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没回来的那个早上吗?”父亲道。
是的,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即使我被揍成脑震荡,或是患上早老性痴呆,那个早上都将是留在我脑中最后的记忆之一——我确定!
那天早上,我就像往常一样,把闹钟摁掉,用被子蒙上脑袋,用来抵御足以穿透我眼皮的阳光,回味着适才被打断的梦境,准备赖最后十分钟的床,等待父亲把我的被子掀掉,用揪头发或是拎胳膊的方式迫使我离开床铺——那是我一天的开始,如果那一天我没和同学打架的话,那也将是我一天中最糟的时刻。
但是那天,我足足多睡了一个小时。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父亲要比平常早出门,这种日子没什么规律,有时是月初,有时是月末,有时干脆是休息日——如果有幸不是休息日,我就会容忍自己多睡会儿,翘掉早自习和早操,有时干脆连第一节课也不去上。即便我在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也从来没有人多说什么。在同学们眼里,我就是那种想翘课就翘课的学生,而老师们则在一年前一下子变得通情达理了起来——我猜,当某些不幸的事发生在你的身上时,你同时也被赋予了某种特权,比如,公司会给你一次你盼望已久的升职作为你刚死了老婆的慰问,没有人会跟你抢那个升职机会,于是父亲从他呆了八年的小办公室中搬出来,搬到了位于转角的大办公室,天气好的时候,在下午四点前那间大办公室中都会洒满阳光,其他的,无非是名字前面的头衔更威风了一点,每个月卡上的数字也会更多一点,那又怎样?他的钱已经够多的了。而我得到的补偿就比他有价值得多,在我这个年纪如果忽然死了妈妈,那在学校里简直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像在游戏中用作弊器开启了无敌模式,翘几节课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是的,我母亲一年前不幸成为了那起震惊全国的连环劫杀案的受害人——与她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其他五个女人,她们被乙醚迷晕,然后被钝器打碎了后脑勺,劫匪抢走她们的首饰、戒指、名牌包袋、手机,一切值钱的东西,如果戒指难以取下来,匪徒会用刀把她的无名指砍下来,母亲的尸体被发现时就缺了左手无名指……警察花了六个月才抓住那个凶手,但那些东西却一样都没能找回来。虽然提起这案子是我家的禁忌,关于母亲的死因,父亲从未对我说过一个字,但我能在网上搜到所有我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事——当那些网站提到母亲时,他们用了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很小,照片里她看起来很年轻、很漂亮,应该是结婚之前拍的,和那个动辄和父亲吵架,以及把我骂作世界上最没用的废物的母亲有些不太像——没办法,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就把电脑中所有母亲的照片都删除了,家里所有印出来有母亲的照片也都被锁了起来,搞得我想看母亲照片的时候,只能去看那些冷酷的罪案报道。
母亲遇害后一个礼拜,我就学会了利用这件事让自己活得更自由——我知道这些念头很邪恶,所以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如果我永远把这件心事闷在心里,我一定会被逼疯的,好在我最终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那是个比梁朝伟的树洞更让人安心的角色——我会用自己的手机拨打母亲的手机号码,她的手机有语音信箱服务,关机的时候,来电会直接转到语音信箱,我拨通号码,一秒钟后,电话中会传来母亲的声音:“喂,我是许婷,我现在暂时不能接听你的电话,有事请留言。”然后,她会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去说那些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肮脏的秘密——你从来没爱过我,对吧,你也不爱父亲,你只是爱他的钱,你计划着等爷爷死掉,他继承到那笔家族遗产就跟他离婚,不是吗,你这贱妇,没想到爷爷会比你更长命吧……她只是在听筒那边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脾气比她死之前好了很多。
父亲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我猜他并不知道母亲语音信箱的密码,不然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而不是不动声色地付清每个月从电话公司寄来的账单,让母亲的手机号码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他不应该那么做的。
