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还是西绪弗斯?

2013-04-29 18:09吴亮
书城 2013年7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资本主义苏联

吴亮

“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伊格尔顿的书名如此掷地有声,尽管事实上他在此后以十个章节的篇幅为马克思所作的辩护中不断左右腾挪,指东道西,躲躲闪闪。当然这一切都是出于不得已,不仅伊格尔顿教授不得已,而且连中译者也不得已——前者为了表示马克思没有错而是别人错了所以必须连带写出别人的名字,后者则为了保护被伊格尔顿转嫁攻击的别人而将别人的名字从伊格尔顿的书中擅自抹去。根据矛盾律,这样一出并不默契的双簧戏其实只是传递了一个信息,要么精明的伊格尔顿错了,要么无奈的中译者错了,当然这个错误不能由伊格尔顿教授来负责;至于中译者掩耳盗铃式的改译与漏译在我们看来只是一种文化惯例,或许伊格尔顿会为此感到委屈甚至忿怒,但基于我们早已习惯了的某种特色国情,我们必须将矛头指向身处据说是自由民主国家的伊格尔顿,因为即便马克思继续正确,伊格尔顿却很可能是错的,甚至全部错了(包括已被中译者删除的“错误”),现在我们开始。

在当年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伦敦写作《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不仅马克思的写作受到法律保护,伊格尔顿的写作也受到法律的保护,因此马克思离开普鲁士选择伦敦定居是对的,而伊格尔顿待在伦敦而不是旅居哈瓦那或移民平壤也是对的……除了这种精妙的实用计算是对的,伊格尔顿这本书就只能用“糟糕透了”和“一无是处”来形容了。

不错,伊格尔顿的书名强有力地布告了一种开宗明义的双重肯定——宣示鲜明立场不可动摇,继而自信满满地承诺作者将对何以坚持这一立场的“为什么”提出证据。可是很遗憾,伊格尔顿提供的证据与证明大部分都证明了其反面,至少也是答非所问——他所为之辩护的马克思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马克思,原来的那个马克思如果今天还活着,绝不可能接受伊格尔顿教授为他所作的拙劣辩护。在马克思眼里看来,这个拙劣辩护不过是杂糅了一点点蒲鲁东主义一点点巴枯宁主义一点点社会民主党一点点费边社的大杂烩而已(马克思会认同自他一八八三年去世之后各种自封的继承人或被某一群人拥戴的继承人吗?会认同那些不同继承人之间的残酷内斗与新招迭出的学院争辩吗?会认同那些继承人的继承人及其他们的混血杂交后裔吗?)……我们且慢,在这里让我们像遵守游戏规则那样先假定相信一回,就如这本书的封面所言,我们愿意同意马克思是对的,愿意同意他的某个自称的继承人对有关马克思继续正确的判断;看来似乎这个判断的正确性早已毋庸置疑,但按照程序我们现在需要看看志在必得的伊格尔顿究竟做得怎样,他在此书中为之所作的一切努力,即他将如何证明马克思为什么还是对的,为什么一百多年过去了还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为什么马克思的学说还是关于我们这个后资本主义时代最具解释力与说服力的学说,为什么还是我们面对这个无可救药的丑陋世界最具备革命性的批判武器,只不过我们未必再会坚持甚至已经悄悄放弃了的作为马克思主义精髓、核心以及行动纲领的武器批判之著名口号——这一双重肯定所蕴含的悬念如同一部通俗化经典大片广告,不仅令我们好奇心倍增还给我们带来无限遐想,现在让我们正式拉开大幕。

