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江湖》是台湾作家王鼎钧先生回忆录四部曲之四,它记录了作者从1949~1978年在台湾的经历,融合台湾的大历史与个人的小悲欢,细描世事人生的因缘起灭。如他所说:“我写回忆录不是写我自己,我是借自己写出当年的能见度,我的写法是以自己为圆心,延伸半径,画一个圆周,人世江湖,时移势易,一个‘圆串成的。”
《文学江湖》以一个文人的经历见证了国民党在台湾的历史,这中间个人在历史变迁维度上的家国命运,不只是烙在他的眼角鬓间,更在心田与血脉。王鼎钧先生以己为镜,以独立思考之力回望往事,开掘出一片新的能见度来。借此我们可以回望台湾自1949年以来的发展轨迹:五十年代初的困窘与茫然,冷战时期的心理疲惫,及后来的经济起飞。其间的是非恩怨,彷徨或决断,保持尊严或随波逐流,对我们都是一份警醒和启示。
《文学江湖》是一部个人历史中的台湾文学史,亦是一部台湾文学江湖中的政治江湖。
匪谍是怎样做成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踏上台湾宝岛,七月,澎湖即发生“山东流亡学校烟台联合中学匪谍组织”冤案,那是对我的当头棒喝,也是对所有外省人一个下马威。当年中共席卷大陆,人心浮动,蒋介石自称“我无死所”。国民政府能在台湾立定脚跟,靠两件大案杀开一条血路,一件“二二八”事件慑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烟台联合中学冤案慑服了外省人。就这个意义来说,两案可以相提并论。
烟台联中冤案尤其使山东人痛苦,历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进入七十年代,山东人一律“失语”,和本省人之于“二二八”相同。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那“八千子弟”中的一分子,我们也从不忍拿这段历史做谈话的材料。有一位山东籍的小说家对我说过,他几次想把冤案经过写成小说,只是念及“身家性命”无法落笔,“每一次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无耻。”他的心情也是我的心情。
编剧家赵琦彬曾是澎湖上岸的流亡学生,他去世后,编剧家张永祥写文章悼念,谈到当年在澎湖被迫入伍,常有同学半夜失踪,“早晨起床时只见鞋子”,那些强迫入伍后不甘心认命的学生,班长半夜把他装进麻袋丢进大海。这是我最早读到的记述。小说家张放也是澎湖留下的活口,他的长篇小说《海兮》以山东流亡学生在澎湖的遭遇为背景,奔放沉痛,“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真的”,意到笔到,我很佩服。然后我读到周绍贤《澎湖冤案始末》,傅维宁《一桩待雪的冤案》,李春序《傅文沉冤待雪读后》,直到《烟台联中师生罹难纪要》,张敏之夫人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连人名地名都齐备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内战开打,山东成为战场,国军共军进行“拉锯战”,山东流亡学生两万多人逃出故乡。国军节节溃败,大局土崩瓦解,山东学生一万多人奔到广州。山东省政府主席秦德纯出面交涉,把这些青年交给澎湖防卫司令李振清收容,双方约定,让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继续读书,十七岁以上的孩子受文武合一的教育,天下有事投入战场,天下无事升班升学。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和在台湾澎湖当家作主的陈诚都批准这样安排。
一九四九年六月,学生分两批运往澎湖,八所中学师生近八千人登轮,八校合推烟台联中校长张敏之为总代表。七月十三日,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把年满十六岁的学生连同年龄未满十六岁但身高合乎“标准”的学生,一律编入步兵团。学生举手呼喊“要读书不要当兵”,士兵上前举起刺刀刺伤了两人,司令台前一片鲜血。另有士兵开枪射击,几个学生当场中弹。三十年后,我读到当年一位流亡学生的追述,他说枪声响起时,广场中几千学生对着国旗跪下来。这位作者使用“汴桥”作笔名,使我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归时方始休!”可怜的孩子,他们舍死忘生追赶这面国旗,国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块布。
编兵一幕,澎湖防守司令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监督进行。流亡学校的总代表张敏之当面抗争,李振清怒斥他要鼓动学生造反。李振清虽然是个大老粗,到底行军打仗升到将军,总学会了几手兵不厌诈,他居然对学生说:“你们都是我花钱买来当兵的!一个兵三块银元!”他这句话本来想分化学生和校长的关系,殊不知把张敏之校长逼上十字架,当时学生六神无主,容易轻信谣言,这就是群众的弱点,英雄的悲哀。自来操纵群众玩弄群众的人,才可以得到现实利益!为他们真诚服务却要忧谗畏讥。张敏之是个烈士,“烈士殉名”,他为了证明人格清白,粉身碎骨都不顾,只有与李振清公开决裂,决裂到底。
张敏之身陷澎湖,托人带信给台北的秦德纯,揭发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咳,张校长虽然与中共斗争多年,竟不知道如何隐藏夹带一封密函,带信使者在澎湖码头上船的时候,卫兵从他口袋里搜出信来,没收了。张敏之又派烟台联合中学的另一位校长邹鉴到台北求救,邹校长虽然也有与中共斗争的经验,沿途竟没有和“假想敌”捉迷藏,车到台中就被捕了。
最后,张敏之以他惊人的毅力,促使山东省政府派大员视察流亡学生安置的情形,教育厅长徐轶千是个好样的,他“胆敢”会同教育部人士来到澎湖。李振清矢口否认强迫未成年的学生入伍,徐厅长请李振清集合编入军伍的学生见面,李无法拒绝,但是他的部下把大部分幼年兵带到海边拾贝壳。徐轶千告诉参加大集合的学生,“凡是年龄未满十六岁的学生站出来,回到学校去读书!”队伍中虽然还有幼年兵,谁也不敢出头乱动。张敏之动了感情,他问学生:你们不是哭着喊着要读书吗?现在为什么不站出来?徐厅长在这里,教育部的长官也在这里,你们怕什么?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你们错过了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行列中有十几个孩子受到鼓励,这才冒险出列。李振清的谎言拆穿了。后来办案人员对张敏之罗织罪名,把这件事说成煽动学生意图制造暴乱。张校长有一把折扇,他在扇上亲笔题字,写的是“穷则独扇其身,达则兼扇天下”,这两句题词也成了“煽动”的证据。
徐轶千对张敏之说:“救出来一个算一个,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澎湖防卫司令部认为此事难以善了,于是着手“做案”,这个“做”字是肃谍专家的内部术语,他们常说某一个案子“做”得漂亮,某一个案子没有“做”好。做案如做文章,先要立意,那就是烟台联中有一个庞大的匪谍组织,鼓动山东流亡学生破坏建军。立意之后搜集材料,搜集材料由下层着手,下层人员容易屈服。那时候办“匪谍”大案都是自下而上,一层一层株连。
做案如作文,有了材料便要布局。办案人员逮捕了一百多个学生(有数字说涉案师生共一百零五人),疲劳审问,从中选出可用的讯息,使这些讯息发酵、变质、走样,成为情节。办案人员锁定其中五个学生,按照各人的才能、仪表、性格,强迫他们分担角色。那作文成绩优良的,负责为中共作文字宣传;那强壮率直的,参与中共指挥的暴动;那文弱的,首先觉悟悔改自动招供。于是这五个学生都成了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分团长,他们的供词就成了其他学生成为匪谍的证明。
每一个分团当然都有团员,五个分团长自己思量谁可以做他的团员,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办案人员手中有“情报资料”,可以提供名单。证据呢?那时办“匪谍”,只要有人在办案人员写好的供词上按下指纹,就是铁证如山。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单凭五个中学生当然玩不转,他们必然有领导,于是张敏之成了中共胶东区执行委员,邹鉴成了中共烟台区市党部委员兼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主任。
办案人员何以能够心想事成呢?唯一的法术是酷刑,所以审判“匪谍”一定要用军事法庭秘密进行。澎湖军方办案人员花了四十天工夫,使用九种酷刑,像神创造天地一样,他说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最后全案移送台北保安司令部,判定两位校长(张敏之、邹鉴)、五名学生(刘永祥、张世能、谭茂基、明同乐,王光耀)共同意图以非法方式颠覆政府,各处死刑及褫夺公权终身。时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张敏之四十三岁,邹鉴三十八岁。同案还有六十多名学生押回澎湖,当局以“新生队”名义管训,这些学生每人拿着一张油印的誓词照本宣读,声明脱离他从未加入过的中共组织。宣誓仪式拍成新闻片,全省各大戏院放映,一生在矮檐下低头。当时保安司令是陈诚,副司令是彭孟缉。
那时候,军营是一个特殊的社会,五千多名入伍的学生从此与世隔绝。还有两千四百多名学生(女生和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李振清总算为他们成立了一所子弟学校,继续施教,我的弟弟和妹妹幸在其中。下一步,教育部在台中员林成立实验中学,使这些学生离开澎湖。
我是后知后觉,六十年代才零零碎碎拼凑出整个案情。我也曾是流亡学生,高堂老母寿终时不知我流落何处,我常常思念澎湖这一群流亡学生的生死祸福,如同亲身感受。有一天我忽然触类旁通,“烟台联中匪谍案”不是司法产品,它是艺术产品,所有的材料都是“真”的,这些材料结构而成的东西却是“假”的。因为“假”,所以能达到邪恶的目的;因为“真”,所以“读者”坠入其中不觉得假。狱成三年之后,江苏籍的“国大代表”谈明华先生有机会面见蒋介石总统,他义薄云天,代替他所了解、所佩服的张敏之申冤,蒋派张公度调查,张公度调阅案卷,结论是一切合法,没有破绽!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办案人员的构想,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这些人再互相证明对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为,各人再捏造行为,并互相证明别人的行为,彼此交错缠绕形成紧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内在的逻辑,互补互依,自给自足。
今天谈论当年的“白色恐怖”应该分成两个层次:有人真的触犯了当时的禁令和法律,虽然那禁令法律是不民主不正当的,当时执法者和他们的上司还可以采取“纯法律观点”原谅自己;另外一个层次,像张敏之和邹鉴,他们并未触法(即使是恶法!),他们是教育家,为国家教育保护下一代,他们是国民党党员,尽力实现党的理想,那些国民政府的大员、国民党的权要,居然把这样的人杀了!虽有家属的申诉状,山东大老裴鸣宇的辩冤书,监察委员崔唯吾的保证书,一概置之不顾,他对自己的良心和子孙如何交代?我一直不能理解。难道他们是把这样的案子当作艺术品来欣赏?艺术欣赏的态度是不求甚解,别有会心,批准死刑犹如在节目单上圈选一个戏码,完全没有“绕室彷徨、掷笔三叹”的必要。
多年以后,我偶然结识一个从火烧岛放出来的受难者,从他手中看见军法机关发给他的文书,他的姓名性别年龄位置之下,赫然有一个项目是“罪名”,并不是“罪行”!罪名罪名,他犯的罪仅是一个名词而已!实在太“幽默”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那时逃到台湾的“外省人”,多半因追随国民党,与中共有长年对抗的经验,多半反对国共合作、国共和谈,多半对国民党的党务和政绩有一肚子批评责难,他们甚至怀疑“领袖”是否英明。这些人来到台湾以忠贞自命,以反共先知自傲,烟台联中冤案重挫这些外省人的气焰,他们从此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俯首帖耳。流亡学校的校长和教师受审时,也曾慷慨陈述自己对“党国”的贡献表明心迹,办案人员反问:像程潜和张治中那样的党国元老都投共了,你这一点前程算什么?据说,办案人员指着被告站立的地方告诉他们,全国只有一个人不会站在这里 (除了“最高领袖”以外,人人都可能因叛党叛国受审)。那时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他们已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们当时以杀人为策略,真相大白、局势大好时应该接着以平反为策略,他们又没有这般魄力智慧,坚决拒绝还受害人清白。说到平反,冤案发生时,山东省主席秦德纯贵为“国防部次长”,邹鉴的亲戚张厉生是国民党中枢大老,都不敢出面过问,保安司令部“最后审判”时,同意两位山东籍的“立法委员”听审观察,两“立委”不敢出席。人人都怕那个“自下而上”的办案方式,军法当局可以运用这个方式“祸延”任何跟他作对的人。独有一位老先生裴鸣宇,他是山东籍“国大代表”,曾经是山东省参议会的议长,他老人家始终奔走陈情,提出二十六项对被告有利的证据,指出判决书十四项错误,虽然案子还是这样判定了,还是执行了,还是多亏裴老的努力留下重要的文献,使天下后世知道冤案之所以为冤,也给最后迟来作平反创造了必要的条件。裴老是山东的好父老,孙中山先生的好信徒。
