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塔人在梅雨季节的现身

2013-04-29 17:59马鸣谦
上海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宅子伯父

马鸣谦

我们家是一伙窃居他人住宅的无辜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血缘来判断,我们是与房子主人毫无关系的人。

父母因为我从小病弱的缘故,把我托付给了在本地的伯父,在这座大院里,我和健康状况时好时坏的伯父同住了六年。父母不定期地从离此地不远的一个大城市来探望我。对他们来说因此而有了模糊的印象。每次他们走,桌上总留下一大堆吃食和奶粉罐头,我是喝人工制的奶粉长大的。

在哺乳期,曾雇佣一个人做奶妈,可是,我已经没有被喂养过的记忆了。

冬天总是很冷。那时侯我就躺在床上,手捂着被笼里的热水袋,在四周那些古旧家具的特殊气氛里挨过整个上午。大房子很安静,透过结了层薄薄冰凌的窗户,可以看见我们家那个草木萧条的院子。院墙外,是那座朽败的塔。

据说,那是不知哪个久远朝代的遗迹,这间老宅子以前做过寺院的护院。

伯父在酒足饭饱后,有时会向我唠叨一些有关塔与宅子的旧闻。每当这时候,眼看着日渐衰颓的老头的那副模样,心里头就不由生出强烈的厌恶。厌恶过后,又涌上了原谅一切的寂寥感。

我渴望夏天的到来,我盼望着潮湿季节一来后,整幢房子氤氲在一团水气中的梦幻状态。我谙熟多愁善感的漫长雨季的音乐,雨水声能代替我说话。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书房里一角,可以坐上一整天。

伯父在隔壁楼梯间的小房间里解手,他骑坐在那只漆木马桶上的姿态,犹如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够呛的殉难者。隔一会儿,他就会哼哼起来,然后顺理成章地叫唤起我的名字来。

叫唤声刺破了伴随着淅沥下雨声的寂静,像一个不祥之物降临到我面前。

“我来啦。”

于是跑过去替伯父拉灭了厕所的电灯。

伯父颤颤巍巍地从门洞里走了出来,他的额头满是汗珠。

尽管几次病重都让我产生过伯父将不久人世的预感,可是每次老头子都顽强地挺了过来,伯父可说是一盏将灭不灭的油灯。

可以追述的关于伯父的另一桩趣事是他七十岁上的事,那一年我刚满六岁。

下午的厨房里,做帮工的邻居阿彩正忙乎的时候,只听伯父呵呵笑着一头撞进了门。他手里抓着一个粘乎乎的东西,还将它举到足够阿彩看清楚的高度,脸上绽开着炫耀似的天真笑容。

我倚在门口,坐在竹凳上看着伯父惊人的表演。

“我在院子里捉到了一只青蛙,你看,它背上还有花纹呢。”

我钦佩地注视着高大的伯父。

阿彩一声不响地从伯父手里夺过青蛙,提拎着青蛙那支硕大的后腿,将它扔进了水池里。

伯父是梅雨间歇的时候走进院子散步的。第二天,或许是感染了地表的瘴气,又或许是淋着了雨,他就此病倒在了床上。从那天起,伯父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床榻一步。

真可怜,连坐在马桶上哼哼的时候也得紧挨着床,我反倒省去了拧掉电灯开关的活计。

以上讲述与伯父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的口吻里,确乎存在着一种背伦的不敬,这叛逆的因素与生俱来。我说过我们一家是一伙偷占他人住宅的无辜者,而自从伯父一病重,我身心感染到的惩罚似的细菌就愈益膨胀繁衍开来。只要还住在这近乎空无一人的老宅里,我的性格中就没有一天没有这孳生的种子。我憎恶这个濒死的老人,憎恶父母的不在的无情。

感谢阿彩将我领向了另一个世界。

这老宅子里出现的唯一一个女人在她心情好时就带我上街。我们合上身后紧扣着狮头门环的大铁门,丢下伯父一个人在家,心里头一阵不安的喜悦(屋里钟摆的“喀嚓”声还尾随着我呢)。被室外的光线一刺激,敏感的泪腔里注满了不知何种滋味的泪水。盛夏前的街屋檐口处,飞舞着金色的毛茸茸的飞虫。