翻开《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第一页,英文版出版前言,第二自然段,伊格尔顿劈头一句“并不是马克思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然后声称,“我对马克思的一些观点是持保留意见的”,这套路对于我们真是太眼熟了,今天的学院达人常常先扔出这样一句开场白,然后王顾左右而言他,你们难道不觉得似曾相识?按照惯例,我敢肯定这不过是伊格尔顿虚晃一枪,貌似客观公允并且精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瑕不掩瑜鹰虽然有时比鸡飞得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一分为二的辩证法,但他绝对不会明确指出马克思究竟犯过哪些错误,这些错误是否关键,是否属于致命错误,以及这些错误到底发生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内,还是发生在马克思生前死后的欧亚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中;而这些错误有多少需要由他个人负责,又有多少错误需要由他的信奉者、继承者、发展者与修正者来承担。或者相反,马克思所犯过的错误都是无足轻重的、次要的、个别的,仅仅是学术理论上的两三次偶然失误,仅仅是两三个未来政治预见没有如期兑现,或因马克思没有接触到更为重要的历史资料和现实报告,导致某些具体论断不够准确甚至形成偏见,因而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零星错误完全可以在这本旨在为“展示马克思观点的合理之处”进行辩护的著作中忽略不计(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是这样吗?以至于伊格尔顿教授如同接受电视采访那样为了吸引观众非常不恰当地信手拈来“弗洛伊德的支持者不会迷信弗洛伊德的全部观点”、“希区柯克的影迷也不会认为希区柯克的每个镜头都完美无缺”两个例证作为形象类比,谓马克思犯错误不过是人之常情,这种既无说服力又无可比性的花絮噱头和英国式幽默调侃的滥用在此书中四处流淌……太不严肃了!

别忘了你是在为马克思辩护,这个题目是你提出来的!别忘了弗洛伊德心理学只关乎精神病人的失眠失忆,希区柯克的电影只关乎观众的虚拟娱乐,马克思的正确与否则关乎亿万民众的历史命运!我们并没有想到你会率先挑起“并不是马克思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这个话题;可是既然你一上来就承认马克思犯过错误,那你就有必要先把这个错误说清楚,就像马克思看待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样。青年马克思曾受到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巨大影响,但在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之后,他多次明确表述自己在哪些方面与黑格尔及费尔巴哈存在着根本区别,换句话说,马克思能够清晰地指出黑格尔或费尔巴哈在他看来的各自错误,而绝不是拿几个比喻来搪塞;如果不是这样,马克思就成不了马克思,马克思就会一直停留在原处,成为一个青年黑格尔主义者或费尔巴哈式的人本主义者。

伊格尔顿不但无心指出“马克思所犯错误”究竟为何,恐怕也无法指出乃至无力面对马克思的错误(我们再次暂且相信一回伊格尔顿所言,马克思的确犯有马克思不可能不犯之错),其中原委,有一些他自己知道我们则不知道,还有一些内在因素正好相反,他不知道我们却可能比他自己先知道。我们之所以能比伊格尔顿更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无法”和“无力”,就因为我们看见了这些秘密,这些秘密通过他的写作在这本两百多页的薄薄小册子里一览无余……伊格尔顿也太小看马克思了,像他这样幼稚的蹩脚辩护只能忽悠对马克思一无所知的中国读者。毛泽东早已有言在先,我党真懂马列的不多,我党状况尚且如此,遑论熙熙之庸庸万民攘攘之嚣嚣苍生?过去数十年间,尤其在毛泽东思想已经将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阶段的红色年代,天真地为了真理和真相,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现实,用自己的眼睛读马克思曾经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其后,经过了“拨乱反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和思想解放运动,中国民众最后以邓小平的务实主义与“不争论”的姿态告别了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在他们慢慢淡去的记忆和印象中,马克思隐隐约约是一个西方资本主义旧世界的理论批判者和革命颠覆者,一个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的偶像;如果不是因为现时代矛盾的尖锐与社会危机的彰显,不是他们生活境况日益艰难甚至渐趋恶化,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刻突然对马克思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兴趣!所以《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的出版恰逢其时,不管作者将那些时代矛盾与社会危机的最终根源归咎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市场经济、商品生产与货币交换,还是归咎于另外一些本书作者并没有特别提及的国家资本主义、权力寻租、人权状况不良与法治的滞后,中国读者希望在马克思那里看到答案,哪怕看到的是一个被颠倒了的答案。难怪《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英文版二○一一年四月在耶鲁大学出版,三个月后中译本就在北京出笼,次年五月就已经印到了第八次!

