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荣会
一
她毕业于中国最早的歌舞学校,十四岁(1928年)就登台表演,并巡演南洋;十六岁(1930年)便成了上海滩最红的歌舞剧团“明月社”的“四大天王”之一;十七岁(1931年)因主演《野玫瑰》又一举成名于银幕,成为名副其实的歌舞、电影两栖明星;十九岁(1933年)主演的故事片《渔光曲》获得莫斯科国际电影节“荣誉奖”,其为中国第一部获得国际荣誉的电影,在该片中由她演唱的主题歌《渔光曲》成为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曾创下当时单曲唱片最高发行纪录;二十一岁(1935年)主演《风云儿女》,并在影片中独唱和合唱了《铁蹄下的歌女》和《义勇军进行曲》,事实上成为中国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最早的演唱者之一……
上面这段文字我们暂且将它看做是一份艺术简历吧。拥有这样一份艺术简历,不难想象,其主人一定曾是怎样的星光万丈;同时,拥有这样一份艺术简历,其主人也便理所当然地拥有了一份丰厚的艺术资本,照理足可使其主人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很远、成就更大。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曾多次视察南方部分省、市,有一年夏天,他在上海视察时曾举行过一个当地文艺界人士的座谈会,会上他忽然间饶有兴致地说到一个人,并说很想见一见她,于是在场有关人员立即记下此人姓名,并电告上海电影局,并让其立即前去寻找并通知此人。有关人员之所以让电影局去寻找,是因为毛泽东还提到此人曾是上海的电影明星。众所周知,毛泽东的夫人江青,正是上海三十年代的一位电影明星,那位毛泽东要见的人是否是江青的一位旧友呢?有关人员对此虽多有猜测,但谁也不敢多问。
既是“最高指示”,上海电影局自然是不敢稍有怠慢,立即发动人员四处寻找,不久当然就找到了。
那天晚上,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导演王园美,突然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说要她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一下,伟大领袖毛主席要亲切接见她。得到这个消息,王园美又惊又喜,喜的是能得到毛主席的接见——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多大的光荣呵!惊的是自己并没做什么,这么巨大的荣誉怎么就一下子落到自己的头上了呢?然而,尽管心中有这样的疑问,但是又不好向前来通知的领导多问。就这样王园美又惊又喜地随着有关人员来到了毛泽东住处。
果然,是电影局的领导弄错了,毛泽东要见的人并不是王园美,而是与她名字只一字之差,且相差的这个字的读音又极其相似的一个人——她叫王人美。
这样的“大事”上海电影局的有关人员竟然也能弄出笑话来!其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两个名字太相像了,但从另一角度来看,此事足可说明毛泽东要找的这个王人美,知道她的人当时已很少很少——此时,她已差不多被人们遗忘了。
然而,如果时光在此向前倒流二十多年,在上海滩只要一提“王人美”三个字,不要说是毛泽东提,更不要说是电影局的领导去寻找,那是任何人也不会弄错的!因为那时的王人美可谓是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当红明星;本文开头那份简历的主人正是她——王人美。
仅仅时隔二十多年,曾经光芒四射的两栖明星、一代影后,其星光竟然消退得如此彻底,实在让人唏嘘!
作为一位艺术家,最容易被人们遗忘的原因不外乎其不能够做出新的艺术成就,艺术创作力枯竭、艺术生命力终结——一旦如此,人们便会毫不留情地忘了他(她);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这就是,艺术家的艺术生命若是因其生命本身的终结而终结,人们有时候反而不会忘记他(她)。王人美虽然一生多有坎坷,但生命长度达73年,可谓并不算短。然纵观她如此不短的一生,其艺术在成名之后,便一直进展不大,以至于自己曾经的艺术成就也似乎成了自己的艺术障碍;尤其是1949年后,其艺术上更是每况愈下,作为一名成熟的电影艺术家,数十年间竟然没有主演过一部影片,除了1950年在电影《两家春》一片中饰演作为配角的妇救会主任灵巧而产生一定影响外,其他饰演过的角色一律全无多少影响。
难怪人们会将她忘了!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这样?
