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宏
作为中华茶文化的载体,中国古代茶具的历史与饮茶一样久远。不同历史时期、不同造型的茶具,似乎在向你讲述古往今来社会生活的生动故事,就像一幅画卷展开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生活场景。
人们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人们须臾不能离开的基本生活需要,与民生息息相关。最早的饮茶文献当为秦汉时的《神农本草》,中称“神农尝百草,日进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所以陆羽著《茶经》,认为“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因此人们公认,至迟至战国,茶之作用已被了解,而茶具应与饮茶相伴而生。
最早的水器中,酒具与茶具似乎没有明确的分工,4000多年前的彩陶、硬陶和骨器中有一些既可看作是水器,亦可当作酒具。西汉末年,一个叫王褒的高官,也是有名的辞赋作家,写了一篇叫《僮约》的文章,其中就有“烹茶尽具”之说。可见当时的富贵人家已经十分讲究饮茶的器具,“尽具”也就意味着有专门的茶具了。可以认为,这是将茶具从水器和酒具中独立出来的最早文字。这也意味着饮茶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饮茶要讲究器具,这就有了仪式感,茶文化也就开始形成了。
茶成为一种文化,也就有了道之说。茶道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谐之说相伴而生的,茶之道,说到底,就是一个和字。从小处讲,品茶的过程当然不只是牛饮,海喝一通解决渴的问题,同时也是升华精神、愉悦身心、交友论道的艺术审美活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得到一个由外到内、由物质到精神、由感官到心灵的统一和升华;从大处讲,茶的文化关系到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兴旺、民生的繁盛、文化艺术的进步,乃至起到沟通世界文化、促进各种文明交流的作用。茶关系千家万户的生计,涉及到家庭的和谐,所以说茶和天下。而作为中国茶文化的重要承载者,人们从茶具中便可看到其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精神哲学的影响。
天上人间共此事
茶学界一般认为秦汉及之前的茶具其实是与酒具、水具并用的,真正意义上的茶具,则是自西晋始。左思《娇女诗》中有“心为荼瞧剧,吹嘘对鼎鬲”句,“荼”作茶字解,“鼎鬲”当为茶具。
对茶具起自西晋说,我是相当怀疑的。1990年,浙江省湖州市博物馆从一座东汉墓中发掘出一件青瓷储茶瓮,这件1800年前的青瓷茶瓮为四系,内外施釉,肩部刻有一“荼”字,“荼”为古体的“茶”,这样的罐是专门用于储茶的。在浙江上虞出土的一批东汉瓷器中,就有区别于酒具的杯、碗、壶、盏等器具。类似原始青瓷的茶具,我也收藏有多件。汉代国力兴盛,民众安居乐业,出现书有“荼”的茶罐,本身就说明当时民间茶事之盛,这实际上是反映了社会生产力发展和人们日常生活的日益精致。
宋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文化艺术十分繁盛的时代,当时的开封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国的经济总量占到了世界的三分之一,茶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已经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纵览茶文化的历史,茶事之盛也是空前的,宋代从宫庭饮茶形成了一套茶礼和茶仪。上层社会流行贡茶、赐茶和茶宴,茶文化从宫庭上层社会又推向了民间,成为关系民生的一件盛事,市民间也把饮茶作为加强社会交往、增进人际友谊的重要手段,成为茶风俗的一部分。北宋汴京民俗是有人迁居,左邻右舍要彼此“献茶”,邻居平时还要经常走动,互相请喝“支茶”。宋徽宗亲自撰写《大观茶论》,丞相蔡襄著有《茶录》一书。
宋代流行煎茶、点茶之法,对茶具要求更为讲究。南宋审安老人集宋代点茶用具之大成,用白描手法画了十二件茶具的图形,称为“十二先生”,有茶炉、茶碾、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盏托、茶杯、汤瓶、茶笼、茶巾等,当然,最重要的茶具还是执壶。宋代五大名窑以及各地方窑,烧制最多的就是茶壶、茶盏、茶杯、汤瓶等茶具。这些茶具生产量之大、使用面之广、装饰技法之多、器型之美,都反映了它已经深深地进入到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直接影响到经济的发展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真可谓雅俗共赏,天上人间共此事。
