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尤利西斯

2013-04-29 17:59卢肖慧
上海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布卢姆阿诺老头儿

卢肖慧

此时,熄灭了人工照明,并还原了自然的黑暗,布卢姆如何默默地忽然悟出那个三十年来偶尔漫不经心思索过的不言而喻的隐谜:烛火灭时摩西在哪里?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天下没有不散的席宴。而宴散之时,还得再宴一顿。若是走到天涯海角,要吃散伙饭;若是升至天堂或者降到地狱,便吃豆腐饭。民以食为天。反正我觉得所吃进去的任何种类任何名义的食物在人的消化系统里走的是同一条线路,一条大路通罗马。

托勒老头儿要退休了。年初以来他就开始笑眯眯踱进踱出,好像藏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乐事。大家背后开玩笑,说他不是中了彩票就是中了邪,最后才弄清楚他原来决定退休了,好像佛修到了家,终于功德完满,可以拂袖而去。为了这功德完满的离去,他手下二十多个喽罗纠集了公司里大批人马在6月16日下班后,去老地方“最后喝它几杯”。所谓老地方是石巷里那个叫尤利西斯的酒吧。“喝它几杯”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就跟他们说“做几笔交易”,赔几块钱一样,你得脑袋清醒地把那关键的“几”字看成是大手笔的人物一览众山小的修辞手法,要以一当十才行。我们大家都知道托勒老头儿早年干得成功。我们曾百般追问,他支支吾吾最多只会说,“呃呃,做过几笔不坏的交易而已”。无论如何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谦和老派、洗尽烟火气的老头儿,“有几个钱”,也藏着“几手”。

石巷是华尔街背后一条台硌路老街,从头到尾不足百来米长,藏在摩天楼群之中,像一枚退出流通的老钱币,被怀旧地收藏着。石巷两边方整低矮的石屋,聚集了爱尔兰所有的精粹:尤利西斯,都柏林人,贝克特,黑啤和威士忌。

6月16日是个隆重日子,托勒老头儿将给他四十年华尔街生涯画个滚圆的句号;而一百年前的今天,1904年6月16日,乔伊斯把犹太人布卢姆放去天主教主辖的城市都柏林作举世闻名的十八小时游历。从此每年这天,所谓布卢姆日,就有一帮好事文人借机在百老汇一带兴风作浪。而这时,太阳还垂于西边,残阳斜照着下城最老的赭红石墙,绸缎般的绚丽。华尔街下班的人们已经开始聚拢在尤利西斯、贝克特。石巷当中排满刷了防雨漆的桦木条桌,两边每一颗台硌上都站着至少一个人,女子的细高跟鞋草一样就种植在石隙间的灰土里,充当垃圾箱的木酒桶散放在街角灯柱下。每个人都在喝酒,每个人都在嚷嚷,只有嘴巴没有耳朵。你可以和任何人干杯,这种时候任何人都是你的朋友,没有一个敌人。像酒的乌托邦。难怪金融大起大跌时小布什会说:“华尔街喝醉啦!”此言精彩。美国人常说:It takes one to know one。惺惺惜惺惺,酒鬼知酒鬼。

下午五点,当我从办公室滑脚,加入尤利西斯的乌托邦盛会时,那边犹太人布卢姆却正和某个把天主教当解药的市民在一爿酒吧门前发生一场有关“上帝是谁”的致命舌战。布卢姆声称“救世主是犹太人;他爹,你们的天主,就是个犹太人”。气得那市民抓起一只饼干罐就往布卢姆身上扔……其鸡飞狗跳的程度不亚于一场小规模宗教战争。布卢姆坐上马车逃之夭夭。

我赶到时,一大伙人已经开始了第一轮黑啤,就是不见今天的主角托勒老头儿。“他当然不舍得走啦,干了四十年,得跟一切告别。告别四十年的椅子,四十年的茶杯,四十年的办公室、书桌。把原来锁上的抽屉柜子都打开,里面的东西都扔掉,一张纸片也不留,把四十年一笔勾销,没有存在过一样。还得最后再用一回厕所,用了四十年啦。去食堂坐坐,看几眼东河,东摸摸西摸摸,得告别它一阵子。”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家伙饶舌地嚷嚷,边上几个一起嘻嘻哈哈。酒精的妙处在于使不好笑的东西变得好笑,而好笑的东西变得让你哭笑不得。哈!哈哈!

