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开
熟悉中国艺术的人都知道,中国山水画有一个时空的概念,它包涵着诸多的信息,而其中的时间不一定是确指某个特定的时刻,而是从宏大的时空对之进行把握和关注,从宇宙运行的规律、从人内在的心灵对之进行体验。我们这个时间既来源于具体的物理(自然)时间概念,也来源于我们社会的历史时间,更深层次的来源于人的情感时间(经验时间,这个经验时间也包括集体的无意识时间)。中国的山水画通过时间的追溯与刻画,从而完成了对作品主题的塑造、点亮、提升,为升华作品的艺术质量,营造艺术的意境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下面是对山水画时间问题的探讨和论述:
一、山水画时间的来源
中国山水画出现晚于人物画,起初是作为人物画的背景存在的,后来才渐渐从人物画中分离出来。因此,中国山水画既与人物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有自己在发展过程中独特的时间概念。这也就是说,从画种来说,山水画的时间概念,一部分服从于历史发展的事实,于人物挂上钩,从点景到焦点,其人物都是画的重点之一,是视觉的重点;另一部分是,山水画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通过对自然地模仿和升华,使之发展出属于自然时间(或者说物理时间)的模式;最深层次的部分是,山水画家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自己的艺术水平不断得到提高和心灵的升华,最终达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境界,这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地层次,这是类似于马斯洛的高峰体验,它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这时的时间就是情感时间,也是经验时间。这最高的时间体验与表现是每一位真正的中国山水画家所终身追求的目标。
二、山水画中时间表现的分类
根据上述,我把山水画的时间表现分为自然时间(物理时间)、历史性时间、情感时间(经验性时间)三类:
1、自然时间(物理时间)
自然时间或者说物理时间,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时间,也是随着地球的运转而产生变化的,由地球自转和公转产生的时间概念,对人类来说,就是自然发生的,是无法逆转的,这就是自然时间,也是物理时间。它是线性的,不可逆的,虽其表现是人类总结的,但人类无法改变它们。自然时间在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历程中,老早就被总结出来,可能是经过长期的探索和追求,中国山水画没有把目标定在描绘时间性的具体时刻,而是把注意力投射在时间运动带来的物象变化中,这是与中国古代哲学的整体意识发展出来的。这是由象入理的方法,也是中国艺术写意的原则。
那么,作为自然时间或者说物理时间,在中国山水画中有哪些呢?古人最直接的回答就是春夏秋冬。春发夏长秋实冬藏,这四个季节与人的关系最密切,也是变化最大的时间性问题。当然,有的画还有描绘日夜时间性以及风雨阴晴的题材等。但山水画主要还是集中在四季这个时间范畴中。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尽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又说:“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深。”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有这样的论述:“春可画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游翠陌,竞秋千,渔唱渡水,归牧耕锄。山中捕鱼之类也。夏可画以人物坦坦,于山林阴映之处,或以行旅憩歇,水阁亭轩,避暑纳凉,玩水浮梁,浴鹤江浒,晓汲涉水过渡之类也。秋则画以人物萧萧,玩月采菱,浣纱渔笛,捣帛夜舂,登高赏菊之类也。冬则画以人物寂寂,围炉饮酒,惨冽游宦,雪笠寒人,骡网运粮,雪江渡口,寒郊雪腊履冰之类也。”典型的时间性作品有李成的《小寒林图》《晴峦萧寺图》、郭熙的《早春图》及《关山春雪图》,傅抱石的《夏山图》《夕阳欲下故迟迟》,李可染的《漓江雨中泛舟图》《春雨江南》《陡壑夕阳》,张明堂、赵益超的《月色初动》,方学晓的《江南三月》等;
2、历史性时间