翰墨茗香伴美器
在关乎老百姓衣食起居的七件事中,茶事是最具文化内涵的雅事,而茶具更有供人欣赏品鉴的一面,茶具中的文化信息和审美内涵不断地被文人阐发、诠释、升华。中国文化艺术中的诗书画印,中国工艺美术中的剔花、錾刻、堆塑等各种技艺,甚至中国传统哲学的儒释道各种学说,可以说都在茶具上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不少文人墨客,甚至大家文豪不仅对茶具的优劣从文化审美的角度加以评说,甚至直接参与了茶具的制作。苏轼在《新岁展庆帖》中就谈到欲请铜匠铸茶臼,用来捣茶。这类茶具不仅有实用性,而且在秦观的《茶臼》中称:“茶仙赖君得,睡魔资尔降。所宜玉兔捣,不必力士扛。愿谐黄金碾,自比白玉缸。彼美制作妙,俗物难以双。”这样的茶具往往被摆上案头,成为文人早晚相伴的清供。
我有不少茶具,因为有太多的文化内涵而深为我爱。在我收藏的长沙窑执壶中,有的画一只仙鹤,有的画一只飞雀,还有的画亭台楼阁,而一只执壶,寥寥几蓬渲草,间有花蝶穿梭,极具意趣。有两把诗词壶,上书文字,一把为行楷五言诗:“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另一把也为五言:“只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去须有明月,风光处处过”。两首诗均未收录于全唐诗,正是依靠长沙窑执壶,这些精彩的唐代绘画小品和民间诗词、书法才得以保留下来。
都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如今的唐画,只有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这样的顶级博物院馆中方能见到。其中还有一些称为唐画的,实为宋人所仿。而这些留在茶具上的绘画、书法和文学作品,其可靠性不容质疑,可以想见其珍贵。
还有一把宋代执壶,一面画的高士赏梅,一面是宋人蹴鞠,留下了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不仅对研究古代服饰可以参考,更重要的是为中国体育史,特别是足球在中国的发展留下了佐证。
茶事的兴盛促进了瓷业的发展,中国陶瓷发展史上的许多突破,其实是与茶事有关的。“九州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茶圣陆羽在《茶经·四之器》中说“碗,越州上”、“越瓷类玉”、“类冰”,“越瓷青而茶色绿”,认为越窑青瓷最能显现茶的汤色。唐代的审美与赏茶紧密相关,为观赏茶色,人们特别重视茶具的造型和釉色,多为素面,而不重纹饰,如法门寺地宫中出土的秘色瓷茶碗就明显重釉色。当时,不仅越窑烧青瓷,耀州窑也仿烧青瓷。我收藏多件越窑执壶,其中一只虽为残器,但所谓类冰似玉,一比较就可以看出高下。唐宋间,黑瓷、白瓷等的烧制也都与品茶赏茶的需要有关,斗茶、点茶,要观赏泡沫,这才有了日本人今天仍为之癫狂的建窑兔毫、鹧鸪斑茶盏的产生。
至于明清的青花、五彩等茶具,尤其是晚清以降的浅绛彩、粉彩和紫砂茶具,更有众多文人的参与,使其成为了艺术精品。如一把汪友棠的十六方浅绛茶壶,展开后就是十六幅精彩的书画小品,八幅绘画,八幅书法,已然是一本书画册页。
从古代茶具,我们可以看到古代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的相互交流和融合。在我收藏的古代茶具中,就有多件以“虎溪三笑”为题材的,也就是儒释道三家一团和气、相互交融的图像。在实际生活中,无论儒家、道家还是佛教,都十分重视茶,形成了自己的茶文化。这正是茶文化所追求的一种精神境界,也就是“茶和天下”的境界。
茶马互市天下融
西汉之后,从唐到宋元,中国以一种有容乃大的开放胸怀促成了与世界各国文明相互借鉴的大格局,茶具就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唐代长沙窑大量销往海外,尤其在阿拉伯世界,有很大的市场和影响,不少装饰图案就有浓郁的波斯风格。我收藏的唐长沙窑贴塑人物茶壶的图案中,有狮子、葡萄、椰枣,甚至还有背着行囊云游四海的僧人,这就是当年到西天取经的游方僧人唐三藏的真实形象,它与附加了许多今人想像的西游记中的唐僧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到了两晋、南北朝,西北少数民族一度统治了中国,佛教也为统治者所尊崇,大量的莲纹、仰覆莲纹出现在茶具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收藏的多件大小莲瓣纹的罐、许多圆形带乳钉的佛教图案的杯以及有胡人形象的高脚盘等,都在述说各民族文化交融的故事。
茶马互市是中华各民族交往的重要渠道,我国自唐以后,便实行茶马互市制度,云南的茶马古道使云南的茶叶运往西藏和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中原和草原民族也通过茶马互市联系起来。北方游牧民族常以乳、肉为食,缺少菜蔬,更需要通过饮茶来帮助消化,补充维生素,茶成了离不开的生活必须。辽宋长期对峙,打打停停,契丹民族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各种茶礼、茶仪方式,对宋朝多有效仿。