“四十年?你没喝多吧?这年头四年都呆不住。不是你炒了它,就是它炒了你。四十年,是不是叫铁婚?”“开玩笑,什么铁婚!”于是几个无聊家伙为该把四十年的结合安排在元素周期表的哪个位置争辩起来。最后他们一致同意托勒老头儿和公司的“婚姻”四十年,尽管打打闹闹恩恩怨怨,但好歹也历经锤炼没有破裂,应该冠以一种稳态稀有金属,比如金。“为金婚干杯!”于是举杯欢呼,黑啤咕咚咕咚一仰脖子就灌进了肚子。年轻女侍侧身过来,黑睫毛长得怵人,黑指甲上涂了几枚金星;眼睛一眨,睫毛羽扇一样掠起一阵暗香小风。人要变成一个鬼原来这么简单。第二轮黑啤在大肚啤酒杯里溢着白沫,外壁一层水珠细密沁凉,在大盘托里送了上来。

托勒老头儿是我还没有踏进公司就认识的第一个同事。那时我即将毕业,好歹过了几道关口,挺到来公司参加最后面试。第一个见我的部门主管就是托勒老头儿。秘书把我引进一间空大的办公室:一排棕色木书架,上面不列一书;一张棕色大办公桌,桌上不见一纸一笔,只有一台老式绿玻璃罩书写灯;极简主义的样子,极简到让我觉得走进去一个人会无端增加多余线条。而我一抬头,深棕色板块间,端坐着一位方脸先生,脸也是极简单的线条,竖的鼻梁,横的眼睛,正沉沉打量我。那眼光就像是一杆秤,秤钩子一下扎进我的后衣领,把我半空提起。我顿觉心慌。坐下,十指交错握起。他问我一堆问题,比如喜欢什么,我说,工作。那时常听说华尔街人如何要钱不要命,一天干二十五小时等等。他又问喜欢什么样的老板,我说,以公司为家的那种。我以为这种“拚命精神”可以打动华尔街守门人。他不置可否听着,若有所思点点头。最后他问我学过统计吗?举一个运用统计的简单例子。我说投掷硬币,第一次面朝上可能性是一半,第二次是一半的一半;第三次就是一半一半的一半。机会越来越小,以等比级数递减,所以不能多投。他嗬嗬笑起来。我发现他笑起来时是个可爱可近的人。面试之后回家,我拿一枚二十五分硬币在地板上当啷啷当啷啷投了无数次,占我能否拿到这份工作。硬币表明,机会越来越缥缈,就如同托勒先生不置可否的点头。幸运的是面试我的八个老板里有一个“以公司为家”的家伙,最终是他把我认领了去。这么多年,虽然我从来没有直接在托勒老头儿手下干过,但时常跟他部门打交道,久而久之,他便成了我的半个长辈,有事便会请求他指教;我还在音乐会上碰见过他几回,渐渐发现原来他还作曲写乐评作诗……灰色西装背后原来藏着一条比灰色丰富得多的灵魂。

石巷上空燃起了一片彤云,没有风,云不走,暮春初夏的黄昏一动不动浮在西边,像个幽灵,把下面的一切仔细看在眼里。教堂钟声从不同的街角响起,高楼缝隙间一时漾过微弱的金属余音,当……蝙蝠惊起,擦过云与天的边缘。如此落寞的黄昏之下竟有那么浩大的喧闹。喧闹如涨潮的水,汹涌地卷进石巷,淹没了所有的倦怠。