通向菜市场的街道出口,麇集的人群像是梦中醒来似的脸色刷白,群体挤搡的景象带着人体的酸臭味在眼前变化多端。阿彩拽着我的手,另一只胳膊里挽着竹编的篮子,男人与女人们仿佛遵循着不成文的礼法,一个个绕开她从两边走过。我是一块安全的浮木。

这类消极被动的出口启动了被称作梦的神秘机器的开关,一旦打开,就再也停不下来。于是每次回家后,我都闭眼梦想起逃跑的情景来。屡屡有那么几个人在屋外走动起来,他们手里捏着彩纸,不停地对我说:看焰火去,看焰火去。每值盛夏到来,看焰火就是市镇上人们难得一见的节日。

阿彩晚上就回家睡觉去了,焰火对于我来说,是一团七彩的尚不知其所以然的亲切的火焰。这团小小的火焰温暖着我的年幼而坚硬的心。

有一段时间,阿彩又要生小孩了。我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出门的机会,我又屡屡做梦,梦里阿彩生了一大堆婴孩。在她身体周围,放射出了灵光似的奇异光彩。在梦中我急切地想要打开明天的门。

伯父落病时,将病榻移到了书房。在病情稍稍好转时,他有时会戴上老花眼镜看一会儿书。书架上已积满厚重的灰尘,比灰尘更厚重的霉味掩起鼻子还闻得到。加之伯父又把他的便桶移到了屋角,这里的气味更是糟糕。顶替阿彩做工的男佣是纸烟厂的工人,只有他,视若无睹地坐在远远的墙角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这是个不长胡须的男人,总在肚皮上套上一件皮围兜。

我犹似堕入了男性的病态的渊薮,在隔壁房间里,侧耳谛听着偶尔传来的人的各种声息,睡觉前,还得装作听话的样子跑向伯父的枕边,迎接他那臭气熏天的告慰于人似的呼噜声……

梅雨或自五月末开始,或迟到一个月,直到六月才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伯父的病情也应和着自然界的节气似的忽好忽坏。

到眼下为止,除了有一封父母打听伯父状况的回信,没有那方面的任何信息。我已安于现状,并且,仿佛得自遗传似的学会了忘却。

塔的梦影开始闯入白天的澹梦里。每天早晨醒来就能望见的塔的形态,宛若一个发酵的东西在意识里膨胀扩大起来。在一层透明的雾气中,塔的杂草丛生的建筑物猛然向我倾圯崩塌。那是无声的庞大规模的崩塌,却又水银泄地般无声无息。

我开始了最初的阅读,找来了一些带插画的书籍(伯父在病倒前教会了我一些基本识字)。但是,书本里也会出现塔的影子,况且,时下时断的梅雨更加剧了不安的想像力。那来自天庭的遥远的号令折断了我的逃避的短小箭矢,我认识了从未经历的那种“失败”。

这么说,无非是为了渲染个人恐惧的程度,对伯父的骨子里的厌恶又使我得到了另一方面的冷酷的培养。在伯父病重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怎样做这宅子的主人,对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只是一个表现极其幼稚的“佞主”。是的,我们家本来就是丧失了人格与身份的人,也许几世以前,这个家族曾有过荣耀和炫示其荣耀的资格。但那是幻影般的过去了,连伯父念叨它的时候,语气神情间也露出了自我嘲弄的意味,天知道这座房子是归谁属有的啊。

伯父,正是这个病入膏肓的伯父,某一天曾向我出示过类似房契的一张黄纸。可是脑筋糊涂的他,说不定为了一时应急,就把它当作废纸扔进了便桶也未可知呢。

我宁愿坚信院子里的两棵红石榴树的献祭,也不愿认可这古怪房子与我的任何血缘上的继承关系。而每年一俟夏末,从石榴树上敲下的石榴硬实溜圆,一点不作假地包容着它的千百颗彩色珍珠的籽实,我宁愿相信石榴树的坚贞……

与荒芜的古屋呈现了相反面貌的我家的院子,在梅雨季节里不可思议地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草叶果实们疯狂滋长,像是摆脱了世间一切恶俗难堪的咒语,一时变得蓊蓊郁郁,生机勃勃。