本案“平反”,已是四十七年以后,多蒙新一代“立委”高惠宇、葛雨琴接过正义火炬,更难得民进党“立委”谢聪敏、范巽绿慷慨参与。谢委员以致力为“二二八”受害人争公道受人景仰,胸襟广阔,推己及人。在这几位“立委”以前,也曾有侠肝义胆多次努力,得到的答复是:“为国家留些颜面!”这句话表示他们承认当年暗无天日,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光明。只为国家留颜面,不为国家留心肝,所谓国家颜面成了无情的面具,如果用这块面具做挡箭牌,一任其伤痕累累,正好应了什么人说的一句话:爱国是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
我从“■望哨”看见什么
“瞭望哨”是《扫荡报》副刊的名称,《扫荡报》是国军创办的日报。抗战时期以报道战地新闻创造巅峰,抗战胜利改名《和平日报》,台湾成立分社。一九四九年从大陆撤退,总社迁台北,七月恢复《扫荡报》原名。我经常写一些散文向“瞭望哨”投稿,自己觉得很受欢迎。
一九五○年一月某日,我有一篇文章在“瞭望哨”发表,使用笔名“黄皋”。文章刊出时末尾多了一行小字,加上括号,写的是“黄皋兄请来编辑部一谈”。幸亏我看副刊一向仔细,没有错过这一条重要的讯息。
《扫荡报》编辑部设在昆明街,楼上办公室,楼下排字房。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瞭望哨”的主编萧铁先生,他心直口快,他说他想建议报社增加一名人手,专门校对副刊,同时参与副刊编务,做他的助手,如果我有兴趣,他可以推荐。乍听之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萧老编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细,那年代“匪谍就在你身边”,他竟敢拉拔我进报馆。那时我漂流失业,天无绝人之路!可是我没有工作经验,他很轻松地说:“你一个小时就可以学会。”
说来像传奇的情节,就这样,萧老编把我带进新闻界(他的年龄跟我差不多,抗战时期就跟熊佛西手下编文学杂志了)。这年我二十五岁,我的人生开始有了轨道。《扫荡报》是军报,一般报社的任职文件用聘书,《扫荡报》用“派令”,总社长萧赞育将军署名。派令记载,我的上班日期为二月一日,月薪新台币每月一百六十元。《扫荡报》是穷报,但我没有“待遇菲薄”的感觉,那时物价也低,记得“纯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惊奇”墨水一瓶,两元五角;笔记簿一本,八角。五月十七日舟山撤退,蒋公犒赏官兵,每人五元。长白师范学院结束,每人发给膳食费,每天一元六角。弟弟妹妹在澎湖读书,我寄零用钱给他们,每月每人二十元。夜晚睡在编辑部的地板上,没有房租开支,还可以看守公家的文具财物,大受欢迎。
果如萧老编所说,校对使用的那几个符号,我马上学会了;然后他教我怎样发稿,什么几号字、几分条。几批、几行、边栏、头题……他告诉我,编副刊,技术并不重要,构想才重要,构想来自思想,思想最重要。
那时各报副刊的“桌面”很小,端出来两种“主菜”,一种是西洋幽默小品,一种是中国历史掌故。“瞭望哨”不登这两种文章,萧主编说,“这不是文学”。他认为大报一定要有文学副刊,文学副刊要反映当时人的意念心灵,一道一道菜都是热炒,不上卤味和罐头,即使有少数文章水准差一点,也算是对文学人才的培养。皇天在上,天生他一对眼睛,简直是为了发现我。“瞭望哨”以军中一般官兵为主要读者,当时作家以军中生活做题材的文章,大都以高姿态俯视士兵,他们笔下的人物或憨态可掬,或愚忠可怜,那种近乎开心的笔调,你说是幽默,大兵们看来是歧视,我从来不犯这种毛病。
进了《扫荡报》,才知道副刊严重缺稿,邮差每天送来几封信,徒劳你望穿秋水。发稿计算字数,常常需要我临时赶写一千字或五百字凑足,我总能在排字房等待中完成,同事们大为惊奇,我开始受到他们的注意。
还记得当年“瞭望哨”发稿,我跟萧铁主编有如下的对话。他交给我一篇稿子,告诉我,“这篇文章是抄来的!”那作者当然没一个字一个字照抄,那时逃难,谁也没带着藏书,这位投稿的人读过一些文章,记得大致内容,自己重写一遍,他以为渡海出来的人少,大陆和台湾之间从此断裂,别人很难发觉。既然是抄来的,副刊还登不登呢?主编最后裁决:“咱们缺稿,登他一次。”
有时他交给我一篇稿子,告诉我:“骗子!他来骗稿费!”那些文章总是称赞自己的仁风义举,或者夸耀在工作岗位上有了不起的贡献,或者如何受到某一位大人物的礼遇而沾沾自喜。怎么知道它说谎呢?“千万不要欺骗读者,读者有第六感。”既然如此,副刊还登不登呢?“咱们缺稿,让他骗一次。”
有时候,萧主编也拿出一些文章,先称赞一番再交给我,罗兰的散文,尹雪曼、骆仁逸(依洛)的小说,他都评为“上品”,他的语气总是十分夸张,或是精华,或是垃圾。那时候还有王聿均、符节合、余西兰、高莫野、傅漫飞,蓝婉秋,都受到萧老编的称赞。
进了《扫荡报》,这才认识《新生报》副刊主编冯放民(凤兮),《民族报》副刊主编孙陵,并且有机缘听到他们谈话。那时各副刊都闹稿荒,那些有名的作家,从大陆逃到台湾,惊魂未定,唯恐中共马上解放台湾,清算斗争,多写一篇文章就多一个罪状,竭力避免曝光。
恰巧此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九五○年五月,“中国文艺协会”开成立大会,张道藩主持,事先发函邀请文坛名宿梁实秋、钱歌川,两人没有回音。那时前辈小说家王平陵协助张道公筹备会务,他仗着道公和梁实秋、钱歌川都是朋友,就替他们在签到簿上签名,增加大会的光彩。采访记者根据签到簿写新闻,都把梁和钱两人的大名放在前面。第二天,这两位名教授看到报纸,马上写信给报馆郑重声明:“本人并非文协会员,从未参加该会。”报馆“来函照登”,作家们笑谈文协开张没查皇历。
一九五一年一月,国民党办理党员总登记,资料显示,那时台湾地区共有党员二十五万多人,前来登记者只有两万多人,低于十分之一。前辈报人雷啸岑在他的回忆录里透露,那时很多名人逃到香港,国民党在香港办了一份报纸《香港时报》,国民党赠送《香港时报》给这些名人看。有两个人拒不接受,报社派人再送一次,说明是赠阅不是推销,对方依然拒收,雷公说,这两个人以前跟国民党关系密切,现在唯恐再跟“中央”沾边儿。
几位老编也谈到本省作家是文坛将来的希望,但是现在,《扫荡报》是军报,从未接到本省作家的稿子。《中华日报》是党报,也跟本省作家结缘不多。《新生报》是省报,跟本省作家有历史渊源,承他们不弃,但很少采用。冯老编说,文章上副刊,总要“辞气顺畅、内容生动”,否则怎么发得下去?我问:“是否可以开一个周刊,专门做本省作家的园地?”冯老编毫不客气:“那怎么行?你拿他们当中学生?”
那时台湾推行汉字教育未久,报社找排字工人很难,《扫荡报》排字房的人马是从大陆上带来的“忠贞之士”,都是宝贝,也都是大爷,他们给校对立下规矩。
那时校对工作的程序是这样:排字房先把文章一篇一篇拣成铅字,印一张初校“小样”送给我校对,我用红笔把错字挑出来,错字改正以后,再印一张“二校”的小样,我再校一遍。排字房通知我,校对应该在“初校”的时候发现所有的错字,“二校”时,校样上应该只有工厂“漏改”的字,不能有“漏校”的字。两校之后,工厂拼版,印出“大样”,校对看大样的时候,只看文章转接有无错位,应该不再修改任何一个字。
我完全照办,可是有一天,改正错字的工友来找我,把我校过的二校校样往办公桌上一摔,“你改得太多。”我告诉他,初校的校样没仔细改,留下这么多错字,他说,“二校还有这么多错字,我们工厂来不及做,影响出报的时间,谁负责任!”他的意思是由我“吃下”那些错字。排字房的习气如此,所以《扫荡报》各版错字特别多,编辑部束手无策。
一个月后,我见习期满,独立作业,排字房又通知我,他们只对原稿负责,原稿如有错误,由编辑负责,编辑发稿之后,不能临时修改原稿,即使改一个字,他们也断然拒绝。
第一天,我多发了一篇五百字的短稿,我希望这篇短稿拣字以后存在排字房里,准备拼版时机动使用。拣字的工友擅作主张,把这五百字的短文抽出来丢掉,拼版的时候我到处寻找,哪里还找得到?
有一天,拼版的工友站在楼梯口大叫:“副刊的稿子发多了,版面没法拼起来!”我赶紧下楼,多出多少字呢?多出一行!那就删掉一行吧,时间紧迫,匆匆忙忙删了一句,第二天看报,删断了文气。从此以后,我发稿时一个字一个字计算清楚,十个字一行,每一篇文章要排几行,拼版时要在第几行转折,我用米达尺在报纸上画线,务要做到一行不多、一行也不少。
我在《扫荡报》副刊工作的时候,接连发生重大新闻,参谋次长吴石伏法,韩战发生,美国第七舰队保卫台湾。吴石官拜中将,在参谋本部主管作战,握有军事的最高机密,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中共卧底的高级间谍。这条新闻占了各报头版的头条,《扫荡报》号称军方的报纸,居然单独把它漏掉了!原来跑军事新闻的那位记者根本不知道吴石被捕,没有盯住案情的发展。那位记者严重失职,依然每天高视阔步,屹立不摇。
《扫荡报》漏了吴石伏法,“中国广播公司”台湾广播电台漏了韩战爆发,新闻界的两大轶闻,都要从萧铁说起。那时我跟广播还没有任何关系,萧主编在台湾台新闻科兼差,偶尔带些印象回来。韩战爆发,他根据外国通讯社的报道写了一条新闻,把稿子交给新闻科长,那科长是台湾本位论者,他说:“韩国打仗,跟我们台湾有什么关系!”拿起新闻稿揉成纸团,丢进字纸篓。他下班走后,萧老编把纸团捡回来装在口袋里,第二天节目部开会追究责任,萧从口袋里掏出纸团,满座哗然。不久那位新闻科长另外找到工作。三十五年以后我在美国遇见他,他居然还没离开新闻媒体。现在我从网上查台湾省文献汇编的台湾大事记,也没查到韩战发生这一条。
排字工友对编辑部怀有“集体的敌意”,彼此常有龃龉。排字房设在楼下,黝暗闷热,到处都是铅锈,工友像在矿坑里挖煤的工人,脱光上衣,满手满脸黑灰。排字房跟楼上编辑部是两个世界,他们的情感或者可以用“阶级对立”来解释。有一位工友考上师范,对我忽然表示善意,把我弄糊涂了。事后回想,他将来要做“知识分子”了,他要上“我们”这条船了,他开始在“我们”中间建立人事关系,他改变了立场。
他离职前找我聊天,告诉我,如果拼版时多出一行两行,不必删稿,只要“抽条”。那时活字版用六号铅字排文章,工友在两行铅字之间嵌进两片薄薄的铅条,每一片的厚度是六号铅字的八分之一,这两片铅条可以抽掉一片,抽掉八片就可以多出一行空间。有时候,拼版也会缺少一行两行,出现空白,这时可以“加条”,也就是把两行铅字之间的铅条增加一片,每增加八片就填满一行。
他说,副刊编辑要准备一些极短的补白稿,每篇只有五行十行,一篇一篇预先拣字校对打印小样,拼版的时候紧急使用。那时排字房有一项规矩,编辑当天发稿的字数不能超过当天的需要,如果超出了,他们退回来,或者干脆丢掉,我怎么能预先储存?他笑了一笑说:“从明天起,你带一包香烟进排字房,你把香烟往拼版台上一丢,什么话也不用说。”
这番指点真是暗夜明灯,那时候,“新乐园”牌香烟两元一包,每天一包香烟,每月要支出六十元,我在《扫荡报》的薪水才一百六十元。没关系,我还有稿费收入可以支持,为了对得起萧老编,我决心把工作做好。可惜那位排字工友离职以后《扫荡报》就停刊了。我没有福气享受改变后的工作环境,排字房也没有福气每天抽一包免费的香烟。
后来知道,《扫荡报》的后台是黄埔同学会,停刊前,报社托人向同学会会长陈诚进言:“《扫荡报》有十八年历史,停掉了可惜。”据说陈诚的回答很轻松:“中国大陆有五千年历史文化,不是也丢掉了嘛!”
最后关头,报社有人提出救亡之道,大量发展社会新闻,也就是犯罪新闻,其中以男女风化事件占最大比例,后来称为黄色新闻。犯罪新闻可以争取读者,增加销路,也就可以吸引广告,开辟财源。
《扫荡报》同仁何以有此先见之明?这得再提一次张白帆、陈素卿殉情案。
起初,新闻报道说,外省青年张白帆和本省少女陈素卿热恋,女方家长因省籍偏见反对他们结合,两人约定殉情,结果男主角自杀未遂,女主角死了,留下一封缠绵悱恻的绝命书,报纸披露案情,发表遗书,引起社会极大的同情。台大校长傅斯年发起为女主角铸立铜像,表彰他们坚贞的爱情,各方纷纷响应。
很不幸,后来警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浪漫的佳话破灭,男主角进了监狱,傅斯年校长大呼“上当了!上当了!”妇女界怒斥男主角负心,社会大众等待法院审判的结果。
这年四月一日,《扫荡报》发了一条愚人节新闻,殉情案男主角已遭法院判死,今日中午公开执行。这条新闻很短,也没有标题,夹在“本市简讯”一组新闻当中,居然引得台北市民聚集在刑场“马场町”旁边等着看热闹。撰发这条新闻的副社长说,他想试试《扫荡报》究竟有没有读者,结果发现犯罪新闻的巨大潜力。怎奈《扫荡报》董事会都是有为有守之人(或者昔日能够有为、今日只能有守之人),尊重传统价值,拒绝走向低俗。菊花抱香死,报业史可能留下一缕芬芳?
