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戴维·洛奇是当代英国著名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小世界》是其在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反映了西方20世纪末因绝对价值沦陷,即传统天主教信仰的衰落及“道”(或逻各斯)的解构,学者们所面对的信仰和文学批评的双重危机。
关键词:戴维·洛奇 信仰 危机
戴维·洛奇(David Lodge, 1935— )曾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讲授文学批评二十七年之久,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英国小说家兼文学批评家。迄今为止,洛奇已出版15部长篇小说,14部文学批评专著,其中由以校园小说“卢米奇学院三部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国内对戴维·洛奇的翻译和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2007年,欧荣撰文《戴维·洛奇国内研究述评》,全面梳理了洛奇在中国的译介和研究状况,并指出研究存在重心失衡的问题,其中一个表现是对于作品形式研究多于主题研究和作品内涵的挖掘,同时基本忽略洛奇小说的宗教性。①《小世界》是洛奇的代表作,是卢米奇学院三部曲的第二部,被誉为西方的《围城》,书中展现了西方学界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出版界、传播媒介、文学奖项评定及书评制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巧妙地将形形色色的文学批评理论融入小说的创作中,对文学批评的功能、体制和未来提出种种质疑。本文将从《小世界》入手,探讨作品所呈现的20世纪末西方学界光怪陆离和狂幻化的表象下的危机实质。
《小世界》里描述了现代科技对学者生活的改变。“在过去二十年中,有三件事使学术生活发生了革命化的变化——喷气飞机旅行,直拨电话和复印机。”“只要你们有电话,复印机和参加研讨会的资助基金——你就和唯一真正重要大学——环球大学——连接上了。”②因此,当四月的春风带来降雨和生命的气息,学者们也开始了现代的朝圣之旅——学术研讨会。小说引子里戴维·洛奇想象杰弗里·乔叟在八重天上俯视着学者们奔波于由他和别的伟大作家启动的,以使英语和其他学术能够不被荒废的各种研讨会时,会纵声大笑。教授、小说家及文学批评家三重身份使洛奇能够像乔叟一样站在一个制高点,俯视世界一级的学者们在“小世界”里上演的一幕幕轻喜剧。
《圣经·约翰福音》开篇讲道:宇宙被造以前,道(the Word)已经存在。道与上帝同在;道是上帝。戴维·洛奇创作的《小世界》是一个绝对价值沦陷的世界,当天主教信仰体系的核心“上帝”以及文学批评体系中的核心“道”(逻各斯或意义)被消解之后,学术圈沦为名利场,各种学术流派明争暗斗,学术精英们追逐名利,沉迷于世俗享乐。戴维·洛奇以诙谐轻松的笔触揭示了西方学界信仰及学术领域的深刻危机。
一、天主教信仰危机
戴维·洛奇被认为是英国最重要的天主教作家,他的作品被分为“天主教小说”和“校园小说”两类,但是对于信仰的探寻和焦虑其实贯穿于他的全部作品。在《小世界》中,我们发现天主教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已是日渐式微。书中唯一一位坚守天主教信仰的年轻学者珀斯·麦加里格尔所恪守的天主教信条(如婚前贞洁)可以轻易的让步于自己的情欲,而上帝对于书中的其他人物只是危急绝望时刻才会想起的救命稻草。珀斯·麦加里格尔乘坐飞机飞往伦敦,由于飞机机头前轮的轮胎爆裂,飞机被迫紧急着陆,乘务员应一位乘客的要求,在乘客中寻找一位神父带领大家做忏悔祷告,不幸的是,“正当你需要神父的时候,偏偏就没有,连个修女也没有”③。被迫带领大家做祷告的乘务员不但多年未做祷告了,甚至连忏悔祈祷文已经忘记,无奈之下竟说了一句“愿天主使我们真诚地感谢,为我们将要得到的一切”④。加拿大学者罗德尼·温赖特需要在耶路撒冷召开的“批评的未来”的研讨会上发言,然而在发言前,他也没有拼凑出时长五十分钟的讲稿,这个“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的人,事实上,从九岁以后,他的思想和心灵就再也没有面向过上帝,此时跪在圣城耶路撒冷,圆滑而策略地向耶和华,安拉和耶稣基督祷告,祈求他们拯救他免遭羞辱和毁灭”⑤。戴维·洛奇以揶揄和反讽的口吻呈现出西方传统的天主教信仰衰落的现状,信仰的宗教内涵被实用主义取代,罗德尼·温赖特的祷告甚至带有几分投机的色彩。
以上帝为核心的传统的信仰体系衰落必将带来几个后果:人将物质或自己的欲望幻化成新的“上帝”,并趋之若鹜;人在自我膨胀的同时道德败坏。阿姆斯特丹的一座有穹顶的圆形路德会教堂现在被改成了会议厅,在莫里斯·扎普眼里,会议厅重新成为圣所,“因为信息是现代社会的宗教。”⑥这是一个绝佳的隐喻,在现代社会,信息的占有量决定着人们能否在各项角逐中占据优势,因此人们对信息的渴求永无止境,正如过去人们渴求灵魂的拯救一般。因此当社会在物质主义和商业主义侵蚀下日益世俗化的过程中,人们对物质的渴求和迷信填补了传统信仰失落后留下的空缺。