《辽史》中有大量“行茶”朝仪的记载。辽朝皇帝见宋史,参拜后,先要行汤、行茶,酒上三巡后,又是一通“行茶”,然后才行膳。宴宋史,礼仪后便“行饼茶”,重新开宴要“行单茶”。辽金夏等少数民族的北方政权,茶礼大为流行,契丹人拜日要向太阳献上茶仪,生日庆典、参拜之礼均有奉茶茶礼制度的规定。宋朝的贡茶和茶器也传入辽朝。史籍记载,宋朝贺契丹皇帝的生辰礼物中,就有“金酒食茶器二十七件”、“乳茶十斤,岳麓茶五斤”。我收藏的一对辽代皮囊壶,瓷质坚硬,与其他形制的粉红陶胎显然有别,很可能就是茶马互市专门为北方民族烧制的。
辽代壁画中的《将进茶》、《点茶图》和《煮汤图》等,均对当时的茶文化提供了详实可靠的实物证明。我们可以看到图中的执壶、茶盏、茶汤瓶等均与北宋的茶具十分相似,图中契丹人和着汉服的汉人共同烹茶,可见中华文化对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以及各民族团结、融合的状况。不可置疑的是,茶文化包括古代茶具,对中华民族的大融合做出了贡献。
传道邻邦茶更香
以茶具为载体的中华茶文化,对世界文明产生了很大影响。1987年,唐代法门寺地宫重见天日,一组与地宫文物同时出土的“物帐碑”将一批出土的器物明确记为茶具,这一套囊括了制、储、饮等流程的全套茶具,不仅揭开了唐代宫廷茶道的神秘面纱,而且也使我们对中国茶文化对日本茶道的影响有了新的认识。
过去日本茶界认为,中国虽为茶叶的故乡,虽然最早发现茶叶和饮用,但并没有形成茶道文化,茶道是“日本的独创”。过去,中国学者批驳这种看法,主要是引用中国古籍中关于茶道的记载,但这些记述,包括陆羽的《茶经》、陈继儒的《岩栖幽事》、张源的《茶录》等,叙述都显得抽象、笼统,无怪乎有人认为中国历史上的茶道并不系统。而法门寺出土的这套宫廷茶具,足见当时用茶有严格繁琐也更为艺术化的程序和礼仪,这套茶具与陆羽茶经描绘28套茶具相映成辉,可佐茶道源于中国之说。
日本的茶道与中国的大唐茶道有着直接的关系。从太宗贞观四年(630年),到唐末的昭宗乾宁元年(894年),260多年间,日本就先后派遣遣唐使团19次,到达13次,每次少则200多人,多则600多人,其中包括留学生和佛僧,短则两三年,长则数十年。空海和尚在中国十余年,不仅通晓儒道法医,而且对茶道的研习尤有成就。大唐皇帝还让他进入朝廷参与各种佛事、茶事活动,使其对唐宫廷茶道的精神内涵有了很深的感悟。
此时的僧人饮茶已纳入佛门清规,怀海惮师甚至制定了写入僧家茶礼的《百丈清规》,用系列茶具供养佛祖成为宫廷的礼仪,这才有了法门寺地宫茶具的出土。空海回国后自然把大唐的宫廷茶道和禅宗茶道在日本弘扬开来。与空海同来大唐的最澄和尚,则将从中国带回的茶籽种在日吉神社旁,成为日本最早的茶园。另一佛僧永忠,回日本后曾为嵯峨天皇煎茶,把大唐茶艺带进了日本宫廷。中国茶道、茶艺对日本茶道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在日本茶道中,有一种称为“急须”的茶壶,为点茶必不可少的茶具。这是一种横把的执壶,这种茶具实际是从中国唐代传入日本的。
当然,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日本的茶道更加精致化、礼仪化,有了更多的文化内涵和唯美品位,这反过来对中国的茶道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正是“茶和天下”的应有之义,茶把中国和日本两个民族、两种文化很好地联系起来了。
“茶和天下”,还有一层意思是,它可以促进世界人民的交流和了解,消弭战争,促进和平。历史上的两次鸦片战争,与茶叶贸易有关。中国与北方民族的常年战乱,也与茶叶贸易有关,茶马贸易公允时,双方还能相安无事,一旦茶叶贸易失去了公平,甚至断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生命之饮,发生战争也就在所难免了。所以,“茶和天下”,也就有了别动刀枪,大家喝茶去的意义。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弘扬“茶和天下”的茶文化,也就显得十分重要、十分必要了。
唐代的审美与赏茶紧密相关,为观赏茶色,人们特别重视茶具的造型和釉色,多为素面,而不重纹饰,如法门寺地宫中出土的秘色瓷茶碗就明显重釉色。
在日本茶道中,有一种称为“急须”的茶壶,为点茶必不可少的茶具。这是一种横把的执壶,这种茶具实际是从中国唐代传入日本的。
宋 吉州窑黑釉执壶
唐 茶叶末釉龙柄执壶
宋 景德镇窑影青结花装饰执壶
唐 长沙窑执壶
唐 长沙窑诗文执壶
宋 磁州窑蹴鞠纹执壶
宋 耀州窑刻花碗
宋 建窑鹧鸪斑茶盏
西晋 越窑八系点褐彩带盖碗盘口壶
清光绪 江西瓷业公司款浅绛彩山水纹茶壶
清末民国初 汪友棠浅绛彩茶壶
辽代 绿釉划花牡丹执壶
辽代 绿釉皮囊壶
宋 耀州窑划花装饰横把执壶(日本茶界称为急须)
五代 白釉横把茶壶(日本茶界称为急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