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蒋勋的硬伤

2013-04-29 08:07陈建华
读书 2013年7期
关键词:蒋勋红楼梦学术

陈建华

近年,大陆不断推出台湾文化人蒋勋的著作,伴随着网上大量的演讲视频,蒋勋逐渐走进了大众视野。他讲《红楼梦》,说孤独,谈汉字,品生活,在大陆掀起一阵阵美学风暴。名之所至,谤亦随之,二零一二年,有论者连发两文,指出蒋勋写作中的不严谨及众多硬伤,并用“忽悠”一词概括蒋勋作品在读者中的影响,称蒋著为“中文世界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剂”。

蒋勋是多面手,他做过电台主持人,写过小说,办过画展,留过洋,当过大学系主任,做过文学期刊社长。在众多的技艺与才能中,他最擅长演讲,无论是做电台节目“美的沉思”,还是开设私家讲堂讲《红楼梦》,他的音调、语气、内容都堪称完美,加上丰富的人生历练、良好的美学素养,足以令广大听众迷上他的演讲。

蒋勋的著作很多由演讲结集而成,演讲时戏说的成分可以活跃气氛,但变成白纸黑字,就得仔细审读与考订。其间,确实可以看到出版界急于搭乘文化快车,以致把关不严甚至粗制滥造的现象,论者特别指出的《美,看不见的竞争力》即为显例,这是时代浮躁病的典型表现。

可若抛开这些不论,蒋勋能被广大读者认可,还是有其道理。仅以细读《红楼梦》为例,蒋勋便做了一件非常有价值的工作。他说:“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这番话暗合蔡元培“以美育代替宗教”的理想,相比大陆众多吃曹雪芹的红学家抛出种种石破天惊的观点以吸引眼球,或急切地宣称有重大发现,蒋勋是立足于将《红楼梦》还原为一个文学读本,他以一个读过几十遍《红楼梦》的过来人身份与读者分享阅读的体验与感动。他的美学布道重拾注重直观与感悟的文学欣赏传统,并从人性的、文学的角度挖掘《红楼梦》独特的人文内涵,还原《红楼梦》真正的文学内蕴,从而揭示出这部文学巨著非凡的魅力。当下是重理性、重实证、重体系的现代批评话语一统天下的时代,感悟式与意象式批评被摈弃在现代学术大门之外。但比之求真与正确,美、善、悲悯、爱、诗意、情趣仍然是文学中更重要的内容。从这个角度说,蒋勋立足于将《红楼梦》还原为文学,从美学角度探研《红楼梦》魅力,确实能让读者耳目一新。

蒋勋的解读能力无可置疑,这也是为什么一些资深的红学迷爱听他讲《红楼梦》的原因。散文家张宗子曾说过一段话:“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如果只是为了猎奇,那么,无论他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掌故,具有多么深厚的知识,都是微不足道的。读书还必须向另一个方向开拓:读常见书,读历代的伟大经典。一方面,通过岁月的积累,对经典的解读已成为经典的一部分,因此经典是一个活物,在不断增长和变化。另一方面,经典中确实有契合每一个读者的东西,等待那一个特定的读者来发现。这是经典的宿命。”阅读体验是一个很个人化的东西,从来不会有一种言论能定于一鼎而让众人哑口,当然,道人所未道,发人所未发,特别是令人恍然大悟的言论,具有极大的价值。由于蒋勋自己也写小说,因此评起《红楼梦》,颇类于张爱玲的火眼金睛,独到发现着实不少。比如:“情和欲只是个人生命在高贵与沉沦方面的不同发展,这两极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红楼梦》一部书不过就在做这件事——把他的一生所有记忆里面有情缘的人做最后一次的掩埋。小说是用文字掩埋,可在这里是用泥土掩埋”;“这个画面是青春美好的记忆,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花里面睡着了,花瓣落满一身的那种美和快乐。到某一个年龄之后,你可能不一定会懂得青春里面这样的画面的美”。

蒋勋曾说:“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里面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这是蒋勋与大陆红学家们的最大不同。扬黛抑钗几乎成为普遍的社会心理,但蒋勋看到青春可贵的和解,看到人与人之间相互的赞美与随喜。至于那么多看起来下贱、卑微甚至龌龊的生命存在,薛蟠、贾瑞、赵姨娘、马道婆等,蒋勋以为,如果只是片面地将薛蟠理解成一个下贱的纨绔无赖,把贾瑞对凤姐的单纯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爱理解成淫贱,那就无法体会到《红楼梦》的真谛,这些生命如此真实,值得我们去同情、理解。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我们去包容与祝福,从这些不完美甚至卑贱的生命上看到什么,也是读者内心的真实反映,即是所谓仁者见仁,色者见色。《红楼梦》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读者自己。

