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焕焕
苏轼说:“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诗以“言志”为其基调,所以常偏于主观,画以“再现自然”为其基调,所以它常偏于客观。然而二者既同属于艺术范畴,则在基本精神上必有其相通之处。如同古希腊时代的西蒙尼底斯所说“画是静默的诗,诗是语言的画”。 诗有感而见,这便是诗中有画;画有见而感,这便是画中的诗。诗和画的联姻需要文人进入到画坛,用与诗相通的心灵,意境乃至技法画出一张画,更用一首诗将此心灵、意境咏叹出来,再加上与绘画相通的书法,把诗文写在画面空白处,再甚至有篆刻的印章补在合适的地方,这岂不是更大的丰富和圆满?
诗书画印四种艺术形式的融通是从宋元开始的,明清文人最终确立了诗书画印一体的圆满形式,清代特别是自乾嘉以来,这些传统艺术更是被不断发扬光大。从继承八大山人、石涛画风的“扬州八怪”,至清末的上海画派,无一不将四者熔于一炉寻求新的突破。吴昌硕的文人画最典型的艺术特征便是诗书画印之间的融通。
吴昌硕(1844—1927)原名俊,字昌硕,别号缶庐、苦铁等,汉族,浙江安吉人。我国近、现代书画艺术发展过渡时期的关键人物,“诗、书、画、印”四绝的一代宗师,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继任伯年、蒲华、虚谷诸家之后的“海派”大家,“后海派”领袖,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最擅长写意花卉,以书法入画,把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章法融入绘画,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他以篆笔写梅兰,狂草作葡萄,所作花卉木石,笔力敦厚老辣、纵横恣肆、气势雄强,画面用色对比强烈,构图也近书印的章法布白,虚实相生、主体突出。
吴昌硕很善于画上题诗,且多长题款式,几乎每画必题,每题必诗。潘天寿把题款对于整个画面的作用概括得很好:或长行直下,使画面上增长气机;或拦住画幅的边缘,使布局紧凑;或补足空虚,使画面平衡;或弥补散漫,增加交叉疏密的变化等等。故往往能在不妥当的布局上,一经题款,成一幅精彩之作品,使布局发生无限巧妙的意味。当然,题款不仅有补的作用,还有对画意的深化和阐发。比如吴昌硕的名作《秋菊顽石图》,画面左下方有两块顽石,左上方是几株秋菊,整个画面左侧重,为了弥补右侧的空虚,以两行诗题于右侧,曰:“赏花螃蟹满堆盘,眼见秋英不解馋。每笑老夫甘寂寞,一枝写出自家看。戊午十月既望,客海上禅甓轩。吴昌硕年七十五。”这样一来,左右两侧得到平衡。图画和题款互为补充,图画和诗款还表达了作者的精神品质。
吴昌硕在很多题画诗中表达了他追求诗书画印融通的艺术思想:
昔闻诗中画,今见画中诗。(《鹤逸写范石湖词意》)
书如快剑斩蛟鼍,画意诗情托臼科,我爱郑虔三绝外,芝泥红艳继宣和。(《昌硕寄缶庐印存题三绝》之三)
诗书画“三绝”加上治印,就叫做“四绝”。吴昌硕极力主张“四绝”,注重打通这四种艺术形式,追求画面的诗情画意,追求画面整体的古拙与雄强气势。他在《刻印偶成》诗中云:“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前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很多研究者将吴昌硕一生取得的艺术成就概括为“诗、书、画、印熔于一炉”,可以说是书家无其画,画家无其书,诗人无其印,印人无其诗,这是一般画家难以做到的。
明清以花鸟画为主的文人画因注重诗书画印艺术形式与相互融通,形成了文人画的第四种审美境界,即“通会之境”。这一境界的代表们注重画外的综合修养,多是诗书画印兼能的文人。吴昌硕是我国文人画的最后一个高峰,不仅在篆刻、书法、绘画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他在诗歌创作方面也是独具特色,自成一派。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这样评价吴昌硕:“诗笔健举,题画诗尤工。”