石涛说过:“笔墨当随时代”。怎么随呢?有两个方面,第一是笔墨技巧要发展,要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要求;第二是要记录这个时代的美好事物、重大的历史事件。所谓的历史性时间即记录了重要历史性时间和事件。这就是山水画的历史性时间表现的问题,李可染曾经提出一个“为祖国山河立传”的口号,其口号包含着强烈的历史时间意识,其立意也在于此。这类作品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当推石鲁的《转战陕北》。这是一幅典型的时间性山水画杰作,它第一时间抓住观众的是一片气势雄伟的群山,这是黄土高原的山,毛主席就站在一个山坡上眺望远方,他的身边有几位战士和马匹,转折起伏的山间以及山崖上的战士和马匹象征着千军万马,是他们的力量导致了1947年那场战争的转折。加上点题《转战陕北》,题中“转”、“战”、“陕北”(山水描绘),通过这些作品因素的有机组合,达到了以山喻人,以人物显示时间,以标题进行归纳和引申的艺术效果。正如石鲁在1959年6月号的《美术》上发表的《创作杂谈》中说:“风景(山水)画可以通过曲折的关系表现人的伟大,描写山的雄伟,就有人的存在,有时代感情。有时,它比直接描绘人物的画还有独到之处。”这种类型的画还有李可染的《百万雄师过大江》、武石的《林中夜行》、王界山的《破晓图》、魏紫熙的《朝晖》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孙本长的《河源嫁女》,这件作品表现了陕北黄河河畔村民嫁女的景象,把观者带进了一个淳朴迷人的境界中去。画面是一幅全景式的山水,巨大而雄浑的山峦与小小的一队嫁女的队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连烟云雾霭也都浓浓的渗入了一种异样地域的生活气息。画中的艺术语言丰富,从而使这件作品具有非常独特的感染力。让人仿佛定格于嫁女的那一场欢乐的特定时刻之中,意味悠长。
3、情感时间、(经验性时间)
王微在《叙画》中说:“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也就是说艺术家通过对自然的观察、感受和思考,从而在艺术创作中达到物我归一的体验。艺术家只有在生活过程中积累时间经验,才能在艺术创作中总结时间表现问题,有的是情感的时间、有的是经验时间。包涵有此两种时间表现的作品,其内在都是直通艺术家的心灵。此类作品有宋雨桂和冯大中的《苏醒》、贾有福的《心潮》、冯骥才的《梦里烟霞》、张仃的《孟母林》等。其中张仃的《孟母林》别有情愫,画面的主体由四棵高大的柏树和一个庙门构成,柏树的叶子画得密密麻麻,有一种郁郁葱葱的感觉。这件作品通过古老的庙门与苍迈柏树构成的历史情愫,在一片摇曳烂漫的光影中,产生了一种导致人进入而难以自拔的眩晕。这种强烈的艺术效果有来自于中国书法中篆书的凝重、狂草的放纵甚至印象派的纷披光影的借鉴,是心灵与历史文化融和的佳作。灰娃在评论这件作品时说:“在这件作品前,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此时何年、我是谁,只觉眼前一片蓊郁青葱、生机勃发,满眼沉郁顿挫之力、律动劲折之力,满纸雄浑苍茫,万物之灵才具有的幽光狂慧。”
三、山水画时间性表现和作用
1、提炼主题
山水画表现内容是具体与形象的自然景物。所以画面中的重点景物往往是画的主题。一幅画只要一个重点和一个主题,在创作构思时心中有数,突出重点、主次分明。而一幅画是一个整体,构图要从总体上把握表现的景物之间的有机联系,时间性的表现能很好地把物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一起,这样就能取得和谐统一的整体效果。独特的时间代表性物象更是为表现和提炼主题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是共时性的问题;另外,时间性的表现也完全可以作为主题,从古到今,用时间做主题的画作数不胜数,由于时间的独特性,以时间作主题的作品,都是要靠具有强烈时间特征的物象来表现,例如江南三月的桃花、月亮代表夜晚等。
主题的时间性表现将时间之流控制在可预见、可把握、可掌控的范围之内。亦即通过时间性的表现从而体现了画家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把握和表现,通过这种表现曲折体现画家主体的存在和价值。这就是为什么从《易经》到老子、孔子都那么喜欢“复”的原因。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对中国传统文化来说,“时间”之变,并非是进化之变,而是一种循环式的守常之变。也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是将时间本身的变通过循环标注而转换为恒常之变。