我最后一次拨那个电话号码,是在那个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早上的前一晚。拨通后一秒钟,听筒里传来响铃的提示音——竟然拨得通!我应该立即把电话挂掉的——如果我当时就把电话挂掉,会不会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呢?天知道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当铃声响到第七声的时候,电话忽然被接了起来,听筒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那些早在我脑中翻滚了好几遍的恶毒词句,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吓坏了!对方仍在试图与我搭上话:“喂,说话,喂?”我这才挂断了电话,定了定神,决定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叫我起床。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桌上放着冷透了的牛奶和煎鸡蛋,还有两片烤过的面包,蛋黄被煎得熟透,和橡皮差不多难吃——父亲总喜欢在睡前给我做早餐,然后留到第二天一早吃,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难吃的早餐。而他自己从不在家吃早餐,他公司的餐饮区全天候提供各式饮料和甜点,还有两台一万多块的高级意式咖啡机能在十五秒内给你冲一杯“拿铁”。我看了一眼冰箱上,他没有留纸条给我——桌上也没有,也没发短信给我。很好,这意味着他没什么事要关照我去做,放学时不用顺道买菜、不用买水果,也不用去超市买牛奶和面包,我可以玩得晚一些再回来。
我在游戏机房一直呆到六点半,然后去酒吧花掉身上剩下的钱,总之就是那些“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地方。没关系,我对于自己的身材容貌有十足的自信,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让我满意的东西,只要换下校服,把头发披下来,在嘴唇上擦点口红,就没人会来查我是不是年满十八周岁——当然,最重要的诀窍是,别带书包,把它留在学校的台板里,这不用我教你了吧。离开酒吧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八点半——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呆下去,反正一直都会有人请我喝酒,但再多喝两三杯,我可能就会糊里糊涂地跑到某个快捷酒店钟点房的床上或是某人的汽车后座上去了,况且我饿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啤酒或是伏特加加橙汁,而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半小时后,当我拧开防盗门的门锁时,已经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感觉自己能够一个人吃下一整个肯德基全家桶。
“爸,我回来了!”
但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冷的也没有,也没人从里屋满脸怒容地冲出来质问我放学后去哪里了,没人回应我。油腻的空盘子和留着奶渍的玻璃杯还放在厅里的餐桌上——这意味着父亲没回来过。
家里没人。
我从口袋里摸出已被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一条短信,但不是从父亲的手机发来的,是10086提醒我下周一是扣款日,而我的预付费账户余额不足。我拨了父亲的手机,转到了语音信箱。
搞什么?
我打电话叫了麦当劳的外卖,用零钱罐中存下的零钱付了钱,当我从零钱罐中数出三十八个一块钱硬币的时候,我看得出送外卖的家伙认为我是故意耍他,他数钱数得很慢,脸色看上去有些危险。我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悄悄地用手机打家里的电话,铃响后,我接起来,然后假装屋里有人的样子,对着里屋大声喊道:“爸,找你的,你在里面接吧!”
送外卖的终于离开了。
锁上门之后,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胆小——平常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是班上最凶狠的女生,没人敢惹我,我可以放学后独自一人在娱乐场所游荡几个小时,但却被一个麦当劳外卖员吓了个半死——大概是我太饿的缘故,我自我安慰。当我吃完整份套餐,时间已经是九点半。我又打了次父亲的手机,依然不通,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直到十二点半,我退出网络游戏,关掉电脑,才意识到父亲今晚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我依然一路睡到八点,不同的是,桌上不再有冷透的早饭。我将脏杯子和碟子扔进碗池里,然后从冰箱里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我没找到面包,似乎昨天早上我吃掉的是家里的最后两片面包。我又打了次电话,还是老样子,语音信箱。我匆匆搭上去学校的公车,决定暂时不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天,在吃完牛肉拉面之后,零钱罐已经空了,我兜里还剩最后四块钱,我需要留着它们乘车。我乘电梯到地下车库,走遍了车库的每一个角落,父亲的奔驰车不在那里,当重新回到电梯里,按下我家所在的那个楼层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肚子里牛肉拉面的存在。
回到家,我拨通了爷爷家的电话。爷爷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很意外——我总是嫌他唠叨,管这管那,我几乎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已经好几年了。我问爸爸在他那里吗,他好像没听懂我的问题——“爷爷,这两天爸爸去过你那边吗?”我又问了一遍。
“没有啊。”
“那他跟你说过他去哪儿了吗?”