二
1984年,晚年的王人美在口述自己传记时曾流着眼泪、不无惭愧地说:“我为人民、为党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少了!”此言足可见出她主观上也是想“为人民、为党”多做工作、多出成绩的,然而事实上她却没能够。是什么原因呢?她把自己晚年口述的那本传记题名为《我的成名与不幸》,并在其中不止一处明确说,自己的不幸是因为“成名太容易”,“太一帆风顺”了。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的确,若孤立地从成名本身来看,王人美似乎有点“容易”和“一帆风顺”,但是如果我们能看到此背后,就很难再说她的成名是真正容易的。且不光是王人美如此,她们那一代演员大多都是如此,都是从社会的底层,从生活的苦难中一步步走出来的,所以说句良心话,成名并不那么容易;即使是成名以后,因为时代和社会的原因,她们所面临的苦难似乎并没有减去多少。
王人美1914年11月8日出生于长沙一个贫寒之家,原籍湖南浏阳,母亲是家庭妇女,共生了五男五女十个子女,其中有七个长大成人;王人美最小,小名细细;因为父亲是一位思想开明的中学数学教师,所以王家包括王人美在内的所有孩子都能有读书的机会,王人美上学的学名是父亲为她起的,叫 “庶熙”,出自于《尚书·尧典》中的一句“庶绩咸熙”,即所有事物都能有所振兴的意思,可想而知,父亲对于自己的这个最小的女儿是寄寓了一定的希望的。
据王人美自己回忆,她小时候上学时,最初受父亲的影响,在各门功课中最有兴趣的是数学,并且也想将来长大了能像父亲一样,做一个有名的数学老师。但是或许是在兄弟姊妹中最小的缘故吧,她从小又生性活泼、爱唱爱跳,后来又受二哥、三哥的影响,喜欢上了艺术,先是喜欢画画写字,九岁时就曾为当时影响很大的《小朋友》杂志题写过封面字,后来又喜欢音乐舞蹈,以至最后走上艺术的道路;另外她走上这条道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她刚进初中那年,父亲便突然去世了,家里根本就没有能力供她按部就班地上学了,她随三哥进入上海的美美歌舞学校也实属无奈,只因为那学校不但免费,还供应食宿。
如此从艺之路,不说充满了无奈与艰辛,但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一帆风顺”吧!
美美歌舞学校说起来是中国最早的一座歌舞学校,其实那也算不上个正规学校,充其量只是当时的“中华歌舞剧团”(后改名“明月社”)的一个演员训练班,它全部家当除了一些基本的教学用品,就一座租用的三层小楼,“楼梯窄得只能一个人上下,若两个人碰头就不得不侧着身子”。那里的学员平时除了接受一些音乐舞蹈的训练外,还要参加各种演出活动,为学校挣办学经费。由于王人美嗓子亮,人又灵活,所以入学没多久便开始登台演出了。“王人美”这个名字,便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时,由校长黎锦晖亲自根据她在家里的“人”字辈而为她起的。起这个名字在当时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为那时一般人家,女孩子的名字是不入辈分的。
王人美最初是以歌舞表演而名动上海滩的。起初是表演儿童歌舞剧,作品大多由黎锦晖先生创作,有的作品日后还成了现代中国童话剧的经典之作和奠基之作,如《神仙妹妹》,这恐怕是今天的人们最熟悉的了,因为今天幼儿园的小朋友还在唱:“小兔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儿开开……”黎锦晖和王人美等,实际上也成了中国童话剧的最早奠基人。然而尽管如此,剧社的维持仍十分困难,他们不得不走出上海去各地巡回演出,先是在江南各地,后来还远赴南洋,目的就是为剧社挣得经费。那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王人美,这期间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应该是不难想象的!
