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米勒·布莱尔
他看见的每一样的东西都模糊不清和难以辨认。
——《花样年华》结束语
在我与前面提及的昔日情人之间,我最喜欢的记忆,是那些如今已被印刷成文字的部分。这是因为我们俩都非常擅长书写我们的想法,并且当这些想法被信笺以及被收信人阅读前流逝的时间变得温和时,它们似乎总是非常甜蜜。阿曼达(一位当我仍然处于与其他情人失恋的阴影中时,我不应该走得如此接近的女人),直到我们分手之后,并当我写信给她试图解释自己时,她也从未真正弄懂过我许多深奥与难解的事情。(进而是对爱情的反讽。如今我们俩人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更近,小部分原因是同一封信;大部分原因是对表达的努力。)需再一次提及本雅明,只有直到一个人在其信中通过划定自己的界限并超越它们,从而明白他是如何感受自己时,他才可能真正见证到这样的心智的成长。这些信大部分被收集在他与西奥多·阿多诺的通信集中。在我读到T.S.艾略特给他妻子的信前,我从未真正透彻理解其著作的复杂性。通过阅读那些公开分享的、成长中的男人的文字,我感到最后我理解了他们。
因此,现代性,以及/或者进步,在一个人有各种各样机会坠入爱河的生活方式中扮演了角色。就像我们在《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中看到的,这些机会常常与哀悼已失之爱一同出现。现代性和丧失:两个不出风头的兄弟姊妹。所以,我们对于那些插入我们生活的新潮的、耀眼的东西的接受一定是以频繁丧失更根本的东西为代价的。我发现,人们通常更愿意面对纸张倾诉,而不愿意面对有血有肉的东西倾诉。书信中的这种倾诉通常丰富多彩,而无关未来的日子,有谁可能会读到作者写下的这些东西。
《花样年华》的素材,出自一部名为《十字路口》的中篇小说。它是一部带有强烈共鸣风格的、对情书和爱情日记的重写本。这些情书和爱情日记完整地记录了周慕云和苏丽珍生活中那些绝望外表下所发生的一切线索。一如既往,在王家卫的角色们试图介入某种关系——不管这些关系的组成是多么脆弱——的许多时候,他们的行为和从前一样,如出一辙,喜欢试图留下信息或者是写信。二二三号警察因为试图通过传呼机——一种远离书信的现代技术——同情人交流而陷入困境。不管怎样,通过这种方法,当戴金色假发的女人留下信息,希望感谢他与祝他生日快乐时,他获得了一次拯救。也是通过这种方法,“他七○四房间的朋友”才联系到他,并表达她的感谢。在这种情况下,它完全能够使二二三号警察快乐。当阿菲改变六三三号警察的房间时,她留下的,是一种主动的、匿名的情书。她对警察的迷恋渐渐发展到要留下其存在痕迹的程度。梁朝伟扮演的警察甚至也谈到这些痕迹,在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看作是对她先前躲避行为的反应。尽管他也可以恰如其分地吐露其过去损失的悲哀,并谴责那些导致其悲哀和孤独的东西。另一方面,六三三号警察了解这两封信的内情,它们分别来自电影里他迷恋的两个独立的女人。在第一种情况中,书信表达的,是与空姐关系的终结。这不像是六三三号警察寻找的那种表达。但尽管如此,它仍然表现了无论是《重庆森林》还是《花样年华》中,两个情人之间交流的比较清晰的和毫不含糊的瞬间。第二种情况是,周慕云收到他妻子相似的、有些讽刺的了结信。
《花样年华》的结尾也许表达了上述情形中,那些书信的辛酸和伤感。周慕云发现,当他只能向柬埔寨古废墟上的墙洞小声地说出他的秘密,并且只能用泥土把它们掩盖起来时,那多少有些悲哀和孤独,也有些平静与解脱。跟着惯例行动对缓和紧张和抚慰心灵非常重要,其效果与给一个人写一封不寄给他的信差不多。对那些非常想解脱出来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从精神病学角度所给予的忠告。由于书信正在消亡,所以很可能我们和他人相处,甚至和我们自己相处的能力已经朝着一个为我们所不熟悉的方向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当然,周慕云的行为发生在柬埔寨的古遗址上,而不是他都市中的家园里。在过去,家园暗示着爱情的原型,就是感到如同在家里一样。或许,就像我们在本雅明的天使中看到的那样,从前,爱情就是在家状态。但是,“失去”爱情也是我们所熟悉的和预料得到的爱情的形式,还有其他爱情的方式。这些方式充满忧虑和不安,并且可能同样珍贵。
你真的了解你妻子?那么巧!