“没有,他没说起过,怎么了?”
恐惧在那一刻充盈我的胸臆,我觉得我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我一直避免去想那个最坏的答案,但现在再没有什么其他解释能暂时遮蔽它,或让我从它面前逃开——我禁不住哭出声来,一开始是啜泣,然后泣不成声,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在电话那头的爷爷开始紧张起来,不断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问到第四遍,我才能勉强收住哭声,告诉他,父亲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爷爷说他马上过来。
当天晚上,我们去报了警——虽然我预感到警察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将这当作失踪案调查,但这根本不是失踪。
三天后,爷爷带着我再次去警察局打听消息,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官说,他们已经做了必要的调查,父亲自从六天前就没有去上班,他没有请假,他的同事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独子,除了爷爷,他也没有更多的亲戚来往;他的手机已经关机,所以无法定位,他们已经通知交警那边留意他的车牌号,但暂时也还没有消息——“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现在我们也只有等消息。”他最后是这样说的。
我曾看过一个探索发现频道的关于失踪人口的纪录片,我还记得里面说,在失踪后头七十二个小时的“黄金营救期”过去之后,警局关注这个案子的人手就会减少一半,九十六小时之后人还没找到,案子就会变成悬案——那些调查资料不再出现在警探的案头上,而是被装进一个纸盒子,写上失踪者的名字,被送进档案室成为无数未被侦破的案件中的一个,尘封进故纸堆中。那片子里还说,每年超过百万名的失踪人口中,大概只有三四千名是真的“失踪”了,被挟持,被谋害,或出了意外——而绝大多数都是离家出走。这些离家出走的人中的大部分不会失踪很久——他们的行踪要么很容易被查明,要么就是在一周之内就会自己回家。
一周的时间已经到了,父亲仍没有回来,并且没人能找到他,警察也不行。通常这种没有自己回家,又没人能找到他们的失踪者,九成九都永远不会再出现——在美国是这样,我想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想起那个奇怪的电话——妈妈的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现在仅凭回忆,我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妈妈的声音——我是不信这世界上有鬼魂存在的,但即便是她还魂,也只是第二差的情况而已。最糟糕的情况是,那个电话与他的消失毫无关系,他只是受够我这个女儿了,妈妈已经不在,这家里已经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我这才想起来,我并没有将有人接听了我死去母亲的手机这件事告诉警察,不过无所谓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相信这世上有鬼的那种人。
爷爷开始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于是我暂时可以不用担心没钱吃饭了。
我不再逃课,甚至连早自习都按时去上——这个月,我已经翘掉了太多的课时,我不知道班主任容忍的底线在哪里,但我不想让事情糟到班主任需要叫我的家长去学校谈谈的地步。那样的话,我父亲失踪的事就会在班级里传开,如果让那些和我不对付的家伙知道了我家只有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作靠山,我可能会有很多麻烦。
但不知怎么地,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大概是爷爷多此一举地送了些值钱的礼物给班主任,又或者那个中年女人对我近期的“行为改善”有了错误的期待,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总之,她几乎付出了全部的热情来试图改变我“后进”的成绩,其中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让学习委员来我家为我辅导功课,她大概以为我会感激她这么安排。
学习委员苏星华是那种典型的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他的爸爸赚不到一年七位数的年薪,也没有什么家族遗产,他父母都需要去上班,他则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来上学,也用不起最新款的手机——所以他的生活还没有像我一样被毁掉。
