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视角下的人性沦落

2013-04-29 00:44郝魁锋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9期

摘要:师陀的长篇小说《结婚》自发表以来一直少有人关注,尤其是主人公胡去恶形象的复杂性多被忽视。本文从叙述角度和复仇心理两个方面对其予以全方位的阐释。

关键词:《结婚》 胡去恶 不可靠的叙述者 复仇心理

师陀的长篇小说《结婚》写就于1944年前后,曾经在1946年9月9日至1947年4月22日上海的《文汇报》连载发表,单行本则是1947年6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这部小说自发表以来一直少有人关注。倒是海外学者夏志清从讽刺手法的运用方面给以高度的评价:“大多数讽刺小说的角色都有定型的弊病:人物一出场即性格全露,在以后亦无发展,《结婚》却有悬宕性。”师陀在塑造胡去恶这一形象时,抓住了讽刺性人物性格发展的特点,不像以前或同期的讽刺性作品一样,如王晓明在谈到鲁迅的《阿Q正传》时所认为的,“作者应该着重刻划阿Q性格的发展过程,可实际上,他却只是在依次表现阿Q精神的各个侧面,一直到去刑场的路上,阿Q的性格都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

关于小说主人公胡去恶性格的塑造,人们都给予了肯定的评价。胡去恶的性格在文中作为一个动态的展示,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最终走向悲剧,除了社会的因素之外,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性格。但是对于胡去恶性格的起点,学者们的分歧较大。夏志清认为胡“是一个容易受骗的人”,“他的受骗是因为缺乏世故,而非由于本质的善良”;持相反观点的是王瑶先生,他认为胡本来是个善良纯洁的知识青年,“仅只为了想达到结婚这样一个正当的愿望,结果竞被腐烂的社会给毁灭了”;而钱理群则认为胡去恶“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小知识分子”。那么胡去恶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特点的人,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索,因为这关涉到对全文主题性质的评价。我们可以看到夏志清拿的是一把人性的尺子,他想用人性去矫正文中社会因素对胡去恶悲剧原因的承担;王瑶先生则秉持着社会的尺子,极力想用胡去恶的悲剧去证明殖民洋场的罪恶。

如果要拨开遮掩胡去恶自身性格的迷雾,还不得不从文本人手。有学者看到,师陀“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体式,由里及外地对人物的行为方式和心灵世界实行双重透视”,即上卷采用书信体,下卷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上卷的书信体形式在我看来,对解读胡去恶的性格尤其重要。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把日记体和书信体称为“第一人称叙事的变格”,并且认为这种方式“既可以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又适宜抒写幽深的感情”,《结婚》上卷即是由这种变格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六封书信组成。“对第一人称叙述者来说,叙事动机是切身的,是植根于他的现实经验和情感需要的,因此必然是十分强烈的”,“而对于第三人称叙述者来说,他的叙事动机却不是导源于一种内在的生命冲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审美的考虑”。所以如何理解这种书信体的叙述方式对分析评价胡去恶的性格应是个关键所在。这六封信是用胡去恶的口吻叙述的,他一面讲述着自己在上海的种种遭遇,一面抒发着自己心头痛苦复杂的感受。但我们应该看到,胡去恶所说的一切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因此他在文中所说的话,就值得怀疑,胡去恶在这里充当了一位“不可靠的叙述者”。信中,胡去恶一面向未婚妻林佩芳诉说他孤身一人在上海的孤独自卑、委屈受气,一面回忆往日在林家的温馨情谊,同时他还不断追溯往事,历陈他童年的极其不幸,让人读来不免有心肠绞断之感。如果论者的感觉仅停留到此,那么获得的只是对胡去恶很表面化的认识,让我们感到他是一个可怜善良、深值同情的小人物。但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这一处于热恋中的男子写给女友的信,不可避免地携带了他的几分冲动和宣泄,同时也势必会夹杂着一些夸张的矫情在内。如他说自己“像条断缆的船载浮载沉,被卷来卷去”,“我的房子像被掘开的古墓,满目凄凉”。胡去恶之所以写的如此可怜,不能说没有一点亲身体验在内,但同样不可排除的是,他也想通过这样可怜的言辞打动佩芳,从而获得她对他做投机冒险生意的支持。正因为胡去恶在上卷处于这种特殊的叙述视角,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所以大家应该对他的话进行全面评析,不能仅仅停留于表层,只看到他的可怜善良的一面,而尤其应该看到他的深层心理。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胡去恶在表面上是一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可是在第一人称叙述形式的背后,我们还可以看到胡去恶心理的另一个侧面——阴暗的复仇心理。如有学者所言,“复仇意绪滋哺于农业民族的弱者文化心理,这种心理是不愿主动伤害别人,但受到严重伤害后又不易平复”。《结婚》上卷中,胡去恶在追溯自己童年的不幸时,他也自述道“由于精神上自幼所受的压迫,日积月累,我血管里流着刺骨的憎恨,我想杀人,我需要喝血”,那时的胡去恶就弄到了一把小攮子,正是这把小攮子成了他日后走上绝路的先兆和铺垫。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攮子就是他极度扭曲心态的一种象征,在潜意识里他就有了要杀死所有欺侮过他的人的念头。同时也正因为这种极度的不幸,从相反的角度培植出了一种超乎异常的对金钱、地位的占有欲望。正是这种童年时期的酷烈人生体验,成了影响他一生价值选择的重要参照。胡去恶在有了上述的心理准备之后,当发现自己原来只是充当了田国秀无聊时的一个玩偶,自己辛辛苦苦写出的书稿却被田国宝据为己有,而原本属于自己的巨款也被钱亨侵吞时,潜意识的报复心理与非理性的冲动,再加上对原来的女友的羞愧感,使他在绝望中向钱亨举起了“那把为母亲报仇的刀子”,“终于做出了所谓的正义的选择”。从这点看来,那纯洁善良柔弱的知识青年形象,似乎已碎为泡影,随之而来的是一面目狰狞,有着勃勃野心和无限复仇欲望的恶魔形象了。

