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张国龙

那个单薄的少年期末考试成绩优异，村街上不时有人忙里偷闲夸赞他。爸爸允许他到镇上的超市随便买东西，这是少年得到的额外奖赏。

人到中年的他是此地的过客，全然不懂本地方言。村街上忙忙碌碌的大叔大婶，能勉强说几句普通话的并不多。他和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基本的日常问候。少年在镇上小学读四年级，普通话说得相当流利。少年家距他的住所不远。

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偶尔，也钻进院前的暖棚里，感受温室的煦暖。少年无所事事，在他的视线里犹犹豫豫。他不经意冲少年微微一笑，继续马马虎虎看书。阳光很轻柔，偶尔滑过院前的电瓶车也很轻柔，趴在脚边一大一小两只狗不时轻柔地蹭他的腿。他有点恍惚：一不小心竟来到了这里，那自然是冥冥中的定数。

“你看的是什么书？”少年凑到了跟前。

他迟疑了一下，据实相告：“《张爱玲散文》。”

“什么是散文？”少年的声音和表情都充满了好奇。

“散文嘛，就是……哦，对了，你写的作文就是散文。”他吞吞吐吐。

“是吗？我们老师怎么没说过作文是散文？”少年半信半疑。

他知道遇上麻烦了，赶紧岔开话题。

“书里都说什么呢？有好玩的故事吗？”少年兴致勃勃。

“这本书不是专门讲故事的……”他语焉不详。

“不讲故事的书有什么意思哦。叔叔，你陪我玩儿吧？”少年总算不再对他的书感兴趣了。

“玩儿什么？”他顺坡下驴。

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毽子递给他，快速跑开，随手抓起院子里的一个空竹筐，站在院子中央，说：“你往天上扔哦，我来接。每人扔二十次，看谁接着的多。”

他合上书，站起来，迎着阳光把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

少年前后左右蹦跳，很少失手。满面红光，从不大呼小叫，行动迅速但不莽撞。

轮到他接了，他故意几度失手。

少年同情他，立即降低难度，让他靠近一点，并努力把毽子扔得端端正正。

他累了，示意休息。

少年余兴未尽，赶紧凑到他身前，小声安慰：“我们打了个平手哦。你歇会儿，我们再玩一次吧。”

不忍扫了少年的兴，他继续和少年抛接。

许多年没玩这种单调的游戏了，他确实累了。太阳悄悄偏斜，凉风飕飕而过。他不再搭理少年，钻进暖棚，信手翻阅《张爱玲散文》。

少年跟着进了暖棚，看他读书。

“我们一起读吧，一人读一段。”他说。他想让少年找到阅读的乐趣。

两个人并肩朗读。那些字，少年大多认识。

“我渴了。等等哦，我回去拿饮料。”少年迅速跑出暖棚。

很快，少年抱来好几瓶儿童饮料，还有大白兔奶糖。

“给你，你喝吧，很好喝的。”少年慷慨地随手递给他一瓶。

“我是大人了，不能要小孩子的东西呢。”他认真地推辞。

“你喝吧，很好喝哦。没事的，是我愿意给你的。”少年用力把饮料往他怀里塞。“吃糖吧，很好吃的。我自己买的……我还有好多呢。”

“是你爸爸给你的奖励吧？听说你期末考试成绩很不错，厉害啊，继续努力。”他接过糖果，竖起了大拇指。

少年点了点头，一脸平静。

他们面对面认认真真吃糖、喝饮料，都不说话。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奶奶突然探进暖棚，和少年叽里哇啦。

他不明究竟，好奇地看着他们。

少年渐渐沉下了眼睑，要哭不哭的样子。

他赶紧把视线聚焦到书本里。

“他们不让我去看我妈妈是犯法的，是吧？”少年幽幽地说，“妈妈说她又离婚了，是因为奶奶总去她家闹……”

少年的父母离异，母亲再婚后又离了婚，父亲刚刚结婚。母亲家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爷爷奶奶对母亲有成见，不乐意少年去看母亲。后妈住在另一个村子，父亲入赘。少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偶尔去两个妈妈家小住。爷爷经营农耕拖拉机，早出晚归。奶奶打理菜地，无暇照顾他。他自个儿写作业看电视睡觉。

