人平视着,忍不住说起话来。
“你不明白的呢,我实际上有多恶劣,多糟糕。”
“就像呢,那个童话故事里说的渔夫的老婆,当了女王又想当女皇,住了别墅又要住宫殿,贪得无厌!”
“我就是这样的呢,真的。”
这些话,小妹一直憋在心里,无从倾诉,连写在给姐姐的信里都不可以。她觉得自己像在一道非常险峻的峭壁上攀爬,没有任何支撑,没有任何着落,所以她会不由自主抓住任何她能抓住的东西。
小妹真的很怕有一天她会被迫借助悠南的力量过上她想要过的更好的生活。她连自己的亲姐姐都狠心利用了,难保她不会这样对待这个真心喜欢她的男孩子呀。
她不想悠南看到她还有如此贪婪的一面。她最丑恶的一面。
“你不明白的,杜悠南。”
小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雪人的胡萝卜鼻子。
小表弟拣到中意的树枝后,一边向小妹跑来,一边咧嘴笑着喊:“大哥哥。”这个小家伙竟然一直记得夏天的时候用电瓶车载他回家的杜悠南。
小妹僵硬地转身,果然,杜悠南正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一棵叶子全部落光的大梧桐树下。
其实悠南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来到小妹住的地方,之前小妹突然说不喜欢他了,悠南觉得自己像被一只巨大的锤子狠狠锤了一下,脑袋和心都一起碎了,真的就有这么难过。
没想到今天他听见了小妹对雪人的“告白”。其实她是想说给他听的吧。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不喜欢他吧。
“弟弟,天太冷了,我们回家吧。”小妹装作没有看见悠南的样子。
悠南忽然上前拉住小妹,他力气用得很小,小妹肩膀轻轻一缩,悠南的手就滑过她的外套袖子,空空落了下去。
“白滟子。”
明明很冷,小妹脸却涨红了。居民区的楼下,邻居来来往往,若被人看见她和他这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影响不好。其实她不该怕的,因为姑丈恐怕根本不会责怪她,现在他已经知道悠南是某某人的外孙啦,是可以攀附的“高枝”呢!
小妹心里难过到无以复加,眼泪就像已经被点燃的鞭炮那样根本无法遏制地大滴大滴地滚落。
悠南被忽然哭得像个泪人的小妹吓住了。小妹趁机想抓住表弟的手拉他上楼。悠南在这一刻既笨拙又勇敢地张开手臂拥住了小妹。
“不要哭。”悠南说。“我明白的。”他的声音很轻柔。小妹想起了春天时蓝天上的云朵,本来已经用力忍住抽泣的她不知为什么更大声地哭出来。
之十五
悠南坚持邀请小妹去他家做客,小妹没法拒绝,因为悠南说:“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悠南家住在那种这几年很流行的高科技住宅,小妹听姑丈以非常歆羡的口吻说过,那种房子一个月的物业费就差不多够租一套普通屋子了。
步入玄关后能看见连接着客厅的大阳台,阳台里摆放了很多植物,看上去郁郁葱葱的,而在这一片深碧里坐着一个光看背影就觉得特别美的女子。
女子披着驼色的披肩,长发披散。悠南向小妹介绍说:“这是我妈妈。”
悠南妈妈听见声音转身冲小妹微微一笑,然后也不说话,又转过头,继续从阳台的窗子向外眺望。宁静安适得就像一幅画。
“我妈妈不太爱说话。”悠南将小妹引到书房后,像是要解释什么地说,“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爱做了,自从我爸去世后。”
如果懒惰是种病的话,悠南妈妈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了,甚至连吃饭、洗澡、上厕所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要悠南再三催促着,妈妈才肯去干。
家里曾一度陷入混乱,家务活没人干,到处乱糟糟的一片,没人做饭,小小的悠南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最后不得已,悠南承担下了妈妈撂下的担子。
小妹环视了一下到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的房间。她想起那次悠南看着她的手就猜出她经常要做家务,原来,他们是同道中人呀。
“当然,可以请保姆,但是,我怕妈妈的情况传出去,别人会笑话她。”悠南继续用解释的口吻说,“最初我真的以为我是因为想要保护妈妈不受流言蜚语的伤害,所以才把家务活什么的都大包大揽下来,可实际上却是因为我真的很爱很爱做家务活。”
这种年龄段的男孩子要么痴迷于游戏,要么痴迷于体育运动,哪有喜欢洗洗涮涮扫地抹桌子围着灶台转的?小妹瞪大了眼睛,她以为悠南可能是在和她开玩笑,可是悠南接着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原来好脾气的优等生杜悠南私底下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戴着围裙一手抓吸尘器一手拿锅铲?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秘密呀。小妹瞠目结舌。
“那你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吗?”悠南问。
“当然不会。”小妹不假思索地答。
“别人可能都会这么觉得。”悠南苦笑一下说。
“但是……”小妹想说我是绝对不会这么想你的,可是忽然她明白了悠南的言下之意,就算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那种有野心不安分的女孩子,但悠南绝不会这么看她。
所以呢,没有人是完美的,只有在喜欢你的人眼中,你才会是毫无缺憾的。缺点也好,怪癖也好,都是浮云。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喜欢我的。”这句话很傻,但悠南还是说了出来。
小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直用力忍着的眼泪受到震动,湿了眼角。
雪花又开始在窗外飘落了起来,翩翩而缱绻。
尾声
后来,悠南对小妹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她太有野心或太贪婪,他以为她只是有强烈的进取心,而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这种愿望,无论怎么看,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