从表面看,伊格尔顿对马克思何以正确的这一长篇辩护是以一种十分通俗肤浅的文体来表达的,也许在他的期待视野中,此书的读者只不过是一群只看电视杂志而从来不看书的乌合之众,一群被伊格尔顿及西方学院左派不遗余力攻击的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制造出来的单向度的人。由于伊格尔顿过于低估了他的读者,我们看到他不仅写得非常马虎和草率,而且写得非常轻佻,幼稚而低俗的比喻比比皆是。比喻作为一种修辞对于身为文学教授的伊格尔顿来说大概是他的长项,但是他太热衷于此道了,以致他彻底忘记了英国文化中另一项古老传统:若想论证一个重要的理论观点,必须依靠逻辑与相应事实。令人吃惊的是,伊格尔顿在这本书里不但不善于运用思辨概念进行论辩(这是一个多么需要思辨力的重大题目啊),可能他已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就几乎完全放弃了概念论辩,转而求助于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比喻。遗憾的是,伊格尔顿这份有关修辞学的答卷发挥实在太失常了,他自以为得意的比喻多半不伦不类——既没有承担起替代思辨逻辑的任务,以达到为马克思进行有效辩护的目的,也没有表现出一个英国文学教授应有的良好修养与写作能力,于是整本小册子响彻了晚年伊格尔顿笨拙风格所特有的比喻杂音,如饶舌一般不绝如缕,实在让我们大跌眼镜。

那么我们,我们这些稍稍喜欢较真的读者,究竟又在伊格尔顿的书中看到了哪些显而易见的错误?让我们回来,依然回到“英文版出版前言”,《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中译本第二页,伊格尔顿在提到“《共产党宣言》被认为是‘毫无疑问的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当然伊格尔顿也是这样认为的,所谓“被认为”不过是伊格尔顿不肯为这个“认为”负责)之后,他居然如此不可理喻地写道:“与政治家、科学家、军人和宗教人士不同,很少有思想家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建立在笛卡儿思想之上的政府,用柏拉图思想武装起来的游击队,或者以黑格尔的理论为指导的工会组织……”伊格尔顿为了暗示性地表明作为思想家的马克思(通过《共产党宣言》)影响了此后的社会主义革命、武装游击队和工会组织的诞生与建立,所谓有史以来亘古未有(意指马克思乃千古一人),不惜捏造了三个幼稚可笑的假命题予以轻松否定,却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霍布斯与洛克的政治哲学思想与设计对英国从君主专制政府经由利维坦自然法世俗政府之形塑所产生的重要作用,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巴贝夫和布朗基(或许还能加上巴枯宁)的暴力空想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密谋思想与方案对武装游击队乃至列宁职业革命家秘密组织之诞生和无产阶级专政所产生的持久历史影响……至于马克思的思想是否影响过欧洲十九世纪各工业国家的工会组织,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关键,因为世界上第一个工会组织出现在一八一八年的苏格兰,如所周知,婴儿马克思于这一年的五月五日在普鲁士特利尔刚刚破啼。