班级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女生都迷恋他——当然不包括我——不仅仅因为他漂亮的成绩单。他比我高一点儿,差不多有一米八吧,在班级篮球队中打大前锋,他的投篮姿势就像格兰特·希尔一样标准——当然,他的人也和格兰特·希尔差不多脆弱。
他一共来了两次,每次都受到了爷爷的热情款待,而我也不得不每次多花两个多小时来温习功课。他第二次来我家帮我补习之后的那个礼拜一,我进教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一个大号的铁皮铅笔盒,把他漂亮的鼻梁骨敲进了他的脑袋里面——自从他来过我家后,我母亲被杀、父亲失踪的消息就开始传遍校园,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被停学一周,记大过——我对教导主任陈述我揍他的理由时,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在这个关键时刻,我挤出几滴眼泪,于是他把那张勒令退学的表格塞回了抽屉,另抽了一张记大过的检查表出来摊在我面前。而苏星华就惨得多了,他足足请了一个月的假去整形医生那里修补他的鼻子。在那一个月里,班级里大多数的女孩大概都想杀了我,还包括一些男生,如果眼神能够杀人,我大概已经死了一万次了——好吧,看来他比我估计的更受欢迎。
但最终,没人真的敢对我下手——每个人能够承受的代价是不一样的,正如每个人人生的糟糕程度各不相同,在这方面,我比他们要略占优势。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苏星华的父母带着他敲开了我家的房门——大概用“砸”这个字眼会更合适。从踏进我家房门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母亲就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对着我大声尖叫,爷爷显得不知所措,因为看起来道歉不会有任何用处,而我,那些尖利的辱骂我当作耳旁风,只觉得苏星华鼻子上包着一块巨大纱布的样子很滑稽,我几乎要被逗笑了。
她骂我是没家教的小贱人——这点她倒是说对了。
是,我的确没家教,因为我妈妈被抢劫犯杀了,爸爸抛弃我失踪了,而你的儿子把这事到处说给人听——你觉得你们的家教很棒吗?你少在这儿撒泼,有种就动手帮你儿子报仇啊!我凶狠地回击。
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而她丈夫向前踏了一步,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动手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我敢打赌揍人大概是他上辈子才干过的事。
“妈妈!”苏星华大叫——一个我陌生的词——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不知是因为牵动了伤口,还是因为他的母亲让他难堪了。
“你们先回家,这件事我来解决,我要和宋依文单独谈谈。”他说。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不行!”他爸爸大声表示反对,而我说:“我们俩有什么可谈的?”
“是很重要的事,关于你父母的事!”他紧张而坚定地望着我,那种表情真让人受不了。
“好吧,来我房间。”
他的母亲死死拽住儿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儿子挣脱她的手,小声地安抚她,终于她不再坚持。我望着这一切,感觉很不自在——那种感觉是嫉妒吗?
在他跟我走进里屋前,我听见爷爷终于有机会向那对夫妇道歉:“对不起,这都是我家文文的错,你们儿子的医药费、营养费、其他一切损失我都一定会赔偿的!也希望你们能体谅一下我们的苦衷,文文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她脾气变得很坏,我一个老人,真的……”看上去我不用担心他们两个会欺负一个老人,正如他们也不用担心我会再次伤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一样。
“究竟什么事?”我把房门关上,单刀直入地问。
“你爸爸妈妈的事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说。
“放屁!不是你是谁,只有你来过我家!”我回应。
“你家的事是王萧传出去的,他爸妈都是警察。”他解释。
我呆住了。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其他同学那里打听。”
不,没必要去打听,也没人会理我——我知道那是真的,是我搞错了。
这回轮到我不知所措了。
我们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除了说“对不起”,还能干什么。
“对不起,我真的……”
他沉默着——我不指望一句道歉他就能原谅我。
“你想喝可乐吗?”——这句真的傻得要命!