然而,尽管如此,明月剧团仍面临着经济危机,黎锦晖不得不写一些爱情歌舞剧,王人美等也不得不演一些这样的剧,如《毛毛雨》《桃花江》《芭蕉叶上诗》等,尽管这些作品,几十年后的人们在评价它们时,觉得它们开创了中国最早的流行音乐,但是在当时却遭到了许多人的强烈批评,甚至还成了明月剧团分裂和解体的一个直接起因;也成了日后王人美艺术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与“前科”。当然这是后话。
批评意见首先从明月剧团内部暴出。身为明月剧团作曲的聂耳,化名“黑天使”在报上公开发表措辞激烈文章,批评明月剧团节目的低俗,这直接导致了这位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作曲者离开明月剧团。而从更高层次上对明月社进行批评的则是鲁迅,他的《沉滓的泛起》一文,虽主要矛头并非对准明月社和王人美,但王人美等人的名字竟赫然在列:
至于真的“国难声中的兴奋剂”呢,那是“爱国歌舞表演”,自己说,“是民族性的活跃,是歌舞界的精髓,促进同胞的努力,达到最后的胜利”的。倘有知道这立奏奇功的大明星是谁么?曰:王人美,薛玲仙,黎莉莉。
可以想象,当时的明月剧团和王人美,遭遇的艰难可谓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然而就是在这样生活和艺术双重的艰难中,小小年纪的王人美还通过大量的舞台实际,积累了大量的表演经验,也为她日后崛起于银幕磨炼了意志和胆量。晚年王人美在她的回忆这段经历时还深情地说:“如果没有在明月歌舞团时的苦练,没有我初上银幕时的大胆,也就没有我的成名。”因此,王人美说她“成名太容易”,显然是因为自责而过于自谦而已。
三
王人美最美好的一段生活应该是在1933年前后,因为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在生活上,那一阶段她都获得了空前的丰收。
由她在1931年主演的电影《野玫瑰》票房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为她赢得了极大的荣誉,为此在1933年她应邀主演了她一辈子最重要的作品《渔光曲》。尽管这部影片的拍摄遇到了各种困难而在当年没能完成,尽管为了拍摄这部影片她和摄制组深入海边渔村石浦,身体上和生活上遭遇了各种挑战,但总算到年底时已近尾声;更重要的是就在那年除夕,她结婚了,丈夫是当时上海最红的男影星金焰。尽管他们的结婚连一个专门的婚礼也没有举行——他们只是在联华影片公司举行的迎新年晚会上,当宣告1934年钟声即将敲响之际,他们俩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绒牌挂在自己纽扣上,由孙瑜当众宣布他俩结婚了——但那是她和金焰商量好的,他们为此而充满幸福的同时还多了一份自豪,以至于晚年时,虽然她们早已离异并各自再婚,王人美还说:“你看简单,其实不简单。我们简朴的婚礼在当时青年中传为美谈。”话语间不无自豪和向往。
王人美这里所说的“不简单”,并不只是指当时的许多明星结婚总是场面巨大而奢华,而他们显得很另类,而是另有所指。
果然,联华影片公司在王人美与金焰结婚后,立即中止了与王人美的合同,因为在他们认为,女明星一旦结婚,就会失去观众,对于制片公司便意味着失去价值了。不但制片公司这样认为,甚至当时的许多明星自己也多这样认为,因此,她们一旦取得了一定成就,小有名气后往往便会立即选择一个自以为“靠得住”的人结婚,从而退出影坛,从明月社走出的几位明星,多数都是这样,如当年的“四大天王”中的另外三位胡笳、黎莉莉、薛玲仙都是这样,还有徐来,也是这样。然而,王人美不但不想这样做,而且事实上也没有这样做。她在1934年完成了《渔光曲》后,又分别于于1935年、1936年和1937年主演了《风云儿女》《情天恨海》和《保卫卢沟桥》等影片。这不能不说难能可贵。
然而,另一个事实是,王人美的确在她1933年因主演《渔光曲》达到了一生的艺术高峰后,似乎就突然之间从这高峰上跌落下来了,并从此一蹶不振。对此,王人美是痛苦的,且这种痛苦一直伴随了她后半生。还是在《我的成名与不幸》中,她这样说道:
爱好不可能与生俱来,也不完全是瞬间形成,而需要逐步逐步地培养。当然这种培养包括自身的培养和环境的培养。遗憾的是,我的爱好的形成和发展,主要取决于环境的培养,自身的努力却是远远不够的,这大概也是造成我后半生精神痛苦的原因之一吧!
这里所说的“爱好”,当然是指艺术,具体说来就是指表演艺术,因为此时,它既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的爱好,且几乎是唯一爱好。因此,王人美在这里说得很清楚,她精神上的所有痛苦,其原因就是因为后半生艺术上的失败;而她后半生艺术上的失败有两方面原因,即一方面客观环境不好,另一方面自己主观努力不够,而且她将后者作为是主要原因。她这样的总结应该说是大体是合乎实情的,也说明她是一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
那么,为什么她在成名前后如此的生活和艺术双重的艰难中能如此刻苦努力,成名后反不能了呢?难道真的只是出名后太得意忘形、太不知天高地厚那么简单吗?另外,她在成名后难道真的就不作努力了吗?其实并非如此。若是如此,她尽可以像她的那些姐妹那样,干脆退出影坛,做一个专职阔太太算了,她干嘛还要一直拼搏着呵?正是在这种拼搏中,她因早产失去了与金焰的孩子,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这多少也成了以后她与金焰离异的原因之一。作为一个女人,为了艺术已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怎么说也算是尽力了吧!至少不能说“努力远远不够”了吧!