好几天不见人影的小阿诺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我们叫他小阿诺,是因为他一家祖孙三代合用同一个姓名,于是祖父被称作“老阿诺”,父亲便成了“大阿诺”,他理所当然被叫作“小阿诺”了。对外人来说这大中小三个都用同一个名字,造成诸多不便。这么干不知是这家人懒惰,还是表示要承父业,像俗语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们都认识他们家那位大阿诺,也在公司供职,和托勒老头儿交情不错。小阿诺一毕业,大阿诺就把他托给了托勒老头儿管教。小阿诺穿了一件绿色老头衫,肌肉发达精力旺盛,把老头衫撑得快要脱线的样子。

小阿诺喜欢危言耸听。据他说这是“市场战略”,可以一开口就把所有耳朵都占领下来,在闭嘴之前把鬼点子统统兜售出去。他刚从法庭上下来,迫不及待要抖落出来镇住所有的耳朵。他大概早把法庭上的宣誓忘得干净,对他来说,对上帝宣誓与跟魔鬼许诺没有什么差别,也属于“市场战略”。他陪审的好像是一起杀人案,为了财产。不过还没等他说几句,就被打断,因为人并没被杀死。大家又提起了另一综荒唐案子。据说因为美国银行服务懈怠,芝加哥有个家伙恶告那家倒霉蛋银行,要求索赔一笔大到全世界白干一年都赔给他还欠他几千万兆美元的巨额。状子居然告到了曼哈顿的联邦法庭,还居然有人接手案子,那人竟是判马多夫一百五十年监禁的华裔法官陈卓光。小阿诺嗤之以鼻,“Fuck!这种鸟官司也上得了法庭。浪费时间。托勒呢?”他环顾左右,迅速调整了“市场战略”,“托勒呢?还在办公室?其实他早就干厌了。听我老子说他以前做衍生,胆子大看得准动作快。老头子还以为他会教我一手。可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讲?怎么讲?”大家终于又一次竖起耳朵,等待揭开地雷秘密。“呃,孩子,大都会歌剧八点开演,错过时间,呃,可就浪费了,对不对?”小阿诺学着托勒老头儿的腔调。

“浪费?这年头谁还坐在歌剧院里呀,台柱女高音男低音都跑去唱摇滚了。坐在大都会歌剧院岂不浪费!坐在你的陪审席上更加浪费!”保罗抢白他一句,“活着就是浪费!”

“为浪费干杯!”有人起哄。于是第二轮黑啤又一下子起哄着“浪费”进了肚里。这回我们扯下领带西装,挽起袖管,七嘴八舌,要来了蛮人食物,炸薯条,洋葱圈,玉米片,汉堡包,还有至少半个养鸡场的火红辣鸡翅,没有刀叉,都像印度人一样,手抓。他们对年轻女侍大声嚷嚷:“上威士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鬼最知道如何唤醒藏在人心里的鬼。

保罗从伦敦来,一口细小蜡黄烂齿,如长坏了的玉米。据我的朋友某某某观察,你若想区分英国人和美国人,只要趁他们张开嘴巴,朝里面瞧一瞧牙齿就行。保罗就是一个好例证。尽管如此,他却依然以佶屈聱牙的英语表示着日落帝国的优越感,且讲得又快又轻,在巨大的嘈杂声流里,好像沉淀在河床底的碎石。他住在上城,每天头戴一顶扁钢盔骑自行车沿哈德逊河上下班,声称是响应败北英雄高尔的“绿色行动”。他在跟我们讲最近他连人带车在公司附近跌跟斗的事情。“钢盔滚到路当中,人摔在下水道口,惊魂未定,你知道我第一件事想到什么?我的玛娅和托尼。”保罗双臂抱起,歪了歪头,做了个拍宝宝的甜蜜动作,“说实话,要是大祸临头,什么老板什么工作什么什么,统统见它的鬼去吧。请相信我的话!”我猜想这被唤作玛娅和托尼的准是他不足二十磅的孩子,等孩子长到六七十磅以上的年纪,他要是再跌进下水道,不知惊魂甫定时还会不会第一就想到孩子们。他是否会给我们演示扯耳朵的动作呢?当然我明白扯耳朵也是一种幸福。这是我最近才渐渐悟出来的。比方现在我常常想起幼年时母亲把我关进储藏室的事,母亲那时年轻,扯耳朵力气挺大,杀猪般的一路扯进去。我去看望年届八旬的老父老母,讲起小时候那些事情,他们几乎记不起来,而我却一直没忘。那也算是一种生动的幸福了。保罗快速而局促的英国英语在我耳朵里漩涡似打起转来,我觉得有些醉意。空腹喝酒,因为中午忙得没顾上吃东西。