吴昌硕一生经历了很多磨难,亲自目睹了很多惊心动魄的重大历史事件,如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五四运动等,奔波逃生的辛酸,治学求艺的艰辛,仕途失意的落魄,使他心中充满苦闷与彷徨,积压着胸中郁勃不平之气,涵养了一种诗人的气质,赋予了一个诗人的情怀。
吴昌硕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尤其擅长歌行体,五言、七言也颇具特色。吴昌硕的题画诗形式主要以赋为主,内容丰富,感情真挚。吴昌硕学诗从杜甫、 王维、李贺、袁枚等人入手,刻苦研习,谙熟中晚唐律法。“一片雨声茅屋底,胜他烟雾起江山”借诗传达自己画竹的心情,是从杜甫的“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化出。再如“春雨一夕鸣,新篁长过屋。故园何时归,调鹤对新绿”(《新竹》)。 吴昌硕的家乡是浙江省安吉县,也是著名的“中国竹乡”。他从小以竹为伴,对家乡的竹观察细微,犹记心中,对竹产生了特殊情感。所以,吴昌硕喜欢通过画竹、咏竹来表达对自己对家乡及早年生活的怀念,如《竹》:“客中虽有八珍尝,那及山家野笋香。写罢筼筜独惆怅,何时归去看新篁。”诗人称赞家乡的野笋味美及八珍,时常令人回味无穷。面对自己笔底的墨竹,思乡的念头油然而生,期盼再回故乡。只有画竹来寄托思乡之情,归乡心切,字里行间都透出诗人对家乡的浓烈情感。
吴昌硕22岁跟父亲迫于无奈,从鄣吴村迁居安吉城内的桃花渡畔“芜园”。芜园便成为了吴昌硕的第二个故居,给吴昌硕留下了很多回忆,让他在数十年内都无法忘怀,而且频频见于笔端。他早年住在安吉县城附近的小屋时,后院有一庭园,在这园里,经他手植的梅树有三十余株,每当初春寒梅著花时,他总是徘徊其间反复观赏,从那时候起他就喜爱梅花,开始作画以后,梅花便自然成为画中的题材。因此他的画里,借梅花为题的作品为数甚多,而且不乏杰出之作。同时又由于他“以作书之法作画”,所以他画梅花时,常见有大篆或草书的笔法出现于枝干的笔画里。在一幅“梅花”的题款上,他写到:“山妻在旁忽赞叹,墨气脱手椎碑同,蛾鲜老苔隶枝干,能识者惟斯与岂。”又在《沈公周书来索画梅》诗里写着:“螺扁幻作枝连蜷,圈花著枝白璧园。是梅是篆了不问,白眼仰看萧寥天。”诗句里提到的“椎碑”和“隶枝干”,显然就是吴昌硕书法的化身。他那苍拔浑劲的篆隶运笔下出现的梅树枝干,从具象的角度看时,带有梅的意义,若从抽象的角度去看,不论是枝是干,这些都是书法,因而他才说:“是梅是篆了不问”。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有大量赞美梅花的诗,如《梅花石屋图》:“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芜园归不得,岁寒依旧费相思。”梅花在宋朝被推尊为群芳盟主的地位,与兰、竹、松等“比德”之象相媲美。吴昌硕更是将梅花引为知己:
梅花阅世无知己,墨沈飘零亦可怜。
郁勃纵横如古隶,断碑同卧白云边。(《梅》)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忆梅》
梅溪水平桥,乌山睡初醒。
月明乱峰西,有客泛孤艇。
除却数卷书,尽载梅花影(《梅花》)
梅花冰清玉洁,傲立寒霜,不畏严寒。他的咏梅诗非常多,与其说是写梅,还不如说是写诗人自己。借梅花来表达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洁身自好的情怀。他把梅当作自己的知己,自谓“苦铁道人梅知己”,可见其对梅花的痴爱。