后来许多报纸在困境中挣扎,大都以黄色新闻做开路机拓建坦途。当初渲染张白帆、陈素卿殉情案,正值本省人外省人的隔阂日渐加深,各界希望殉情案能像“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悲剧那样,感天动地,化解仇恨,所以连傅斯年这样的大贤都肯出面。后来报刊刻意发展社会新闻,动机就复杂了。
《扫荡报》的另一契机是,当年王惕吾要办联合版,曾邀《扫荡报》参加,不知何故,《扫荡报》选择了一九五○年七月停刊。惕老的回忆录和几种报业史没提这一笔,当时董事会会议的议程交给我用钢版誊写,“讨论事项”中有这一条,应是确有其事。一九五一年九月,《民族报》《全民日报》《经济时报》的联合版出现,后来成为国际知名的大报,《扫荡报》旧人见了面都嗟叹不已。
《扫荡报》停刊后,报社使用原有的设备开办印刷厂,一再亏累,改成“扫荡出版社”,更难存续。最后,副社长程晓华念一副对联给我听,上联“扫地出门”,下联“荡然无存”,横批“消而化之”(总社长萧赞育将军字化之)。据说对联的作者是总主笔许君武。
投身广播 见证一页古早史
我 应该是在一九五○ 年九月进 入“ 中国广 播 公 司”所辖的台湾广播电台工作, 我说“应该”,因为我申请退休的时候,人事室查不到我的到职年月,要我自己填写,我没有用心推算,显然写错了。记得那年中秋,福利社发给每人一个月饼,我刚刚进来,福利名册上还没有我的名字,我的顶头上司资料室主任蒋颐替我争取到一份。中秋节总该在阳历的九月。几个月后,我调任编撰,迎头重任是参与制作蒋公复职周年的庆祝节目。蒋氏一九四九年一月引退,一九五○年复位,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周年,据此推算,我一九五一年一月或二月已经在编撰科了。
中秋福利只有“一个”月饼,可见那时台湾广播电台很穷。我们坐藤椅,用桌面有坑洞的桌子,领到有臭味的糨糊,有缺口的米达尺。后来调到楼上写稿,脚下踏着有弹性有声响的地板。伙食房长桌长凳,铝制的盘子凸凹不平,生了灰色的锈。男女合厕,日本人遗留的习俗,男生出入眼观鼻、鼻观心。上午有卫生纸可用,用完了,下午不再补充,因为总经理只有上午来办公。有一次某“立法委员”来发表广播演说,内急出恭,无法善后,只好掏出手帕来草草了事。
台湾广播电台的前身是日本“台北放送局”,抗战胜利由“中国广播公司”接收,“中国广播公司”前身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这个“中央”是国民党中央党部,“中广”公司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那时撤退来台的“中央机关”都穷,“引退”后的蒋公住在阳明山(那时还叫草山),连纱窗纱门都没装。魏景蒙去见他,他一面跟魏讲话一面用手掌打蚊子(后来魏先生做“中广”总经理,常要我记录他口述的资料,其中有这一段秘闻)。“中广”公司从南京撤到台北,副总经理吴道一主持其事,他说那时没钱交电费,没钱发薪水,他想辞职,没人收他的辞呈。他依照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口头指示,变卖带出来的发电机,渡过难关。
当时播音必须照文稿说话,文稿播出之后送资料室永久保管(电台由南京带来很多旧日剪报,上面有播音员播出之后的签字)。有一次外面倾盆大雨,播音员却要播报天气“晴”,那时台湾气象局每四小时发布气象报告一次,没有雷达,没有电脑,气象预报总有些阴差阳错,播音员明知预报失准,他不能更改。还有一次,采访记者赶写新闻,写到“女士”二字,“士”下面一横拉得太长,播音员播出来的是女“土”,电台不能处罚。
广播如此依赖文稿,电台又没有雇佣很多写手,编播人员只有到资料室找报纸杂志上登过的东西,填塞节目内容,资料室必须增添人手,我才有机会到电台工作。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著作权观念,别人发表的作品拿来就用。后来保护著作权运动兴起,政府修正著作权法,成立著作权人协会,广播电台还是觉醒最晚、配合最少的地方。
“中国广播公司”在南京成立时辖有电台三十九座,除了台湾六座、东北四座以外,都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建造的,创业艰难,功不可没。所以管理处长吴道一虽然交出实权,改任公司副总经理,仍然终身受人尊敬。南京撤退时,许多机关首长只能带出几个左右亲信,若想搬运物资,员工反抗,码头工人拒绝装卸。吴道一能够拆运机器,连图书唱片剪报资料都能装箱上船。
当年广播任务简单,据“中广”公司海外组组长陈恩成博士一份报告说,当年各地建立电台,一律派工程师做台长,工程师建厂房,装机器,竖天线,雇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买一批唱片,订几份报纸杂志,就可以开播,对工程的投资高,对节目的投资低。我记得他强调中国广播事事都可以移用西洋现成的东西,唯有播出内容必须自己设计,语言风格必须自己形成,节目人才必须自己培养。后来“中广”庆祝成立四十周年,出版了吴道一著《中广四十年》一书,保存许多珍贵史料。书中记述,当年电台组织仅有技术、传音、事务三科,可以说为轻视“节目”提供证明。
你看轻节目,社会就看轻你。资深广播记者潘启元说,抗战胜利后他在南京中央广播电台跑新闻,申请加入南京记者公会,几番力争,公会勉强同意,他是全国广播记者加入记者公会的第一人。民本广播电台台长胡炯心说,内政部职业分类,广播列入“娱乐”,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个跑马卖艺的。
来到台湾,广播突然十分重要。台湾使用日文五十年,马上改读中文,确有困难,听广播比较容易,政府想借广播普及知识,宣达政令,凝聚共识,此其一。中国大陆和台湾之间,一切交流的管道俱已严密封锁,唯有电波可以穿越海峡,深入内地,政府想借广播进行对大陆宣传,此其二。世界各重要国家都有专门机构收听外国广播,以便立即了解局势变化,国民政府想借广播打破孤立,争取友邦了解,此其三。有此三者,广播任务重大,层次提高,必须多方罗致节目人才,王大空、崔小萍、杨仲揆,王玫、白茜如、徐谦,还有我和骆仁逸,都在这种情势下分别就位。节目人员身价增高,导致节目和工程两大部门的长期摩擦。
台湾台的台长是工程师姚善辉,下设工程科、总务科,节目科,节目科之外又有播音科、新闻科,还有一个资料室,事实上播音和新闻都是节目工作,资料是为节目服务的,可是单从名称看不出组织系统来。我进电台的时候,省籍名人翁炳荣统率节目部门,增设编撰科。一九五一年三月翁赴日本,邱楠接任,公司给他的名义是节目总编导,统摄新闻编撰、播音资料各科。不久台湾广播电台撤销,业务由“中国广播公司”直营,分设工程部、节目部、总务部,原台长姚善辉任工程部主任,原节目总编导邱楠任节目部主任。节目科升格为部,空间扩大,层级增多,下面设编审组、新闻组、播音组、资料组,眉目就清楚了。
那时无线电广播是新闻事业的尖端,却也是工程设备的幼年,但是对于我,一切都非常新奇。发音室冷气昼夜开放,为了使声音合乎标准,室内铺着很厚的地毯,挂着沉重的帷幕,窗子用整片玻璃镶成,内外两层,里面一层微微倾斜,减少回音,伺候声音像伺候皇后。那时录音机的机件复杂而笨重,用钢针把声音刻在蜡片上,一次一张。后来使用钢丝录音,必须由工程人员操作,节目人员使用录音机,必须工程部门批准,太尊贵了,可是它居然能保存声音反复重现,人定胜天,本是二次大战中研发的秘密武器,岂可视为等闲!唱片还是胶质,速度七十八转,有些沙声,硬脆易碎,怕压怕碰怕摔,那可是进口的奢侈品,送人一张唱片已是厚礼,电台唱片整箱整柜,工友经常捧着厚厚一摞上楼下楼。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每天写的文字都会变成声音,四方各地都有人专心收听,怎么可能?居然可能!
那时“中国广播公司”有全国知名的工程师冯简,据说机器故障播音中断的时候,他能坐在家中用电话指挥修复,无须亲临检查。南京时代有名的男播音员梁栖,方面大耳,音质沉厚,播送政论文稿以声服人,走出发音室的时候满身大汗。重庆时代的女播音员刘若熙,美人迟暮,改调编辑,当年号称“重庆之莺”,与日本的“东京玫瑰”争鸣。想那一九二八年,全国没多少人见过收音机,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中广”公司的前身)训练了一批收音员,他们带着收音机前往各省,每天收听新闻节目和中央要人的演讲,记录缮印,送到当地报馆发表,同时也制作壁报供大众阅览,当年的收音员,还有几位在“中广”公司担任行政工作。这些都是国民党光辉岁月中遗留的人物,后进置身其间,很能感受到历史的厚度。
资料室从南京带来一批图书,话剧剧本占很大的比例,曹禺、洪琛、郭沫若、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都有,出版日期都在抗战胜利以前。这些人是左翼作家,这些书是禁书,“中广”把它们运到台湾,也算是一批文物。那些著名的剧本,像曹禺的《日出》《雷雨》等等,有人用铅笔勾点批注,哪个角色由哪个人演,哪个地方加入分场的音乐,分明是电台导播的作业,敢情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所辖的“中央广播电台”在节目中使用了这些剧本!我仿佛看见一群播音员挤在麦克风前伸长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书播出节目,那时节目制作如此因陋就简!今天严厉禁止的,正是昨天向各国播送的,“中央”的文化政策如此捉襟见肘!算得上是一个重大发现。
那时“中广”公司总经理董显光,国际宣传的教父,英美新闻界外交界的老朋友,为“中广”争取许多美援。他惯用英文批签呈,无为而治,一律OK,我从他的批示中第一次看到这个符号。有一次节目部签办一件事,送工程部会签,工程部提出相反的意见,董总批示OK。节目部只好和工程部联名再签,问总经理究竟OK了谁的意见,批示下来仍是OK。他娴熟国际社交礼仪,每天服装整齐,见了女同事就鞠躬,对我而言,新奇!
那时“中广”公司董事长是张道藩,党国要人,领导国民政府的文艺运动。他的作风不同,那时宣传政策由中央宣传部掌握,他轻易不说什么,倒是对行政事务的细节很注意监督。记得当年到新公园游览的人,往往沿着那条水泥小径误入电台,总务部特地在电台入口处左右竖立两根方形的柱子,示意这是电台的大门,又在右边柱子上制作“中国广播公司”大字招牌。张道公看见建造费用的账单,认为贵得离了谱,把负责人叫来“骂”了一顿。他私人写信从来不用公家的邮票,办私事也不坐公家的座车,对我而言也是新奇。
那时台湾电台的待遇很低,我调到编撰科以后,资料室添补新手,有一位小姐应征,她听见月薪只有两百二十元,变色而去,临别留言:“苏俄用农奴工奴,你们这里用文奴!”王大空任广播记者,工作表现优异,言谈诙谐有趣,有时却也愤然自语:“中广!你有本事就饿死我!”只有我很满足,薪水加上稿费,我可以把弟弟妹妹零用金增加到每月五十元,一面计划如何迎养寄居台中的父亲。
那时兰陵王氏子弟多人从上海随上校爷爷撤退来台,分散在联勤各单位当兵,放假的日子,他们想到台北市逛逛大街,没钱买车票,没钱吃午饭,希望我接待。我到上海的那个把月,他们没人请我喝过一杯开水,我追慕上校爷爷县长爷爷的风范,不计前嫌,他们来找我,我奉上新台币二十元,天热可以吃红豆冰,口渴可以喝黑松汽水,饿了可以吃山东大馒头。那几年,我怎么也存不下一块钱。
台湾电台的外观优雅,看资料,这栋建筑由日本人栗山俊一设计,采用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帝国冠帽式建筑”,想当初是一栋漂亮的建筑。它位于公园一角,那占地七百一十五亩的绿地热带树林、露天音乐台、拱桥池塘(后来又有满园杜鹃花),仿佛是它的庭院。我们在楼上写稿,那时办公室尚未禁烟,同事作家骆仁逸常常把手臂伸到窗外“弹”掉烟灰,他说“我拿整座公园当烟灰缸”。日本把电台、法院、银行、外交宾馆都设在总督府周围,据说是表示对广播十分重视,电台虽在闹市中心,有了公园,也就闹中取静,躲掉多少尘嚣。“陈素卿殉情案”的男主角本是这家广播电台的编辑,殉情案发生后,女主角在感人至深的“遗书”中说,她常坐在公园喷水池边长椅上偷看男主角上班,我们读了遗书,也曾结伴来到新公园,坐在陈素卿坐过的地方瞻望这座小楼,那时我曾设想,谁能在这座小楼里办公真是一种幸福。我怎能知道它内部的诡谲骚动与外观的宁静幽雅恰成反比。
我听到老前辈讲古,抗战胜利,台湾光复,“中广”公司接收了这座电台,可是没办好产权转移。有人提醒经办人:现在实行宪政,有一天国民党不再执政,若是产权有问题,你就不能再使用这座房子了!那人听了大笑,他说怎么会有那一天!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本土意识高涨,还没等到政党轮替,房产就还给市政府了。
我由资料员调成编撰,座位靠近玻璃窗,凭窗下望,可以看见一条水泥小径由“总统府”前的大道分支,通往公园的出入口,看见少男少女一对对恋人手牵手走过,看见新婚夫妇抱着小孩相互扶持走过,看见中年夫妻彼此保持三英尺的距离、孩子跟在后面走过。日复一日,听见仪仗队在“总统府”前奏乐降旗;年复一年,双十“国庆”,听见蒋公在“总统府”前、公园旁边的广场阅兵。“双十节”本来放假,“中广”伺候“总统”的阅兵实况和“国庆”文告,节目工程的骨干人员照样上班,而且精神特别紧张。阅兵的时段内,公司大门外站着宪兵,楼上办公室站着穿中山装的内卫,玻璃窗关紧,我们都不可走近窗口。公司楼顶平台上由防空部队据守,架好高射机关枪。新奇之中隐隐有一丝恐惧。
这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可以脱去一层皮,换上一张脸,小心谨慎做个新人。
一九五一年我调任“编撰”以后,“中国广播公司”尽力做政治宣传,当时的说法是“巩固领导中心”,“唤起同舟一命的危机感”,抗拒共产主义的扩张。节目内容时时宣扬蒋公的伟大英明,国民党的历史光荣,时时抨击共产党革命谋略之诡异,统治手法之狠辣。一九五三年,“中广”秉承“中央党部”旨意,负责制作全国电台联播节目,每天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播出(星期天延长到九点),“中广”发音,二十一家公营和民营电台同时转播,加紧“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政治宣传节目的收听率很低,制作节目的人没有社会声望,节目的内容敏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言丧身,一字倾家,制作节目的风险很高,工作当前,人人缩手。他们欺我年轻新进,把这样重要的使命交给我这个资历最浅、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时还有大头兵思想,任务分派下来,冒险犯难要去完成,听天由命也要去完成。我背后没有大官,左右没有帮派,袋中没有文凭,脑子里没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态横冲直撞,跻身节目部的“三张王牌”,与王玫,王大空并列。
这个工作我做了许多年,积累了许多“没有用的经验”,但是经验可以转化,我的写作倒也因此有些长进。那时党方官方认为宣传就是“自外打进”,就是重复灌输,每一个政治主题都有陈腔滥调,可以反复使用,我曾告诉朋友:“只要学会五百句话就可以吃宣传饭。”那时每逢节日庆典,县市首长都要发表“告全县同胞书”,都在庆祝大会上演讲,秘书从档案里找出旧稿,稍加斟酌,县长拿去照念一遍。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未久,他们脑子里还存着戈培尔的一句话:“谎言千遍成真理”,他们没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我那时年轻,不甘墨守成规,竟以在“小说组”修习所得,认为节目的宗旨不能变,技术可以变;主体不能变,角度可以变;内容不能变,修辞可以变。我拿政治节目做我的练习簿,小心实验。蒋公“河山并寿日月同光”不能改变,“万寿无疆”不敢更换,每年此日我看会场和大街,看这四个字的大标语,它们的字体和颜色也年年照旧,远洋轮船沿着人家走过的航道行驶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句话一句话地改,逢到植树节、青年节、体育节,我更可以放手放胆。我本来食古不化,小说组的同学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鼎公”,几年下来,我的作文渐渐化难为易,化古为今,化单调为多样,化严肃为平易。