我的恐惧也正似坚果处于成型中。恐惧是肉实,冷酷是包裹着它的丑恶的坚壳。我的内心期待着听见果实落地的声音,“佞主”的加冕礼来临的那一天。

蓝色与黄色的艳丽的无名花朵在雨水中愈显妖艳,在草丛底下,在石榴树底下,在精心砌成的鹅卵石小径下面,滑溜溜、油腻腻的夏虫们正瞎着眼仰着头颈拚命吸取土地的浓汁。有一天,它们终将破土而出,吞噬掉人世间一切俗物。迎着绵绵细雨中的一股潮湿气流,所有的植物与动物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人使劲一提拎似的,抖落了身上的积水。连夏天的蚊虫也隔着纱窗开始嗡嗡起舞,鬼知道它们为谁而舞呢?

鬼使神差地,我在书房的书桌抽屉里翻出一本绣像话本。正当我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伯父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引开了我的视线。为了重新坐上那只漆木便桶,他不得不忍受男佣人的蛮力,我似乎听到了他那把老骨头的清脆的断裂声。

身后一阵叹息,打破了室内浑浊而稳定的气流。我知道伯父已驾临宝座。不用回头也可想像背后的景象:伯父瘫软在木桶上吟唱着,而那个机械木偶按老规矩移近了凳子不断向老头子喷吐着劣质香烟的烟雾。

“还好吧?”

“啊。”

“阿大在看书。”

“啊。”

半晌,木偶男佣颇有人情味地又问了一句。

“你觉得不舒服么?”

“啊。觉得浑身痛啊。”

我听到伯父腹腔内咕噜噜的搅动声,他病重的体内被阻滞的气体不断地刺激着我的鼻腔。翻看着的《山海经》一类的古书的册页上,赫然蹦出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魔王,他浑身披挂盔甲。我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医生明天来,他会配副好药来的。”

伯父以悠长饱含苦楚的一声回敬了男佣的多嘴。

“啊,浑身觉得痛啊。”

木偶男佣用烟厂工人的质朴安慰起了病得昏昏沉沉的伯父。

每在惊惧到来时,后脑勺一沉,我的两眼就黑了起来。那是自幼的贫血症发作了。不能动,也不能想。只有等待这失明的瞬间赶快过去。

如果说伯父的即将死亡是一种悖转的契机,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来完成这一契机呢?在宅子与外界间,永隔着两层楼高的朽剥破败的墙。于是,一切机密,一切带有罪恶意念的行事被封阻在了内部。

我正是力促伯父死亡的内部的一个反动。

没有必要怀疑一个早熟儿童的意识是否存在和可靠。我知道自己小小的身体正趋向一个临界点。在那儿,“恶”用不无快意的行为唤起了我的快乐。

阿彩一回来,就请来了镇上有名的巫医,伯父所抗拒的死亡形象一跳一跳地进入了我的视域。阿彩关上了书房门,可我踮起脚尖,还是从门洞里窥见了在伯父病室起舞作法的那个神灵。

我身体贴着门板,仿佛那个施行法术的人用什么神力将我吸附住了一般,使劲闭上眼睛,才得以脱身。躺在床板上,望着架有梁木的天花板顶,我第一次产生了同情,这份怜恤的心情与其说是针对伯父的,毋如说是反报诸己的。但正像照片须有负片才能显影,伯父床前的死亡的魔影震慑住了我。伯父真的会被那个穿着白衣头披着羽毛的人带走么?

在难得的一个晴天,伯父显得意外的安详。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顺溜,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他把我叫到床畔,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

再没有比被一个瘦弱不堪的老人弄来摸去更可怕的了。

在伯父浊黄的瞳孔中,残留着病魔随时发作的可怖痕迹。我预感到随着伯父一命呜呼,自己的生活也会涣然一变。为了我的自我解救,必须十分靠近地目睹死的全过程。

“喂。”

“什么事,阿爷?”