威士忌到来的时候,暮色跟着来了;暮色到来的时候,托勒老头儿也跟着眯眯笑着,举着双手,一路嘴里诺诺,被人群搡到我们桌边,像是被浪头冲来似的。

大家在条桌一端挤出几寸空间,让给托勒老头儿。他穿着深灰色九件套(正式说法是三件套,西服西裤马夹;但“九”字实在传神,一层又一层,笔挺又熨贴),衬衫袖口暗绣着姓名缩写“JRT”。他一看就知道是不拥有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的人,而且百分之九十九属于那种不易变节的共和党分子。他从来不谈政治不谈体育不谈影艺。谈体育他兴趣不大,谈政治周围全是敌人,谈影艺是“孩子们”的事情。所以他常常在语言里灵活运用着“呃呃”:有时相当于今天天气哈哈哈;有时表示开场前的清清嗓子;有时是放一团让人揣摩不透的烟雾,有时则是战略性的赢取时间或降低温度,以更有效地进行温吞水战争。他从送到跟前的托盘里稳稳拿起第一杯威士忌,“孩子们,非常谢谢,呃呃!”他望着我们,他有一双湖泊一样深浅莫测的蓝灰眼睛,像一道城池,而我则站在对岸隔水而望:我见到拇指长的酒杯里闪着威士忌琥珀色的光彩,我见到琥珀里晃动着托勒老头儿指甲盖般缩小的影子,和不成比例地被夸张了的鼻子和领带。“孩子们”举杯,齐声“呃呃”,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一滴松脂掉到我头上,散发着北方林子里独有的清馨而苦涩的气息。它变成琥珀的时候我还存在吗。回答是不。

以后大概再也没有人唤我们“孩子”了。而我们却已长久地习惯了托勒老头儿的叫法。你在被唤作孩子的时候,心里那种重新再做一回儿童的妄想又会像春草一样绿意盎然起来,你好像暂时获得一种做孩子的特权,可以清风白水一回,可以不负责任地把委屈、把牢骚一股脑儿推给叫你孩子的那个人,恨不得把你头上的天也由他去顶着,自己则像一只猫,在狗蹿不到的高处坐着。不知是我们还没有做够儿童,还是做成人做累做怕了呢?

托勒老头儿喜欢把什么人都称做“孩子”。“呃呃,孩子,耐心着点儿。”他跟黑人秘书说。那位秘书块头巨大,她走进电梯,电梯会格登往下沉一沉。在我看来她至少是个祖母级别的妇女。这“孩子”便耐心地把托勒老头儿的文件一一打印出来,装进公司内部快递信封,分发给其他的“孩子们”。然后我们会接到托勒老头儿的简短电话:“孩子,一会儿有你一封信。读完后请到我办公室坐一坐。”

我们大家都知道尽管托勒老头儿左一个孩子右一个孩子,其实他没有孩子。他妻子曾是纽约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从小仙女跳到老巫婆,最后退休。托勒老头儿开玩笑说,“她把女人的所有角色都演过了,呃,最后她决定回家演自己。”我有一回在路上见过他们,那位妻子有着水草那样袅娜的背影,而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想她演自己大概也只能从自己的后半场开始。难怪托勒老头儿会不断念叨去歌剧院错过了开场时间的尴尬和遗憾。

