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我这个饭店经理快成人事经理了。
饭店又没人干活了,门口的招工启事从年头立到年尾就没撤过。昨天,店里的员工又被“试用”掉了好几个,前台还剩两个服务员,后台打杂的一个人也没了。我打电话给饭店老板张大头,问咋办。
“招。”张大头也不知在哪里快活,不耐烦地说。“树起招兵旗,还怕没吃粮人?”
我放下电话就骂娘了,这个狗日的大头真不是个人。饭店赚的钱,超过一半是人工钱。千好万好把人招进来,当牛作马使唤十天半月,眼看要发薪了,就开始变着花样折腾人,把人折腾得不拿薪水拍屁股走人是最佳效果。从年头到年尾,店里的员工进进出出几百号人,还真没几人干活拿过薪水。
要不是表亲关系,我早走人了,帮这种黑心老板做事,夜夜被良心折磨得睡不着。
招工牌没换内容,我只换了张新纸,又摆放到了饭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这年月招工行情不好,招个服务员跟找个老婆一样难。因此,只要有人应聘,萝卜白菜全往筐里装。招工牌立了一周,才招进五个人,全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跛子。张大头说过,进店找活的全要,边干活边选择,试用不合格,分文不给走人。这厮不知道现在招个人有多难,何况饭店名声不大好。
下午,店里没啥客人,我又坐在吧台里盯着门口。猛然发现门口有个小伙子一直站在招工牌前,看会儿招工牌,又向店内张望会儿。瞧那神情,像是个满街乱窜找工作的。我连忙走出店去。
“请问,店里还招人不?”小伙子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问。
我一个劲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中等个儿,小平头,眼睛眨巴眨巴透着机灵。
“我……我没身份证,你们收不?”
我吃了一惊,原来是个黑人口,这倒不多见,忙问他哪儿人。小伙子报了个地名,我也没听清是山西还是江西,没身份证的人,店里肯定不能收。小伙子抹着汗说:“我在街上钱包被人偷了,证件也放在钱包里……我不是坏人,我啥活都愿干!”
啥活都愿干!这话我听着特舒服。后堂正缺人手,杀鸡剖鱼之类的粗活,一直招不到人。我迟疑了一下,拨通了张大头的电话。
“表哥,有这么个事……”张大头听明白后,扔下一句话:“没身份证也行,岗位薪水减半。”我一听身子凉了半截,岗位薪水发足,也招不到人,老板的意思,无疑是让小伙子走人了。
“行。”小伙子说。“有活干就成。”
我的嘴巴惊成了一个黑洞,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小伙子,咋瞧也不像个傻子。
小伙子就留在后堂厨房里打杂了,因为没身份证,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让大伙儿叫他二蛮子。二蛮子进饭店的第一顿饭,就让人认可了他这怪名字。他一口气吃了三大海碗米饭,大伙吃饱后,他又盛了一海碗米饭,把桌上的剩菜一扫而光。
我吓坏了,以为自己收了个饭桶。瞧他干活,才把心放进了肚里。二蛮子干活一个顶俩,脏活累活不眨眼睛,跑出跑进特别勤快。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前阵子招进店的人,又“试用”掉了俩。考核工作是张大头亲自主持的,其实也谈不上考核。张大头晃着大脑袋在店里转了几转,将俩手脚慢点儿的员工叫到跟前。
“本店是地方的高档饭店,对员工的素质要求是一流水准……”张大头一开腔,我就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同时也吓得汗流如瀑,他嘴巴一张把人开了,我又得去招人。
张大头这个那个乱扯一通,却只字不提这半个月的酬劳,大谈饭店给了他们一个实习和锻炼的机会。俩员工干了半月没拿一分钱薪水,装着一脑子“人生训导”羞愧难当地离开了饭店。
“那个没身份证的呢?”张大头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饭店里谁被“试用”掉都行,二蛮子不行。
半月相处,我已经对二蛮子很满意了。小伙子除了吃饭厉害点,哪都好。成天除了干活,没牢骚没闲话没脾气。这么好的员工,我在饭店干了四年才碰上一个。人家因为没身份证,只能拿定岗工资的一半。我私下里跟二蛮子出主意说,赶紧给家里捎个信,把身份证补来。只要身份证补来了,我保证每月的工资一个子儿也不少给。
“那个没身份证的叫二蛮子,正在后堂杀鸡。这个人没说的,干活呱呱叫。”我紧张地告诉张大头。张大头到店里来考核,从不进饭店的后堂。那地方太脏太臭,杀鸡剖鱼的血腥气冲人。因此,在那干活的二蛮子,张大头没见过。
张大头“嗯”了一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时有几个客人进店了,张大头认识,马上点头哈腰迎了上去,脸上浮现出比弥勒佛还开心的笑容。
店里有个二蛮子,让我又踏实又不放心。踏实的是,后堂无忧了,那块地常年累月闹工荒,没几个人屁股坐热乎过。饭店从来是张大头炒员工,只有后堂经常发生员工炒老板的事。二蛮子一头扎进后堂,干了半月,越干越欢。他这种邪乎劲,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小伙子不憨不傻,拿一半工钱还干得这么踏实,就是张大头亲儿子,也不可能这么贴心。我出于好奇,多次侦察,二蛮子嘴紧,没找到半点答案。
这个怪人,不是个逃犯,就是个躲债的。我想。
又过去了半月,饭店发薪水了。发薪水的前两天,饭店又“试用”掉了三个员工。一个是因为感冒了两天,一个是因为家里亲人过世好几天脸色不好,还有一个是因为上班时间接了几次电话。张大头当着三名员工的面,算了一下因他们的问题给饭店造成的巨大损失。然后哭丧着脸说:“饭店经营从没有亏损过,这个月出现严重亏损。没别的话说,我只想跳河……”三个员工走时,本来闹着要薪水。张大头露出最无耻的一面,寻死觅活的老伎俩花样翻新,三个员工急着找工作,没时间跟他耗,只好装着一肚子委屈走人。
二蛮子最近也出了状况,吃坏肚子拉稀拉了好几天。这事要是出在别人身上,正是张大头“试用”掉的理由。自从知道他在后堂杀鸡剖鱼,张大头不再考核二蛮子。但是,二蛮子却没拿到薪水。张大头说,二蛮子身份不明,工资先压着。没说不给,而是以后给。
我气得跟张大头吵了一架。
“表哥,你当初明明说好的,给二蛮子每月一半工钱。人家吃苦耐劳不分白天黑夜干了一月,现在连一半工钱也不兑现,咋说得过去?”
