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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诞生以前,人们主要是通过文字记述去了解历史,还可以通过雕塑、建筑、绘画以及出土的实物去触摸和感知过去。摄影术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从此,历史由被回忆、被叙述,变成可以观看。某些历史场景,因为有了照片的记录,变得更直观,也更确定了。”在近期出版的新书《当历史可以观看》一书中,系列出版物《老照片》执行主编冯克力,如此阐述自己对于影像和历史之间关系的思考。
“老照片”的出版
摄影对历史叙述的这种划时代的改变,恐怕是160年前意外发明银版显影的法国人达盖尔不曾预料到的。而国人开始意识到老照片的价值,和1995年创办的《老照片》系列出版物有很大关系。
彼时,山东画报出版社刚刚成立一年,那个年代,新闻出版管理部门对出版社的管理仍比较严格,山东画报的出版范围被划入摄影类。创社后不久,出版社策划了大型历史摄影画册《图片中国百年史》这一选题。在编辑出版这套书的过程中,时任山东画报出版社总编辑的汪稼明和图书编辑室主任的冯克力,收集到了大量的历史照片,在面对这些照片时,两人发现,“照片对历史的记载和传达与一般的文字叙述差异很大,为我们提供了更为具体、直观的历史信息,这在很大程度上,对我们过往在历史学习中所受到的教育和所接受到的信息起到矫正和补充的作用。”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把收集到的老照片再利用,并希望把编辑过程中的感悟通过某种方式与读者分享。
《老照片》系列出版物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提上出版议程的。山东画报社赋予了《老照片》很高的人文诉求和定位——关照百年来中国人的生存和发展。社里专门成立一个编辑部负责《老照片》的出版事宜,冯克力也由原本的图书编辑室主任调任《老照片》执行主编。最初的构想中,这是一系列图文并茂的书,文章一定要围绕着照片来撰写,“《老照片》确实真正做到了图和文紧密的融合,甚至在相当多的情况下,离开了图片,文章是没办法阅读的。”这个设想也成了《老照片》此后十几年不变的宗旨。此前,坊间的图文书大致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常见的摄影画册,在照片旁附上简单的文字;一是以文字为主,图片只作为点缀和参照。
《图片中国百年史》以正史的线索和观点进行编辑的方式,也让王稼明和冯克力有了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历史的诉求。“我们希望通过《老照片》对历史照片进行重新认识和解读,不羁于原本教科书的限制,回到真实历史场景来诠释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做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通过这个平台,给普通百姓一个把自己的生活和经历在上面发表的机会。他们所谈的虽然都是自己家里长辈或是自己年轻时所经历的事情,但同时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和时代的一部分,是一些更生动,带着生命体温的细节。这样的叙事和参与,也使得我们的历史因此有了生命的温度和个人的视角。”
“老照片”的价值
筹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老照片》于1996年推出第一辑。尽管觉得这样的形式很有新意,但读者愿不愿意买账,作为出版方毫无把握。下了很大决心,第一辑最终印了一万册——山东画报社一般书的印量是六千册。可是,作为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出版社,还没有完善的发行网络,怎么把这一万册书放到市场上,成了一个难题。幸好,当时山东画报社和《新体育》杂志社有一些合作,《新体育》旗下的《搏》,一本主要介绍美国篮球运动的刊物在当时影响力很大,这本杂志的主要发行渠道集中在大中城市的一些书摊、报刊亭。冯克力向对方提出,希望借助《新体育》的发行网络发行《老照片》。
“当时《老照片》已经印出来了,但对方并不看好,‘书里刊登的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发出去之后恐怕也不能卖啊。他们甚至担心书发出去之后,收不回款。”冯克力与《搏》的发行人员商量,他们只负责发书,大家一起试发三辑,假如三辑在该摆放的地方都放了,还是不被大家所认同,山东画报社就放弃这个选题。回款收不回来也没关系,就算是交学费。五千册就这样发出去了,想不到半个月不到就收到对方的反馈,“卖得相当不错,好多地方都要添货。”这时,山东画报社里的库房也没书了,马上联系印刷厂,不敢太冒险,又加印了一万册。二十几天后,又收到反馈,这次胆子大了,一下加印了三万册。这样几次加印下来,在《老照片》第二辑出来之前,第一辑已经连续印了三次,共计六万册。