少年有不少至亲的人，但他们都和他保持着需要费力才能够得着的距离。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少年。幸亏有旁人安慰少年：“你现在还小，不要理会大人们的事情……你只管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少年点了点头，哭意很快消失。

“你会下象棋吗？”少年突然问他。

“会一点。”他说。

他不喜欢抽象思维，只是小时候下过象棋，还停留在懂得规则的水平。

“我们下象棋吧？”少年两眼有了光亮。

“我肯定下不过你。我累了，不想下哟。”他举手投降。

“我回家拿象棋去！”少年扭身跑出了暖棚。

“我让你一个车吧。”少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实在不想让少年失望，他强打精神和少年对垒于楚河汉界。他当然没接受少年的礼让，压根儿就没想赢。没想到几十年不下，棋艺却涨了一点点，和少年对垒倒是游刃有余。

很快，他吃掉了少年的车。少年有点难过，并未失态。他允许少年悔棋，少年高兴地接受了。他的车不小心撞进少年的马口，少年吃掉车后，说：“你悔棋吧，我原谅你。”

双方各赢一盘。第三盘，他明显占优。他提出和棋，少年欣喜地接受了——休战。少年提议去院子里继续投掷毽子，他应允。两人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小伙伴。

“晚饭后你还出去散步吗？我跟你去吧？”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天黑了，你不怕？田野里没什么好玩的呢。”他说。

“我不怕，我可以保护你哦。你去我就去哦。”少年乞求。

他爽快地点了点头。

乡村的夜晚分外沉寂，幸亏有月光。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乡村公路上，偶尔有农人骑着电瓶车回家。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开了过来，少年冲拖拉机上的那个黑影喊“爷爷”。拖拉机放慢了速度，旋即从他们身边开走了。那个黑影好像冲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边走边猜歇后语、玩脑筋急转弯，像父子，更像哥们儿。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他问。

“像个导游？”少年不假思索。

他哈哈大笑。

交谈中，他发现少年懂得很多很多，有点吃惊。

“明天你去哪里玩？”少年问。

“想去大棚里摘草莓。你知道哪里有草莓卖？”他问。

“我知道，我带你去。”少年蹦跳了几下。

“你明天睡懒觉吗？”少年问。

“你呢？”他反问。

“可以不睡呀。”少年说。

“别吹牛，你能早起？”他故意逗少年。

“我保证！”少年信誓旦旦。

月色朦胧，田野寂寂，雾气氤氲，村街上的灯火星星点点。

“你不冷吗？我们回吧。晚上出来要多穿点。”他替少年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你一个人晚上就别出来了，不安全，你爷爷奶奶会担心的。”他牵着少年的手絮叨。

少年一声不吭。

少年拾捡起路边的一根竹竿，模仿武侠，张牙舞爪。

“扔了吧，多脏，一根破棍子有啥好玩的？”他说。

“我喜欢，我要拿回家。”少年说。

“你别误伤了我，请你和我保持一米远的距离。”他笑呵呵。

少年拎着棍子，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他突然有点不忍，索性纵容少年。他说：“我解除警报啦！”

少年跟了上来，和他并行，不再手舞足蹈。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少年问。

“过两天。怎么了？跟我走不走呢？”他摸摸少年的头。

“你要是晚几天走就好了。”少年语气疲软。

“怎么呢？”

“我四月初过生日，要买大蛋糕的，你吃不上我的生日蛋糕了。去年我过生日，爸爸给我买了个好大好大的蛋糕哦。”少年说。

“说不定我五一还过来玩呢。”

“真的吗？我告诉奶奶，我可以推迟过生日的。”少年提高了声音。

他很感动，用力摸了摸少年的头。

“晚上谁照顾你睡觉？”他问。

“我自己呀。”

“早上谁给你做早餐？”他问。

“我奶奶。”

“爸爸经常打你不？”他问。

“不会。有时候我太不听话了，就打一打。他很少回家呢。”

“你有小伙伴吗？”他问。

“有啊。”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他问。

少年陷入了沉默。

“不能只想着玩哟，要好好学习。”他说。

“我知道……”少年回答。

……

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少年家的铁栅门前。

少年的爷爷和奶奶还在院子里忙碌，看样子，他们还没做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