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凝视着许许多多舞动之中的中国人,在他们的肢体语言构建的时空中观察几代中国人,多少是种新鲜的视觉经验。在我的记忆中,老一辈的普通中国人似乎并不十分善舞,许多人一旦舞蹈起来,身体就不再像是自己的,那动作往往并不潇洒、帅气,而是羞怯、别扭的。
记得8年前,我陪父母在巴黎红磨坊看表演。那时,巴黎的中国游客已经越来越多,当晚的观众席中已经能够看到许多中国面孔。香艳的无上装表演之后,舞台上的演员邀请台下的观众一起参加表演。一个穿着黑色夹克、中等个头、四十多岁左右的中国男人率先自告奋勇地走上舞台。让我久久难忘的是这个男人的兴奋和他明显缺乏协调感的肢体动作。那具松散、缺乏锻炼的身体,带着某种微妙的迟疑和不自在,似乎并不愿意顺从他的意愿和勇气。即使是一个简单的摘、戴帽子的动作也显得笨拙、凝滞、力不从心。许多年之后,这个男人的面容我已经完全忘却了,但当时他身体滞后于意愿的不协调感,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后来看到的很多中国人的动作之中,成为我理解某一代中国人、某一类中国人的一个视觉意象。
在《我们舞在大路上》这组照片中,让我最感兴趣的不是年轻一代中国人自信、奔放,与西方世界趋于大同的潇洒舞姿,而是老一辈中国人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不同场合舞蹈时富于中国时代特色的特殊体态和神情。在这些照片中,即使在物资相对贫乏、衣饰简朴的时代,也不乏充满尊严感的优雅舞姿,但更多的照片,或者说更典型的照片具有违和感的谐趣,衣着、姿态尚未脱去土气的乡民或市民认真地学跳西方交际舞,带着松垮的形体、笨拙的动作,有些费劲儿地扭动着身体;而那种违和感正是我在红磨坊看到的那个中国中年男人不自在的舞姿的时代回响。
人的肢体动作是人和周遭环境的交流手段,被周遭的环境和要求塑造、定型;相应的,人的身体对环境也非常敏感,会根据环境做出不同的反应;当人处于其所熟悉的环境,在一个具有连续性的生存环境中,肢体与周遭渐渐融为一体,协调感由此而生;在一个社会急剧变换、社会角色急剧变化的环境中,身体的动作带有的记忆与所处的环境的冲突造成了肢体动作的尴尬和扭曲。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体的姿态是时代的窗口,表征着时代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富有意味的信息。
在中国的疾速发展变化中,时代洪流冷不丁就把农民变成了工人,又把工人、公务员变成了商人;乡下人转眼成了城里人,城里人转眼又成了国际人;从一个时代跳转到另一个时代,从一个身份跳转到另一个身份,许多中国人在飞速前进中,把来不及习惯新环境、新身份的身体落在了飞奔而来的路上。而舞蹈,这种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中国人来说属于非常态的身体状态,更容易让长期处于变化中的中国人暴露出其在原生环境中的体态和动作原型。几代中国人,曾经自觉或不自觉地集体“舞”在前进的大路上,把这种时代印记刻进了他们的肢体动作之中。中国人在集体舞解散之后,他们还在路上“舞”着的身体究竟能舞出何种姿态,《我们舞在大路上》给了我们一些饶有趣味的答案。
责任编辑/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