有趣的情节于是开始接连展布,人物登场了,真的就像希区柯克一时兴起在他的悬念电影中玩一点穿帮式的小花招,另一个明星会是谁?穿帮的又是谁?我们突然在伊格尔顿的电影字幕里看到了路德维希·米塞斯的名字,马克思主义与古典经济学的共同强劲对手,奥地利学派掌门人,好啊,好戏就要开场了……伊格尔顿十分大度地引用了米塞斯的一句话(我们差点以为米塞斯将是此书的反派主角之一),不,是半句话,而且还转自伊格尔顿的左派同事布莱克本某篇无足轻重的论文:“就连反社会主义思想家路德维希·米塞斯也认为,社会主义是‘有史以来影响最深远的社会改革运动;也是第一个不限于某个特定群体,而受到不分种族、国别、宗教和文明的所有人支持的思想潮流。”显然,刻意将米塞斯的皮毛言论作郑重的转引,无非是为了表示对米塞斯的轻蔑态度,同时顺带表示对此人绝不陌生,市场资本主义辩护士嘛……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引用米塞斯赤裸裸反对马克思的错误言论?如果你能够有效地驳斥米塞斯反马克思的错误乃至反动(姑且让我们在这里特别保留一下“反动”这个意味深长的形容词)的言论,你的《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大概就不会让一些人将信将疑。当然我们知道这绝无可能,因为我们估计到你缺乏反驳米塞斯的能力。果然,在这本被你所讨厌的西方媒介宣传得沸沸扬扬的小册子中,我们没有看见你对米塞斯任何一段正儿八经文字的引用,前言里提起这个人名字的真正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在正文中处心积虑地屏蔽他,此后哪怕在注解中再也没有发现米塞斯的名字,更不用说引用米塞斯那些非常尖锐、非常强劲当然也非常难啃的作为死硬资本主义辩护士的错误论述了——而伊格尔顿教授只有敢于面对米塞斯(为了捍卫马克思,你还要面对许多马克思的反对者,可惜你的书里却没有他们,你故意删除他们,绕开他们,躲开他们,这些人的名字我后面会一一提及),方能像一个有尊严的英国绅士那样与马克思的对手进行面对面决斗;你看看你的挑战书,吞吞吐吐,拐弯抹角,你所列举的反马克思言论缺乏来源,你捕风捉影,被你冷嘲热讽的不过是些街谈巷议,你拼凑的那十个所谓“当前西方反马克思主义观点”全不注明具体出处,现成一例,被你排列为“当前西方反马克思主义观点之一”的第一句:“马克思主义结束了”,很好,话都摆在那儿了,亲爱的伊格尔顿教授,现在你面临两个难题:此语出自何国何人之口,又在何时何处所说?此其一;其二,“马克思主义结束了”是一个判断,作出这一判断的人不可能是反马克思主义者,因为按照逻辑与常识,结束了就是不再存在,人们不会反对一个不再存在的东西,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无独有偶。在第二章,阿伦特也被迫接受了一个跑龙套角色短暂地出现了片刻,毫无疑问,伊格尔顿再次故伎重演(他当然不会愿意与阿伦特最犀利的对二十世纪极权主义之论述进行正面交锋),不仅为了表明他博览群书匆匆翻过阿伦特,更隐藏有小鸡肚肠地绕过阿伦特的用意,伊格尔顿在此书第二章中间唯一一次处心积虑引用阿伦特的一段话是“以至于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将马克思《共产党宣言》开头部分称为‘对资本主义的最高褒奖”云云(顺便一提,从此阿伦特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的潜台词不就是想说,连马克思的政治论敌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评价的宽宏大量——但是你随后立刻将问题的焦点引向歧途,即:“市场社会主义者也指出,市场并非资本主义独有,连托洛茨基也支持市场机制……”等一下,这里我们必须先搞清楚阿伦特为什么要说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开头部分“褒扬资本主义”,她此后又如何评价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基本判断以及怎样预言并宣判了资本主义的最后命运,而你却对此语焉不详……

还是让我们回到问题的核心,伊格尔顿在书中不断地重复申明马克思其实并非一定要坚持用暴力手段最后解决问题,一再将话题转入小资产阶级费边社劳资和平共处的庸俗想象,这就让人感到十分疑惑:亦即是否存在一个人道主义的、富有同情心的马克思——愿意通过和平方式解决资本主义与无产阶级相对抗的人类处境?或者说,是否存在好几个不同阶段的马克思,每个马克思在不同历史情境中的不同看法是否都是对的,因而从来就不存在一个“根本性”的马克思?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既然伊格尔顿将《共产党宣言》作为最能体现马克思主张并深刻影响后世的重要共产主义历史文献,那么我们就回到这个文献。《共产党宣言》发表于一八四八年二月,巴黎革命于同年同月爆发。一八五○年人们已经清楚无产阶级的世界性革命的时机尚未到来,《共产党宣言》所激起的末世论兴奋消退了,革命策略的问题就摆到了马克思的桌面上。一八五○年三月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告共产主义者同盟书,马克思告诉他的听众,民主派小资产阶级一旦实现他们自身的利益就想赶快结束革命,但是,“我们的利益和我们的任务是要不间断地进行革命,直到把一切大大小小的有产阶级的统治全都消灭,直到无产阶级夺得国家政权……对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改变私有制,而只是在于消灭私有制,不在于掩盖阶级对立,而在于消灭阶级,不在于改良现成社会,而在于建立新社会!”