他摇摇头。
也不知哪里来的念头,我忽然靠近他,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吻他的嘴唇。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他双唇紧闭,紧张得要命,双手举在空中,不知是该把我推开还是抱住我的腰——直到我弄疼他的鼻子,他发出一声不愉快的闷哼。
我推开他,道:“听着,这是我第一次亲男孩子,我们扯平了,好吗?”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客厅,将那个呆若木鸡的男生丢在身后。
自从苏星华成为我的男朋友后,我身边的杀气更盛了。他的鼻子没有以前那样完美了,但我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受伤的鼻子一扫他身上的那点娘娘腔的气质,或许我应该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再留道疤什么的。
十年后的某天,当苏星河和我正在商量在哪一间酒店举办婚礼时,我们被连续不断的门铃声打断,于是我只好暂时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宴会厅的世界中出来,跑去开门。
“是宋依文小姐吗?我是你父亲宋子善的代理律师。”
“你父亲想见你一面。”他说——这简直就像是电影中的情节,镜头越过他的肩膀,出现在画面中的是我错愕的脸。
“他想见我,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来不了,只能由你去见他,见到他你就明白了。”那个西装革履自称律师的家伙,递给我一张名片,“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想好了就联系我。”
他消失在电梯里,我关上房门,转过身,倚在门上——刚才的对话就好像发生在异次元空间,而不是真实地发生在我家门口。
“亲爱的,谁啊?”苏星华从卧室走出来。
我失神地望着她,许久才能将目光聚焦。
他跑过来,捏住我的双臂,问道:“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
“我父亲有消息了。”
父亲派一个代理律师来见我,那意味着,他要么在蹲大牢,要么躺在某个医院的加护病房里,正努力把空气吸进肺里,让自己不至于停止呼吸。但事实证明,我把他的状况还是估计得太乐观了。
他的确在特殊加护病房里——“特殊加护”的意思是,有四个狱警在他的病房门口二十四小时轮班执勤,他的左手和左脚都被拷在病床的铁架子上。
那手铐要卡到最紧一格,才能勉强扣住他的手腕,而脚镣则像是随时会从脚踝上脱落的样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确认躺在床上的那个骷髅一样的人是我父亲,要把他形销骨立的样子,和罩在骨头上松垮垮、充满褶皱的皮肤,与原先那个皮肤和骨头之间充盈着健壮肌肉的形象对应起来,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胆管癌末期。”医生道。
我点点头,手开始颤抖,仿佛我才是那个得胆管癌的人——苏星华握着我手的手掌力道又加了一分。
“能让我们单独呆会儿吗?”
医生点点头,道:“给你们二十分钟。”
我凑近病床,用控制器把病床的上半部分抬高,他看起来气色比刚才好了一点,死神好像暂时还了一点生命给他——我不知道是因为坐起来,还是因为看到我的缘故。
“你来啦。”他说。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有点想去握住他的手,但忍住了。他举起手,想摸摸我的头发,我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还记得我没回来的那个早上吗?”父亲道。
我又点点头。
“他们把我抓走了,前一天晚上,你睡下以后,他们打电话把我骗到办公室,然后把我抓走了。”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的,我已经太久没有和父亲说话了——眼前这个人给我的感觉简直比路人更陌生。
“我没告诉你,也没通知你爷爷,我没和任何人说,我不希望你在学校里被人说是罪犯的孩子,我也不想你来监狱里看我。”
“哼,一个坐牢的爸爸,和一个抛弃女儿失踪的爸爸,有多大区别呢?或许前者还让人好受些——有爸爸总比没爸爸好。”
“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了……”他的声音开始虚弱了起来。
我没理他。
“我快要死了。”
“爷爷两年前去世了,我把他和奶奶葬在了一起。”
他点点头,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吗?”
“为什么?”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苏星华,苏星华放开我的手,小声道:“我出去一下。”我拉住他,道:“你别走。”然后对父亲道:“你要说什么,当着他的面说,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
“你男朋友?”
“未婚夫。”我举起左手,给他看无名指上的钻戒,“我们下个月结婚。”
“抱歉,看来我是没办法撑到你们婚礼那一天了。”
“告诉我为什么?!”我尖声吼叫,这种压抑的悲伤与愤怒,假装的冷漠与彬彬有礼,我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
“他们说我杀了你妈妈。”父亲说。
我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一直打电话给你妈妈,那天,我想再试试看能不能破解她手机的密码,但是被什么重要的事给打断了,我也忘了是什么事了——结果手机就忘在了桌上,也忘了关。而你晚上恰巧打了那个电话,又恰巧被在公司加班的秘书发现,她认出那是你妈妈的手机,于是报了警,警察在我的保险箱里还搜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你胡说,你失踪后第三天我去报过警,警察去你公司询问过你的同事,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是说我的秘书吗?大概是那些抓我的警察关照她,在我的罪名坐实前,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任何事,也可能她那天请假,又或者干脆就辞职了。”
“真的是你干的?”我盯着眼前这个生命已经看得到终点线的男人,“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见我吗?在死前告诉我是你杀了妈妈?”