一时间,各大媒体开始跟进报道《老照片》,“老照片”成为非常热门的文化现象,前面四辑(双月出版)很快各自加印到三十万册,并成为当年出版界的轰动事件。人们开始意识到“老照片”的价值,这种价值不只体现在文化上,也反映在收藏市场上。刚开始编辑《老照片》的时候,冯克力到新华社的档案馆选照片,那时,档案馆刚开始对外开放,选一幅照片连同使用费、拓印费,大概是五十来块。而且,那时档案库是全部开放的。等《老照片》火了之后,大概过了一年多,冯克力再去选片子,门槛高了。一张照片少的要两百多块,多的甚至三四百块,此外什么照片能提供什么不能提供也有了一定的限制。在民间市场上,情况也是相同的。早期到潘家园买一张比较好的老照片,两百块钱就能搞定,有时甚至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张很好的照片;后来,价格翻了一番,少的三四百,多的五六百,有些更甚。
冯克力和很多人探讨过“老照片为什么会这么红火”,他归结出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图文融合的表现形式很新颖;二是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历史的角度,这个角度中有很多是有别于正史的私人化的叙述,丰富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三,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它迎合了世纪末人们的怀旧心理。
随着热潮的散去,已经连续出版了十六年的《老照片》现在每一辑的印数维持在两万到三万册,此外也不断推出合订本。冯克力认为《老照片》现在的销量才是正常的状态,“出的时间长了,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再加上近年影像书出得也多,读者的选择也多。当年那么疯狂的状态,其实是不太正常的。反而是现在这个数量,才是我们当初创办《老照片》时所预想的。”
让历史成见尴尬的“老照片”
自编辑第一辑《老照片》至今,“老照片”成了冯克力十六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在收藏老照片上,他兴趣不大,但工作使然,他十分关注老照片。只要听说哪里发现了老照片,就会追寻而去,和发现者、持有者建立联系,想尽办法让那些照片在书里呈现。
问冯克力一个“想当然”的问题,“随着接触的老照片越来越多,能够打动自己的照片是不是越来越少?”他否认了这之间此消彼长的关系,每一辑老照片里都有一百多张照片,这些照片里,每次都仍有三五张,或是名人的或是普通百姓的照片打动他。比如最新的第八十八辑《老照片》中,他被1911年刚落成但尚未通车的济南老火车站的一组照片所震撼。那座火车站由德国人修建,在历经大半个世纪的沧桑之后,由于1992年拆迁而退出济南人的视野。当这样一组记录火车站刚刚落成时鲜活样貌的照片出现在眼前,冯克力被深深地打动。
像这样能打动他的照片,不在少数,而经由他的手刊出的老照片,十六年来也不下几千张,可是总有几张是让他记忆犹新,脱口而出的。拍摄于1935年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照片,就是其中之一。照片定格在一位幼儿园女教师带着一群孩子在草坪上做游戏的瞬间。“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年轻女孩娟秀的面庞和孩子们欢快的脸上,温馨而祥和。”这张照片之所以能打动冯克力,是因为“照片以其独有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特定的时代——抗战前民国社会的日常生活。”
“通常,提起民国社会,大陆的一般民众耳熟能详的是红军伟大的长征,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是国统区的腐败以及埋葬蒋家王朝的战争。而对于民国社会的各项事业、战争以外各阶层民众的庸常生活,所知甚少,与此相关的照片更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这张由台湾老照片收藏与研究者秦风先生所提供的照片,定格的“虽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瞬间,但折射出的时代意识是显见的。北伐结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到了1935年社会尚称安定,各项建设逐次展开。”这张照片记录的是民国首都民众寻常生活的安宁和祥和,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某种写照,这颠覆了过往我们所固有的“万恶的旧社会”的印象。
在和大量珍贵的历史照片打交道的过程中,冯克力的历史观在潜移默化慢慢发生了改变。“摄影给历史叙事提供了许多便利,照片里所呈现的形象化、具象化的历史场景,有时会矫正或动摇我们已有的历史成见。过去,我们对民国社会的认识,基本上只关乎政治方面,但是通过大量反映民国老百姓日常生活,当时经济、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的相片,我们可以看到,民国社会是中国社会走向文明阶段性进程中非常重要的环节。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像这样颠覆已有观念的照片这十几年来我接触非常多。这些老照片的可贵之处在于,通过他们所反映出的场景,所记录的细节,让我们开始反思过往被灌输的结论是否那么的理所当然。”冯克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