蒋勋读《红楼梦》,读到了他自己。这一点很重要。

自从传媒作为一种强势话语介入学院派知识分子的生活后,学者们再难保持淡定从容的心态,表现之一便是学会了使用传媒惯用的耸动语言,失却了学术讨论的心平气和和客观冷静。面对犀利尖锐的评语,蒋勋选择了唾面自干。明代《永嘉大师证道歌》有云:“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却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张秉全居士如此解说:见性之人,其心安然,不为顺逆境界所转,一任人毁辱于我而不辩白。故云“从他谤,任他非”也。既不辩白,即不受恶言,谤言还归谤者自己。譬如有人,手执火炬,拟欲烧天,徒自疲困耳!故云“把火自烧徒自疲也”。台湾知识界有禅修传统,蒋勋对佛经了熟于心,也明佛理,这个道理他懂。

近十年来,在国学研究领域,大陆与台湾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更乐观的说法是,已呈现出全面超越的态势。另一方面,对于社会大众来说,他们青睐的仍是台湾学者,比如傅佩荣、蒋勋。有学者在访谈中也提到这一值得关注的现象:大陆读者盲目崇拜港台作家。在我看来,与其说读者盲目,毋宁说是他们的自主选择,尽管台湾学者的学术水平不见得高于大陆,但他们提供了别样的生活向度,可以让读者来一次文化还乡。

粗略地说,大陆学者更多的是把学术当成一份职业,在专业领域细细爬梳,这对于推进学术发展与学术增值固然功不可没,但体制化、项目化、课题化的生存方式与读书本意已经产生了很大背离。在中国的人文传统里,读书只为心灵的茁壮成长与健康发育,一旦与生存挂钩,便不足观。相反,台湾学人还保存着那份书香襟怀、山川心胸,他们尚能闲闲逸逸,自在惬意,可谓“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学问关涉无穷,有所通则有所蔽,详于此或忽于彼,本很正常。故负才任气尽管可爱,总少了些温润通脱。

伍尔夫在《普通读者》里说过一句话:读书是为了自己高兴,而不是为了向别人传授知识,也不是为了纠正别人的看法。蒋勋的意义,并不在于他能缜密地考据《红楼梦》版本和个中真相,给美一个标准答案;反而是因为他能恰当地从以往考据解读的立场中跳脱出来,以挨近生活的性情姿态去解读它。总听人说要诗意地栖居,还有人标榜陶潜与苏东坡的艺术人生,阅读到底是功利的还是审美的?人生到底是功利化的还是审美化的?文学阅读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何在?也许因为几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庸常的,我们才需要审美与诗意,文学才会提供一个做白日梦的机会,我们才会欣赏那些活出了人生精彩、为我们提供心灵出走良机的人物、故事与文字。晚明张岱《自为墓志铭》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囊诗魔。”蒋勋出入多种艺术门类与其有相似之处。从这个角度说,蒋勋占了个大便宜,他保持着传统文人体悟式的阅读,呈现出闲散唯美的人生态度,当读者阅读蒋勋,实际上意欲勾起在浊世凡尘里失落的诗意幻想与文化乡愁。

阅读或为消闲或为学术,但读书的真正乐趣却不在做学术,而在趣味。E考据时代,获取资料异常方便,写写学术流水账并非难事,难的是写带着学术视野的古代清风明月。“过分依赖资料通篇反而变成御花园那般整洁,丧失野趣、丧失闲趣、丧失那份荒芜的慵媚和琐碎的悠游,徒嫌堆砌,也嫌正经。”(董桥)佛门中人一向对世智辩聪有所微词。他们声称“学佛”与“佛学”是两码事。胡适当年以历史方法研究禅宗,对佛学颇多诋毁之词,遭致真修实炼的铃木大拙批评。胡适为转移风气的人物,但也因此开了一个不太好的头。本来,佛学是知识分子的一个底,这个底抽掉之后,人文学者有了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人生境界有限,学问成就也会有限。蒋勋最大的价值恰在于他以慈悲与智慧的双眼观看芸芸众生,传播温情与柔软。

猜你喜欢
蒋勋红楼梦学术
不要躲避,孤独并没有什么不好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蒋勋:梵高的受苦与救赎
大卫——破石而出 本文节选自《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
如何理解“Curator”:一个由翻译引发的学术思考
对学术造假重拳出击
别样解读《红楼梦》
蒋勋艺术美学6册套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