亚瑟王圆桌骑士和圣杯的隐喻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在现代学者骑士的朝圣之旅中,圣杯神圣的象征意义早已被置换掉,他们最求的或是名利,比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一职,这一职位因为年薪十万美金而又无需承担任何实际工作成为悬在学者头上的金苹果。对于珀斯·麦加里格尔来说,圣杯是一个女孩——安杰莉卡·帕布斯特。珀斯·麦加里在研讨会上遇见安杰莉卡,并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便开始了周游世界的追寻,而最终得到的却是安杰莉卡的胞妹莉莉,爱情幻灭的珀斯随之开始了对另一个女孩的追寻。爱情的启动、中止和转移如此的草率和盲目,让读者不禁质疑珀斯的爱情有几分真实性。因此,无论是名利抑或爱情,现代学者骑士们追寻的圣杯不过是他们欲望的投射,而在追寻的过程中,他们忘记了自己身为学者的使命,他们自我膨胀,他们纵情享乐。
没有对上帝的信仰只会助长平庸个人主义。没有对神圣原则的爱,人们就会陷入疯狂的自爱。《小世界》里的学者们被剥去了清高的外衣,他们各个自命不凡,相互倾轧,围绕名与利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的搏杀。现代学术会议让“参与者得到以一本正经地致力于自我提高的印象的同时,还能够尽情享受旅游的一切乐趣和消遣。”⑦每一次的学术会议都留下不少学者们的风流韵事。在世俗的世界乐不思蜀的学者们早已抛弃了作为人文学者的使命,他们不再致力于追寻真理,发现真理,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已是岌岌可危,而小说呈现的学术生态让人担忧。文学批评界的元老亚瑟·金费希尔江郎才尽,陷入原创危机,他的论文被其他学者戏称为“新瓶装老酒”;会议油子莫里斯凭借一篇《文本性与脱衣舞》的论文,可以作为符号学家出现在阿姆斯特丹,作为乔伊斯专家出现在苏黎世,作为叙述学家出现在维也纳⑧,并为论文的广泛适用性沾沾自喜;法国学者冯·蒂皮茨剽窃了青年学者珀斯的论文;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学者富尔维亚·莫尔加纳过着奢靡的生活;卢米奇学院罗宾·登普西教授,对同事菲利普·斯沃洛充满了嫉妒,竟最终导致疯狂。
《小世界》向我们清晰地展现了20世纪下半叶西方的信仰危机:人们逐渐脱离了绝对价值的统摄,告别上帝之为终极真理反而陷入了迷惘和焦虑,因为价值和意义都消失了。人们已经不再关心真理,生活的宗旨是快乐,生存的法则是功利。他们把快乐和功利升华为一套宗教仪式,从而暴露了精神上的苍白和贫瘠。
二、文学批评的危机
戴维·洛奇是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的作家,这也许与他作家和批评家的双重身份有关,他的小说理论和小说同样为人称道,洛奇在自己的小说中实践着各种写作技巧,这也是对于洛奇小说形式的研究多于对其主题探讨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一次访谈中,洛奇提道:“在《小世界》中,我试图表现文学研究领域在关于文学是什么、文学批评应该是什么的问题上,各种互不相让的观点。”⑨读者可以在《小世界》中读到各类的文学理论,当然我们要把小说还原到20世纪80年代的批评语境中,才能更好地理解戴维·洛奇的创作意图。
《小世界》完成于1984年,20世纪80年代西方宣称“正迈进巴赫金时代”,亦即西方正试图用巴赫金的思想来拯救当时思想文化(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内部枯竭的危机。如戴维·洛奇在《巴赫金之后》中所说:“解构之后还有什么?——借助于米哈伊尔·巴赫金,活路还是有的。”⑩戴维·洛奇在小说中对于文学及文学批评的探讨正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的状态。
小说开篇,在卢米奇学院召开的“高校英国文学教师研讨会上”,自称为后结构主义者的美国学者莫里斯·扎普的论文给学术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在这篇解构主义色彩浓厚的题为《文本性与脱衣舞》的论文中,莫里斯声称“语言是一种代码,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11},因此阅读过程与观看脱衣舞无异,是一个好奇心和欲望不断被替代的过程,而试图掌握文本意义的努力是徒劳。莫里斯在消解了文本的确定性和意义的同时,也消解了文学批评的价值,报告会或研讨会没有意义,论文讨论没有意义,而学者的工作就是通过公开举行某种仪式来保持特定的社会地位,“维护文学学术研究的制度”{12}。正如小说所描述的,解构主义确实极大地冲击了西方理性主义思想传统的根基,但其自身的理论体系存在着致命的缺陷,解构主义否定语言可以有确定的语意传达的同时,也在使用语言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解构主义面对自身的悖论无能为力。此外,当意义被解构之后,文学创作和批评又将何去何从呢?温赖特为关于“批评的未来”的研讨会撰写的论文写道:“问题是,当文学话语本身通过解构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概念和权威性概念而失去中心时,文学批评怎样能够保持阿诺德式的识别人们想到过和说出过的最优秀的东西的功能呢?”{13}论文到此便思路中断,最终也未能完成,这似乎喻示学者们在解构之后正面临一道无解的难题。面对文学批评的危机,戴维·洛奇给出的解答便是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
