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终将逝去的(散文)

2013-04-29 18:39:56王秀梅
滇池 2013年7期
关键词:小姨母亲

王秀梅

1、冬日的雪一场一场地来。每当你洗好车,还没来得及开上两次,下一场就覆盖了刚刚干爽的路面。

这个冬天,雪落下的时候,你总会在幻觉中看到一匹巨大的白马,嗒嗒跑过城市的街道。白马高高昂起的头颅,浮在城市漫无边际的楼宇之上。

你认识一个属马的女孩——那是过去。现在,女孩不可避免地在滑向中年。两场雪的间隙里,你和她在街上见面。你们遮遮掩掩地打量彼此那些被时光侵略的痕迹。你知道你近来肤色黯淡,眼角纹路愈加深刻。这真是矛盾:你认为,让一个年华渐逝的女人保持尊严的唯一王道是不要肥胖起来,这却加深了你脸上的纹路。但你宁肯选择纹路。对你来说,身体滞重,其他一切都无法轻盈。你不知道那几个有名的胖女人,是如何克服天性中那一部分自卑,在镜头里侃侃而谈的。你长久地盯视她们露出酒涡的手,然后发现她们无一例外在试图甩开女性角色。你感到悲凉。

她衣着随意,烫了发。你不敢随意烫发——那神秘回环的蜷曲,有时候弄不好会搞砸事情。它会让一个女人无端端老上几岁。她像有着蜷曲鬃毛的马;鬃毛杂乱着,缺少光亮。长久没有打理的样子。这些年,你注意到一个问题:人的性格命运甚至相貌,都跟自己的属相有神秘的联系。那属于无法解释的一个巨大的谜语。你观察身边的人,并从中一次次得到让你惊讶的确证。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有着符合她属相的明快、活泼、积极,像一匹年轻的小母马。而你时时是悲观阴郁的。你属鼠。你热爱和憎恨这个属相。它聪慧、敏感、多疑、悲观、神经质。你热烈地喜爱着她,似乎就为了让她的平展凸显出你的褶皱。你迷恋这种自我鄙薄。

这几年,你们谨慎地见着面。通常在外面,吃饭,喝东西,说话。在一间很暗的西餐厅,耗掉大半天甚至一天的时光。暗淡的餐厅消隐了时间的痕迹,密密的格子门将一块玻璃分割得琐碎细小——又是布纹玻璃,愈加透不进什么光来。桌子上方垂吊着一盏灯,本就不甚明亮,而且会在就餐高峰期过后的某一个时刻,忽然全部灭掉。只余下天花板上寥落的几只射灯,如高远夜空中的寒星。你喜欢吊灯灭掉后那更深一层的暗淡。你们不停地絮语,喝下大量的液体。你们轮番去洗手间。你看着她走掉后那空空的座位,感到它像是跷跷板高高升起的那一端。她回来了,坐下去,跷跷板消失不见。短暂的中断,总会产生一些微妙的尴尬,有时候你们不知道谈话如何接续。

有一次,你们相约带了各自的孩子。两个还在幼儿园的男孩,相差不到一岁。你们观察着、比对着他们。他们的存在,让你们看起来似乎欣欣向荣,像两个成功者;却更让你们忙乱、尴尬、有时束手无策。你们想起那些青春时光——怎么就成为母亲了?一瞬一瞬的,你觉得你们背叛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你感到羞耻。以后,你们再也不带孩子。你们选择一个可以把孩子交付出去的日子,在暗淡的西餐厅里腰酸腿胀地坐上一天。你们警惕着,避免倾诉生活中的那些烦恼;可那些烦恼——有时甚至是耻辱的疤痕——总是遏制不住地溜逸出来。它们破坏你们对高贵的追求。你清楚地记得她属马,曾经像一匹年轻的小马。你们最近一次见面后,大雪落在城市里。在你的幻觉中,出现一匹大马,嗒嗒跑在街道上。你想起她。她当然不再是那匹年轻的小马。她疲惫而无奈,和任何处在生活中的女人一样。

她送你一盆绿色植物,及胸那么高大。你们费了很大周折,才把它搬到楼上。叶子蜷曲刚绽时是红色的,慢慢变成绿色。你在家里走动,那些叶子哗啦啦蹭擦着你的腰部。有时你很多日子忘了浇水,有时浇得太多,水流到地板上。叶子一茬一茬老去。你拽掉老叶子时,根本不用花费太多的力气。但那些时候,你总是累得想流泪。