夜晚八点,大家要第五轮威士忌的时候,布卢姆先生正坐在炮台附近海滩上,望着一名美妙少女,神情迷醉,意识流联翩。

布卢姆先生用那截木棍轻轻地搅和脚下的厚沙。为她写下一句话吧。兴许能留下来。写什么呢?“我”。

明天早晨就会有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人把它踏平。白费力。会被浪冲掉……布卢姆先生用靴子慢慢地把字涂掉了。沙子这玩意儿毫无用处,什么也不生长,一切都会消失。

喝了哪怕一滴酒就会变成猪肝的小阿诺,居然喝了两大杯黑啤和五小盏威士忌,他血管里燃烧着酒精,暴露在老头衫外的脖子手臂密密麻麻泛出许多小红斑点,就像颗爆炸前的地雷。他以斗牛士的眼神盯着桌上没收走的空杯,托勒老头儿摇摇两根指头,表示适可而止。我身边的印度人库玛一刻不断啃辣鸡翅,面前垒起一堆鸡骨。他不是声称吃素的吗?我印象里印度人大多吃素,他们国家的牛肉猪肉去了哪里?和计算机程序员们一起都进口到美国来了?这温驯的南方印度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哎想喝就喝呀。在我家乡,人一过四十岁,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托勒老头儿嗬嗬笑起来,“为什么?孩子,你家乡在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四十要准备轮回了。我家乡?离开太阳神庙不远。”即将进入轮回阶段的库玛说道。小阿诺指指他跟前说,“库玛,上帝饶恕你。下世投胎别乱来啊。”老天在上,这些至今搞不清上帝是谁的人,都投胎做一棵树去吧。

“慢着。发达国家的人可以等到七八十。你们没看到最近的卫生改革法案,政府在医疗卫生上投了多少钱?就是不让人轮回得太快……”说话人突然刹住了口,可能意识到话题的不妥。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我发现邻桌的人已经零星。灯光晦暗,从半开的酒吧木格子门里汩汩淌出,流在台硌路上,把铺地的卵石摩挲得温润如玉;石巷的夜,像退潮的河,变得柔和,柔和如唱机里转出来的一首走了调子的老歌。便有了些感伤情调,可供怀旧者写诗。

“托勒先生,以后怎么打算?”保罗礼貌地问。他的所谓问题只不过想传达背后藏着的英国式拐弯抹角的暗示:时候不早了。是啊,他心里那一对活宝玛娅和托尼,正翘首等着他呢。算你走运!可你能保证一辈子被这样等待吗?或迟或早,等待会日渐寥落,宴席也终将散去。呃,孩子。不过我还是马上在心里为他不是问题的问题找到了一串答案:种花养狗,打高尔夫,参与慈善事业,周游列国……听上去都是些在精彩世界边缘不痛不痒打擦边球的事情。难怪我的朋友某某某扬言,即便不拉屎,也定要占着茅坑不让。这是有其道理的。