巴赫金一生致力于建构一个极具开放性和兼容性的话语体系,它可以包容一切相关的理论,在这个体系中,各种理论平等共存、相互补充,各种亚文化、俗文化与官方主流文化相互交流和碰撞,从而使人们创造性的思维潜力和压抑中解放出来。《小世界》的创作充分实践了巴赫金的文学理论,巴赫金独创的诸多理论概念如“狂幻化”、“杂语”、“复调”、“对话”都在小说中有所呈现。《小世界》中的学术会议就是现代学者的狂欢节,而美国现代语协年会是各种研讨会的“大佬”,也是将狂欢精神发挥到极致的一场聚会。“想象一下这个景象,一万名受过高等教育、能言善辩、雄心勃勃、极具竞争力的男男女女,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汇聚在曼哈顿中部,一起来开会做报告提问讨论闲聊密谋调情欢聚雇人和被雇。——讨论的文学论题应有尽有,从‘英国、法国和德国书信体小说的可读性和可靠性,到‘皮兰德娄作品中的死亡、复活和救赎从‘古老的英语谜语,到‘福克纳主要词语索引;从‘18世纪的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14}等等,不一而足。大会的重头戏是由亚瑟·亚瑟金费希尔主持的题为“批评的功能”的论坛,金费希尔将决定支持谁来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五位候选人的发言分别代表了五个批评流派:古典主义、结构主义、接受美学、马克思主义及解构主义。当各种理论平等地放在了一个平台上时,下一步又将如何?亚瑟·金费希尔的神色显得越来越抑郁。此时,作为圣杯骑士的珀斯提出一个问题“好像阳光穿透了云层”,“如果每一个人都同意你的观点,结果会怎样?”{15}所有人终于达成一个共识,也为自己的研究找回些许的价值和意义:在批评的实践中,重要的不是真理而是差异。此后,亚瑟·金费希尔神奇般地恢复了象征创造力的性能力,这似乎象征着文学批评正从原创枯竭的危机中复苏了,学者骑士开始了新的朝圣,继续追寻“圣杯”,圣杯不是绝对真理,不是神圣而唯一的,只有差异是绝对的,追寻是绝对,学者骑士们是否会陷入一个新的学术困境我们不得而知。
信仰危机与文学批评的危机息息相关,归根到底是语言的危机。戴维·洛奇1980年发表的天主教小说《你能走多远?》中曾讲道,“当今教会的危机就是语言的危机。”{16}这一命题不仅在戴维·洛奇四年后发表的《小世界》中得以延续,而且以更生动具体的方式予以深度呈现。上帝与道(the Word)同在,上帝用语言创造了世界,当上帝代表的绝对真理和信仰根基动摇之后,语言体系必然面临坍塌的危险,而文学和文学批评毕竟是语言的艺术,其危机的宿命在劫难逃。
三、结语
马修阿诺德曾预言20世纪文学将取代宗教,批评将取代神学,这一预言显然没有变为现实。戴维·洛奇笔下的《小世界》是整个西方学界的一个缩影,所谓的环球校园其实是个绝对价值沦陷、危机重重、狭小封闭的小世界。随着宗教在将西方世界的衰落,学界精英并没有承担起拯救人们信仰危机的责任,反而刚愎自用,追逐名利,沉迷于世俗享乐。在文学批评领域,层出不穷的文学理论成为象牙塔内的智力游戏,对普通讀者的影响甚微,文学批评的价值何在?在讽刺和嬉笑背后,是戴维·洛奇对于西方信仰、文学研究和学院批评体质深深的忧虑和思考。
{1} 欧荣:《戴维·洛奇国内研究述评》,《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第52—56页。
{2}{3}{4}{5}{6}{7}{8}{11}{12}{13}{14}{15} 戴维·洛奇:《小世界》,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页,第295页,第296页,第436页,第281页,第I页,第330页,第36页,第41页,第120页,第448页,第456页。
{9} 罗贻荣:《戴维·洛奇访谈录》,《外国文学》2009年第6期,第105—113页。
{10} 王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版,第481页。
{16} Lodge, David. How Far Can You Go?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80: 234
参考文献:
[1] Arnold, Matthew. Selected Prose. ed. P. J. Keating.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70.
[2] 欧荣.“双重意识”——英国作家戴维·洛奇研究[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作 者:陶涛,文学硕士,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