“嘿?”张大头把我推了个趔趄。“那小子是你小妈养的还是你家小舅子,这么帮他说话?”我脸都气白了,这么个得力的人,如果把人家逼走了,再到哪去找。
“我一个子儿不给,他也不会走的。”张大头高深莫测地耸耸肩说。
我闷闷不乐地跑到后堂,担心二蛮子想不开不干了,得去安抚安抚。二蛮子正在杀乌龟,锋利的刀刃从龟壳背与肚的缝里插进去,用手一拍刀背,一只盘子大的老龟就成了两半。二蛮子干活的那个狠劲,让我时常不敢站在他的身边。
“经理,工钱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放老板那存着也好,在饭店有吃有喝的,我不急着用钱。”二蛮子边杀龟,边安慰我说。
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一拍胸脯说:“兄弟,我不管你有啥难处来到这里,你把饭店当自家,我就不把你当外人。如果你要用钱,老板少你一个子儿,我跟他没完。”
我拍胸脯才一个礼拜,二蛮子就出大事了。他杀鸡剖鱼时,不知啥时候把手搞伤了,不肯到医院,伤口化脓发炎拖成了破伤风。那天,他正在后堂忙乎,一头栽地上人事不省,全身烫得能烙饼。
我一边差人送他到医院,一边将情况报告给张大头。
“别送医院。”张大头在电话里咆哮道。“你脑子没进地沟油吧?他搞成这样是他自己拖出来的,跟饭店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送他到医院,医院就认下饭店了,出了啥事,饭店逃不开干系!”张大头继续指示说,把二蛮子送到某小诊所治疗一下,然后找个出租屋,把他扔出租屋别管了。
人命关天,我不能让张大头胡来,正准备拍胸脯,张大头在电话里冷笑道:“人是你招的,我这是在帮你拿主意。你别忘了,你在店里还有十万块钱的股份,饭店完了,你乡下的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吧!”
想到一家老小,我的腿马上软了。张大头说错了,我一家老小已经不在乡下,我把他们弄进城了,东拼西凑了一笔钱,买了房子,当了房奴。如果我有啥闪失,一家人不只是喝西北风的问题,而是滚回老家也无处安身了。
医院不能送,把人扔出租屋也不是办法,我只能折中处理。我把二蛮子送到一家比较可靠的诊所,让诊所的朋友尽最大努力,先稳定住二蛮子的病情。
二蛮子经治疗,清醒一点后,对我说:“经理,你不用管我了。麻烦你把我一个多月薪水支出来,我好点,就回家去。”这要求合情合理,我马上满口答应。回头跟张大头一说,张大头眼睛一横,瞪着我说:“薪水?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要薪水?你告诉他,再跟我要薪水,我马上报警!”
我搓着手回到诊所,诊所的朋友看见我就说:“兄弟,你的朋友病情严重,得转大医院治疗。我小诊所一点好药全用上了,小本经营……这医药费你看……”我瞧一瞧昏睡中的二蛮子,想了想,决定先回家拿点钱。
回到家,跟老婆一提钱的事,老婆就哭了。我老娘生病只能躺床上,儿子在上大学,老婆在菜场支个菜摊儿,我每月的薪水有一大半儿还房贷……我再一次搓着手回到诊所,二蛮子正坐在病床上。
“二蛮子,你家在哪?这事儿还得通知你家里,你说是不?”我试探着说。
二蛮子低着头,好半天才说:“通知家里没用,我家里也就一姥姥,七十几的人了,还在自己刨饭吃。”又说:“薪水的事,你跟老板提没?”我不想再瞒他,实话实说,把张大头的话,告诉了他。
事实证明,我是个猪脑子。俗话说:好话有人传,坏话有人瞒。我把张大头的话托了底,结果差点惹出两条人命。
那天,二蛮子到饭店找到张大头要薪水。一个病人,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见到张大头,说话语气冷静得出奇。
“张老板,我是个逃犯……不错,我杀过人。但到了你的店里,我是个好员工,是吧?人,为了活命可以一让再让,但让到底线,就不能再让了,是吧?你给我薪水,我走人。在这一个半月里,我还是人,对吧?”
张大头第一反应如果是发二蛮子薪水,就没事了。但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抢电话。当他操起电话时,一把锋利的剖鱼刀刺进了他的后背……
我赶到时,110和120已经到了。张大头被送到了医院,而二蛮子已经不能动了。二蛮子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我短短的二十八年,毁在坏老板手里了,杀了一个黑心老板,不得已又……”他冷静地刺了张大头一刀后,吞食了毒药。
张大头被抢救过来了,伤刚好,就被带到了派出所。他收留身份不明人员务工,要接受警方调查。
〔责任编辑 柳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