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
“一名陈姓中国籍男子被尼罗河暗流卷走,已确认死亡。”2012年11月,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员用一如往常的冷静口吻播出这条新闻时,我看见我姐的表情瞬间石化。她呆滞片刻,突然抓起电话:“刘佳,新闻里的是他吗?”“你是谁?”“别管我是谁!是他吗?”“……是……”放下电话,我姐跌进沙发,掩面号啕。我惊异,但很快明白了—他死了。
他,陈恕,我姐的情人,但我一直背地里叫他“贱男”。因我知道,他是有未婚妻的—就是刘佳。他这次去埃及,就是为了和刘佳完成旅行结婚。于是我狠心甩我姐一句:“有什么好哭的。”
我姐和陈恕相识于2009年夏天,他们乘同一班车,参加了同一个人的婚礼—我姐的小学同学,而陈恕是婚礼现场的摄影师。我姐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他们做爱的时候,陈恕也会情不自禁地对我姐低吼出这个字—“爱”。但陈恕知道,他并不爱我姐,和他保持这样亲密关系的女人太多了。哥们儿说陈恕泛爱。其实泛爱,就等于不爱。
我姐问过陈恕:“还爱刘佳吗?你的未婚妻。”他回说,都那么久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我姐有所期盼地追问了一句:“那你,爱我吗?”他撇了撇嘴,划过了问题。
陈恕很聪明,是北大的高材生。他多才多艺,摄影、舞蹈、文学、绘画,无一不通。他是绿茵场上的破门边锋,队友们都叫他“C罗”。陈恕理所当然地吸引着众多女人的目光,享受她们的仰视。某种程度上,他“爱”这些仰视他的女人,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如果缺少了女人们的围绕,要如何继续下去。
陈恕的未婚妻刘佳是一个理智、精明的会计师,年纪不大,却比同龄人成熟许多。陈恕总对我姐炫耀,刘佳绝不知道他把“爱”分给了那么多情人。但我姐总觉得,像刘佳这么精明的女人,怎么可能连点儿端倪都看不出来?可陈恕这么频繁地见我姐,夜不归宿,刘佳却从未打来一个质询的电话—这女人的心理,一定很复杂。
陈恕抱着我姐的时候总时不时提到自己有一天会跟刘佳结婚。我姐不想听—她知道他是故意提醒自己,大家不过是由于久陷在一段单调乏味的关系里感到烦腻,出来透口气,寻找新鲜刺激罢了。谁都不要认真,认真就输了。
是的,我姐那时也有个稳定的男朋友,因为太稳定,所以腻烦了。陈恕知道我姐不是单身,所以才找上她,对此他坦诚得要命。因为只有双方都被一定程度地捆绑,才能获得相对的自由。陈恕不喜欢承诺,因为不现实。而我姐明知道不现实,却很爱听承诺。
男人和女人的矛盾,就发生在这虚实之间。
一次在家门口,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挡在我姐面前,不由分说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姐被打蒙了,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穿着入时的女人—女人看起来很年轻。
很快,她们找了间咖啡馆,平静地坐下来聊天。内容当然是关于陈恕的。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其实比我姐还大半岁,叫岳红,在我姐之前就和陈恕在一起了。那时岳红也有个男朋友,好了5年的初恋。大四那年,岳红和男友去北大看昆曲《牡丹亭》,遇见了陈恕。算不上一见钟情,但岳红确实瞬间捕捉到了陈恕身上那种招人的浪子魅力,一种不稳定的危险性。
一个月没有任何联系。突然有一天,岳红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非常明朗的男聲,像太阳的光芒,刺进了她的灵魂。是陈恕。陈恕说白先勇要到北大开昆曲讲座,他刚好有两张赠票,问岳红要不要一起去。岳红是白先勇的拥趸—第一次见面时就告诉了陈恕。岳红说,去。
那天听完讲座,陈恕请岳红去酒吧。岳红醉了,这是预料中的。陈恕说自己也醉了,岳红其实不信,但也半推半就地去了快捷酒店。
听到这里,我姐有点儿反胃。因为我姐第一次去酒吧也是陈恕拥她去的,她那天也醉了,之后的节目也是快捷酒店。他在快捷酒店的房间里吻她,第一次说了爱她。
但都是假的,逢场作戏。
岳红和陈恕的关系维持了3年,3年中,各有各的固定伴侣。但3年后,岳红对初恋男友说了分手。男友当着岳红的面儿痛哭,甚至说出“即便知道你爱他,也要用真心唤你回来”之类绝望的情话。但岳红很坚决,中了邪一般坚决,甚至没掉一滴眼泪。
岳红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我姐望着岳红,心里燃起一丝快乐,然而很快就被一种物伤其类的情绪浇灭了。
