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鲁迅先生的悼文跳出了“回忆性文章”的窠臼,以平和、妥帖的笔调讲述他与逝者间的难忘细节,见微知著,滴滴见血,展现出一个我们所不识的真性真情、凛冽慈悲的大先生形象。
关键词:鲁迅 悼文 范爱农 韦素园 柔石 真情
20世纪40年代开始,鲁迅先生在中国变成了一块“大牌坊”。我们这一代的“90后”除了在教科书里按“段落大意、情节发展、思想感情”的定向模式“膜拜”鲁迅外,鲜有人能读一读鲁迅的专著,却多爱看那些撩拨鲁迅的文字,仿佛在这些质疑、推翻和架空中,鲁迅那张清苦、刚直、不买账的脸才会变得渐趋模糊。今日无数中学生对“鲁迅们”敬而远之,却又被迫阅读鲁迅,先生的真情真性早已在一派“捧杀、骂杀”中“忽而当圣人、忽而成恶魔”。
再读鲁迅,让我重新认识这位大先生的是他所写的悼文、祭文。“一旦写到他人的死,最是容易落尽俗套:或矫饰,或夸张,或滥情,极容易流入浅薄,以致轻佻。且不说生者的浅薄滥情会随悼文而一并带出,更是对死者不敬。”①诚然,写悼文颇能打动自己,或为他人所感,但单纯就文章而论,这是极难写的,正因为要将全部心思披露,更因为要追死者,文章的筆法张力及人格力量从中都可见一斑。不少人曾为鲁迅写过悼文,或许是文人相轻,除了极稀罕的几篇,这些回忆文章要么描述得一点也不好,要么就是洋洋洒洒歌功颂德。但当读到鲁迅的悼文,就比别人回忆他的文章精彩得多,刘和珍、柔石、瞿秋白、范爱农、韦素园等等,若不是先生的悼文,谁还记得他们呢?
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鲁迅哀范爱农的诗文尤见功力,甚是感人。在《哀范君三章》中,诗稿末尾还载有鲁迅的一段附记:“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②在感怀之余,鲁迅将痛心化作悲愤,“白眼看鸡虫”、“奈何别三月,竟尔失畸躬”、“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钱理群在解析这三首诗时将鲁迅和范爱农看作同一类人——“畸人”,正是因二人均为愤世嫉俗、不合时宜的人。读到此处,我想起鲁迅病重那年写了一篇叫作《死》的随笔,遗嘱的最后一句“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正是这样的话成了乡愿们责难鲁迅的把柄:为什么小心眼呀,为什么不宽恕呀,为什么不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种种。
十四年后,鲁迅“旧事重提”,内心仍不能忘怀老友,《范爱农》中鲁迅一抑再抑,写范爱农胆小怕事,先生被杀却连电报也不敢发;形象不佳,“眼球白多黑少”;最后以“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③收束,抑范到极致。然,“还发什么屁电报”是真正的清醒之士所该做的;“白眼”的背后是对礼教世俗的蔑视。涂掉意识形态的重重渲染,《范爱农》中鲁迅与范爱农的对话尤为动人。相识时,“哦哦,你是范爱农!”“哦哦,你是鲁迅!”两个“畸人”在一番误解后异地重逢,“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两个各自为阵的人在经历时代动荡后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感。“谁知道呢?你问她去”、“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鲁迅笔下范爱农的言语是活泼快意的,而当鲁迅要远去家乡,范爱农的凄凉之语也成了他死后一直压在鲁迅心头的大石,“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范爱农四处飘零,而鲁迅又何尝不是,“疑心……独坐……悲凉……又疑心……无端又觉得……一点法子也没有”,这些都化作范爱农死后鲁迅心头解不开的死结。最为动人的一句话莫不是文末,鲁迅回乡后听闻“大家都讨厌他”的故事,以及单独成段而又无前后描述的一句:“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叫我来的”,这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却石破天惊地成为鲁迅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他心怀愧疚却无力改变。
二、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每每读到鲁迅的悼文,佩服的不仅是他的感人真情,更是他的隐忍、妥帖、朴实与平和。
在《忆韦素园君》中,鲁迅行文显露出了少有的哀婉。开篇便用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比喻,将“记忆”比作“被刀刮过的鱼鳞”,“中间混着血丝”,这样带血的回忆无疑让读者如临其境。这篇专文中鲁迅对韦素园有两次类似的描述:“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没”,“是的,但韦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④,没有文艺圈近几十年名人悼名人的滥情浮夸,却在细小处彰显了鲁迅对于这种“甘于做苦工,甘于当泥土”精神的褒扬。
鲁迅应该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在悼文中,他总是一件件往事铺陈开来,像是要说尽与死者曾经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用心记下每一个相处的片段,“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鲁迅用朴实的语调娓娓道来韦素园的“太认真”,看似嗔怪实则哀婉:厌恶狐假虎威的校长韦素园而暗恨自己的名字、坚守职责而得罪朋友、以抱恙的身体对抗“内忧外患”……这样的韦素园既让鲁迅佩服欣赏,同样也让鲁迅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鲁迅的“不宽恕”、“太认真”是他乐意亲近的这些年轻人身上共通的品性,“太认真”是一种负责任的认识态度,但他们也同样因“太认真”而伤身,韦素园30岁死于肺痨,陶元庆36岁死于急病,萧红30岁死于肺痨,陈师曾47岁死于急病。