大约是主办政治宣传的缘故,我常常看到“限阅”的文件。限阅是机密和公开之间的一个分类,这些文件可以给许多人看,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书难寻,报道评论千篇一律,这些文件别有洞天,对我的进境也有帮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读到一篇“奇文”,蒋公主张用“爱”反共,他的训词里面有这样的警句:“爱是永远不会为恨所掩盖的,而且也只有爱,终于可以使恨得以消灭。”他说:“我们今日要召回我们民族的灵魂,提振我们爱的精神,以伦理为出发点,启发一般国民的父子之亲,兄弟之爱,推而至于邻里乡土之情,民族国家之爱,以提高国民对国对家对人对己的责任。”面对中国大陆,他宣示“我们要用爱去使他们觉醒,用爱去使他们坚定,用爱去使他们团结,让爱去交流,让爱去凝固,让爱结成整个民族的一体”。
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二年,正是蒋公“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时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忍”的时候,正是“仇匪恨匪”渐成军中教育主轴的时候,蒋公他老人家居然还有这个境界,这表示蒋公心中确有基督信仰(当然他并非“只有”基督信仰)。恰巧“广播杂志”催我写稿,我马上写了一篇《爱的宣传》表示响应,并加诠释。我说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数干部受裹胁驱策的痛苦联在一起,想办法一齐解除,这就是爱,这就是悲天悯人”。我二十几岁能有这般见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总编辑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顷,他把训词原件要去查验了,然后发排。十一月六日杂志出版,我打开一看,我的“回声”居然放在第一页社论的位置。
我觉得蒋公这篇训词非常重要,今天国民党力倡台湾和大陆和解共生,当年“爱”的训词更在意识形态上提供了基础。可是这篇训词当时无人转载,无人响应,后来无人引用,各种版本的蒋公言论集都没有收入,“爱的训词”究竟何时何地对何等人所发?我问过研究蒋公思想言行的专家,他也说不出话来。这篇训词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还有一些“无用的经验”终归无用,而今成了茶余酒后的笑谈,也算是“无用之用”了。
五十年代(还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台湾的重大庆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国庆”。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蒋公诞辰。每一个日子都要高质量宣传,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整个十月都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偏偏定在十月一日,这一定是毛主席的杰作,他真是斗争天才。十月一日这天(甚至前一天),台湾媒体不能有任何喜乐庆贺的表示,广播节目不可祝寿庆生,不可开张剪彩,不可花落花开,不可否极泰来,快乐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这等于迎门一掌,黑巾蒙头,台湾十月庆典的光环都缩小了,光度也减弱了,节目气氛在技术上仍然可以做到兴奋热烈,工作人员在心理上总有戒慎恐惧强颜欢笑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必然影响节目中的真诚。
局促于大陆十一庆典的阴影之下,台湾媒体十月的禁忌特别多,衰老、死亡、病危、破产、高楼倒坍、孤岛漂流、王朝覆灭、大家庭的专制腐化等等题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蒋公诞辰这天,副刊的连载小说必须重新审视,删去一切可供穿凿附会的意象、形容词或局部情节,如果事关小说的结构和未来发展无法删除,那就“续稿未到暂停一天”。副刊插图不许出现弧形和直线交叉,据说因为它好像是共产党的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有圆脸光头的人像,据说因为可能是毛泽东的造型。
每年“双十节”,蒋公发表“国庆”文告,“中广”公司照例要现场录音并向全台全球播出。有一年录音效果不佳,两个小段落听不清楚,上下大为紧张。检讨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麦克风的性能没有现在这样好,录音人员限于安全规定,必须和“总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随时调整麦克风的角度。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中广”特地引进一种新型麦克风,你可以称它为伏地式麦克风,一根长长的管子,下面装了脚架,麦克风可以穿越障碍,伸到离“总统”最近的地方,录音人员虽然站在较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现场装设摆放这些器材,当然经过安全人员的检查和许可,但是蒋公望见了,他很不高兴,责问“这是什么东西”!他大概觉得这玩意儿太像一挺轻机枪吧,于是侍卫立即走过来拆除没收,事后再由总经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领回来。
一九六○年,蒋公做满两任,他事先公开表示不再竞选连任。那时陈诚是“副总统”,国民党副总裁,还兼任“行政院长”,似乎是当然的接班人,胡适之、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纷纷站在陈诚一边,胡适还公开说:“陈先生可以做‘总统。”陈诚也没有任何谦虚的表示。谁知蒋氏仍然做了第三任“总统”,他也仍然提名陈诚做“副总统”。选举揭晓的那天,“总统”照例发表演说由“中广”转播,“副总统”照例对“中广”记者发表简短谈话。播出之前,有关工作人员照例试听录音,陈诚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本人当选‘中华民国第三届总统”,中间少说了一个“副”字。从心理学角度看,陈诚的口误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们工作人员傻了眼,这怎么办!你必须播出“副总统”的谈话,可是绝对不能要求他再录一次。还是“中广”的名记者洪缙曾和资深工程师黄式贤本事大,两人闭门工作了两个小时,反复试验,好歹把错误掩饰过去。
有一年,某某电台报道“国民大会”开会的消息,有一句话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句子太长,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惊扰。那时我代理编撰科长,一向注意长句之害,这一次更叮嘱撰稿同仁:“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可是报馆的同业未能吸取教训,新闻稿说“全体同胞跟着‘总统走”,那时还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拣错,加上校对疏忽,结果印成“踢着‘总统走”……
我在二○○七年写这篇文章,想到“经验总是没有用的”,因为走出去的脚步不会退回来,以前种种以后不再发生。谢天谢地,大江东去,经验如果还有用处,那就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胡适从我心头走过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国民政府迁到台北,共军夺得大陆江山。“国民党为何一败涂地”?从大陆逃到台湾的人急于探索答案,那时你在各种场合都可以听到人人有个“假使”:假使一九四五年九月在重庆杀掉毛泽东,假使马歇尔不来调停国共冲突,假使不裁编军队,假使不行宪选举,假使不发行金圆券……
许多人借着“假使”推卸责任,归咎别人。舆论取悦中共,学潮幼稚疯狂,奸商兴风作浪,官吏贪污无能,军队骄悍愚昧,党部与民众脱节,一一发掘出来,万象杂陈。有人喟然叹曰:“中国大陆‘赤化的原因一共有四万万五千万条,每个中国人一条。”(那时号称中国人口为四万万五千万人。)
这些琐碎的谈论汇合成两个庞大的议题,各据一方,针锋相对。这一边说,中共能够席卷天下,因为他彻底控制了人民,今后反共,要取人之长,补我之短,以组织对组织,以阴谋对阴谋,以残忍对残忍。于是出现一个口号:“向敌人学习。”
另一边说法完全不同,国民政府失去大陆,唯一的原因是大陆人民没有民主自由,国民政府只是采取了一些虚伪的民主形式装点门面,只是把自由当作特惠笼络少数特定的人物,今后反共,唯有实行真正的民主自由。
一场言论大战吸收了所有的假设,有人称之为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执。那时中共“血洗台湾”的口号震天动地,如何保全这最后一片土地,人人煞费思量,情急之下,选边插队,寻找心理上的安全感。那时我是一个喜欢思想的青年,又在传播思想的媒体工作,成为双方忠实的读者。
我常想,为什么要“向敌人学习”?为什么要那么狠、那么诈、那么残暴专横?因为要打败共产党。为什么要打败共产党?因为共产党“阴狠横暴”。听起来好像天下的坏事只有国民党可以做,共产党不可以做,国民党好像和共产党争做坏事的特权。他们的理论有缺点,我急于知道另一边怎么说。
一九五二年,胡适由美国回台湾讲学,万人瞩目,他在台北公开演讲,开宗明义解释什么是自由,他说自由就是“由自”,由我自己。没几天报上出现严厉的驳难,质问他:“官吏由自,谁不贪污?学生由自,谁肯考试?军人由自,谁肯打仗?”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论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大战应该发生在一九五二年之后,在此之前,略有零星接触:一九五○年,《扫荡报》主笔许君武曾向台大教授殷海光挑战,稍后,《民族报》副刊主编孙陵曾向台大校长傅斯年挑战,直接间接都是为了自由主义。
胡适站在自由主义这一边,他从未使用“自由主义”这个名词,他的伙伴们树立了这样的旗号,而他俨然成了领袖。比起《独立评论》时代,他上场的时候不多,但是正如他对《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创办人雷震所说,别人写的文章都会记在胡适的账上。
我开始用心阅读《自由中国》半月刊,它每一期给我的感受都像探险。我是训政时期长大的青年,我们被一再告知:自由诚可贵,纪律价更高。依我们对历史的认知,杰出的领袖要有一群杰出的人物跟随他,这一部分人交出个人的自由,各尽所能配合他,创造环境,成就一番事业。拥有个人自由的大众,只能享用成果,因此个人自由是一个比较低的人生境界。
《自由中国》完全“颠覆”了这个观念,它灌输的意识形态恰恰相反,组织和纪律只能给你低级的人生,甚至是可耻的人生。在我看来,《自由中国》的杀伤力并非批评政治,而是有效地消解了牺牲、服从、效忠等观念,我午夜梦回常常听到春冰初融的破裂之声。如此这般固然可以融化“铁板一块”的共产党,可是国民党的同舟一命、万众一心也就成了笑柄。
那时我正在思想上寻求出路,胡适和他的伙伴们一言一行,都曾在我心中千回百转,我读《自由中国》受益良多,但是我必须说,他们所建立的理论只能修身齐家(也可以办大学),不能治国平天下。他们从未谈到,当自由受到外来威胁时如何保障自由,就治国的大计而论,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口。郑学稼质问:“如果老百姓一直做奴隶,为什么要一个打败仗的做主人?”问得好厉害!可是如果打胜仗可以不做奴隶,又如何始能打胜?富兰克林说:“为安全而牺牲自由的人两者皆空”。精彩!可是为自由而牺牲安全的人呢?
想那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实行宪政,有意推举胡适做第一任“总统”,据说胡先生动了心,跟他的一位朋友商量,朋友问他,当了总统能否指挥军队,胡氏废然作罢。我认为胡适是否出任总统,问题不在能否指挥军队,而在如何维持自由主义的价值系统。如果他做总统,照例要向三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训话,他难道还能说“自由就是由自”?他照例要在国庆日发表文告,他岂能说“个人的自由就是国家的自由,民主自由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可以造成的”?他要说什么样的话鼓励敌后的工作人员?他要说什么样的话安慰殉职警察的家属?英美是我们心目中民主自由的圣地,大战时期,丘吉尔也得告诉英国人,与其个别受刑,宁可全体受刑(与其在敌人占领下任凭宰割,不如团结牺牲击退敌人)。冷战时期,甘乃迪也得告诉美国人,与其戴着奴隶的枷锁,不如背起士兵的背包。
胡适和他的伙伴们,既然没有给军队、情报、警察留下生存的意义,这就引发了军方的反弹,军方为了照顾士气,对他的官兵要有个说法,于是出现所谓围剿。当时虽然金鼓齐鸣,但出手的媒体不多,采取中央突破的战术,“剿”则有之,“围”则未能。
我也细读了那些文章。批胡者使用毛式语言,毛泽东创一代文风,语言有霸气。批胡者引述胡适的话不加引号,不注明出处,以自己的议论混杂其中,常常把他对胡适意见的了解当作胡适的意见,把假设将要出现的情况当作已经发生的情况,东拉西扯,迂回包抄,以量代质,小鱼吃大鱼。这些文章锁定以基层官兵为对象,想必是作者迁就读者的水准,如此批胡,真是以下驷对上驷。也许主其事者胸中有奇兵,诸葛亮要骂死王朗。胡适大概从未想到,他所提倡的白话文这样使用。
胡适从未公开反驳台湾军方的指控,好像也从未在私下对朋友说过什么。有人认为,天下批胡者何其多,如果胡适每一篇文章都看,他将没有时间再做任何事情。倒是军方的记者好奇,利用采访之便私下提问,想知道胡适对“我们”的批评有什么意见。据转述,胡适的答复是,“你们”批评我的时候,应该同时把我的文章登出来,让读者看看我究竟说什么。可见军方批胡文章他还是看了!还是看了!胡适常说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美国的人寿保险公司拒绝为这样的病人保险,不管他怎样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那些文章不会使他延年益寿。
一九六二年二月,胡先生心脏病猝发逝世,发病时正在“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的会议上演讲,也提到有人骂了他四十年。在场采访的记者看见发生了大新闻,赶紧发稿,唯有“中广”公司派去的一位刘小姐没有回声,新闻组的同仁好生纳闷。后来知道,胡先生倒地以后,台大医院院长立刻上前救护,发现心脉业已停止,刘小姐悲从中来,躲到外面痛哭,她向公司同仁解释:“这么好的人都死了,哪还有心情发稿!”那时盛行由女记者跑文教新闻,胡氏跟每一个女记者都相处得很好,惹得好几位女士引为知己。后来新闻系教授讲新闻采访要冷静客观,常引这段轶话作反面教材。
世人都说蒋介石专制极权,气死胡适,冤死雷震,憋死殷海光。今天回想起来,蒋介石总统使用“两手”策略,他也许把专政当本钱,把民主当利息,本钱充足的时候,不妨拿出利息来让你们挥霍一下,可是雷震后来要动他的老本,那只有鱼死网破!我不是评断谁是谁非,我只是指出因果。
胡适也觉得雷震越过了警戒线,写信劝他,信中引用了“杀君马者道旁儿”,雷震不听。胡适对《自由中国》的同仁说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殷海光写文章公开反驳。你既然给“自由”下 了 那 样 的 定义,怎 能 怪 人 家“由自”?雷震动手组织反对党,计划到全省各地举行地方自治座谈会,结合本土人士,自南而北串联,这已经不仅是言论,这是行动,那时连我这样一个青年都知道,蒋氏对言论(尤其是有国际背景支持的言论)可以给予最大的容忍,对行动(尤其是有国际背景支持的行动),必定保持最高的警戒。目前只宜坐而言,切忌起而行,雷公居然操切从事,命耶?数耶?