《老子》的“守常”,不是超越时间走向绝对,而是走向“道”的变化的常轨。《老子·十六章》说:“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知常容,容能公,公能王,王能天,天能道,道能久,没身不殆。”《管子-形势篇》说“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春秋冬夏不更其节,古今一也”。此即是守变之常。要强调的是,这种循环论的“守常”中蕴涵着历史决定论和命定论。画家正是通过对这种历史的决定论和命定论反复表现和开拓性的表现,其内在是对生命意义的回归,也通过这种自然物理时间和历史时间的回归突出其自身主体的存在价值。
2、营造意境
李可染说过:意境,既是客观事物精粹部分的集中反映,又是作者自己感情的化身,一笔一划既是客观形象的表现,又是自己感情的抒发,是在作品中营造的一种情景。创造一件艺术品,艺术家不进入境界是不会感动人的。你自己都没有感动,怎么能感动别人?而时间表现,正是艺术家通过自己的生活体验后,把对时间的理解和记忆融进作品,从而在作品中或明或暗地体现了独特的意境时间。
有一则故事:老舍曾请齐白石老人作画,并要求以查初白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画面如何才能反映此句诗的意境呢?齐白石思考了好多天,终于画成了我们现在见到的作品。看过这幅作品的人,无不拍手称绝。画面以淋漓的水墨表现出了山峦映衬的山涧,乱石中清泉涌出,6只蝌蚪摇曳着尾巴顺流而下。作品使人们自然地联想到清泉潺潺,流水将至十里之外,由6只活泼的蝌蚪自然地联想到在山涧里生活着无数的青蛙。由蝌蚪便联想起蛙声,联想中蛙声又伴随着山泉的水流声组成动人的春天交响曲。以虚写实,画中体现了深邃的意境。
中国山水画的意境追求其内在的意义是对永恒性的追求。通过这种来表现对生命延续和回归的“不朽”,即生生不息和永恒的存在。这是“道法自然”,是唯一能消除这种时间忧虑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期望以人世的行为,使自己之名能够通过“竹帛”而传之于后世,可是有时候自己的“功名”太薄,或没有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转而通过投身艺术、投身山水园林来宣泄自己的情感。这种追求“不朽”的过程和结果,自身也获得一种基本的自我确证,也是对生命永恒性追求的确认。
所以,借助好的物象和途径,时间性的表现能营造出一种属于历史性或自然性的山水空间,这个空间具有很多个层次的深度,而且具有延续性和永恒性。因而时间性表现使意境的营造具有丰富性和深邃性,只有把时间性表现出来,作品的意境将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3、天人合一
通过创作山水画的过程,画家将获得“与道为一”、“与道推移”的最高境界,并以此来克服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其内在本质是对死亡的恐惧)。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庄子·齐物论》中主张齐生死、去分别、忘物我、无是非,而达到“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制其滑活,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物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一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具终极关怀的召唤。如何体现和投射这种关怀,投身山水画可以说是最好的表现方式。高山万古长存,水流千年不息,还有那可以体现人格的松、柏、柳等植物。这些物象都可以在山水画家的手里表现出来,这表现也就能够说明创作主体有了参与、控制、创造这些物象的意识和能力。在文学中,这一方式经典地体现在《赤壁赋》中。《赤壁赋》中吹箫者对时间流逝的哀叹被苏轼的下列态度所扭转:“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中国传统文化是将其审美极致寄托于自然山水。这种将自然山水作为审美极致的取向,与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出的“与道为一”、“与道推移”以解决时间恐惧和终极关怀有深刻的关系,也是山水画家或者说是艺术家能够更好地达到“天人合一”的重要途径。所以,山水画的时间性表现由此而具有终极的生命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