小阿诺往灯光里打了个响指,“最后一轮。”信用卡财大气粗地划出一道黑光。

平素言语不多的托勒老头儿显然挺高兴,零零碎碎地讲着话。他说今天一整天的工作效率是几十年来最高的。他处理了十几箱文档信件,秘书的切碎机嗡嗡响了一个下午。现代科技很方便,电脑里上万条信件,一个键钮,还来不及你后悔,就都删除掉了,呃呃,干干净净。我第一次听他称赞现代科技,不过是称赞现代科技的毁灭力量。他还说花了两小时打告别电话。他提到把觉得有用的几本书都留在秘书的架子上了,我们可以随便去拿。他说时间过得很快,不能想像……他告诉我们在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他就一直想要是没有经济顾虑,呃,就歇手不干。想着想着,就这么忙碌地过了几十年,好像什么事情都还来不及做,连早晨咖啡都还没喝够报纸还没翻完,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整个晚上,好像大家都在等待一个故事的最终水落石出。我希望听到类似好莱坞电影《华尔街》里交易者生涯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常春藤大学毕业生踏进华尔街,不吃不睡刻苦耐劳,而且手长脚勤耳听八方,终于登上青云──按照纽约人标准──他从自己公寓到林肯中心只要悠闲地散步五分钟;周末只能在康乃狄克乡间住宅找到他;在那别墅宽敞明亮的玻璃屋里,他和诸多绿叶植物一起进行着光合作用;他听音乐会的座位是设有总谱的专座;听说他还收藏着几件名乐器……十多年之内他从一个学徒升为资深副总裁;在他如日中天的1988年,也就是“黑色星期一”之后的一年,他突然拱手让出交易宝座,掉转船头,躲进避风港,做些风险管理二线项目(第一团疑问);他在以后二十多年时间里安于盘踞在资深副总裁职位上,不进不退,像一名戴帽分子(第二团疑问);他为什么不另谋高就(第三团疑问);他为什么从不提起他的“当年”(第四团疑问)?我认为只有阅历非凡的人才能练就如此的不动声色。这么些年来,我们何止只打了他八杆子,八十杆子还不止,但还是都没打出什么重大线索来。这大概应验了所谓“满满一瓶子水”理论,据说它横竖是不会发出声音来的,除非将它打碎。

最后一轮威士忌托了上来,却是潦草地斟在水杯里。女侍抱歉说,威士忌小杯盏都用完了。所有这一切都暗示着曲终人散的不可避免。几十条手臂稀里哗啦伸向酒杯。“为托勒先生!”

只有托勒老头儿没去碰那最后一只酒杯。他踌躇了一下,伸手从九件套上装内兜里摸出一枚旧币,扣在桦木桌面上,叭哒,声音倒是圆润清亮。他说:“这枚钱币,是我的‘护身符。这么多年来一直放在办公桌抽屉里。这就是我想送给你们的话。它总是提醒我,世上没有奇迹,只有机会。就这么简单。”他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旧币,一旋,动作之迅捷灵敏,与他惯常的老派慢吞吞不甚相称。那钱币就在他指间滴溜溜打起转来,歪歪扭扭走出一条弧线,最后当啷一声倒在小阿诺跟前。是头还是尾?大家马上以赌徒的热切哄地凑上去看:那是一枚双鹰币,正面自由女神手持橄榄枝,背面两头雄鹰展翅翱翔。被摩挲得暗旧,色泽温和;掂在指上,沉甸甸的,还能感觉托勒老头儿的余温。后来保罗在网页上经过大量考证搜索,报告说这枚钱币重一盎司,含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对金子怀有宗教般狂热的印度人库玛问道,啊……是纯的……吗?“吗”字拖着极长的尾音,长到足以读完一部印度历史。我们没有问小阿诺,他打算用来占凶吉呢,还是以投资者的深谋远虑等它下出小金蛋——假设它是金的。

夜晚十一点,我们离开了尤利西斯。还没有走出石巷,我们投在台硌路上纷沓的影子突然被黑暗一口吞了去。黑暗顿时把虚无放大了,吞没了一切。此时布卢姆先生也差不多结束了他一天的游历,一路往家走,一路问了自己二百九十个问题。其中第二百五十七个问题如下:

布卢姆先生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一桩桩历数在完整的一天中未能完成的哪些事情?一时的失败,没能拿到续订广告的契约,没能从克南食品店里买些茶叶,没能搞清楚希腊女神后身有无直肠口,没能弄到一张帕默夫人在欢乐剧场公演《丽亚》的门票……

一枚旧币从一只口袋放进了另一只口袋。一个永远不会水落石出的故事和石巷被夜色松松打了个包裹,扔在华尔街林立的高楼背后。这天,布卢姆先生终于解开了三十年的隐谜。谜底是:烛火灭时,摩西就在黑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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