他看上去很纠结的样子,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很快我就发现,那是他已经无法忍耐这副残躯所带给他痛苦的表情。他的身体忽然佝偻了起来,开始颤抖,他牙关紧咬,面容挤作一团,看上去正忍受着剧烈的痛苦,生命体征监测仪开始发出尖利的警报声。我上去握住他的右手,却不知该怎么办好,是苏星华帮我按了求救按钮。几秒钟后,医生和护士冲进来。
“三十毫克罂粟碱,快!”医生命令道,然后他转向我和苏星华,“请你们出去,我们要帮他止痛。”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护士拿着针管接近他,但被他踢开,止痛剂掉在地上,护士发出一声惊呼,门外的两名警察闻声也冲了进来。
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是我杀的,我杀了你妈妈!”然后,他抓着我的手被掰开,两名警察将他的四肢紧紧按在床上,医生将那支掉在地上的罂粟碱推入了他的静脉中,几秒钟后,他不再挣扎,全身都松弛了下来,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刚才死神还给他的一点点生命力此刻已经尽数缴了回去。
医生看了一眼尚处于惊恐之中的我,道:“能和你谈谈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最大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然后点点头。
我和苏星华一起跟着他往外走,走出病房外,他忽然转过身,指着苏星华道:“你留在这儿,我有些事需要和你妻子单独谈,你不适合听。”
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把双手合拢,抿起双唇,似乎是在考虑怎么开口才好。半晌,他终于道:“你有过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而导致伤害别人的事情发生过吗?”
“有过。”我回答,“那种事不是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吗?你没有吗?”
他笑笑,道:“你会说自己是一个冷酷的人吗?比平常人更缺少同情心?”
我皱起眉头:“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他打开左手边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那看上去像是个病历,封面上贴着我父亲的一寸照片。
“这是什么?”我问。
“我们曾在你父亲身上尝试一种新的疗法,从美国引进的,非常昂贵,但你父亲很有钱!这是一种根据基因图谱诊断,然后进行个性化给药的治疗癌症的方法——你手上拿的这份,就是你父亲的基因图谱。”
我抬起头,眉头拧得愈发深:“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七页,那张表。”他道,“看到了吗?”
“是的。”
“有一行叫做MAOA,找到吗?”
“嗯,它后面的注释是-L,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父亲带有‘暴力基因。”
“什么?”
“MAOA-L的意思是MAOA基因的低表现型,具有这种基因的人,比普通人更易冲动,具有更强的攻击型,并且更少同情心,更加冷血……”
“你是说……我也有?”我打断他。
“很有可能,我也只是偶然发现,我感觉我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下——可能是基因害你父亲犯下杀人罪,你自己也要小心。”
到这里来这一次,知道的所有事,统统都是我没想到的事——毫无准备,天哪,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了。现在,我觉得除了“谢谢”,我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主任医生办公室,苏星华在走廊里冲我微笑。
“你不该娶我的,我有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暴力基因,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沉下脸,道:“那个医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那天,苏星华大闹肿瘤科主任医生的办公室,砸碎了两扇玻璃窗和一台显示器,那本父亲的基因测序结果被他撕得粉碎,身高不到一米七的肿瘤科主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面对他的老拳毫无还手之力,而我连拉都拉不住他。
这绝对是噩梦般的一天。
四天后,我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请在这里签名。”
接待我的狱警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孩,是那种穿上制服就颇让男人们想入非非的类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在监狱这种地方工作。
或许她没得选——如果说那些年来我比地狱稍好一点,离正常标准还非常遥远的生活中学到了什么,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选择”绝对是其中一条。