一九六○年九月,《自由中国》半月刊出版二○六期之后,雷震被捕,判了十年徒刑,公无渡河!公竟渡河!逮捕在夜间秘密执行,总有人知道消息,国民党中央两位主持文化宣传的要人同乘一车,停在雷宅门外暗处,“欣赏”特务人员把雷震押进囚车,《自由中国》半月刊对国民党伤害之大,双方积怨之深,可见一斑。
《自由中国》横扫千军,无人敢挡,最后由蒋介石总统裁定法办,新闻圈盛传,蒋氏问左右:这本杂志办了这么久,登了这么多危害党国的文章,何以无人及时处置?谁该管这件事?左右有人说,依照出版法规定由台湾省新闻处长负责取缔。蒋氏问处长是谁?回答是王道。蒋氏说了一句: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新闻处长?于是王道立刻辞职。
我们都知道,每一期《自由中国》出版以后,新闻处都立即作出审查意见以最速件报告中央,请示如何处理,中央从无答复,最后把责任推给王道,王道不能申辩,这就是官场文化。王处长形貌伟岸,声音洪亮,言辞恳切,深得作家好感,他曾举行茶会劝外省作家发掘本土题材,新闻处愿提供各种协助,包括交通食宿参观访问体验生活阅读文献等等,一再声明对作家没有任何要求,可惜作家无人响应,以致后来惹本土作家多少责难,外省人只爱泰山不爱阿里山。
看雷氏入狱出狱,可知他并无坐牢的心理准备,他不是烈士。《自由中国》诸贤何以要“呷紧弄破碗”,费我半生思量。看后来的世界大势,他们也许知道美国的底牌,美国一定保护台湾,制止中共的武力统一,国民党的战争心理是多余的,台湾因准备战争而牺牲民主自由,根本是无谓的浪费。他们也许并不知道美国的底牌,高估了美国的影响力。那时美国是国民党政权的救星,美国政府是台湾的民主运动安全可靠的保护伞,蒋介石必须为他们留有余地,因而低估了蒋氏的决心。
雷案发生后,当局没有展开对孙立人那样的清洗,我们那些在民营报刊舞文弄墨的人也没有觉得“风紧”。毕竟枪杆子重,笔杆子轻,蒋氏可以继续玩他的“两手”。
五十年代的思想论争,一度几乎把我撕裂,还好,《自由中国》教人独立思考,也训练我对人生世相的穿透力,有这一番长进,我得以从两者之间全身而退,并且有可能成为一个够格的作家。有一些人抱着押宝的心情,你玩两手,我押一门。有人押大,服从集权;有人押小,争取民主。不但本省人普遍押小,外省人也越来越多,押小的人赢了。
今天后见之明,押小一定赢。长期和平,人民要求更多的自由,政权也像人一样,不能永远握紧拳头,必须放开。人性“落水思命,得命思财”,大略言之,五十年代是外省人“思命”的年代,六十年代进入“思财”,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算盘。历史俱在,政府常用强悍手段营救社会,社会得救后再转过头来清算强悍手段,两者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蒋经国上台执政,他好像有新的领悟,民主自由是本钱,专政才是利息。这一念之转善果累累,他在利息耗尽以后保住了老本。
《自由中国》横跨五十年代,在世十年九个月,出刊二六○期。我觉得它前一段时间平淡,后一段时间偏颇,“中段”声望最高,十年阅读,他们在我心头留下深刻的脚印。任何一个作家都向往民主自由,单凭民主自由似乎又难以遏制共产主义的扩张,这个矛盾如何解决呢?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答案,还是靠《自由中国》给了我一个“解释”,我读到这么两句话:“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方法。”
就这样,台湾破船多载,摇摇摆摆行驶于左右暗礁之间,皇天后土!最后总算到达彼岸。
特务的显性骚扰
五十年代,台湾号称“恐怖十年”,国民政府绝命挣扎,“检肃匪谍”辣手无情,大案一个连一个公布,士农工商党政军都不断有人涉及,罪案的发展和罪行的认定往往出人意料,“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也惊。”我在“敏感媒体”广播工作,每当看见文化界的人士被捕了,判刑了,甚至处死了(据报纸公布,十年间以文化人为主嫌的案子至少二十一案,总计处死三十五人,判囚三十二人,牵连被捕受审打入“列管名册”者不知多少人),更使我惴惴难安。
文化界以外的大案也很多,像中共在台湾发展地下组织的案子,一九五○年由三月到五月连破五案,死四十五人,囚二十三人,论行业、论生活圈子,我跟他们中间没有任何关联,仍然受到惊恐。更不幸的是国防医学院学生出现匪谍案,学生迟绍春判死,王孝敏判囚,我跟这两人是抗战时期流亡学校的同学,案发之前我曾到国防医学院的宿舍去探望他们,那时没有事先预约的习惯,我扑了个空,给他们留下一张字条,这张字条流落何处?它可是个祸根哪!……
我就在这样的气氛中 战 战 兢 兢 地“拥护领袖、反共抗俄”。
那时“匪谍案”用军法审判,军法并不追求社会正义,它是伸张统帅权,鼓舞士气的工具,它多半只有内部的正当性,没有普遍的正当性。被捕不可怕,枪毙可怕;枪毙不可怕,刑求可怕;刑求不可怕,社会的歧视可怕。像烟台联合中学校长张敏之的夫人那样,“匪谍”的妻子儿女都是危险分子,所有的关系人都和他们划分界限,断绝他们生存的资源,这是慢性的灭门灭族。
记得有一天,名记者王大空在“中广”办公室里大发议论,说什么“引刀成一快”,正好“中广”那英俊高大的特务小头目站在旁边,那人立刻用鼻音反击:“哼!没那么快!”听听那一声“哼”吧,那声音只有蓄势待发的恶犬才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够你回家做连床噩梦。
乱世梦多,我常常梦见解放军追捕我、公审我、挖个坑要活埋我,我大叫惊醒,喝一杯冷水再睡。又梦见我在保安司令部上了手铐、灌了冷水,押到“马场町”执行枪决,我又大叫惊醒。我坐在床上自己审问自己,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理由怀疑我、惩治我,我两面都有亏欠。我站在中共公安的立场上检查自己,有罪;我站在台湾保安司令部的立场上检查自己,也有罪。
多年以后,我在海外对一位台湾本土生长的官员说,当年你们只做一种噩梦,我们做两种噩梦,我们的恐怖是双料的,你们的恐怖缩了水。你们只怕蒋介石,不怕毛泽东,你们不知道毛泽东更可怕,你们到底比我们幸福。你们的问题比较简单,也许认为只要推翻蒋介石就可以了。我们不行,我们有人怕他,有人恨他,大家还得保着他,两害取其轻,靠他抵抗共产党。我们唯一的交代是保他才可以保台,但是台湾不领这个情,我们劳碌一生,也许三面不是人。他听了哈哈大笑。
一九五○年我进“中国广播公司”以后,渐渐感受到治安机关对文化人查察严密,编辑组长寇世远被捕,牵连播音员王玫、广播剧作家胡阆仙被捕,节目部气氛紧张,我也赶上热闹,遭保安司令部传讯。
那时捕人并不公布案情,别人的事我不知道,而我自己是因为写错了一篇文章。
一九五○年,国军在台湾和前线各岛推行“克难运动”,号召全军勤劳节约,克服困难。
那时,军人眷属的生活十分困难,住屋劈竹编墙,涂上石灰,号称“竹骨水泥”,铁皮搭顶,时常有锈落下来,夫妻儿女拥挤在一间屋子里,有门无窗,夏天像蒸笼一样热,遇上大风大雨的天气,关起门来烧煤做饭,随时有中毒的危险。
那时,下级军官的太太常到菜市场捡人家剥下来丢掉的白菜皮,一家大小每天吃一个白水煮蛋,由母亲分配,女孩子分食蛋白,男孩子分食蛋黄,因为“蛋黄的营养比较大”。那时有些孩子馋得烧蟑螂,吸进气味先呕吐出来。我坐公共汽车的时候,常见士兵赤脚上车下车,背着“传令袋”(传令兵可以免费乘车),后来我在一处军营里看见布告,禁止士兵赤脚入城。
我每星期写一篇广播稿鼓吹“克难运动”,心中别有思量。克难运动初期还没教军营种菜养猪,也没辅导军眷从事家庭副业,我也没有所谓“积极性的想法”,只觉得生活条件已经这样匮乏,如何能再降低水准?我写了一篇“故事新编”,孔子提倡克难,要大家吃青菜、喝白开水、枕着手臂睡觉,大弟子颜渊完全照着老师的话去做,结果营养不良,生病死了!夫子自己吃饭要摆好席位,讲求菜色刀法调味,活到七十多岁。文章登在创刊不久的《民族晚报》上,结果麻烦来了。
从保安司令部来了个年轻人,“请”我到他们办公室谈谈,还加上一句:“我可以替你请假。”等于说一定要去,没有理由可以推拖。说到保安司令部我得郑重介绍,它后来改组为警备司令部,再改为警备“总”司令部,今天谈恐怖时期,“警总”恶名昭彰,殊不知一路改组都有些改进,到了警总已经文明得多了。
我傻傻地坐上吉普车,来到西宁南路,登上一座破旧的楼房。他们也是大办公室,我站在一角听候传见,大约枯等了一个小时,忽有一彪形大汉指着墙壁向我大喝一声:“转过脸去!”接着从我背后朝前一推,我的鼻梁撞上墙壁,墙壁新近粉刷,贴满通告之类的印刷品,我饱吸油墨和灰石的气味,还好,没有流血。后来知道,“中广”公司主管侦测员工思想的那个英俊高大的人,要躲在隔壁“旁听”我跟保安官员的对答,参加分析研判。他迟到了,我不可以看见他走进来。后来进一步知道,特务机构第一次传讯,照例对应讯的人来个“下马威”,那些案情重大的嫌疑犯进入拘留所之后,首先要挨一顿毒打,而且是脱光了衣服打,打得你满地翻滚,然后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面那一点子资历声望,那点靠山背景,完全成泥化灰,你再无倚仗,再无希望,你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你看见但丁描写的地狱,门口悬匾大书“入此门者一无所有”。那天我在保安司令部虽然仅仅受到一声断喝,立时也有前尘如梦之感。
他们把我引进一个小房间,面对一个两颊瘦削的人,他厉声斥责我,他说《孔子克难记》一文破坏国军的克难运动,要我交代写作的动机,我矢口否认他的指控。然后他拿出我的另一篇文章,那是我根据《诗经·汝坟》篇构想的一个情节,诗中有一句“鲂鱼赖尾”,小注说,鲂鱼发怒的时候尾巴变成红色,鱼也有发怒的时候,那一定是忍无可忍了罢。我觉得好可怕,好像将要发生不可测的行动,我借着故事人物的口说:“你不可欺人太甚。”我写这个小故事只是炫耀一下我读过《诗经》而已,可是受“孔夫子克难”连累,保安官员也做了有罪推定,他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你们这套把戏我清楚明白,鱼代表老百姓,红色代表共产党,你分明鼓吹农民暴动!”我也矢口否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知道要你说实话不容易,我叫人拿大杠子压你。”我知道“压杠子”是酷刑,可是我还没看见杠子,我必须坚决否认,要我说谎话也没那么容易。
我这才知道他们注意我已经很久了!他摔给我几张纸,要我写一篇自传,由六岁写到现在,写我干过的职业,读过的书,到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怎么到台湾来的,怎么进“中广”公司的。吩咐完毕,走出小房间。那时报馆和电台已把我训练成一名快手,我毫不踌躇,振笔疾书。不久有人送进来一碗蛋炒饭,我才发觉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事后知道这碗蛋炒饭大大有名,保安司令部每天都要约人谈话,作业模式相同,早晨把人接过来,下午放回去,中间供给蛋炒饭作午餐,“吃过保安司令部的蛋炒饭”也就成了一句暗语,一项资格。
我一口气吃完蛋炒饭,然后一口气写好自传。后来知道他们暗中观察我,见我能吃能写,一心不乱,判断我应该只是个不成熟的作者,背后没有什么秘密组织。也许因为如此,下午换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审查我的自传,态度十分和善。天津失陷,我进了解放军的俘虏营,他对我这一段经历并未盘诘。他和我谈安徽阜阳一带的流亡学校,问我这个杂志看过没有,那个杂志看过没有,我都没有看过。他又问我这个剧团的演出看过没有,那个剧团的演出看过没有,我也都没有看过。他提出来的杂志和剧团都是共产党人的文化活动,这位保安官对当年“淮上”的情形很熟悉,他旁敲侧击,比刚才那人的虚声恫喝要高明多了。
然后他的兴趣转移到萧铁身上。萧先生介绍我进《扫荡报》,《扫荡报》停刊,他又介绍我进“中广”公司。这位保安官问我萧铁对时下局势的看法。我说最近王云五创办华国出版社,出版萧铁的剧本《黄河楼边》,萧不肯卖断版权,他要抽版税,因为版税可以终身享有,看来他对台湾的前途有信心。他问萧铁近来读什么书,跟哪些人交游,我说我从未到他家去过,他下了班就回家,没看见他约朋友喝茶看电影。保安官对我的答复不满意,叮嘱我用心了解萧铁,随时向他报告。后来知道,萧老编介绍我进“中广”,我向萧老编推荐一同写稿的骆仁逸,萧又推荐骆进“中广”,我调编撰,骆仁逸介绍他的同乡赵汉明补我的缺。保安司令部对这样援引串联起了疑心,正好我的文章触犯时忌,他们就从我切入,了解情况,瓦解我们四个人的关系。
话题一转,保安官问我对邱楠和姚善辉有什么看法。我的天!他们一个是节目主任,一个是工程主任,我只是个新进的小职员,刚刚试用期满,我能对他们有什么看法!他问我最近看什么书,我的答案中有曹禺和李健吾,他两眼一瞪:你从哪里弄到他们的书!我告诉他,这是公司的参考书,公开摆在资料科的图书室里。几个月后,公司里突然出现保安人员,没收了这批文艺作品,紧接着大搜全省各地中小学图书馆,各县市旧书摊,打算做到一本不留,看来都是我惹的祸。
好不容易,保安官说:“你回去吧!”来时有车接你,去时没车送你,正好我也需要步行舒解心中郁闷。回到“中广”节目部,公园里已有暮色,节目部主任邱楠、资料组组长蒋颐都坐在办公室里守候。他们知道保安司令部效率奇高,如果我已被留置讯问,保安官随时可能打电话来问长问短,或者派人来调阅我写的文稿。后来知道,那天节目部气氛紧张,无人知道我究竟是一块浮冰还是冰山一角。
节目部有位老者,只身在台,常常工作到深夜。他一人有个小小的办公室,小到没有窗户,为了流通空气,经常开着房门。他对我很关心,我不由得走进他的小房间,向他诉说保安司令部约谈的经过。我告诉他,要我为政府宣传,我得先有被信任的感觉,我无法在怀疑监视下工作,我想辞职。他很严肃地说:“别处也是一样,这里还有几个人了解你,别处就未必。”我说保安官员要我每星期去报到一次,向他报告萧铁、骆仁逸、赵汉明的言行交游,甚至还有姚善辉和邱楠,我怎么能去!他说,“还是去吧,你不去,他们会另外找一个人。”
老者的话我听从了一半,没辞职,也没定时到保安司令部打小报告,我想等他们来催促责备我再去也不迟。他们再也没有动静,我也慢慢松懈了。可是老者的话终于应验,他们果然从我们中间另外找了一个人,那人知道怎样规划自己的前途,后来进“革命实践研究院”木栅分院受训,步步高升,我做了他的垫脚石。
我很感激那老者,对他很尊敬,经常到他的小房间倾心吐胆,可是我还是得罪了他。有一天,他和我讨论一条新闻,莽汉怀疑妻有外遇,动刀杀人,完全捕风捉影。老者说,莽汉未经调查,没有证据,犯下大错,一门之内尚且如此,可见“安全工作”对国家如何重要。又有一次读《三国演义》,谈到曹操“梦中杀人”,他认为曹操“幼稚”,冤杀许多好人。现代国家有调查机构,可以帮助当局作出正确判断,所以安全工作名副其实,可以使大家更安全。我这才知道他在节目部他做什么,不禁脱口而出:“我忠党爱国,但是不做特务!”他变色不语,从此不再理我。
我还得罪了另外的人。萧铁是抗战时期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他有一个同期同队的校友干特务,此人服务的那个单位有人发起戒烟,需要写一篇《戒烟公约》,他们找萧老编执笔,萧推荐我。我想搞这玩意儿得用文言,最好四六句法,我记得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盖闻修身慎微,古之明训,崇俭务实,今有定则,小恶不为,众好必察,此君子其九思之,贤者所三省也。况复生逢斯世,目蒿时艰,我等或投班笔,或奋祖鞭,群怀殷忧,共当大难。礼不云乎?居敬行简,易不云乎?夕惕朝乾,正宜朝食减享以起兮,夜甲积冰而铿然! ”
以下说到吸烟的害处,戒烟的决心,违背誓约的罚则,四六到底,一气呵成。他们那个单位的主管看了大为欣赏,听说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兼擅白话与文言,有意吸收我去栽培一番。他的算盘是,我替他写演讲稿应酬信,我做“师爷”的工作,可是仅能支“小弟”的待遇,他伸出来的诱饵则是保送受训和未来升迁。
萧老编的那同学屡次和我接触,他打电话约我到新公园里见面,从不进“中广”大门。经过一番观察试验和调查之后,有一天,在新公园那棵伞盖一样的大树底下,他正式劝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当场辞谢,他的表情是出乎意料之外。“今天我们只有跟着国民党走,与其留在外围,不如进入核心,这样难得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是否有另外的幻想、另外的出路?”我赶快告诉他想做作家,他很纳闷:“作家算什么?社会根本没给作家排座位,我请你屋子里坐,你为什么要站在院子里?”