亲爱的伊格尔顿先生,如果马克思这一消灭私有制的号召以及这一号召背后的逻辑(无论是通过经济学论证还是通过辩证法推导或者是道德批判的激情)至今还继续正确,那么就“大方向”而言,伯恩斯坦考茨基就是错误的(更不要说费边社了),而斯大林是正确的勃列日涅夫也是正确的连鼓吹“不断革命论”的托洛茨基都是正确的……至于你还纠缠在市场社会主义这个细枝末节议题的正确与否,按照马克思的理论视野根本就是一个摆不上台面的假问题,因为在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中,彻底从被资本奴役之下解放出来复归为完整的人将不再为了商品而生产,当然也就不再存在任何形式的市场交换。不仅于此,共产主义社会将消灭劳动分工,消灭货币,而消灭了货币当然也就消灭了成本核算,消灭了劳动分工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专家;所有的人都成为最全面发展的人也是最全能的人,这些最全面最全能的人不需要任何程序的考核与专业认可,因为不仅所有主持这一考核的任何领域的专家已不复存在,而且共产主义社会业已取缔了一切有可能将人重新分成等级的制度,直到永远。

上述这些结论是不是马克思从未改变过的结论?是不是伊格尔顿继续认为应该为之辩护的正确结论?伊格尔顿先生必须在这一系列大是大非问题上大胆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立场,但是胆怯的你却用大量“或许不是”、“似乎没有”、“即便错误”、“并非一定”、“大概无法”、“尽管如此”、“可能认为”、“未必同意”之类模棱两可的遁词避开了——马克思肯定会唾弃你这种懦弱的文风!

让我们谈谈历史细节与具体案例吧。既然伊格尔顿无法从马克思核心思想的两难困境中脱身,就让我们谈谈同一章中有关社会主义苏联的成就与教训。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解决一个使讨论能够展开的前提条件,即:“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伊格尔顿说“苏联共产主义的功绩还是不能盖过它造成的损失……在恶劣的外部环境下一个独裁式的政府是不可避免的……斯大林主义败坏了社会主义的名声……而资本主义又如何呢,在我写作此书之时西方的失业人数已经超过数百万”。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斯大林独裁是苏联必须为西方国家失业所付出的代价?是啊,我这里不好,你们那儿也不好啊,所以你们不要批评我们,你们的问题更多更无法解决。至于苏联解体的原因,伊格尔顿是这样因循陈说的,“一部分原因正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敌对情绪,西方巨大的敌意将苏联卷入了军备竞赛,破坏了本来就问题重重的国内经济,并最终导致了前苏联的崩溃。”且不说这个结论与事实完全不符,首先伊格尔顿应该说说苏联“本来就问题重重的国内经济”是怎么造成的,也应该说说如今问题重重的西方经济遭遇伊朗、朝鲜那些国家的“巨大的敌意”,是否也将很快崩溃?

伊格尔顿还提到里根的星球大战计划诱使苏联消耗大量资源,谋求与美国进行军备竞赛以致苏联经济无法承受最终导致崩溃……此说当然荒谬,因为它不能解释军备开支远高于苏联的美国为什么没有在经济上被拖垮。此外,苏联的大量军事开支并非主要使用在防范美国及其西方盟国的敌意(如伊格尔顿所臆断的那样),恰恰使用在国际层面与美国的战略竞争,即“社会帝国主义”(毛泽东语)的新沙皇扩张。这一扩张政策要求苏联在全球范围的战略要害都尽可能占有先机,这就意味着苏联必须有巨大的投入,直至完全超出了其国力允许的范围。虽然苏联幅员辽阔资源丰富,但在人力资源上不及美国更遑论劳动生产率。也就是说,因经济制度和人力资源的双重原因使苏联并没有将其丰富的资源真正转化为国家的实力,导致苏联后期与美国的差距急剧扩大,这才是苏联最后败下阵来的终极原因。而里根的星球大战计划非但没有拖垮美国,相反还促使美国在后来的高科技领域独占鳌头……当然,我们的结论是伊格尔顿绝不愿意接受的,即制度的竞争在美苏争霸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现在我们应该回到原来讨论的问题上来,“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虽说马克思和前苏联的扩张政策没有必然联系,但是苏联是否是社会主义国家确实是一个和马克思有着多重关系的问题。伊格尔顿是将苏联看作社会主义国家的,尽管有斯大林独裁与莫斯科审判,不过他在对早期苏联的落后、匮乏和饥荒作回顾时,又辩解说“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设想过会在穷国实现社会主义”,那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列宁和斯大林做到的事情,是马克思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即“在穷国实现社会主义”;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一定是——要么马克思错了,列宁修正(或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教科书都是这么说的);要么马克思继续正确,列宁创建的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统治的苏联就不是社会主义。伊格尔顿时而赞美社会主义苏联,这是在他觉得有成绩可说的时候;时而又推诿说苏联还不是马克思所认为所设想的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基础上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因此它的一切问题一切不足甚至一切错误都不应该算在社会主义头上,更不应该算在马克思头上,事情难道就这么简单,这么便宜?