作为一个大半生失意落魄的文人,吴昌硕的画面内容多为传统文人画题材。除了梅、兰、竹、菊、荷、石、山水、花鸟,还有很多藤类的植物、蔬果杂物等,其题画诗题材大多是根据绘画内容而题的。吴昌硕对于绘画和其他的文人画家一样,并不以画中题材的完成而满足,他们都十分重视画幅上的题款,欲借此以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文人通过绘画及题画诗,抒发胸中意气,托物言志,标榜自身人格理想。任何情况下,他们总不忘文字的功能而要借题发挥一番,于是本行的“文字语言”一而再地现身于“绘画语言”并互相争艳。虽然站在绘画的舞台上,文人也不曾信任“绘画语言”的绝对功能,心里要说的话,都留到题画的字句里方才抒发出来。这就是利用文字来赋予绘画的生命,把画点活了。昊昌硕画梅,若不在题款上道:“唯三更月是知己,此一瓣香专为香。”便不放心那幅梅里寓有他所欲表达的傲视世俗的心境,更不相信看画的人能凭画而了解他作画的意愿。于是画完梅之后,又借诗文再三叮咛:
二月春寒花著未,下笔恐触造物忌。出门四顾云茫茫,人影花香忽相媚。此时点墨胸中无,但觉梅花助清气。枯条著纸墨汁干,时有栖禽落达势。
为了衬托画的主题,他画梅时常伴以怪石,这些怪石已几乎成为他作画的常套。在题诗里便告诉人说:“石得梅而益奇,梅得石而愈香。”把梅石比作知交,来使之人格化。若从绘画上讲求构图的观点来解释,石与梅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彼此衬托而相形益彰,但配以诗文之后,又借了文字把精神的一面点了出来。因此文人画里诗与画之间有如上述画梅诗里石与梅的关系,于是“画”得“诗”而益奇,“诗”得“画”而愈香了。文人画的精神,文人画的独特魅力也许就在于他们在画中表现出的自我面貌和风格。
谈到吴昌硕“以作书之法作画”还有一段故事。众所周知,吴昌硕学画并不早,大概四十五岁才开始学画。有一次他向任伯年请教画法,任伯年在初见吴昌硕作画之时,便看出吴昌硕书法功力精深,于是建议他:“子工书,不妨以篆写花,草书作干,不难其奥诀也。”受任伯年的启发,吴昌硕把石鼓篆籀和草书的笔法融于画法之中,变大篆之法为大草,到挥洒花草之时则以草书为之,将书法与画法完美结合。看吴昌硕之画,线条飞舞交错,雨聚风旋,意态万千,劲挺之中有着含蓄与醇厚,不难看出其金石书法之粗犷浑厚、苍劲朴茂的风格特征。因此,与其说吴昌硕的画是“画”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尽情挥写出来的。
吴昌硕以书法用笔入画在其许多诗文和题跋中都有所表现。如在《王仲山草书》一诗中有“剑器书法通,试演草作画”之句;在《题画兰》诗并序中有:“予偶以写篆法画兰,又伧夫笑之,不笑不足为予画也。戏题一首遗赠知音者。临抚石鼓琅邪笔,戏为幽兰一写真。中有离骚千古意,不许携去赛钱神。”;在《沈公周书来索梅》诗序中亦云:“近人画梅多师冬心、松壶,余于两家不相近,以作篆法写之,师造化也。”这些诗文都是对吴昌硕以书法入画法理论的很好诠释。在吴昌硕的传世作品中,以梅、兰、竹、菊“四君子”和葡萄、紫藤、葫芦等藤本植物为题材的作品最能反映“以书入画”的特色。可以说,吴昌硕的“直以书法演画法”把前人的“书法入画”发展到了空前的水平,这不仅给大写意花卉开了新生面,同时也把文人画对笔墨的追求推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
苏轼说“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画家并非俗士,而是要与诗人有同样的本领。吴昌硕不仅是一位有名的画家,书法家,还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善于用诗人的眼光来观察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以书法家的笔法来作画,用笔墨纸砚将诗人的感受通过画面形象地、直观地传达出来,配以语言质朴,感情真挚,直率而不粗俗的题画,将诗的情趣与画的意象水乳交融在一起,在清末乃至整个文人画艺术史上,都可堪称诗书画印的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