2、你和另外一个女友拥有友谊的时间更为久远。你记得那时候她穿着雪白色的连衣裙,胸部鼓突。她那么漂亮,你搜肠刮肚,最终还是只想到一个很庸俗的词来形容她:白雪公主。她有令人妒忌的高贵血统——她那同样漂亮的母亲来自城市,是下乡知青。在一个乡镇初级中学里,她不可避免成为这样一类女生:漂亮、爱出风头、被男生追捧、学习极差。

你们的交好因此显得怪异。你的一切都跟她相反:长相平平、沉默寡言、成绩优异。你们热烈地交好,彼此传看日记本。你记得,那时候女生流行给自己取一个笔名:一个高高瘦瘦、痞里痞气的男生和她恋爱,给她取了一个笔名叫雪花。她视若珍宝。你的笔名是她帮你取的,梦玫——多么好笑。你中年后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但那时候,你们神圣地如此称呼对方。

那天,她告诉你,她失去了初吻。你至今为那个她描述中的场面而神往:男生在黑暗的大树下面吻了她。她甜蜜地哭着回到家,男生尾随其后——她伏在床上哭泣,男生拿了一块毛巾,坐在床沿上,给她擦泪。

多么矫情的哭泣啊。你分享着她恋爱中的所有秘密。以后,每当在她家里,你总忍不住去看她的床。

她住在乡医院的平房宿舍区。一条小径通向她家,小径旁边永远生长着茂密的青草。你时常跟着她,穿过医院飘荡着药水味道的走廊,走上那条小径,到她家里去。她家前面扯着蜘蛛网似的铁丝,上面永远搭着几排乌暗的白床单——她母亲在医院里负责洗那些床单。你记忆里关于一所乡镇医院的所有记忆就是如此:飘荡着药水味道的走廊、两旁长满青草的小径、几座平房、院子里旗帜一样飘荡的乌暗床单。还有葡萄糖玻璃吊瓶——那白色、光洁的神秘之物,她隔三差五拿来几只,送给你们这些住校生。寒冷的冬日,注满热水的吊瓶温暖着你们的被窝。

你说不清楚为什么迷恋去她家里。多年之后,你才揣摩出了这个谜底:你迷恋观察她的母亲——那妇人坐在凳子上,面容漂亮得超出你的人生经验;肚子上的赘肉却堆叠着,出奇地臃肿。你想象着她年轻时的模样,并对她的人生愤愤不平。她跟了一个农民兽医,过早地生下三个漂亮的女儿,因此没有返城。她跟一个闺蜜共同下乡,在你频繁出入那座房子时,她们早已形同路人。你知道她们反目的原因:她的闺蜜用非正常手段抢去了她广播员的工作。从此她一直呆在医院里洗床单。你模糊地想到命运之类大而无当的问题。

你和那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友奇异地交好下去。初中毕业,半年过去,你们在集市上相见。她留起中长头发,梳的样式像《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后面迷人地飘荡着两根黑色丝带。她就是这样,黑色丝带也能让她那么夺目。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美貌上比对着你,欺压着你。而你甘愿领受。你由此慢慢意识到,这世上存在一种对各种痛苦和别扭的迷恋。有的人,非这样就不能活。比如你。

又是几年过去。你刚参加工作。你和她在你生活的城市一家烧烤店里吃烧烤。自助烧烤。是夏天。你奇怪她为什么想在那样的季节吃烧烤。你们吱吱地烤着肉串,流着汗。你记得那家烧烤店在文化宫广场旁边——后来你再去,发现它消失了。你们从文化宫慢慢步行到火车站,坐在广场长条椅上等她的火车。她笑着给你讲她丈夫出轨的事。我已经不信任他了,但他不知道。她说。你心里掠过一阵刺疼。