但是伊格尔顿的不同表态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是不能更改的,苏联从来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国家,你就站在了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甚至是巴枯宁一边(巴枯宁曾大胆预言,“无产阶级专政国家一旦建立,必然会一半是专制一半是奴役”,马克思则反唇相讥,“巴枯宁对社会主义民主和专政的解读使用了鞑靼语来翻译”。他们的不同预言似乎都以某种变形的方式被后来的历史证实了),结论是:列宁的苏联并不是社会主义,马克思的设想从来就没有在地球上真正实现过,那么马克思在二十世纪的具有影响也就根本不存在了,因为既然连苏联都与马克思没有本质上的关系,那么围绕着苏联这一轴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冷战的性质、马克思主义内部的分裂、西方马克思的兴起与衰落以及再兴起,统统都与马克思本人无关,是这样吗?

反之,你只有赞成列宁的帝国主义是最高最后的资本主义阶段、帝国主义已经把世界瓜分完毕的理论描述,进而赞成列宁所说的可以在资本主义的薄弱环节率先发生无产阶级革命,在帝国主义国家的包围中建立、建设与发展社会主义,你就会发现斯大林的有些错误是属于他个人的,有些错误则是斯大林隶属的那个由列宁奠定的苏维埃社会主义政治结构及其国家意识形态所决定的。也就是说,一九五六年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所揭露的其实并不是斯大林一个人造就的个人迷信与践踏民主,而是有一个决定了必定会产生斯大林个人迷信与践踏民主的机制已经伴随着十月革命的产生而产生;这个机制,与其缔造者列宁以及被列宁所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不可能没有重要关系。

令人费解的是,伊格尔顿经常在刚刚为某个东西进行了一番并不讨好的辩护的同时,不忘记回过头来再挖苦一下那个东西,其意图不过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勇于自我批评的历史评判者,却不幸总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下面这段话就是伊格尔顿在为苏联社会主义作了多处特殊历史条件决定论的辩护之后说的,“马克思主义者从没想过社会主义能在一个国家单独实现……‘在一个国家实现社会主义这样怪异的概念是斯大林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发明创造,在马克思那里找不到任何依据……”斯大林有什么怪异?莫非伊格尔顿真的是孤陋寡闻,我们应该熟悉一八四八年革命失败后马克思所讲过的另外一段话,并且有理由相信斯大林就是从这里找到了马克思的依据,“……直到无产阶级夺取国家政权,直到无产阶级的联合不仅在一个国家内,而且在世界一切举足轻重的国家内都发展到使这些国家的无产者之间的竞争停止,至少是发展到使那些有决定意义的生产力集中到了无产者手中。”所谓“不仅在一个国家内……而且在世界一切举足轻重的国家内……”马克思当时就是这么设想的,按照欧洲国家社会革命的历史经验,无产阶级革命的发生与相伴随的社会主义不是同时实现的,中间有一个从“不仅”到“而且”的时间过程。伊格尔顿可以说这是马克思的一个意外言论,但是伊格尔顿不可以说“斯大林的发明创造”没有马克思的依据。怪异的不是斯大林,而是伊格尔顿自己——你怪异地为苏联社会主义作了那么多辩护,到头来怪异地说斯大林的“在一个国家实现社会主义”在马克思这里“没有任何依据”。很好,现在同样的问题又来了(前面讨论的是“穷国能不能建立社会主义”,现在讨论的是“一国能不能实现社会主义”),一个伊格尔顿版的哈姆雷特问题,存在,还是不存在?是,还是不是?