伯父只为呼唤我才说话的,因为在叫唤我后他就别转脸望向窗外了。

他不知所云地翕动着嘴唇,说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胡话。

屋里烧着篙艾草的香烟,暗蓝色的轻烟在室内萦回不去。不一会,就听到伯父床头一缓一急的鼻息,老人是多么地嗜睡啊。

老人又是啰嗦的,他醒来时总是眼泪汪汪的样子。为了佯装与他攀谈,我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张渐渐脱形的脸,我想起了图画书描写过的骷髅。在伯父的眼睑下,总凝结着一粒不知是眼屎还是泪痕的东西。这时,伯父变得不堪一击的可怜。

微弱的希望难道就蕴育在这张颓废的脸上?我这个年纪,还根本无法参透生死之间的变迁,似乎伯父的生命会像家宅墙外的塔身一样永远摇摇欲坠地延续下去。在这段时间里,外面的华丽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时间是太无谓的一件损耗品,而我,会因为这宅子,这垂死不死的老人而遭受窒息的厄运的。

“阿彩带了她的女儿来玩。她的名字叫五。”

我觉得五是个新鲜事物。伯父听了说不定会受点惊吓的,他历来讨厌嘈杂纷扰,讨厌外人进到宅子里来。我能听到五又细又尖的声音,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大声唱着歌。

伯父脸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又松了下来,他呆望着窗外。那副专注痴迷的模样带有家族遗留的特质。窗外,晴空里的日光将这座古塔照得白晃晃的,娇小的蔓生的野草在塔层的砖檐外随风曳动,与室内的肃穆沉静恰成一个合乎比例的映照。外面有多光明,这里就有多黯然。

伯父说不定在想:物质的生命终究要比自己的持久一些。

挂钟打了十下。上午十点,我差不多绝望了。

我几乎确信伯父的不死了。

事实上,一个人的信心(即使他再无知再稚拙到何种程度)任何时候都会被诸如天气、季节、闲言碎语和歌唱声所打击摧毁。

五的歌声叫人烦躁不安。我蹑手蹑脚走出书房,在迷宫一样的宅子里开始到处追踪,我不由得亢奋了起来。

宅子是三层楼的旧洋房建筑,内部陈设却都是老套的东西,东一堆西一堆的家什杂物填塞了大量的空间。在这里要捉到五,非得使一些计谋。

我在楼底侧厢的一间没有门板的空屋子里找了张椅子,天窗下面,摆放着一台老式平头缝纫机,阿彩大概刚做完活,线头针脚还留在了机板上。我坐近了打量起这台文雅的机械:它是那么地小巧,向下伸出的针脚却锐利地做出将要向下刺击的姿势。在钢针上,凝结着纯粹的意志性的东西,在那儿熠熠发亮。

五没有走进屋子,她的不知疲倦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又低落下去。我讨厌走老路,宁可守在原地。

很奇怪,我竟把熟睡中的伯父忘掉了。

晚饭时,我和阿彩和五对面而坐,这间临河的敞间向来作饭厅用,八仙桌高过我的肩膀,走近五时我献媚地向她微笑。

这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演习。五穿着碎白蓝布的小褂,却长有一张白净的脸,脸上那只尖翘的鼻子戏弄人似的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阿彩安排着饭食。我和五两个面前各放了一只瓷碗。

伯父在楼上歇息着吧。这会儿,可没有谁去搅扰他。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智力超常的孩子。下午有段时间,我对五失去了兴趣,于是找来了纸和笔瞎画乱写。

我下意识地进行了天真的创作:为了解救我自己,我终于惩罚了五。五的尖叫声,惹得伯父意外受惊。在屋里到处走动着妖魔的幻影:穿白衣的乱蹦乱跳的厉鬼吸去了伯父最后一点精髓。阿彩全然不知道,她在厨房里竹榻上睡得死沉沉的。这封告知父母的信真叫人头疼,因为,正像我还无法控制全局一样,写完了我就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了。我只得把纸塞进抽屉里,说不定有人会翻到它拿出来看一番的。

诅咒人要受到惩罚的。我写完那封信就病了起来,连着好几天发高烧。那几天,阿彩可忙坏了。

五在我的病房里跑进跑出,一进屋子,她就哑了似的不吭声了。她从我不知道的地方找来了希奇古怪的玩具,有时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她的几乎与我等长的身体像是全世界遗留下来的唯有的一件东西,就那么摆在木地板上。