——苏丽珍对周慕云说
在当代文化中,唯我论泛滥成灾。而我在爱情中发现的、最令人困惑的事情,就是他们确信相爱的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致的那种方式。这是由于他们跨越了那些生存在恐惧里的、没有保障的、自我中心的,以及所有由这些东西所引发的事物中的人们之间的鸿沟。他们敞开心胸、赤诚相见,特别是当他们相互透过眼睛,并看到了完全一样的东西时。在这个意义上,爱情能够超越唯我论导致的灾难。但是,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爱情的情形。我必须要说的是,我曾经以为,我就是这种爱情的一部分,但是现在我却怀疑是否曾是,就像又看见了幽灵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担忧和恐惧——许多都是因为对现代性的先天焦虑和把注意力放在过去的失败上而产生的——以及相互之间交往能力、影响能力的日益丧失依然占据着支配地位。新时代自我控制的暴动,以及围绕着情感创伤恢复的做你自己的劝告,都令人遗憾地使如今的大部分个体确信:所有的答案都在自己的生活里面。但这只是部分是正确的。它助长的,是一种转向内部的现成要求,以及鼓励在等待那个魔术般出现的、但最后却不是在每个人之中的答案时,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羞愧和迷失当中。对于这个围绕着爱情,可能充满着神秘和结果的世界,一个人是否是愿意,或者是否是能够超越它自己的弱点。
对与迷失相伴而来的大量痛楚(我也肯定逃不掉这种痛楚)的反应是,即使保护对爱情当下直觉的时代过去了,爱情本身也不会死去。就像《重庆森林》中,那自动唱机一遍又一遍播放的歌曲一样:
不是每一天,我们都会走同样的路,不管怎样,总会改变,有糟糕的时光,也有好时光。
这就是《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所触及到的复杂的地方。是的,好像曾经是坚固的、惬意的和永恒的爱情,现在已经失去。但是还有其他方法,可以通过这些方法,对担忧、恐惧,以及对像夜晚的船只一样,竞相超越的唯我论进行回应。参考《重庆森林》中那首“爱在黎明中死去”的插曲,王家卫考虑的是爱情飞逝的性质,而无论是好或是坏。就人们的相爱而言,仍有许多方法。的确,我们讨论的,他的这两部电影中的大部分角色都坠入爱情。但是,如果爱情并不牢固,那么直接相爱就会成为间接相爱。爱情并非因为偶尔喜好竞相超越,就天生是悲剧。在《花样年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最亲密的爱情。周慕云和苏丽珍肯定坠入了爱河,但是我们看到,这种爱情并不一定通过正式的社会惯例进行。它们可能发生在非此非彼之间,发生在隐蔽之处,发生在围绕爱情事件的彩色荧光灯下的朦胧世界中。它们发生在习俗后面,发生在彬彬有礼的正式社交模式(就是可以观察到的孙太太,即苏丽珍的房东对待周慕云和苏丽珍的那种态度)之外。这种爱情也是间接的,而且重要的是,要注意到这种间接性并没有获得对唯我论的胜利,相反,它是唯我论起作用的一种方式。这是对当代爱情之复杂性的唯一暗示。此外,这种间接性也适用于周慕云和苏丽珍之间的实际关系。可以回想一下,他们俩人都处在互相羞怯凝视和前述提到的支支吾吾表达的折磨之中。所以,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很难走出自己。而我们所有的人也都一样。当苏丽珍问周慕云是否“了解其妻子”时,显而易见,他们俩都不了解他们的配偶。而我们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人。或许,我们能够达到的理想接近与阿菲相类似。她在六三三号警察的床上,用放大镜寻找长头发,试图以此去感受另一个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的姑娘。从这一点来说,周慕云和苏丽珍之间亲密的时刻必定是间接的和悲剧性的。由于隔壁的人在玩麻将,将苏丽珍困在周慕云的房间里,而两面镜子勾画出了两个情人的视野。他们彼此只有通过镜子才能看见对方的脸部,从而隔开了他们之间的直接注视,造成非直接的间接效果。当摄影机按照顺序将镜头摇回到苏丽珍时,已经明显能感到她灰心丧气。后来,当他们在二○四六号房继续写作和阅读武侠小说时,观众们又一次只能通过镜子才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们最充满深情的拥抱——适逢苏丽珍在一次重演排练中演砸——也是通过镜子来呈现的。因此,他们的爱情似乎是非直接的,而且实际上一定是间接的。因为,它们在隐蔽处发生,以及在不顾社会习俗的反对中进行。更不用说,阿菲和六三三号警察之间的大部分关系也都是非直接的,而且是使用暗示这一点的单镜头来处理的。王家卫选择他们单独出现在六三三号警察的房间中来表现他们每个人的非直接的间接沟通。
现在,矛盾浮出水面:非直接的爱情。这是一种出自现代性的爱情,一种源于逐渐发展的相互之间无法持续亲密交往的爱情。这种爱情稍纵即逝,它是由这个外表冷漠的世界中的一些陌生的和谨慎的联系构成的。事实上,王家卫电影中的爱情就是根据这样一些情形而定。这些初步朦胧的印象给观众揭示的,是爱情多么迷人,以及多么愉快,即使它似乎和完全蔑视它的现代世界彻底不同。