他放弃了我,他们也从此“发现”了我,不断发生一连串事情。办公桌抽屉上的锁被人撬掉了,我不声张,也不修理,留下破坏的痕迹任人参观。几天以后,事务组忍不住了,自动派工匠来换锁,我把新锁和钥匙都放在抽屉里不再使用。中国文艺协会发给我的证件不见了,可想而知,小细胞发现这张盖了大印的文件,以为是什么罪证,拿去给他的小头目表功。我知道他们不会把原件归还原处,他希望失主自己思量“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倘若失而复得,失主就会恍然大悟。员工信件由专人统收分发,我的信总是比别人晚一两天,封口的糨糊未干,那当然是先拿到什么地方拆开看了。
那时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部电话,我接电话的时候,总有工友在旁逗留不去,他们让我看见“竖起耳朵来听”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好像无所用心,低着头擦不必再擦的桌子,但眼珠滚动,耳轮的肌肉形状异乎寻常。如我会客,总有一个工友殷勤送茶换茶,垂着眼皮,竖着耳朵。这些人懂什么!有能力复述我的言论吗!简直是对我的侮辱。那时,工友是他们得力的耳目,管理工友的人必定是“组织”的一员,见了上司表面很恭顺,实际上肆无忌惮。
那时还没设“安全室”,安全人员隐藏在人事室里,重要骨干是那个英俊高大的人。人事室在仁爱路三段办公,他每天照例到新公园节目部“看看”,如果我会客的时候恰巧他来了,他必到会客室观察我的客人,目光炯炯,吓得客人慌忙告辞。那位长驻节目部的老者尤其尽责,不管哪位同事会客,他都在室外逡巡,低着头,背着手,心无二用,即使大热天他也穿球鞋,脚步轻快无声。
星期天如果我逛书店或者看电影,总是遇见人事室的一个胖子,他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睛从不看我。几次巧合以后,我决定做一个测验,我到公共汽车站候车,他也跟着排队,车来了、又去了,我不上车,他也不能上车,最后剩下我们俩,他十分窘迫,满面通红,狼狈而去,始终不和我交谈。
我觉得耶稣布道那几年,一定常和特务打交道。福音书记载,有人跑来问他是否应该纳税,那人一定是特务。耶稣告诉门徒:“那时两个人在田里,取去一个,撇下一个。两个女人推磨,取去一个,撇下一个。”他是在描摹大逮捕的情况。他警告门徒:“你们在暗中所说的,将要在明处被人听见,在内室附耳所说的,将要在房上被人宣扬。”翻译成明码,就是特务的小报告和公审的指控。最明显的是,耶稣发现有人跟踪他,他就回头朝那些人走去,那些人“看不见他”,他就脱离了监视,看似“神迹”,其实“盯梢”一旦曝光就失败了,盯梢的人最怕“对象”突然回头走,一旦彼此撞上,任务立即取消,那些小特务并非“看不见他”,而是装作没看见他。这是我的独得之秘,解经家没有想到。
一九五六年,剧作家赵之诚来做编审组长。这年冬天,他约我一同去某处参加会议,讨论如何用广播剧宣传反共。那时节目部主任邱楠致力发展广播剧,赵之诚和我都是助手,有人重视这个新剧种,我乐见乐闻。会议的召集者是党部吗?不是。是新闻局吗?不是。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呢?他没说,奇怪。入座以后,与会者只有我和刘非烈,“中广”的台柱编剧刘枋、朱白水,当家导播崔小萍,还有经常供给剧本的丁衣、张永祥,并无一人在列,奇怪。大家坐定以后,里面走出来一个胖子,皮肤粗糙黧黑,脸上凸起一颗很大的痣,痣中心长出一根又粗又长又亮的毛,最大的特征是眼大有神,精光直射,使我想起防空部队的探照灯,他不是文化人嘛,奇怪。他说话很少,会议时间也很短,自始至终由他身旁的人穿针引线,但未曾介绍主持人的身份。赵之诚陪着东拉西扯,也从未称呼主持人的衔名,顶奇怪的是并无一人一语涉及广播剧。
后来知道,那主持人竟是情报界声名显赫的纪元朴,谈剧本不需要他那样高层次的情治官员出马,那天只是他要观察我,陪我同去的都在演戏。他脸上那根长毛很出名,那双眼睛更出名,他生有异禀,他的目光“令人搜索自己有什么可以招供的没有”。幸亏赵之诚事先把我蒙在鼓里,我完全没有心理防线,他看到了我的无猜和幼稚,对我非常有利。
以前种种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都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人生如戏,莎士比亚的台词有一句:“台上演戏的人不能保守秘密,他最后什么都会说出来。”人有泄漏机密的天性,人到中年,会说出自己幼年的“龌龊”;人到老年,会说出自己中年的“龌龊”;因缘无常,效忠的手下随时可能脱离掌握,抖出内幕,死党很难到死,除非你有本事杀他灭口。龌龊的脑子、龌龊的手,都有一天会曝光。岁月无情,江山易改,最后“万岁”已成木乃伊,江山风化为散沙,这些曾经是特务的朋友,或曾经是朋友的特务,一个一个也退休了,老了,移民出国了,他出于成就感,或是幽默感,或是罪恶感,让我知道当年他手中怎样握住我的命运而没有伤害我。
其实他仍然伤害了我。那些年,同船渡海的族人渐渐不进“中广”的大门,他们觉得气氛不对。一向亲近的几个同事渐渐疏远,因为有人要求他们侦察我的言行,久不通问的朋友忽然从台中来看我,而且每月一次,因为来了才可以交差。我极力避免写信,也不和别人一同照相,偶然收到照片我必偷偷地剪成碎屑丢进公厕的马桶。我不保存来信,我把信件放在水桶里泡烂捣成纸浆,再借倾盆大雨冲走。特务抓人,顺藤摸瓜,照片信件都是“藤”。我很容易感冒,天天带病上班,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我的左胸时常疼痛,多次向胸腔专科名医星兆铎求诊,他只是说“你的情形我了解”,不肯进一步检查。后来知道全是压力造成,那时没人谈减压或心理辅导。
有人做了一副对联形容骑摩托车很危险:“早出事,晚出事,早晚出事;大受伤,小受伤,大小受伤。”我的处境和职业正是如此。每月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好像领到薪水袋,到邮局给弟弟妹妹寄零用钱,向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一句“我这样做了”。有时想起“刀口上舐血”,想起“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虽然老早就知道这两句话,以前仅仅是认识那几个字罢了。
四年内战期间我味觉迟钝,到台湾后只有加重,这才了解什么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蜡”。大米饭囫囵吞咽,常常怀疑我到底吃过饭没有。口干舌苦,吃糖,吃下去是酸的。有时到美而廉喝黑咖啡,没有糖没有奶精,“我苦故我在”。有时我到中华路喝两杯高粱酒,或者吃一条豆瓣鱼,“我辣故我在”。
尽管如此,日子照样像流水般过去,我想起抗战时期空军飞行员的太太们有一种特殊的人生观,她们的丈夫常在空战中殉职,她们因恐惧而不知恐惧,因担忧而不觉担忧。慢慢地,我也好像如此了。
那些年,我常常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看我究竟哪只眼睛哪只耳朵像特务,看我哪块肉哪根骨头可以做特务,为什么特务忽而吸收我忽而调查我。我对间谍小说、间谍电影、间谍传记发生很大的兴趣。常言道“读了三国会做官,读了红楼会吃穿”,读间谍小说看间谍电影,我渐渐明白怎样捉间谍,怎样做间谍,怎样做了间谍又让他捉不着。渐渐地我觉得我的谈吐像个间谍,渐渐地我自以为倘若我做间谍他们一定抓不着,如此这般我给自己制造一点乐趣,减少胸中的二氧化碳。
方块文章 画地为牢
谈论战后台湾情事,以十年大致为一段落,如此区分也许有些道理。一九五八年一月,《征信新闻》给了我一张聘书,约我以撰述委员的名义写“小方块”,此事象征我的五十年代结束,六十年代开始。
“小方块”实际上是一种小专栏(报纸另有大专栏登在新闻版上)。言曦(邱楠)写方块的时候就力主改称“短论专栏”,不称专栏而称小方块,当然有轻视的意思。当年报界流行两句话:“社论是报纸的眉毛,副刊是报纸的屁股。”社论只是装点门面,难起作用,副刊的位置在报纸最后一版,读者要翻到底才看得见。我说这两句话得改一改,“社论是报纸的客厅,副刊是报纸的花园。”多年以后,邱氏的“专栏说”和我的“花园说”成立,改变了原来的用词。
我也知道,历史家认为“现在”之中含有过去,由过去到现在,他们不说连续,别立一名,称为“赓续”。早在一九五二年,我迫于萧铁老编的人情压力,曾在台北《公论报》副刊写过几个月小方块,算是台湾资历很早的方块作者之一。据说《征信新闻》社社长余纪忠先生读过那些文章,记得我的名字,一九五七年《征信新闻》扩版为一大张半,成为台湾的大报之一,锐意经营,破格用人,他的“人间副刊”也开辟小方块,由徐蔚忱老编出面约我和寒爵(韩道诚)共同撰写,第二年正式聘用,这年我二十七岁。我并不喜欢投入这个“舞文弄墨惹是生非”的行当,好不容易摆脱了《公论报》,为何四年之后又到“征信”来入列就位呢?