一个黄昏,她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等你——你去出差。那时候她刚离婚不久。你在她家里的阳台上坐着,一把阳台椅摇啊摇。你面对着一座青翠的大山,和一座金光闪闪的大佛。她拿着一块抹布,在你身边绕来绕去,擦拭阳台上的推拉门。她的电脑开着,QQ上的呼叫紧一声慢一声地响着。绵延不绝。那两年,你频繁到她的城市出差,差不多那把阳台椅快让你坐烂了。期间你恋爱过一场。有一次那男人陪你到她家取你落下的东西。他不上楼,在楼下等。你的鞋带开了,他蹲下去替你系好。你看着他黑色的头发,那时候很相信爱情。

你们在那个正对着大佛的房子里,度过了好多说话或沉默不语的时光。她下厨炸一大盘茄盒;有时炖黄豆猪蹄;或者做韭菜炒肉。你们偶尔会提到初中时那个掠去她初吻的男生。但你们都觉得,那些时光、人,都已远远遁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又一个突兀的日子里,你接到她的电子邮件。她忽然跑到上海,说自己很绝望,孤单得要命。你稀里哗啦地溃散。你编织一个理由,向领导请假,火速买了火车票赶到上海。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过街天桥下面,你看到她,穿俏丽的黑色羊皮短上衣,条绒裤子。脖子上围一条厚重的围巾。你害怕地闭紧嘴巴,因为恍惚感到她要从桥上跳下来。

你们在傍晚的南京路上闲逛。到店里试穿衣服。在江边,她指着江面上漫流的绿色植物告诉你:那是水葫芦。你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植物。对岸的霓虹灯照在江面上,她忽然说:江面多像一匹巨大的丝缎,我很想上去走一走。时至今日,你每每看到水面,都要想起她的那句话。你觉得,那是世上最浪漫的一句话;如果到丝缎上走一走,也是世上最浪漫的一件事。

你们回到她住的旅馆。她哼着歌在浴室洗澡,然后穿上一件及膝亚麻睡衣。那睡衣像古怪的阿拉伯袍子。她唱歌,你却知道她的绝望。

这是最让你疼痛的一个女友。她如今人在上海。在你的蛮横催逼之下,嫁给一个她不甚喜欢的海归。你逼她,是因为知道他适合她。跟爱情无关。因为你知道,像她那种天生的红颜,上帝不会分配给她好的爱情。就像她的母亲。那次在江边,她曾向你历数离婚后她的十几次恋爱。曾经有一次她被骗去很多的钱……你放心的是,如今,她和海归按部就班地生下一个女孩。在她感到无人可嫁的那些年,你曾恶狠狠地命令她,找一个基因不错的男人,让他帮忙,趁还能生育的时候,生一个孩子。你担心她老来无依,那会多么孤独……

你有时回老家去看父母。有一次你陪母亲到乡上去理发。理发店就在医院那条街上。母亲在屋里絮絮叨叨和理发师说着话,你站出来,站在街头,迷迷蒙蒙地看着街道另一头的医院大门。毒阳光炽烈地照着,照得你头晕眼花。

3、你的小姨,是第一个让你认识电话机的人。

大约三岁吧,或是四岁。你跟着小姨,到她工作的毛巾厂去。在她的办公室里,一台黑色电话机很吓人地叮铃响起来。她拿起它,捂在耳边,说道:喂,哪里?喂,哪里?

她的腔调迷死了你。尾音一律扬声。你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那么神秘。她把那黑色的神秘之物捂到你的耳朵上,让你听那里面的声音。你听到微细的电流嗡嗡声,周围的空间一下子膨胀开来。但你很遗憾,没听到有人说话。

她带你去镇上的照相馆。她坐着,你站在她身边。这张相片,你保存了多年,直到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丢失。你记忆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你右手中指搭在食指上,垂贴着裤子。你后来反复揣摩那两根手指,总感到那神秘地预言了什么。

有一天,不知道谁拿来一架照相机。小姨和她的闺蜜,一起在厂院里摆出各种造型。那两个年轻女性,来自同一个村落。你曾跟小姨到她家去玩,她正在一块黑乌乌的菜板上剁肉和菜,准备包饺子。她两手各拿一把刀,此起彼落,唰唰唰唰。她们一起复习功课,神奇地考进镇上刚成立的毛巾厂,并好运气地考上坐办公室的岗位。有时,小姨带你到车间里去,你好奇地看到一张张巨大的毛巾,在染池里被一台机器卷动,上来下去。