至此,我们不能不再看一看她说第二个失败原因,那就是环境。
王人美成名始于1931年,1933年前后达到顶峰,1937年后星光渐渐黯淡,走红时间前后约七年,而这七年正是“九·一八”事变到“卢沟桥事变”间的七年,在这七年中,抗日是全国人民的一个共同呼声,也是所有文学艺术的总的主题取向,王人美主演的那四部使她走红的影片《野玫瑰》《渔光曲》《情天恨海》和《保卫卢沟桥》等,主题上无一例外都是与此相切合的(所以当时这些影片被称为“左翼电影”),所以才能激起人们广泛的共鸣,从而也让作为一名演员的她迅速走红。
尽管我们现在很难说清楚到底是这些“左翼电影”选择了王人美,还是王人美选择了这些“左翼电影”,但有一点很清楚,王人美在这些“左翼电影”的表演中是得心应手的,有时她甚至感觉到,在这些影片中她几乎就是“演自己”:
孙瑜正式提出请我担任影片《野玫瑰》里的女主角小凤。我自然感到吃惊,他对我说,这女主角是为我而写,这剧本是“九·一八”以后为宣传爱国而写的。他叙述了故事情节,我听了觉得很亲切,觉得小凤和我的性格、爱好很相近,心情就松弛了……小凤和当年的我多么相像。比如说,小凤是孩子王,常和穷孩子一起游戏。我也是歌舞班里的孩子王……我演小凤,那些穷孩子都由歌舞班里的小学员扮演。我和他们边玩耍,边拍电影,常常分不清我是拍《野玫瑰》里的小凤,还是歌舞班里的王姐姐。真可谓我拍《野玫瑰》完全是自己演自己。自然,作为一个演员,是不应该满足于自己演自己的,但是,作为一个初上银幕的新手,扮演和自己性格、气质相近的角色,确实比较能够入戏,能够轻松自然。
这是王人美在回忆录《我的成名与不幸》中的一段话。她主演《野玫瑰》的成功秘密应该说确实就在这里。《渔光曲》较之于《野玫瑰》,不但影片本身的思想内容强烈和深刻了许多,而且王人美在艺术上更有了很大进步:
我演《渔光曲》中的小猫有些进步,不再是演自己,而是体验到小猫的生活,感受到她的思想、性格,使自己逐渐变成了小猫……联想起少年时代看到的穷人的生活,我从同情小猫到理解小猫……说老实话,拍电影的时候,我真把自己当成了小猫,当成渔民中的一员。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作为一名演员,王人美的进步是巨大的,如果能沿着这样进步的步伐再走下去,她一定能在艺术上走得更远的。
然而遗憾的是,如此艺术实践的机会此后越来越少。《风云儿女》《壮志凌云》和《保卫卢沟桥》中,王人美虽然也是主角,但是不能不说角色与她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她很难再在表演中找得与角色如此贴近、如此相合相融的感觉,再加上种种原因,虽然她凭着较以前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完成了表演,并没能达到以前和超越自己的艺术高度。再以后,抗战完全爆发,很快上海沦陷,为了表示与日寇的不合作和积极抗战的态度,1938年逃离上海,避居香港,后又辗转桂林、昆明、重庆等地,四处漂泊,其间或闲居,或困守,虽也曾有拍片的机会,但那种情况下拍那些戏,艺术上难有探索的空间和机会,也属自然而然;而更多的时间,她或为宣传抗日去演街头剧,或直接投身一些抗日工作。只是没想到,这两者不仅直接导致了她与金焰的分手,尤其后者,还为她在解放后遭受非难打下了伏笔。
原来抗战爆发后,金焰先是被日军逮捕,后虽然设法逃脱,但长时间与王人美之间失散,好不容易团聚后,金焰虽然满怀抗日热情,但是他总觉得抗战是男人的事情,因此,当1944年春王人美参加抗日剧团大鹏时他就表示反对;当王人美于1945年3月凭借自己的英文基础成为昆明美军驻军基地一个救济站的英文打字员时,他更是表示反对。就这样他们由分歧,进而产生裂痕,以至发展到最后,这对当年的金童玉女、抗战中的患难夫妻竟然就此劳燕分飞了(金焰不久便与秦怡结婚,而王人美孤身一人十几年后才与画家叶浅予结婚)。只是谁也更没想到的是,王人美在美国救济站当英文打字员的这一段经历,在当时是非常正当的抗日工作,但解放后她却因此被一些人说成特务。当然这是后话。好不容易抗战即将胜利,紧接着又是三年内战,又是四处漂泊,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她正困居香港,好在年底便随“港澳电影界观光团”回到广州,受到叶剑英市长和陈赓司令员的欢迎,并又很快回到上海。
1950年,王人美参演《两家春》(该片曾获文化部主办的1949—1955年优秀影片三等奖)而获得文化部的一枚奖章,其艺术生命此时才有望迎来第二个春天。
然而,王人美艺术上的第二个春天事实上并没有来到。
王人美在她的回忆录《我的成名与不幸》一开头,便直言她曾“犯过两次精神病”,可想而知她对此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因为这无论是对她的生活还是艺术都曾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或许正是那两次精神病彻底葬送了王人美的艺术前途!