由此看来,胡去恶称不上是一位纯洁善良的知识青年,正如夏志清所认为的那样“在他早期的信中,即已出现了与他自诩的纯洁不调和的伪善与自鸣得意的优越感”。其实胡去恶从心底是拒斥那种乡村田园生活的,他早已把自己全部的赌注投进了这个罪恶的殖民洋场——上海。正是在对金钱疯狂追求的野心驱使下,胡去恶在第二和第三封信中,逐步放弃了对田家兄妹、钱亨、黄美洲、老处女锐利的批判态度。原来那位“粉擦的唯恐不白,胭脂擦的唯恐不艳,嘴唇涂的唯恐不红,指甲修的唯恐不像爪子……打扮的活像四脚蛇或舞女”的田国秀,在答应给他帮忙弄钱之后,他便立即感到以前对她抱有成见,“我们只觉得她装束妖艳,她其实是很美的,那种凄伤表情特别动人”;而令人厌恶而又丑陋的黄美洲和老处女也成了胡去恶的好朋友。但缺乏世故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田国秀的好心,存有阴险的目的,而黄美洲和老处女的所作所为,也是逢场作戏。胡去恶就这样陷进去了,在得到钱亨的一点小恩小惠后,更是身不由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个罪恶的世界,“对虚荣、占有欲和娶富家女子得到经济保障的狂热”使他原来正当的人生目标改变了航向。而最后在他发觉被田家兄妹和钱亨欺骗后,潜隐于心灵深处的复仇欲望,终于使他沦为一个复仇狂。或许如果给胡去恶更多的时间复仇的话,那么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田家兄妹,但此时的他已死在了巡捕的枪下。

通过阅读文本可以发现,胡去恶其实和曹禺《原野》中的仇虎、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一样是一个很复杂、内心充满了分裂的复仇者形象。胡去恶对林佩芳一家在内心深处饱含着真爱和感激,是林家那田园诗般的温馨关怀,给了他善的种子,如果不是战争,如果林家不搬到乡下,我们也不可排除他将来走向正道的可能。但战争改变了一切,当胡去恶只身一人在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殖民洋场左冲右突时,恶的欲念压倒了善的种子,最终使他的那份痛苦的挣扎一直持续到了最后。他虽然凭着心理定势认为报复的举动是天经地义,可是盲目仇杀的后果却在他良心上烙下了洗不掉的负罪感,动机变成了枷锁。当胡去恶杀死了钱亨,复仇胜利时,“他得到的却是痛苦,他已经感不到仇恨,他厌恶一切:全世界,全人类,连他的小屋和他本人在内”,最后在心灵深处他发出了深深的忏悔,“我要告诉佩芳,是我不对,是我走上绝路;要不然,即使不结婚,也好的多”。写到这里,一个痛苦而又复杂的灵魂就如一尊浮雕一样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并且当之无愧的成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讽刺性人物塑造的成功典范。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讲道,“若纯就它的叙述技巧与紧张刺激而论,《结婚》的成就在现代中国小说中实在是罕有其匹的”。而在对胡去恶这一具有争议性的人物评述中,我们也看到了师陀在塑造讽刺性人物方面所做的努力与达到的高度。胡去恶这一形象的出现丰富了现代文学人物形象的画廊,也为人们了解沦陷时期上海这类人的心态做出了具有史料意义的记载。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项目编号:11&ZD110J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郝魁锋,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