岳红与男友分手后不久,陈恕便向岳红提出了分手。原因很简单,岳红要正正经经、踏踏实实地和他在一起。陈恕说不可以。岳红委曲求全说并不是要逼他和未婚妻分开。他仍旧不同意。岳红急了,问他为什么。陈恕说,曾经有个女人和岳红一样,开始说不要身份,不逼迫他,可时候久了,憋不住了,就找到刘佳那里大闹一场。他说,闹到这种程度,实在没必要。
尽管岳红有千般委屈万种不平,还是被迫和陈恕分手了。岳红说自己了解陈恕经历过的每个女人,她们的年龄、身份、住址,跟踪她们,手掴她们,然后告诉她们自己的事,最后和她们做了朋友。
我姐听了有些骇然,心下暗想自己绝不可能和岳红成为朋友。但她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走上岳红的老路。
为了陈恕,我姐始终坚持着没和男朋友分手。男朋友怀疑她,跟她吵架,打骂她,甚至在做爱的时候故意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她都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因为我姐知道,一旦分了手,陈恕也会离她而去。
有时候太委屈,我姐会把为了陈恕付出的种种统统倒给他。但陈恕总能轻描淡写地掠过那些伤痛,直入主题—他只要最轻松的关系,她也没必要为了他委屈自己,她随时可以选择退出,他不勉强任何人,由其自己。我姐听了害怕,不敢再多说一句。
我姐终于跟岳红成为了朋友,因为她需要倾诉对象,而岳红很乐意听她的悲苦。我姐讲得越伤心,岳红的嘴角就越飞扬。
后来,我姐也学着跟踪陈恕另外的女人,学着掴她们,学着和她们成为朋友。她们都是很美好的女人,有着体面的工作和奋发向上的男朋友。她们都认为陈恕爱自己,又都知道他不会将真爱分给任何人,包括刘佳。
可女人们还是一头栽了下去,那种不稳定的关系令她们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和刺激。
女人们的义无反顾、头破血流被另一个女人—尤雅看在眼里。尤雅找到我姐,找到岳红,挨个儿找到她们。从尤雅口中,她们了解到尤雅是陈恕的第一个女人,在老家时的青梅竹马,甚至早于刘佳。
直到有一天,陈恕考上了北大,离开了贫普的家,也就彻底离开了尤雅。因为他想要更好的前途,于是他认识了刘佳—系主任的女儿。刘佳的存在使陈恕摆脱了困窘,无论在学业上还是在事业上,他都平步青云。但得到的同时,他也丢失了一些東西,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尤雅告诉女人们,陈恕对刘佳并无好感,只想尽力讨好刘佳一家,以博得更多的赏识和信任。如今,陈恕已经得到他想要的赏识和信任;同时,他也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只有表面的稳定和内在的不安才能令他有活着的感觉。
尤雅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们—飞蛾扑火的女人,因为总有一天她们将会醒悟,脱离苦海,因为她们尚有一颗真心。而他,尤雅却一直为陈恕悬着心—他陷得太深了,深得意识不到任何问题。他以为这是潇洒,是超脱,他想当然地灌注了诸多美妙的解释在他的行为里,他已经失去了对美好和真诚的向往。
5
但是,他知道什么是真爱吗?他在等待真爱吗?还是,他根本没有爱的能力?
有人说,当今社会最可怕的不是没有性的能力,而是大多数人缺乏爱的能力。也许陈恕就是这类“无能的人”中最典型的那个。
陈恕没有信仰,却笃信泛爱。他不愿承认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因此不断为自己制造假象,平衡内心。他把泛爱等同于博爱,欺骗自己,也欺骗那些爱他的女人。
陈恕跟我姐说过,别计较我的过往,别期待我们的将来。我们就像一群心里装了定时炸弹的乐天派,随时停在爆炸点上,结束一段又一段的关系,同时开启更多的、无所谓好坏的关系。陈恕说,你看我多轻松快活,不像你们整天愁眉苦脸。任何关系一旦确定了,也就死了。“我已经拥有一段死掉的关系,这就够了”。泛爱没什么不好。你们都觉得我好,都仰视我,为何不能让别人分享我。我这么好,值得拥有更多的选择。我会将泛爱进行到底,泛爱一生。
泛爱一生?
陈恕没有等到长远的一生。他的一生静止在30岁。他死了。
这一年,陈恕终于履行承诺,和刘佳完婚。他们旅行结婚到了埃及,在美丽又神秘的尼罗河畔,彼此许下爱的承诺—他曾说过,承诺是最不可信的。
陈恕跳入深深的尼罗河水中展示泳技,为了博得刘佳的赞美。刘佳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丝毫的快乐和得意。陈恕向远处游去,像一条美丽的海豚,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忽然,河水深处涌起一股暗流,将他一直往下拖,往下拖,拖入尼罗河的深渊。
他消失了,永远的。我姐、岳红、尤雅、刘佳……所有与陈恕这个泛爱主义者相关的女人就地解散。他似乎向她们展示了寻求刺激的某种结局,看似虚假,却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