“一国不能实现社会主义”,如果马克思依旧是对的,那么斯大林的苏联就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于是伊格尔顿在书中一切对苏联的辩护与批评都纯属多余,因为你没有必要在一本谈马克思是否正确的书里大谈一个与马克思丝毫无瓜葛的国家(斯宾格勒意义上的“文化伪形”);除非你认为斯大林的苏联已经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以苏联问题才是马克思主义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只不过不再是马克思原来所想象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一来,伊格尔顿就必须开始接受另一个任务——为我们阐释这个被实践了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设想中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逻辑关系或误读关系(哪怕是创造性的误读,不过既然是已经“被创造性发展”或“被创造性误读”,就不能记在马克思的账上),而绝不是在这里絮絮叨叨地与我们大谈一分为二的辩证法,轻浮散漫文过饰非,把一切社会主义的错误从根子上归于资本主义(比如因为帝国主义的包围封锁才导致物质匮乏、阶级斗争扩大化与个人独裁),把社会主义仅有的成绩统统归于社会主义自己(比如苏联的廉租房和东德全民性的儿童免费医疗)。而这一切在马克思看来只不过是被颠倒了两次的镜像,第一次是正剧,第二次是荒诞剧——如果还不算悲剧的话。

总之,从“存在,还是毁灭?”到“对,还是不对?”这一古老的哈姆雷特悲剧询问被伊格尔顿悄悄作了喜剧化和后现代背景翻转,可惜,不知道是因为他日益老迈,还是因为他长期从事文学研究而受到了意识流写作的破坏性影响——他忽而引用马克思有关“穷国不能实现社会主义”的论述,并含混地补充说,除了斯大林,无论是列宁与托洛茨基或布尔什维克其他领导人都认为这一壮举是不可能的,因为物质太少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要,对财富的争夺终将造成社会阶级的分化(伊格尔顿在此书其他多处地方不断重复“对财富的争夺”和“自私自利的贪婪”不过是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的,断言只要废除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公有制,人类的争夺与贪婪就会被一种兄弟姐妹式的永久和谐状态所彻底取代)。伊格尔顿还弄巧成拙地找出马克思早期作品《德意志意识形态》当中的一句话,“在这样的环境下(指穷国)进行的革命只能让‘龌龊的老一套再次出现”其结果无非是物质匮乏的社会化……在这里,伊格尔顿颇为意外地承认了“争夺”与“贪婪”乃是不变的人性,在富裕的资本主义制度中有,在物质匮乏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哪怕是正在建立新政权的无政府状态中)同样会有;这样一来,伊格尔顿将一切人类罪恶全部倾倒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头上的最省力指控就露出破绽了。

破绽接踵而来,在下一页,伊格尔顿桑巴舞步的重心忽而又转移到了他并不利索的左腿,他突然另起一行这么写道:“在物质贫乏的条件下并非不能建设社会主义。”天哪,马克思原来还是错了!让我们继续再往下看,“但问题是如果没有必要的物质来源,社会主义会扭曲变形,最终变成斯大林主义……”我们终于明白了,贫穷加社会主义就是斯大林主义,那么富裕加社会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了,伊格尔顿先生是这个意思吗?可是数十年来你始终在那里安居教学的那个万恶的老牌大不列颠帝国如此富裕,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移居伦敦为你们的自由解放呕心沥血地撰写《资本论》,所以我们非常好奇,为什么你们的大多数英国公民都不识货,拒绝接受真理,不响应马克思的伟大号召,不去剥夺剥夺者呢?地球人难道都不知道,无产阶级革命最应该发生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史料显示,马克思在伦敦从事社会政治活动与理论写作对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英国政治影响并不怎么大,他好像更关心德国的无产阶级运动和法国的阶级斗争,而这两个欧洲工业国家都远不如英国发达与富裕,这种次序颠倒到底是因为什么?据说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费边社倒有相当大的影响,它的改良主义宗旨与调和主义政策富有成效地直接影响到了二十世纪初出现的英国工党,后者至今仍具有浓厚的民主社会主义色彩。当然,民主社会主义绝不能等同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其最大的分歧也最为致命的分歧,乃水火不容的各自对于私有制的态度——前者是保护私有产权,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后者是剥夺剥夺者,消灭私有制。现在伊格尔顿应该明白,所有的分歧,所有的对与错,核心只在于对私有制的态度——马克思的思想精髓是对资本主义的武器批判,即永久性的摧毁,而不是什么书面上的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文化生产的空洞批判。