正像已经提及的,在王家卫的电影中,那些处于关键时刻的爱情涉及到陌生的和谨慎的联系。例如,两个名叫阿梅的姑娘在同一天拒绝二三三号警察。两个警察都偏爱厨师色拉。戴金色假发的女人毒品交易截止的时间和二三三号警察爱恋阿梅结束的时间是同一天,而且竟然就是他生日的那天。苏丽珍办公室里的翠绿色盘碟也是周慕云与苏丽珍后来见面一起晚餐时使用的翠绿色盘碟。
到苏丽珍最后注意到“那么巧”的时候,已经清楚这种联系远远不是巧合。但另一方面,有些东西开始时好像就是巧合。例如,周慕云和苏丽珍的丈夫有一样的领带,苏丽珍和周慕云的太太有一样的手提袋等这样一些事实,显然和点燃男女主角之间的浪漫情事有关。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六三三号警察公寓中那些似乎是异常的,而实际上是阿菲所为的变化上,以及尽管苏丽珍否认,但是当周慕云生病时,她熬制的芝麻糊完全是用心的。从这些方面来看,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巧合的。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以爱情为托辞,无论是热恋,还是孤独。就像苏丽珍告诉她老板的:“只有你关注时,你才会注意到一些事情。”这些“巧合”大致上可以看作就是现代爱情。它们是一些人们应该喜欢的、反应迅速的、稍纵即逝的幽灵,但是由于可以预见到的悲剧性,它可以和可能会像不由自主地发生一样,也不由自主地沉沦。因此,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中有足够敏锐的眼光,他也就能够注意到爱情。这种爱情与贯穿于《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中的“巧合”一样,美丽、频繁和隐蔽。
但是,我们相互之间的距离因此和我们与给予我们感受的那个世界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吗?很难说。这也是当代亲密、亲昵行为的复杂性。显而易见,在苏丽珍和周慕云两人之间迅速发生的纠结中,可能有一些东西始终在那里。住在公寓两套房间中的家庭好像都是松散的家庭。《花样年华》的剪辑把两套住房糅合在一起,形成一块空间。当苏丽珍和周慕云搬进各自的公寓住房时,他们的行李甚至被混在一起。当六三三号警察给阿菲留地址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出他住得是多么近。《重庆森林》里,在二三三号警察和女人们的互动中,他唯一一次花了精力的投入,出现在他发誓接近下一个进入酒吧的任何女人。从这些方面来看,《花样年华》中蕴含着“仅仅因为你靠近我”。这不是说,每一部电影中的主角都准备与任何一个贴近自己的人坠入爱河。相反,它和那种表面上是由于某种巧合而导致某些陌生人走到一起的随机性有关。巧合,表明除了自己之外,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实际上,《重庆森林》这部大作的实质,是指出我们所有人感受到的,那些如此特别、稀罕和唯我独有的关于性关系的梦想和渴望得到的东西,但是当这些梦想和东西被追逐时,它们就完全不再如此罕见和特别。它们仍然是特殊的,但是我们能够在某些情况下一起分享它们,并且由于它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满怀高兴,或是由于害怕和失败而泄气沮丧。因此,转瞬即逝的出现反而是爱情自身的产物,因为它过于努力而无法在当今世界模糊不清的和孤独寂寞的竞争中保持沉默寡言和老一套做派。
在《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中,王家卫呈现给观众的,是爱情的复杂性,这是一种由于其自身相互并置而导致的复杂性。情人离得很远,但比他们感受到的要近;爱情总是好像就要结束,但又总是好像很容易开始;爱情不再永恒,但爱情和它闪耀的光芒能使世界变慢,并使它产生一种荒谬的更容易控制的速度;爱情应当是关于两个人彼此之间的联系的,而且常常是这样,但却也常常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话语而产生距离;爱情可以坚持忠于过去,但有些时候只能展望未来。或许这就是爱情一直存在的方式。而且如今它发现,在它与世界之间比在它与过去之间有更多的相似点。但可以确信的是,这里面有一个矛盾:爱情很容易让一个人哭,就像它很容易让人笑一样;我们得到的接近我们失去的。在《重庆森林》与《花样年华》里,水总是和泪水联系在一起。所以王家卫的电影中,那些应对不可思议爱情挑战的时刻被拍摄成周慕云和苏丽珍长时间避雨这样一组连续镜头。在这些镜头里,他们有时独自出现,有时一起出现。当他们在爱情中愈走愈近时,他们背靠小巷墙壁,在困惑中相互凝视,以及既带着期望,又带着悔恨相互抚慰。雨一直下着,困住两个相爱的人,使他们好像被电线杆拴住。他们坠入爱河,泪水使他们陷入困境。
——为什么带着雨衣?
——我想会下雨。
——谁知道什么时间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