我在表格上签名,取回我父亲的遗物——两大塑料袋的东西,以及一辆2001年款的老奔驰车。其中大部分都曾作为证据指证我父亲才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他模仿连环抢劫杀人的案犯,将案子伪装成连环抢劫杀人案中的一宗——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如果我没有打那个电话的话。
回家后,我将两大袋父亲的遗物统统倒在床上——母亲的LV包、早已过时的VERTU豪华手机、钻石耳环、珍珠项链、手表……然后,我看到了戒指,父亲与母亲的一对白金婚戒被放在同一个小塑料袋里,而那枚一克拉的订婚钻戒则另放了一个袋子。这袋东西里,最奇怪的是一个玻璃烟灰缸——它那么大、那么沉,几乎占去了袋子中所有东西的一半重量——我对它的感觉不太好,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附着在它的上面迟迟不肯离去。
另一袋东西就轻多了——几乎全是照片,父亲与母亲的合影、母亲单独的照片、母亲和我的照片、我们的全家福……所有有母亲的照片都在里面,那是自从母亲遇害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家里出现过的照片。我一张张翻着照片,忽然想起母亲的样子——完全不是网上罪案报道中所附那张照片的样子,大概是他们没能找到母亲的照片,在网上随便搜了一张同名同姓的,反正没有人会去计较——人们只会看着那些漂亮女人被杀掉的消息,比较着她们中哪个更漂亮,然后在心里稍稍惋惜一下,在猎奇的欲望被满足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谁会在意那些照片上的是不是真的就是受害者本人?
而我就这样在懵懂中过了那么多年。
随着母亲的形象渐渐清晰,那天晚上的记忆也如潮水一般涌回我的脑中——不,不是父亲被捕那天晚上,而是更早,时间还要再往前推一年。
母亲又抽了我一个耳光,她的指甲尖利无比,在我的脸上留下四道血痕。喝酒、骂我、打我、和父亲吵架,是她最擅长做的四件事——这次是因为我偷了她的香奈尔No.5香水去喷在小区里的野猫身上,我觉得用在猫身上比用在她身上要合适得多。
她用了个新词儿,骂我是“没人要的贱货”,并说“真后悔把我生下来”。她在酒吧的账单上有十几种酒,她带着满身的酒气,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然后把父亲关在了套间的门外——而我则不幸被留在了屋子里。她洗完澡,看上去正常了一点,开始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抽烟一边做面膜。
“文文,帮我把烟灰缸拿来!”
于是我拎起烟灰缸,走到她身后,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砸下去——一下、再一下,我感觉还不够,于是又补了一下。
一切都结束了。
我打开门,看着我半身浴血,手里拎着个烟灰缸的样子,父亲惊呆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走进卧室套间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母亲从来没回来过一样。父亲把死得透透的母亲裹在垃圾袋里,然后出去了很久,回来之后,他又开始收拾东西——很多东西都从家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那个晚上的,我不记得了——有些记忆回到了我的脑中,但有些记忆永远地消失了,就像照片上抱着小时候的我的那个漂亮、亲切的母亲一样消失无踪。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父亲始终都不肯联系任何亲友——他帮我脱去血衣,洗掉血污,换上柔软舒服的新衣服,他说我什么都没做,他说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我——他真的不是随口说说的。
苏星华从背后抱住我,问:“这些都是什么呀,亲爱的?”
“是我爸爸的遗物。”我回答。
然后,我禁不住掩面哭泣,一开始是啜泣,然后泣不成声,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苏星华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让我的头埋在他怀里。
亲爱的,还记得我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吗?
现在有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一直到进坟墓,以免它伤害到你。
我抓着他的双肩,直到坚硬的盾甲在我的脑中形成,紧紧包裹住那个真相。然后,我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泪水已经全留在了他的衣襟上,我脸上一丝泪痕都不再有。我用手碰了碰他受伤的鼻尖,他笑起来,道:“没事了吗?”我点点头,决意此生都不再伤害任何人。
夹在照片中的,还有一张打印纸,打印了整篇的关于MAOA-L基因表达型的内容,其中重要的内容被加粗表示出来——“2002年伦敦国王学院精神病学家苔莉·莫菲特领导的研究小组发现,MAOA-L型个体只有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虐待才会表现出反社会性问题。能否产生攻击性行为甚至犯罪,是由基因和环境共同决定的……”
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决不会让它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