众所周知,一个人罹患精神病,当然有其生理原因,但更多是其心理原因。那些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有许多人都曾罹患这种疾病,而病因大多都是因为在历次“运动”中遭遇不公正而心理崩溃所至。那么王人美或许也是如此吧!
这样了猜测是很自然而然的,大体上也是对的,但是,事实上这样的猜测又只说对了一半;也因此,王人美晚年在总结自己的不幸时,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主要归结为“自身的努力远远不够”。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四
拍摄完《两家春》后,王人美迅速投身于火热的土改运动中去,她渴望以此熟悉和了解新社会的劳动人民。1951年11月30日,她参加土改工作队离开了上海,来到安徽北部的蚌埠地区怀远县农村,积极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工作中。在那里,王人美担任了村里的妇女委员,与村里的妇女谈心,为村里的群众演出,很快就与群众结下了友谊。只是没有想到,第二年初她便得了肺结核,不得已离开那里回上海治疗。
1952年2月她回到上海,恰逢文艺界整风运动,于是她一面治病一面参加“整风”。没想到此后三个月,她肺结核倒有所好转,但是精神却出现了分裂症状。其原因据说有两个方面,一是她连续接受了三个月的链霉素注射,对大脑造成了损害;二是又在“整风”中遭遇压力。原来从1951年5月开始的批判《武训传》运动到1952年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但是她却怎么也不相信这位曾将自己推上银幕的导演孙瑜会“反人民,反土改,反抗美援朝”,可又眼睁睁着不能、也不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药物的影响和精神的折磨,终于使王人美心理崩溃、精神分裂,被关进了上海郊区的闵行精神病院。好在很快病情就得到了控制,第二年,即1953年9月调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不久长春电影制片厂又邀她参加了《猛河的黎明》摄制组,在剧中饰演女军医苏虹。
对于王人美来说,苏虹虽是剧中的一个配角,但是是一个全新角色,如果她在这个角色身上对自己的表演能有所突破,未必不能成为她又一次崛起的机会,然而遗憾的是,她尽管尽了很大的努力,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许多年后她自己在对此有过这样的回忆:
也从这个电影开始,我学着做角色笔记,分析人物性格、心理,设计人物动作、表情等等。老实说,我过去凭直觉感演戏,这次,我把参加土改工作队学来的阶级观点、结合在演员剧团里学习的表演理论,对角色进行理性分析……虽然对角色的认识比过去深刻了,可有的地方有犯了概念化的毛病。比如:怎样表演军医苏虹骑马在山路上长途跋涉?我分析苏虹是人民解放军的军医,是进藏部队中的一员,应该雄趋赳赳、气昂昂。因此,我表演的时候,不论任何情况下,都是挺直了身子骑在马上。
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一个老的电影演员身上,不能不让人感慨,我们不能不说,新的政治氛围、艺术氛围已差不多使一位表演艺术家紧张得几乎不会演戏了!