长话短说,我在“中国广播公司”节目部门充当写手六年多了,对于“广播作家”实在厌倦了,这是一种有限度的写作,取材范围有限制,修辞技巧有限制,思想深度有限制,篇幅长短有限制,形式结构有限制。广播的特性形成这些限制,我为了彰显媒体之长,必须安于文学之短,我在这方面是先驱,但是无法再有进步,很想罢手。我把身体力行的心得写成一系列文章,先在刘恕主编的《空中杂志》发表(一九六三),后由“中广”出版,书名叫做《广播写作》,算是对“中广”作出交代,打算歇手。当年有关广播的一切理论都自外国引进,唯有如何用中文写广播稿只有反求诸己,这一门类的专著当时仅此一本。
我提出辞职,魏景蒙总经理说:“我不能放你离开中广公司。”我说“中广”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了,他说,“不想做少做一点,想做就多做一点,现在不想做,有一天你会想做。”我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节目部的邱楠主任找同事张瑞玉探听我为什么想辞职,我趁机诉苦,我说政风日渐败坏,实在失去了摇旗呐喊的热情。第二天邱主任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要自求多福。”只有这一句,我也没听懂他的意思。
辞职不成,外面报纸有个兼职也好,我究竟是文字工作者,报纸才是文字工作者的夜总会。那时《征信新闻》还很简陋,我对他们的余纪忠社长是崇拜的,一九四六年我在沈阳的时候,余氏以三十六岁的俊年,担任东北保安长官部的政治部主任,官拜中将,他身材秀挺高拔,英风奕奕,领袖的气质如一颗巨大的磁石。从某个角度看他的脸,使我们联想到希特勒,正是我们那一群投笔从戎的小青年心目中的理想典型(大战期间,中国媒体称希特勒为四大伟人之一,与蒋介石齐名,一九四六年他在国军中间还保有英雄形象)。在那个把接收写成“劫搜”的年代,他是清廉的,在那个杀气冲天的年代,他是主张和平解决学潮的,他在沈阳创办《中苏日报》,我也是忠实的读者。他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台北见面,他虽然换穿西装,依然骨骼岳峙,线条分明,一脸坚定自信,足以使任何倒在地上的人重新挺立,我一杯咖啡只喝了一口就成了他的俘虏。
不过我从未提过沈阳的因缘,我知道当年他受东北行辕主任陈诚猜忌,处境危急,幸而朝中有人,中央直接下令调动了他的职务,他临走也没向陈诚辞行。陈诚大怒,放话指责他“擅离职守”,一时成为东北的大新闻。他不喜欢人家提到东北,他也不知道我曾是在沈阳屡屡向他倾心注目的一个小兵。
“小方块”的性质和“中广”的节目大不相同,它的精神是批判,它的眼睛看缺点,可以说那时候它是站在“中广”节目的对立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平衡。
我在“中广”那六年,感觉台湾如同一望无边的荆棘丛,我置身其中,姿势必须固定,如果随便举手投足,就可能受到伤害。那时有一段文人自嘲的话暗中流传:“你心里想的,最好别说出来;你口里说的,最好别写出来;如果你写出来,最好别发表;如果发表了,你要立刻否认。”六年以后,好像这一片荆棘比较稀疏了,人人急于摸索自己能有多大空间,这些人活动筋骨,伸个懒腰,他们聚集的地方就是民营报纸,我决心参加探险,从此我这条小鱼离开了张道公的龙门,游向江湖。
六十年代是台湾民营报纸成长壮大的时代,也是“小方块”深人人心的时代,新闻版有不署名的方块,副刊有具署名的方块,针砭社会病态,监督官吏作风,表扬十室忠信。幼时在家,母亲常引《论语》上的两句话教导我:“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把这两句话约化为“鼓励成功的人,安慰失败的人”,当做我个人写作的信条,同时“言在此而意在彼”,对另一些人的谴责批判寓于其中。那年代,每一个“逃”到台湾来的人可以说都是失败的人,其中小士兵、小青年、小地主、小商人的景况“比失败更失败”,情绪郁结,生活艰苦,有人自杀,有人杀人,社会上充满戾气,动魄惊心。我尤其愿意和这些人谈心,费了许多笔墨。
不约而同,我们都希望建立一个公平合理的生存环境,“草多可缚象,滴水竟穿石”,十年众声喧哗,声动山河。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每天伏案写方块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想象”自己对社会作出了贡献。
有时想到周作人一段话:写文章时时担心踩着老虎的尾巴。有一天忽然发觉,那个方框也许是自己画地为牢,不过当面喊万岁也未必高枕无忧,保密防谍的专家硬是心眼多,认为你用忠贞掩盖什么,我想既然一样如履薄冰,还是为社会大众说话比较值得。
那时台北各报副刊写方块的人,《中央日报》有言曦(邱楠)、仲父(孙如陵),《新生报》有凤兮(冯放民),《联合报》有何凡(夏承楹)。《中华日报》的副刊主编南郭(林适存)别出心裁,他的副刊方块只有固定的栏名“笔阵”,没有固定的作者,登坛招贤,广纳四方,我也经常参加。一九六四年十月,夏晓华创办《台湾日报》,我在他的副刊上写过半年方块。李荆荪在他创办的《大华晚报》新闻版有个不署名的方块,报社主办选拔“中国小姐”,他这个董事长太忙了,约我替他写过两个月。
六十年代方块阵营中有两位特殊人物,一位李敖,一位柏杨(郭衣洞)。
李敖博学雄辩,报纸副刊本来载不动他的大块文章,他的阵地在杂志。可是夏晓华本事大,拉他在《台湾日报》副刊上写小专栏(一九六五),方块跟他有缘。李敖的文章像胡适,视野广阔,布阵从容,他也像鲁迅一样有凌厉的攻击性。他学过逻辑,学过史学方法,学过语意学,装备一新,武器比任何人多,忌讳比任何人少,训练之师,奇正互用而奇多于正,所以屡建赫赫之功,他比传统多走出一步。那时在台湾,你读一个人的作品,往往想起他背后有另一个人,你读李敖就没有这种感觉,这也许是年轻的好处。
柏杨受《自立晚报》殊遇(一九六○),字数篇数没有限制,他的文章排成“边栏”,一个题目可以连载几个月,气势雄浑,“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他本是小说家,首创以长篇小说的手笔写杂文,塑造中心人物,组织边缘情节,使“乱臣贼子惧”而有娱乐效果,他也比传统多走出一步,六年之中,名满天下。他的专栏登在副刊上,方块中人向他“攀缘”,后来“立法委员”吴延环客串方块,联合方块作家成立“方社”(一九六五),也曾邀请柏杨参加。
吴委员和大部分方块作者甚少接触,成立方社他委托钟鼎文出面操办。钟氏为国大代表,《自立晚报》总主笔,《联合报》“黑白集”的执笔人之一,他也是一位诗人。当时若论文艺界人士的肆应之才,钟代表可推第一,大家都说他是“总统府”总务局长最佳人选,可惜怀才不遇。他找凤兮和我两人发起,理由是,我的笔名叫方以直,凤兮的本名叫冯放民,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方”字,当然,这是客气,我们都辞谢了。
谈到“方社”名称的含义,我以为是“子贡方人”的意思。他强调这个“方”是方城之戏,也是吃饭的八仙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一顿,饭后打麻将的人开牌,不打麻将的人回家,他的这两点说明都在方社成立的新闻报道里登出来。那时方社中人最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若有呼应串联必受当局猜忌,他的定义具有智慧。后来方社的活动是大牌社员轮流做东,吃饭打牌,我以后很少参加。
吴延环是资深“立委”,清望很高,可见这时“小方块”已非职业文人“低就”之所,渐渐成为名家大匠隐形息影略施小技的“高招”。由于方社成立,我才知道除了李荆荪、耿修业、邱楠以外,吴延环、沈宗琳、胡健中、杨选堂、高阳、钟鼎文、杨乃藩、王洪钧、黎中天都染指成习,曹圣芬也写过不署名的方块(他没有参加方社)。
《中国时报》曾有一位“何可歌”,方块文章非常出色,只写三篇,戛然而止,空劳大家引颈以待。谁也不知“何可歌”是何方神圣,我怀疑是诗人余光中的化名,单说“何可歌”三个字对音韵的敏感,三个字字形对“口”部的敏感,此形此音合起来,隐然遍身是口也难畅所欲言,如此才情闲情,除了“他”还有谁!多年以后,我见那三篇文章果然编入余氏的文集,他何以只写三篇,或有内情,只有留待知者述说。
那时台湾杂文处处有中国大陆三十年代之流风遗韵。鲁迅是大宗师,虽然鲁迅连名字都是违禁品,他的风格和思想却有继承者大量繁殖,禁书无用,多少论客遗漏了这个有力的证据。周作人、陈西滢、梁实秋另成一类,我在他们这一边排队,加上追慕培根、蒙田和爱默生。文风不同,取材的角度也不同,抑扬褒贬常有分歧,所以当年这两种文风大陆上互相排斥,来到台湾却相忘于江湖。
小方块太“小”了,容不下复杂庞大的题材,常常像玻璃杯中一杯淡酒,透明中浮起一粒鲜红的樱桃,读者在樱桃的吸引之下喝完这杯水酒。写小方块像胡宗南说过的一句名言:“集中兵力于一点而发挥之。”据说这句话出自胡将军在黄埔军校提出的学习心得,蒋校长大为欣赏,毕业成绩名列第一。我在“中广”写稿时,常以胡氏兵法为作文方法,政治宣传多用演绎法,宗教宣传也是,例如“耶稣是救主”,预先设定,无须验证,不可动摇,宣教士千言万语把这个观点散入万事,排除一切例外。我把“集中兵力于一点而发挥之”当作演绎的过程来写方块,才想起演绎的过程可以千变万化,“水无常形”。
那时我经过“中广”六年的工作磨炼,语体文上得了台面,我幼时由私塾发蒙,后来略读唐宋大家,喜欢清诗,成语典故文言句法也能自由运用。到台湾以后,涉猎西洋文学的中文译本,也十分留心异邦的语风。说个比喻,我以白话为淀粉,文言为钙质,欧化为维他命,长养我的写作生命,副刊方寸之地成了我的练习簿。我固然为了要发表某种意见而写,也为了要实验某种技巧而写,也常常为了练习某一布局、某一暗示、某一句法、某种旁敲侧击抑扬顿挫而写。来写方块才可以充分追求“文无定法”,“情欲信辞欲巧”,“文学的语言高出日常生活的语言”。
那时报社规约,社论谈大事,方块谈小事。大抵省政府以下为小事,“行政院”以上为大事,政务是大事,事务是小事,决策是大事,执行是小事。军队不要碰,特务不要碰,蒋介石和他的第一家庭不要碰。这种区分其实很模糊,批评地方有时就是批评中央,那时行政是“一条鞭”,批评执行有时就是批评决策,执行的流弊源自决策粗糙。
我“具体”评论小事,“抽象”评论大事,超出报社的规范。我不能谈特务,但是可以谈人权,特务不在乎,他们认为自己并未侵害人权。大官和高级将领的子弟耍流氓、充太保,我不能指名批判,但是可以谈家风世泽,谈“使父母不辱”,陈词更为慷慨痛切。我不能批评独裁,但是可以宣扬民主自由。新闻事件当前,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读者自可把具体事件“代入”我的抽象论述,对号找人,自作批判。抽象论述建立的是观念,观念一旦树立,读者可以“自动”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无待我一一实指。
由于性之所近,我不知不觉谈论文学,鼓励作家,尤其是本省作家。我更时时提醒自己注意升斗小民的需要,尤其是学生、农人、小职员和一般市民。我借各种小事反复申说大义,强者对待弱者要公平,能公始能平,能平社会始能祥和,人心始能团结,台湾始能长治久安,当年中国大陆“人心思平”,所以人心思变,终于“变天”,执政当局要有高度的反省。没有人来干扰抽象议论,所有不点名的批判他们好像都认为与自己无关,但是读者会从他们中间对号寻找关系人。
台湾进入六十年代以后,平民切身的痛苦已非来自高官,而是来自基层公务员。当局有图治之心,但良法美意出门变质。我提出一个说法:“大官办小事,小官办大事。”大官不过签字、演说、剪彩、出席酒会而已,小事一桩。小官的执行决定行政成败,关系重大,我主张监督基层行政人员,不许他们“以技术害原则”。我要求执政者“为大于微、图难于易”,不断掘发技术性的小事主张改进,我的呼求常常立即生效,方块作家的一支笔,对这些人还可以劝善惩恶,激浊扬清。在这方面我和读者互动,和官府互动,和社会工作者互动,我有许多资料,等到着手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才发现没有篇幅可以容纳。
那时陈诚在台湾统揽军政大权,威风凛凛。他那时气量狭窄,有军人性格,无政治家风度,迹象显示他并未忘记余将军是怎样离开沈阳的。余氏立于危岩之下,胆大心细,使《征信新闻》具有民营报纸的一切特色。他是有能耐的人,全力支持方块,斜风细雨他都遮挡了,从来不让作者知道他承受的压力。他也从未鼓励我们勇往直前,他洞悉人性,只要一直平安无事,作者自然越写越大胆。
民营报纸靠广告,拉广告要凭销路,开拓销路就要争取多数人。县长只订一份报,县民也许能订十万份报,你得站在十万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你得对那十万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报纸用什么方式向这十万人表态呢?小方块!那年代小方块对民营报纸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那时民营报纸竞争激烈,各地分社都派出推销员挨家访问,你为什么订我们的报?哪一部分内容最吸引你?或者你为什么订另外一家报纸?它有哪一部分内容最吸引你?一项一项作成记录回去统计,民营报纸争取读者,要靠小方块和社会新闻。
那时政府对小方块开始放手,五十年代的五花大绑慢慢松开,“反攻无望”已成定论,国民党中央为了让民心在台湾扎根,必须把战时当作平时看。一九六○年蒋公三度连任,他当选以后在国民大会发表演说,承诺台湾将要有“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在他所说的“更多”之中,包括民营报纸勃兴,有这番因缘,小方块始能在言论界算个角色。政府的善意也得到回报,在中国的行政系统中,一向“大官负责而不做事,小官做事而不负责”,所以基层官吏作风败坏,中央鞭长莫及。小方块照射死角,唤起小官的责任心,使他们检束收敛,知所畏惧,帮了政府一个大忙。
说到“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新闻界有一段掌故可传。蒋总统作此宣示的时候,没有新闻记者在场,散会时记者涌入,围在胡适身旁打听消息,胡适笑眯眯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事后一群记者到“中央研究院”找胡适聊天,胡院长转述蒋公的宣告,责备记者失职,“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们居然漏掉了!”记者反过来怪胡适,那天国民大会散会的时候,我们也曾向胡先生请教,胡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们啊!胡适说,我又不是国民大会的发言人,你们在会场采访我怎么能发布新闻,你们应该到我家里去问我啊!彼此大笑。
可想而知,“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第二天上了各报的头版头条;可想而知,各报社论一致拥护,合唱了一首赞美诗。蒋氏勉强三度连任,声望稍稍下跌,现在又上扬许多。这是大事,我的小方块没写,如果要写,也只能说胡适在替蒋氏制造压力。如果蒋氏只有六分诚意,此时也变成八分,这是典型的胡适模式,也是他和雷震的分野。蒋公还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据说他的重要文告发表之前,必定由幕僚作最后检查,看看和以前的文告有没有矛盾冲突的地方。“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公开曝光,他的声望提高,同时自制力也增加,权力无形缩小。此时雷震已经入狱,胡适并未成为“垂头丧气百无一用的老秀才”。当然,我这些话也只能留到今天才说。
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逐渐落实,我们写方块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重点不在“多”字,重要的是那个“更”字,民营报纸步步拆篱笆,踩红线,挖墙根,掺沙子,岁岁平安,民主墙如活动屏风,当官的一夜醒来,发现又得让他三尺。一九七○年雷震出狱,他看了几份报纸杂志,惊叹“我这十年牢白坐了!”咳,他怎么这样说呢,我当时告诉朋友,他这一句话让蒋介石占了上风,蒋的做法也许正是要证明“孔明枉做了英雄汉”。我总觉得雷先生的台词应该是“我这十年牢没有白坐!”这也是方块思考,可是当时仍是“你嘴里说的,最好不要写下来”。
那时台北还有一种人物向小方块源源释出话题,他们的共名是“民意代表”,若是加以区分,一票人叫中央民意代表,一票人叫地方民意代表,他们有权监督政府,“权力使人腐化”,言行多有可议可讥之处。尤其是中央级民意代表,政府为维持宪政门面,让他们养尊处优,他们的任期无限延长,没有改选的压力,多半既懒惰又骄傲。其中一部分人本来是社会精英,大家还能接受,另外一部分人是政府在战火中匆匆行宪宁滥勿缺的“数字”,多半观念陈旧,素质很差,来到台湾又不知守分藏拙。有人形容他们:“世界上再无一个时代,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握有这么大的权力而又不负责任!”那时谁能够对他们劝善规过呢?除了方社二三君子,连前后两位蒋总统都未置一词。代表们的材料精彩,方块文章跟着也喧腾众口。
我曾劝那些老代表不要动不动骂人“为共匪铺路”,你们反对节制生育,反对白话文,反对冤狱赔偿法,反对民主自由,反对简体字,你们反对民之所好,那才是“为共匪铺路”。你们争福利,争宿舍,争补助费,人之常情,吃相不要那么难看,饭店发酒疯,居然拔出手枪射天花板,警察破获了摄制春宫电影的组织,居然打电话到报馆要求封锁新闻,这类事尤其是大忌!我也曾劝那些代表善用他们的影响力,保护养女,担任孤儿院的董事,为机能残障的人募捐,发起救济水灾灾民,提倡读书。要把台湾民众当作你的选民,考虑他们的观感。退一步说,在家种花养鸟,写写毛笔字,打打太极拳,总胜无益之事。我的饶舌惹来无穷讥骂,并且伏下多年后一连串小动作,不胜困扰。
两位蒋总统相继死亡,李登辉执政,台北民众游行抗议“万年国会”,骂这些中央民意代表是“老贼”,把他们赶下政治舞台,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咳,固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他们当年那一部分人正确对待讽谏,后来散席的时候又何至于全体如此难堪,连那些有重要贡献的代表也黯无颜色,甚至整个“外省人”都分担羞辱!