文章的末几段颇见笔力,鲁迅由韦素园一人之死谈到了文人群体的命运,“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冷落,一暝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眩,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鲁迅的这段话一语成谶,正如胡兰成说的:“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⑤——这“核对”一句莫不是对鲁迅最大的讽刺。鲁迅不愿看见文人“被利用”,但在七十六年后的今天,他自己依旧未能全身而退,退回自己的文章和文学中去。
三、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鲁迅将自我感受和情感渗入悼文中,《为了忘却的记念》算是他中年格外用力的一篇,文章中鲁迅丝毫不掩饰对柔石的好感,他知道“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6},但是唯独对柔石不同,“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用“唯一”来强调柔石的独特性,这在鲁迅的文章中是非常少见的。
鲁迅和柔石完全是一对忘年交,两个人丝毫没有隔膜,相谈甚欢,当我读到文中对鲁迅和柔石一同走路的段落时,“他和我一同走路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要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而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的愁一路”{7},鲁迅先生的幽默、柔石的执拗在这段文字中表露无疑,二人的可爱竟让我忘了这是篇悼文!鲁迅和柔石的年龄、经历、身份、地位等等颇为不同,但二人却结成了忘年交,在我看来是因为柔石“台州式的硬气”,“颇有点迂”,让鲁迅想到宁海人方孝孺。鲁迅终其一生实践着自己的“硬骨头”,遇到硬气如斯的柔石自然亲近不已。
鲁迅笔下的柔石,“颇有点迂”,看似责备,实乃大先生的厚爱,“迂”不是酸腐,而是不识世故、忠厚善良,始终相信“人们是好的”,怀疑“骗人”、“卖友”、“吮血”。“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不用说,这是鲁迅先生少有的高评价。柔石孝顺、忠诚、友善,即使被抓,也绝不泄露鲁迅的住所,而是以“大先生”做称谓劝鲁迅赶紧离开,文中的鲁迅不是圣人,而是一如他叙述的那样平凡,“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他也忌惮,他也愧疚。
魯迅看重结尾,总是在结尾处用力。《记念刘和珍君》中他愤恨:“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忆韦素园君》中他悲恸:“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范爱农》中他温存:“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为了忘却的记念》中他笃定:“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人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四、非捧即骂,大先生寂寞
鲁迅身边的挚友、亲人、晚辈纷纷被镇压、被谋杀或伤身而死,这样的遭遇,常人哪怕经历一次都是创痛至极的。但鲁迅却以他至情至性的笔触,愤恨地揭露、痛切地怨责,以至“没什么话好说了”,每一篇追忆的文字都可见大先生的呕心沥血。
正如鲁迅的孙子周令飞所说:“我父亲觉得,这几十年鲁迅被‘化妆,被附加了很多的东西,希望人们能从原点出发,重新认识一个完整的鲁迅。”鲁迅一再说,他只有一支笔,可是为什么我们非要给他满脸涂上油彩、满背插上彩旗,像个戏台上凶巴巴唱独角戏的老武生一样呢?
鲁迅很早就说过,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七十六年过去了,中国人还是用那套老方法,要么骂要么捧,总不能平实地面对一个人,理解一种学说,看待一段历史。我想,还是多读读鲁迅吧,当然不必太过勉强,毕竟鲁迅自己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8},但鲁迅的价值需由我们自觉去接受、理解,把教科书中禁锢的“鲁迅”还给鲁迅。
①⑤ 陈丹青:《笑谈大先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2页,第31页。
② 夏明钊:《鲁迅诗全笺》,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2页。
③④⑥⑦ 鲁迅:《鲁迅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页,第335页,第288页,第293页。
⑧ 鲁迅:《鲁迅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作 者:李圆月,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本科生。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