“在她睡着的时候,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孤单呢?”我闪过了这么个含糊的念头。

生病的当口,太阳穴血管暴突,头胀得难受,连眼皮也在发热,我浑身无力。父母得到消息会赶来看望我,他们不会因为讨厌这座宅子连我也不管不顾的。

半睡不醒间,我感到有人用手曾触摸过我的额头。甚至,在我的身侧,似乎还有一个人在睡着,迷糊间想:那是我家那只整天病恹恹的猫吧。我仿佛伸手去触摸过,摸到的是一个可以一手覆罩住的无比小巧的头颅。这颗美丽而精致的头颅是我疾病中的一个幻觉。

不会是五的头吧?当时确曾那么恍惚想到过。

“像帽一样的五。”病愈后五获得了我的这个凭空而来的定义。

我已不再用严峻的目光去看这个整天尖着嗓子唱歌的小姑娘了。

这一年,南方的梅雨下了足有一个月。在梅雨季节的末梢,伯父在我刚刚能下床走动时就几次告急。我听见人走动的杂乱脚步声,除了阿彩的脚步声,还有几个陌生的,似乎整幢宅子的神经已在趋向某种紊乱。

阿彩接二连三在厨房里打碎东西,瓷器迸碎的突然声响持久地在空气中振荡余响,还有更多的东西会被碎掉,一个接一个,忠于事先设定的节奏。不可遏止的破坏终于开始了。

我对跑进屋子的五说,去看看二楼书房里的阿爷。

五旋着身子马上跑出去,回来时神色慌张地说:老爷爷鼻子里插着根橡皮管子哪。

我松出一口气。五是不知情的,在她面前,我没有尝到过恐惧甜丝丝的铁锈味。

跑出屋子,我从院子里仰望二楼书房的窗户,窗玻璃上正有一片浮云游移过来,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孩在憋不住地笑啊笑啊。空中传来不知是虫鸣还是风声的细薄的音乐,浸润了多日雨水的饱满阳光整个儿将我吸没了,近乎艳丽的天的宝蓝色浓稠欲滴。

五出现在二楼的窗户里,她被我发现了。

是怎么把五弄到那间行刑室的呢?我遗忘了这段情节。

总之,五被我带到了缝纫间,那间顶上开有老虎窗的屋子,那台缝纫机像一头小野兽正蜷伏着睡觉,银针就是它的尖利的犬牙。

五笑嘻嘻地坐在对首,我搬来了两张椅子。

往下移动旋柄,银针就自如地下降,然后猛地戳向底盘上的针孔。

我掏出口袋里的纸片,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钻出了洞眼。五还冲着我笑,她已经不再唱歌了。

五分钟后,五举着殷红的血手指哭叫着奔出了屋子。她一屁股坐在正屋的木槛档上,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尖利求救声。

我的手指上也滴着血,不过创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我丝毫也不觉得被针刺那么一下有多痛。伯父听见了五的惊叫肯定不好受。

能够继续写下去,必定要排除道德上的困惑。

况且,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道德还是没形没影的玩意呢!血,这鼓舞生命的人类的汁液准确无误地点缀了伯父的死去。

当夜,阿彩没有让我按时去睡觉。我的手指头缠着绷带,臆想着自己成了了不起的负伤的英雄,我的丰功伟绩只有自己一清二楚。五在医院里一定疼得够呛,我看见阿彩眼噙着泪花走近前来,她神色黯淡,眼圈又肿又黑。

她走进我,小心地捏着我的手掌,叹了口气。

“少爷啊。”我听她说了这么一句。在她的额头,忽然闪现出了深浅不一的几条皱纹。阿彩的老相令我顿生反感。

我背转身去,他们还以为我正向隅而泣呢,木偶帮工说这孩子也是可怜啊。听,大伙有多可笑。

事后,恰如一个人历险之后回顾全过程那样,我才洞察了那个时代的自己身体以至灵魂染上的毒素。我只是一面镜子而已,本来空无一物。在一座被废弃了的宅邸里生活,度过整个儿的童年,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内心这架不成形的机器在某个瞬间发生了“逆转”。不是向善的冲动,而是,是的,确乎在这大宅子里发生了某个事件。我被目睹的情景震撼,深深地感到了恐惧。这恐惧追溯起来可以达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极限,似乎是某种种族的自然因素为这恐惧提供了养分。