在过往的记忆中,你有过两次被抛弃的经历。第二次是在你刚打算恋爱的时候,你的父亲偷炼黄金,收到一封敲诈信。他们夫妻俩卷起细软跑到东北,抛弃了你们姐妹四人。你刚参加工作,你的两个妹妹还在初中上学,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第一次被抛弃是在你两岁的时候,母亲把你送到外婆家。此后直到七岁,你才被接回家,重新认识了你的父母。在这五年间,外公和小舅舅相继死去,大舅舅闯了关东。你和外婆、小姨,你们三个女人相依为命。这期间,你爱上过西邻家的一个男孩。后来那男孩举家搬走。你常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孤零零的,看着外面宽阔的大街。小姨去毛巾厂上班,想你,只好用自行车驮了你到厂里去。她在办公室里教你写字。她名字里有一个字:菡。她告诉你,这是荷花的意思。有一阵子,厂长不那么高兴,小姨不敢带你到办公室去。她在床下放了一张小板凳,训练你从床上爬上爬下。床怎么会那么高——你惧怕着,一遍遍噙着眼泪练着。之后小姨把你锁在宿舍里。

你永远觉得,那衰老的外婆、那仅仅大你十几岁的小姨,是你真正的母亲。

有不少青工喜欢小姨的闺蜜。她比小姨漂亮。你很失望。但,终于有人给小姨介绍男朋友了。一个周末,在厂门口传达室外,那人手扶一柄打气筒,呼哧呼哧给小姨的自行车胎充气。小姨驮着你回外婆家,边骑车边问你,觉得那男的怎么样。你说,不好。脸上长了很多痘痘。小姨开心地大笑,起劲地蹬着自行车。

你那时候只有三四岁,不太懂爱情。现在回想,那男的,大约是小姨此生最爱的一个人。但很不幸,他最终没有选择她。后来的事情是,那个总偷偷往小姨饭盒里多舀半勺菜的食堂师傅,成了你的小姨父。

你永远忘不掉小姨结婚那天,腰上系的那根宽布条红腰带。在外婆家的炕上,你仰头看着小姨把她在腰间束紧。鲜艳的红,那一刻让你感到心惊肉跳。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扑嗒扑嗒,往下掉着刺猬球一样的核桃。食堂师傅在院子里的一张板凳上坐着,捡起摔裂的核桃。你和小姨透过窗玻璃往外望着那个人。大门外拥挤着更多的人,也在看他。几张沙发和另外几件家具作为嫁妆,很昭彰地排摆在院子里。小姨穿着红色夹袄,尾随那些被抬动起来的物件,走出大门。

从那天起,你感到你失去了小姨。

多年以后,你带着小姨去你城市的一家三甲医院。你们和医生一起看了一张X光片。那里照着小姨父肝上的一个肿瘤。你猛然发现原来小姨长得那么矮。比你还矮。

此后你不太敢见她。每年正月初三,你带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回娘家,小姨千方百计也在那天到她二姐——你的母亲——家里走亲戚。有一年奇寒,风雪交加,你老实木讷的继姨父用自行车驮着小姨,基本靠步行,走过四十里路。他们早上出发,在午饭过后雪人一样出现在你母亲家门口。

你那一刻真是恨她。为什么要来。

外婆、母亲、小姨。这三个女人,纠结在你心里最深最痛的那个角落。母亲那天告诉你,小姨放猪上山,摔坏了腰,在炕上爬动。你呻吟出声。

4、有几个姑娘,坐在你家炕上,围着一面绣花撑子。那些年轻的姑娘,吃过饭就到你家来,跟你的母亲学绣花。

你找个角落,长久地坐着,默默无言。她们有时把眼睛从花团锦簇的绣布上抬起来,睃你一眼,议论几声:这孩子不爱去街上玩。其实你并不是那样。你只是在悄悄观察那些姑娘。你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却偏偏对大姑娘们感兴趣。你观察她们洗得干净发白的手指,是如何绣出一条叶梗、一朵花瓣的。你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并牢记于心。多年以后,你从母亲家里搬来那只巨大的撑子,绣了一张桌布,搭在自己家餐桌上。