再看生活中,她更是同样的处于紧张中,这从1954年发生的一件事情上足可以看出:那年,北影厂派王人美随一普选小组去北京西城区的一街道参加普选工作,突然在街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一看此人是一个尼姑,便不由得盯了对方看了半天,终于认出她竟然是二十多年前与自己同演《风云儿女》的一位演员——母亲的扮演者,但是又一时记不起名字来,一时间她又惊又喜,不免多说了几句。而在此过程中,他们三人小组中的那位组长,竟然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最后竟然对她破口大骂,并一连责问:“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你怎么连尼姑也认识?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一时被责问得愣在那儿,好在随行的另一位同志打圆场说,“王人美同志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认识的人多,关系复杂,自己并不复杂”,一场突如其来的误解才算化解。
然而她遭遇的更多误解只能自己扛,有的误解竟然还来自于自己当年的姐妹。说来王人美精神病的第二次复发,便是因为周璇给她的一记耳光。
原来,周璇1951年从香港回上海后,因为种种原因,心情一直极不稳定,她总觉得自己的郁闷是因为有人在非难她。事隔几年后的1956年,在当时的戏剧、影视协会组织的一次学习座谈会上,王人美检讨自己和周璇都在旧社会唱了不好的靡靡之音,演了不好的戏。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且她主要是指前文已提到的自己在三十年代演唱过《毛毛雨》和《桃花江》等歌曲。可周璇在一旁听着听着,觉得她当年的怀疑终于得到了印证,即王人美就是当年那个非难她的人,于是竟一跃而起,当众打了王人美一个耳光。正是这一耳光,直接导致了王人美的精神病复发。据说后来,人们回过头想才终于明白过来,周璇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她那时实际上精神也已经有些错乱了。
尽管王人美第二次罹病时间很短便得到了控制,尽管她病愈后仍无比坚强地作出过努力,尽管也曾得到毛泽东的关注,但是她的艺术青春是再也不可能恢复了。
的确,毛泽东似乎一直都在关注着王人美。就在上海电影局将王园美找来的那次前后,毛泽东在一次接见国家电影局有关人员时也曾问起:“王人美来了吗?”毛泽东如此的寻找,当然终能找到,不久王人美便作为中国电影家协会代表的一员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那一次,毛泽东亲切地对王人美说:“细妹儿(湖南话,最小的妹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在你家避过难呢!”
其实,王人美岂能不记得,因为毛泽东曾是自己父亲最为得意的学生。
当年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王人美的父亲王立庵先生是他的数学老师,然而毛泽东的数学成绩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实在太差,是立庵先生多次找他谈话,终给了他难忘的教育,而且在他遇到困难时给了他很大的具体帮助,甚至还让他在王家住过一个夏天,利用假期为他的数学另开小灶。也正是在那期间,毛泽东还抱过这个当年叫他大哥哥的只有五岁的王人美。
但是此后的数十年间,特别是王立庵先生去世后,包括王人美在内的王家人,虽然一直不曾忘记这段往事,更不曾忘记毛泽东与王家的这份情缘,甚至一直都十分关注着毛泽东及其革命事业,但也确实一直都不曾将这段往事与外人提起——解放前,他们生活在“国统区”,原因自不待言;解放后他们更不会提也不能提了!怎么还能提起已成为伟大领袖的毛泽东当年竟然数学功课不好呢?提了又有谁会相信!说不定人家只会以为你是在污蔑,也说不定会因此而招来麻烦。
好在毛泽东一直不曾忘记自己的这段人生历程,更不曾忘记自己的这段师生情缘,并且将这段情缘又在恩师的子女们身上又续写了一段。这美好的情缘,无疑成了对王人美最好的一种保护——“文革”期间,王人美曾被下放“五·七”干校,但突然有一天她被通知可以“回京治病”;或许正是因为有这种保护,两次罹患精神病的王人美,还能被允许拍片和演出;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保护,王人美这只“三十年代的黑猫”才能活过反右运动,活过“文化大革命”,一直活到改革开放后;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保护,1984年,去世前三年的王人美在口述自己传记时会流着眼泪、不无惭愧地说:“我为人民、为党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少了!”
王人美的确没能“为人民、为党”做太多的工作,也再也没有创造出她自己艺术的辉煌!但我们从她身上明显可以看出的一点是:再伟大的艺术家,被损害着、摧残着、剥夺着固然难以创造出辉煌的艺术,但被保护着有时也同样不能使自己的艺术辉煌!以斯而言,王人美的悲剧实在不光是她个人人生的悲剧,也是那个特定时代里艺术的悲剧。
1957年,王人美随北影剧团在杨柳青剧场演出话剧《家》,谢幕时,观众怎么也不肯离去,鼓掌要求王人美能为他们演唱《渔光曲》,于是在领导同意后她从幕后走出,激动而深情地再次演唱了这首老歌,并向观众动情地说:“过去,我拍过一些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影片,但都不理想,希望今后能再拍一个真正属于劳动人民的角色。”
呵,此言真让人落泪!难道她过去塑造的小凤、小猫等,都不是“真正属于劳动人民的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