我害怕,这一夜我真正体会到了意念冲动带来的恶果。小小年纪,我就必须迎接这一挑战性冲动。

伯父在白布裹罩下安然睡去,他确切死亡的时间无从知道。除了我,他身边再无亲人,没有人会为之号啕大哭。伯父的死,有如呈递一份无关紧要的国事公文,静穆而平淡无奇。

阿彩后来对我说,伯父走之前好几次念叨着我的名字。这是不会错的,以前伯父身体还好的时候,他总是一迭声地叫唤我的。

该为伯父奏一曲哀歌了,如今,伯父只剩下一具等着腐烂的躯壳,整座宅子也似蜕了层皮。

伯父的确是水池里的木塞子,塞子一被拔掉,阿彩、五、木偶帮工还有远近前来吊唁的亲友全都咕噜噜地向下流去,流向岁月的涂满油脂的管道,流向更为广阔的人的水域。

在他们从我眼前消失前,塞孔“滋溜”一吸气,活像为告别打了个饱嗝。

父母接到了通知,在第三天到达了本地,他们下榻在城里的一个旅馆,租了辆车每日往返。

父亲一丝不苟的办事作风影响了每一个人,他差遣阿彩和男佣做这做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蒸腾上了水气。母亲让我坐在她旁边,可是,哪怕我大叫一声,她也不会为之动容的。

在城郊的家族墓地,伯父安静地躺在墓石下,安息在了他生前就确定的位置,祖辈们会保佑他不受虫子侵扰的。纵使真有虫子,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有再呆在这儿的理由了。在走之前,我生出一股无名的眷恋之情。每个桌脚,每件家什我都亲手触摸过,连屋子里常常闻到的煎草药的苦味也散发出奇香。我走进曾对五施行过酷刑的缝纫间,那台机器已被人搁到了墙角,躺在天窗投下的光线的背阴处……

衔接着我已将终止的童年与将来的那场告别真让人难忘,在自家门口,已经停靠雇来的出租车,司机在早困下打起了盹。

我坐在后车座上,隔着玻璃,看见阿彩站在门槛上,五在一旁拉着母亲的衣角。五的手包裹着那么大的纱布,她的脸无力地垂向阿彩的臂膀里。

她们躬身在对我说些什么,阿彩和五的影子从车窗外投进了车里,阿彩的的手捂着鼻子和嘴。

车子开动前,天下起了雨,那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水。

父亲坐在司机一旁,咕哝着说了一句:梅雨天怎么还没过呢。

母亲说才七月初呢,不过雨一停,天就会热起来。我坐在车子里,身体左右晃荡着。

汽车正穿过在雨水中的小镇,拖溅出了白花花的水星子,夏天在身后碎成了泡沫。

我不理解异地的生活,我也讨厌这里的人,对于父母嘛,只要还是父母就行了。

翌年初夏的某一天,正好父母外出的时候,一个访客敲响了家门。门外,漫天飞舞起雾水似的霏霏细雨。雨季快要来到了。

一个男人撑着油布伞站在门廊下,嗫嚅着说:“阿大,还认得出我吗?”

他穿着油毡雨衣,脚上是双套鞋,拘谨地轻轻抖落身上的雨水。我认出是那个木偶男佣。

“是你啊。”

“是我,是阿彩和五让我来的。”

我把他领进了家里,他照旧抽起了烟,背却比以前驼了。

“现在在哪里做事?”

“就在老房子附近,是座破庙。和尚都跑光了,我一个人没事就去守护菩萨。”

“是那座有塔的寺院吗?”

“对啊。”

木偶吐出烟圈,烟圈荡空在头上,然后又散失了形状。我眼前蓦地升起了古塔的幻影。

那是亡故伯父病痛难忍的化身啊。外面,雨势猛然大了起来,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台上。木偶跑去关上了窗,可是,关上窗后,雨声还是不可阻挡地进入了室内,仿佛整个世界正往这儿倾注难以隐忍的感情。

我七岁了。我望着在雨中现身的木偶,眼中满含莫名的泪水,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气从脚底一股股涌将上来,屋里又闷又热。

就像从前那样,每当惊惧来到,我的两眼都会黑了起来。在失明的一瞬袭来前,木偶——那个梅雨季节的守塔人正朝我走过来,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唤,近在耳边的轻声叫唤:

“少爷,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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