她们埋头绣花,有时三四个人都不做声;绣花针穿透棉布,发出细小沉闷的嗵嗵的声音。有时她们叽叽喳喳,议论村里的人和事。再有时,某个已婚的小媳妇,会去逗引几个未婚的姑娘,朝她们胸前偷袭。年轻姑娘正好坐累了,跑下炕去,躲到隔壁房间。于是她们纷纷追闹,乱成一团。

你着迷极了。那神秘的世界。

就是那一年——在你七岁、刚从外婆家回来的那一年,村里忽然驻进一支部队。一个白净的小刘叔叔,每天胳膊底下夹着书,从你家前面经过。你家没有院墙。在你家绣花的一个姑娘,每当小刘叔叔经过的时候,就透过窗玻璃往外偷瞄。你的生活中出现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开始鄙视那些以袭胸为乐的大姑娘小媳妇,因为她们全都没有发现这场暗恋。

当然,你之所以如今常常回味,正是因为,那场暗恋是一个自始至终的秘密。你也隐隐地爱上小刘叔叔,常常倚在他住的厢房门框上,听他围着磨盘拉手风琴。他自创歌曲,把你的名字编进去。小姨结婚了,给你生了一个小表弟;外婆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你的父母于你是陌生的;村落于你是陌生的。你孤零一人,爱上唱你名字的小刘叔叔。你的名字,那么奇妙地在他嘴里婉转着、跌宕着。他围着磨盘,转着圈,不厌其烦地唱着它……你一生都无法忘掉。你把那姑娘当成情敌。夏天,小刘叔叔最后一次从你家门前经过,胳膊底下夹着一张凉席。他考上军校,提前离开那支部队。

你和那姑娘都失恋了。但那姑娘有药疗伤——她飞快地应许了一门亲事,从此不再来你家绣花。而你,秋天到来的时候,孤独地上学了,成为一个一年级小学生。

那一整个夏天——绣花撑子,大姑娘小媳妇,花团锦簇的夏天,时不时闯进你的回忆。在你步入中年之前的这些日月里,曾与几名军人有过一些交往,全都有始无终。你认为,他们都和小刘叔叔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在你十七岁到外地上学那年,附近部队里的一个兵,到学校来找老乡。他打听到你来自他老家的城市,但并不认识你,不知为何,在校门口却一眼认出了你。他叫着你的名字,问:是你吧?每个周末,他骑着一辆山地车到学校来找你。你们在街上走,一直走上一座大桥,看下面宽阔的河面。他照顾你,无微不至。但你后来不知为何,退缩了。他知道你就在宿舍里躲着。每个周末,他把山地车支在树上,倚着树,吹口哨,看操场上的男生踢球,就在你的窗外。他在那里站立几个小时,站到校园里熄灯。这样好久。在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到教室把你叫出来,告诉你,他要复员了。

你那么那么地难过。夜里,你到火车站去。广场上响着嘹亮的离歌,乌泱泱一片都是穿绿军装的人,你看不到他在哪里。你绝望了。但他却在队伍中发现了你。他跑出来,站到你面前,激动得发抖。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在看你。

其实,他如今就在你的城市。但你们一直没有见面。当年他复员时塞给你的纸条,上面写着他家里的地址——你回到宿舍,蒙着被子哭泣一场后,就撕碎扔掉了。但你奇异地记住了他父亲的名字。直到现在,没有忘掉。此后你和他相别于茫茫人海。有几年,你难过地想找到这个人。你想念那简单干净的爱情。你的朋友在你上学的城市找到那支部队,却无法查到当年的档案。你在军人网上流连了一年之久。你还托一个做警察的朋友查过户籍档案——查的是他父亲的名字。这多么让人惊诧:你那么想他,却全然忘掉了他的名字。

理所当然,你至今没有找到他。在这世上,你会遇到无数的事情。某些事情的结局只有一种。

终于有一天,你明白当年为什么忽然退缩了:你忘不掉七岁那年对小刘叔叔的那场暗恋。所有能让你想起小刘叔叔的人,在你生命里都只有一种结局。他们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彻底定格在你的记忆里。你不容许他们和时光一起老在你眼前。

怎么可能呢,一个七岁的女孩。你有时会好笑地笑起来。

你步入中年,如今时时想起那些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看着白马在幻觉中嗒嗒跑过宇宙的街道。它从高楼之间穿过。时光不知不觉就这么逝去了。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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