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在我见过的王铎作品中,除了他的诗文手稿之外,《题玄宰山水书》算是尺幅最小的作品了,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一件独立的作品,而是王铎题于董其昌画上的一则跋语。题在什么画乃至什么形式的画上,因为画与题跋分离,且画作部分早已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于是有人揣测是一个山水手卷,也有人说是山水立轴,给大家留下了想像的余地。而其纵37厘米、横9厘米的尺幅于二者也确实都无不可,区别无非在于,如果是手卷则此小幅便是卷后的隔水,如果是立轴,那就是题在了圈档的裱边上,如此而已。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则跋语的内容。
众所周知,王铎不仅才情高,心气也高。自从13岁临习王羲之《圣教序》开始,一生不辍临池,至晚年依然坚持“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为后人留下了大量作品,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为有明一代大书法家。特别是他的行草书,韵以天成,势若贯虹,于古于今少有人比。日本人对他的推崇是以“先王后王”来比喻的,“先王”王羲之,“后王”就是王铎,并且说“后王胜先王”。而于绘画一道,虽然成就不能和他的书法相提并论,但也有自己的面貌,他18岁染指山水(据上海博物馆藏王铎崇祯十二年即1639年所作山水《家山卧游图轴》题跋),学宋元,宗五代,至老不废,这从其晚年为他的三弟所作十帧山水扇页(现藏故宫博物院)上可以看出来,每一帧都画得“沉沉丰蔚,意趣自别”。的确,他的画名远不及他的书名,但书名太大掩了画名也是事实。并且王铎自负极高,对于自己的书法,他晚年有“恨古人不见我”之叹,这则画跋与此叹气息相通,虽然跋在董其昌的画上,并且是借用当年董其昌谓王铎的话来作跋,却是一句诘问,三分说董,七分言己,借题发挥而已,抒发的是自己的骄傲情怀。难怪这则题跋经好事者做手脚与董画分离之后,数百年来早已不见了董画,这缣素小幅却依存于世,近年来更是在艺术市场上叠经转手,为人争宠,价格节节攀升,就是因为董氏所言为以往书史画史所未载。那么,画跋上王铎是如何题写的呢?且读跋文:
董华亭曾谓予,不必学画学书,它日多以致累,不暇取闲,今观兹图又何其闲漠也耶!
“兹图”何图、画得如何以及是否依然存世无关紧要,一定是董氏浅笔淡墨所绘朗润清雅颇得逸气与闲趣的山水画。董其昌乃晚明天启朝南京礼部尚书,又以其疏宕秀逸的行楷书法、笔致清润的山水画,以及梳理画史,创“南北宗”说广受拥趸,成为艺坛领袖。以其地位、造诣和影响,对于王铎的艺术才华他理应给予赏识和鼓励,怎么会以“它日多以致累,不暇取闲”来劝王铎“不必学画学书”呢?王铎没有具体说明董其昌是哪一年对他说这个话,检索其履历,王铎31岁考取功名赐同进士出身,随后考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两年后庶吉士散馆,他被授翰林院检讨,从道理上说,这个时候开始,他有了接触董其昌的可能。但是这时董其昌在南京做官,王铎在北京任职,机会似乎不大。崇祯四年(1631年)朝廷曾颁一圣旨,召董其昌北上京城辅导太子,掌詹事府事。这一年董其昌77岁,此次北上前后三年,这三年王铎也在京城任职。我们姑且看作是董其昌这次詹事府任职期间对王铎说了上述话,而这时的王铎在京城和朝廷已经书名彰显,即使前溯至天启四年(1624年),也就是庶吉士散馆王铎获授翰林院检讨那一年,其时王铎33岁,也已经写出了像“为景圭先生所临圣教序册”,为友人作“临兰亭序并律诗帖”等早期传世名作,他的艺术才华得到了同朝显宦如刑部尚书乔允升、兵部尚书吕维祺等多人赏识。这些董其昌应该知道,至少听说过,但为什么他不以奖掖后学的话来勉励王铎,而是劝王铎“不必学画学书”呢?令人费解。
学画学书累人,能开面目者更累,这一点不假,一旦出了大名,索书索画者踵接而来,会令书家画家应接不暇,董其昌对此更是深有体会。那么他是以己度人,看出了王铎迟早要出大名,到时候也一定会被索书索画者“多以致累”而“不暇取闲”,出此劝语是为了王铎不至为艺所累,是对王铎的关怀?但是王铎会听董其昌劝吗?当然不会。他后来虽然与董其昌一样也官至礼部尚书,但是他此生似乎不是为官而生,而是以艺术为命。他的艺术包括两个主要方面,一个是作书法,另一个是作诗。在生逢乱世、受尽精神折磨的日子里,是书法和诗支撑了他的生命,可以说此生他非但一天也没有为书法所累,反而是书法和诗给了他无穷的快慰。他怎么会听从董其昌的劝呢?他自信,心气极高,前面说过,他写这则画跋三分说董,七分言己,何以言己?可以从那句“孟坚老年词宗印可”读出。这是一句诘问,被问者不是董其昌,是这位请他题跋的“孟坚老年词宗”。所问其实也无关董其昌闲不闲漠,而是董其昌叫我不必学画学书,你认为我该不该学?请注意,这段跋文虽然未署年款,但可以肯定是王铎中年近于晚年(50岁前后)时所题,这时王铎的书法早已盛名天下。所谓“印可”是承认、许可,或者同不同意、认不认可的意思,那么孟坚是谁?王铎的朋友,时任锦衣卫佥事,姓黄名培号封岳,世家子弟,有家学,欣赏并且懂得王铎的书法,王铎传世作品中就有多幅是写给孟坚的。他持董其昌的画请王铎题跋,王铎便想起了董其昌曾经对他说的这段话,于是题完之后,他问孟坚老年词宗:认可董其昌的说法?问得不容置疑,这就是王铎的心气!
幸好王铎没有听从董其昌的劝告,要不然中国书法史上就少了一位天才,中国书法也会因此蒙受损失!
其实数百年来,谁都读懂了王铎题跋的意思,要不然这么一小幅不会如此受人珍视。最有意思的是小幅裱边的诸家题跋,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鉴赏家手笔,比如启功先生,这位一向幽默含蓄的鉴定大家读了王铎的跋文后,居然出语直截了当:“华亭每用捉刀人,盖书画累外,复有官累焉!”一语破的,直搔董其昌的痒处。谢稚柳则谓“董思翁劝人莫学书学画以致累,然其书画流传极多,世以其书迹称‘烂董”,更将其所言视为文人酸腐积习,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