《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一书的写作者如果把二○○八年美国次贷危机视为一块贴有马克思商标的经济决定论幕布,那是再恰如其分不过的了。我们一定还记得在华尔街的那个冬季,愤怒的知识分子、不满的白领职员和被解雇的蓝领工人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就地静坐,他们彼此交谈,他们安静而有序,没有暴力,没有宣扬剥夺剥夺者,时光一天一天流逝生活依然在继续,人群渐渐散去,余下的人们则将持续的抗议活动演变为一次漫长的由各个阶层的人们参与的嘉年华……与此同时,大西洋对岸的伦敦,有一个叫伊格尔顿的文学教授正埋头在灯光下撰写一本书,这本书的书名叫《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是啊,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的问题与缺陷,但是这些问题与缺陷别人也看到了,就像伊格尔顿所说的,阶级和阶级斗争也不是马克思的发明,弥尔顿、莎士比亚和伏尔泰都有类似的表达,当然还包括卢梭、罗伯斯庇尔、巴贝夫和巴枯宁。世界依然在流血,但是不再为剥夺剥夺者而流血,尽管资本主义困难重重前途艰险充满内疚,这一通过积累财富并将财富予以集中进而以资本投入的方式配置资源组织生产激励创新的人类制度发明,经过数百年的时间考验,惊涛骇浪,至今还安然无恙……当然一直有人不这么看,他们希望看到甚至亲自参与将这个被命名为资本主义的世界予以彻底毁灭的最后战斗,也许他们是为了一个更高的善,为了一个没有差别与等级的理想社会,为了解放全人类,但是这一崇高使命暗示了只有他们才是最优秀的人,只有他们通晓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当然也包括人本身的秘密,因此就注定了这样的解放过程将不可避免地带有天才与群众的不平等关系,这一不平等关系不仅作为历史经验和我们通过观察就可以获知,而且也为那些以解放为名的各种革命进程的流血教训所不断证实。

伊格尔顿说“马克思是一个不屈不挠的道德家”,伊格尔顿错了。恩格斯说“我们拒绝想把任何道德教条当作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伦理规律强加给我们的一切无理要求”,恩格斯是有资格代表马克思的。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与他的犹太教传统相一致”,伊格尔顿又错了。一八一六年马克思尚未诞生,普鲁士颁布命令禁止犹太人在法学界和医学界担任高级职位,马克思的父亲因此成为路德新教徒,马克思十五岁接受坚信礼,一度是狂热的基督徒,但他从未接受过任何犹太教育……伊格尔顿的这一类错误还是可以原谅的,由于他的过于渊博所以常常会忘记某件衬衫或某条领带放在哪只抽屉里,以至于有时候需要看怀表却掏出了手帕。但是伊格尔顿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英国文学教授,他不应该把马克思比喻为一个无望实现其理想的理想主义者,就像西绪弗斯——《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中译本第九十一页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描述的那种所有人自由的自我实现是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实现的。就像其他美好的理想一样,它是我们的目标,但不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伊格尔顿的马克思就这样被西绪弗斯化了,即作为人类大多数的无产阶级(现在则由一小部分西方学院左翼教授来代表)对资本主义的无限期反抗,是一种既不能成功也能不被放弃的想象性任务;而资本主义的永恒存在恰恰可以证明马克思个人作为这一制度绝不妥协的批判者的永恒生命力,他永远在召唤我们将一块理想主义的巨石推向山巅……难道一个世纪之后加缪的《西绪弗斯神话》隐喻了马克思幽灵在欧洲的再一次悲壮游荡?

该结束这篇过于漫长的书评了,仅仅为了这样一本糟糕的书,似乎有点难以理解……为了马克思,为了马克思的哲学头脑和无产阶级心脏,为了马克思的犀利、非凡与蛊惑,为了我年轻时代的精神偶像,为了对一切精神偶像的祛魅,为了马克思的怀疑一切,为了对怀疑一切的怀疑,为了我们尚未挣脱的各种锁链,为了青年马克思陈述的人权理想——与我的虽然藐视却依然敬重的伊格尔顿教授将马克思想象为西绪弗斯不同,我还是愿意将马克思比喻为普罗米修斯,请允许我将马克思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哲学并不保密。普罗米修斯的告白——总而言之,我憎恨一切神灵——就是它自己所特有的告白,就是它自己对天上地下一切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至高神的众神的判决。没有人可以嘲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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