方块文章画地为牢,倒也没有人因此坐牢,一九六八年柏杨被捕,一九七○年李荆荪被捕,一九七一年李敖被捕,那“牢”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自己画成的。后来我教过书,编过杂志和副刊,进过电视公司,业余一直没停止小方块的写作,写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我出国告一段落,算来是二十一年。方块给了我自由也给了我局限,我因此被人称为“方块作家”,显然含有讥讽之意,“画地为牢”一词对我倒也别有意义。出国难,“出牢”更难,我虽然立志退出江湖,专心走纯文学的路,却又在纽约《世界日报》的框框里钻进钻出,为时七年(一九九九—二○○五),一直写到八十岁,前后合计为二十八年。
与特务共舞
一九七○年十一月,台北司法调查局逮捕“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十一天后,沈之岳局长约我见面。他很客气,我第一次正式见到第一层级的特务首长,二十年来,我一直处于细胞和外围分子的困扰之中,这一下子算是熬出了头!
这好像是一个很坏的开始,看起来我像是李荆荪案的关系人。他们注意我很久很久了,为什么让我在这样的时刻有这样一步发展呢?我忍不住要来个假设,我有“假设癖”,这些假设都无法求证,“无解”就是大幸。
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李副总“进去”以后,调查人员提出一些人的名字,要他一一作出分析,某人的性格怎样,思想怎样,交游和言行怎样。荆公认为国民党只用奴才,不用人才,以致许多人“压在阴山背后”。谁才是人才呢?我在“中广”受荆公赏识,调查人员大概没有漏掉我的名字,荆公偏爱,大概把我称赞了一番。当时沈局长创造调查局的现代史,吸纳人才,大破大立,他也许想测验我的“底细”。
他问我对调查局现在的工作有什么意见,调查局以后应该怎样做。这是何等事,岂容游离于组织之外的一个文人妄议?我不敢回答。大约一个月之后,他的新闻联络室主任请我吃饭,一位年轻英俊的联络官陪同,馆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隔断杂音。联络官又把那两个问题提出来,我依然惶恐逊让。
我以为事情可以搪塞过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广播圈里的一位朋友到我家串门子,带来一瓶洋酒,我只好请他吃饭,时间地点都约好了。当天上午,他打电话来说,有两位朋友也想参加,希望我同意,我只有欢迎。进了馆子,才知道一共五个客人,都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分子,他们抢先付了账,提出建议,以后每一个月或两个月聚会一次,轮流做东,这一次算他们发起,下一次轮到我,我只有答应。
他们在一家观光饭店里找到一个什么厅,面积宽大,中午生意冷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上菜以后,连服务生也不见了。他们非常客气,点菜一定要我点头,我说话的时候,大家一致静听。下一次约会定在什么时候?如果我说没有时间参加,他们延期,即使一延再延,也耐心等候。这个聚会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我出国为止,他们都是中生代精英,有才能有背景,前程远大,哪一个都比我强,怎么会这样迁就我?这叫做“不寻常的事”。
果然不寻常,有一天谈到我新买的房子,我说那一排公寓前院后院都没有围墙,住户想把前后的空地围起来。工程师说,依照建筑法规这样行不通,但是你们可以“违章”,管区警员负责举报违章,你们得先使他“没看见”。于是里长挨家收集红包,去找警员商量,大家唯恐碰钉子,里长回来报告“他收下了”,人人笑逐颜开,一排围墙立刻兴工完成。我说五十年代大家都穷,提起贪污咬牙切齿。现在七十年代老百姓有钱,行贿是一种乐趣,官员收贿是顺应民意。我说现在有人主张台湾要有反对党,其实反对党早就有了,“特种酒家”发挥反对党的功能,你在那里满足官员的酒色之欲,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哪晓得几个星期以后,里长挨家拜访,他说管区警员神色慌张,上面来调查围墙的事了,住户要统一口径才好……
蒋经国有一篇文章,题目是《风雨中的宁静》,他描述山间一条瀑布奔腾而下,瀑布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洞窟,一对知更鸟在里面做窝,几只小鸟也孵出来了,瀑布看似凶险,其实好像布帘一样保障了他们的安全,蒋经国如此比喻国际变局下的台湾。我说这个知更鸟的意象太小太柔了,哪有中兴气象。我说想当年北伐完成,国民党中央颁布青年十二守则,党国元老戴传贤执笔写成“前言”,那是何等气势! 说到这里,我顺口“秀”了一下我受的党国教育,我立即把守则前言背诵出来:
总理立承先启后救国救民之大志,创造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之宏规,领导国民革命,兴中华,建民国。于今全国同胞皆能一德一心共承遗教者,斯乃我总理大智大仁大勇之所化,亦即中国列祖列宗天下为公大道大德之所感。今革命基础大立,革命主义大行……
你看这段话里有多少“大”,真是大气磅礴,大义凛然,大智大勇,大破大立。你看那时候的国民党多有志气,多有信心,当年的大鹏现在怎么变成了知更鸟!没过多久,蒋经国提出施政的大原则,他要“开大门,走大路,当大任,成大事”。
我一看,这是怎么了,莫非他们改变了做法,停止“引蛇出洞”,开始吹箫引凤,言者无罪,集天下之智为己智,可能吗?我已骑虎难下,每次聚会,五架“窃听器”当面打开,我必须表示坦诚。我想了又想,多年来一支笔在手,总希望哪一篇哪一段哪一句能影响当道,帮他们多积一粒沙那么小的德,提醒他们,少造一粒沙那么大的业,因果微妙,难测寸心,怎知得失!现在有这么一个明显有效的管道,我很难抗拒它的诱惑。
我决心继续探险。我说高雄附近有个地方叫“覆鼎金”,金鼎象征江山政权,上面怎可加上一个“覆”字? 不久,蒋经国南巡,他和当地父老闲话风土,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覆金鼎可以改成“金鼎”。
我说红包象征吉祥,送红包收红包都习以为常,如果政府向习俗挑战,最好在官方文书中给红包改个名字,让它象征罪恶或耻辱。于是蒋经国跟记者们闲谈的时候说,红包要改称“臭包”。
谈到买房子,我说银行的房屋贷款限八年分期还清,这种规定向人民大众传递什么样的讯息?政府对将来有没有信心,难道台湾只有八年安定繁荣?如果八年以后中共占领台湾,你留着那些钱干什么?给中共接收?我说房屋贷款的期限应该放宽为二十年三十年,向欧美看齐。政府更要在国计民生方面强调长程计划,外商投资来盖大楼,合作计划说五十年以后怎样,七十年以后怎样,媒体报道要从这些地方着眼,大楼开工,施工、竣工、启用,大众要从电视新闻看见这些画面。我出国前,这两件事都实现了。我出国后,新闻局推出一句口号:“明天会更好。”
我一面跟这些朋友例行餐叙,同时我跟调查局的关系也继续发展,沈局长对我说,外界一向觉得调查局很神秘,中共利用这种神秘的感觉把调查局妖魔化,其实调查局是堂堂正正的司法机关,除了工作机密,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他已经把设在新店的调查局本部变成青年学生旅行参观的一站,他也想使用传播媒体为调查局做些宣传,这是新闻联络室的业务,希望我从旁襄助。
后来那位年轻英俊的联络官送些文件给我看,大概是调查局的简介和过去发布的新闻稿之类,我说这样写已经很好,局长还想怎样改变呢?联络官说局长希望这些文件能提高文学水准,我说局本部发布的文稿不能太“文学”,文学修辞容易造成误解,我说文学应该是作家作出来的第二手传播,“二手传播”一词于焉产生。
后来联络官说,局长想拍一部纪录片,对外报道调查员训练成长的过程,由训练的内容延伸,显示调查局的任务和工作方法,各界人士尤其是青年学生,看了这部纪录片以后,可以知道调查局完全现代化了,他们要报效国家,这是一条光明大道,沈局长希望我能担任“编剧”。他们已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看过新闻局拍制的纪录片,其中有我参与。
纪录片由这位年轻的联络官担任导演,他文质彬彬,敏捷而含蓄,有学士学位,可说是新型调查员的代表,新闻界对他很有好感。为了编写脚本,我和他多次见面,得到许多指教。拍片期间,沈局长三次召我谈话,先是指示剧本的重点,第二次他提出一个问题,这部片子要不要有他的镜头?他想知道我这个外人的看法。第三次是陪他看毛片,这次经验很特殊。
地点在某处的制片厂,凡是制片厂,大概都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那条街我从未到过,我坐调查局派来的车子前往,车到街口我们下车步行,两旁都是台式楼房,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调查员凭窗下看,手里拿着无线电话,好像向下一站通报我们的行踪。然后我们登上一栋二楼,房子很破。里面有银幕、有座位,像小型剧场。接待人员指定我坐在第二排第二个座位,等了一会儿,灯光熄,一个黑影走进来,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子上,他是沈局长。这时另一个黑影突然坐在我的身旁,也就是沈局长的后面,他是一位调查员,然后是放映影片。
片子拍得很好,一流的专业水准,时间超过一个半小时,似乎太长,节奏也稍欠灵活。后来导演向我解释,这是因为各部门都要有些镜头辑入,无法照剪接的要求取舍。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对着画面修改旁白,没有用心细看。放映完毕,灯光未亮,沈局长起身离去,坐在我身旁的调查员紧随其后。局长下楼以后,全场恢复照明,谁也没说一句话,我坐原车回家,一路上暗想:“伺候沈局长可真不容易啊!”
这部纪录片的用处很多,在调查员训练班,这是一页教学。在局本,这是款待参观人士的一个项目。在各地调查站,这是一件文宣,片头字幕有我的名字,我一度惹人另眼相看,处处沾光,不过我离开台湾的日子近了。
那时美国推行“双语教育”,新移民的孩子不懂英文,学校得先用他的母语教他,这样中国孩子就需要中文教材和师资。新泽西州“西东大学”承联邦政府委托,成立“双语教程发展中心”,远东研究院院长杨觉勇博士主持,他到台北物色一名中文编辑,小说家、画家王蓝介绍了我。王蓝字果之,此时已尊为“果老”。
那时流行的说法,“人生有三恨”:一恨抗战八年没到过重庆,二恨胜利复员没到过北京,三恨反共抗俄没到过美国。我已三恨有其二,很想有一点弥补,我动了心。
人生果然如戏剧,许多线索平行发展而又相互缠绕。沈局长约集新闻工作者茶话,我也去。他邀人不多,大半是探访主任这一层次的从业员,会场也没有什么形式。沈局长闲话家常,谈笑风生,显示他的风趣和平易,他用“漫谈”的方式而自有重点,他强调(现在)调查局问案绝对没有“刑求”(用刑逼供),科学办案,一切讲证据,根本用不着刑求。他也一再说,有人认为调查局是个“黑店”,进来以后再也休想走出去,这些人大错特错,调查局的工作人员可以自由辞职,有些新进调查员还得到辅导转业。
各报都根据沈局长的谈话发布了消息。我并不是探访新闻的记者,他也要我亲耳听见,必有用意。
又过了几个月,新闻联络室主任打电话来,调查局这一届新进调查员的训练快结业了,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参加他们的结业旅行。
他已经问过我三次了。我久闻沈局长仿照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风格改造调查局,新进调查员一律是大学毕业的青年,仪表足以与外交官和空军飞行官相比,必须品行端正,教养良好,志趣高,训练中发现瑕疵随时淘汰,训练的课程聘请第一流学者担任。这个样子的调查局是蒋经国时代的新风景,新希望,有缘一见也是眼福,他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没有考虑,随口答应。
他第二次再问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这一趟结业旅行为什么邀我参加?这些新锐将来难免担任秘密任务,我何必去看见他们。结业旅行由沈局长率领,第一级主管全部参加,我一路上要受多少拘束,这些念头一一闪过,只因为已经答应了邀请,难以反悔,还是说了一声“好”。
第三次再问,我的想法就复杂了,这样一件事,为什么要问我三次?他们岂是健忘之人?我想起修女出家,教会给她一段时间慎重考虑,前后三次问她是否改变主意,三诺之后百年定,再想退,就是叛教。我正在做出国的大梦,那时出境条件严苛,手续繁琐,一根线都能把你当蚂蚱拴住,我好容易从“中广”退休,好容易把幼狮文化公司的职位还给痖弦,老牛过窗棂,全仗一身干净,倘若再结尘缘,又是飞絮沾泥,我立刻婉转辞谢了。
申请出国的人要经过安全调查,我得找个机会说出我对特务机构的看法,争取他们的了解,这时,我们那个特殊的餐会对我非常重要。我一再拿特务当作话题,在我们那个餐桌上,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同席的人显然没料到我敢碰,我已决心孤注一掷,神色泰然,笼中鸟要唱歌,听歌的人也许在笼子上加一把锁,也许打开笼门让我飞,我的话似褒似贬,由他们领受,得马失马,靠我的运气。
我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总而言之,特务好比外科医生,手中有刀,手术台上没有细菌,没人喜欢外科医生,但是每一家医院都必须设置外科。有一个年轻人问他的父亲,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外科医生,手有鲜血,面无表情;眼科有多好,端庄斯文,轻巧细致;心脏科有多好,结识一大群董事长总经理,增加对社会的影响力。我不知那位父亲是怎样回答的,我想最好的答案是,人类需要外科医生,而且需要最好的外科医生。
我不客气地说,当年特务素质很低,社会的观感是: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才去做特务,这些人好比庸医,医疗失误罄竹难书,但是也勉强维持了公众的健康。
我不客气地说,他们多少人受过日本特务的苦刑拷打,几番死去活来;多少人被中共追捕,三九寒天,山林荒野中昼伏夜出,留下终身痼疾;多少人的父亲被枪杀,把他的妻子儿女发配到边疆开荒。这是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遭遇如何影响了他的人格和性情!五十年代,台湾靠这一批人支撑危局,他们如果发疯了,那可怎么办,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总算列祖列宗英灵未泯,总算中华文化种子未死,总算坚百忍以图成的“领袖”身教言教,他们办案时有些行为令人发指,可是总体来看,他们还算有节制,目的和手段之间还能分出本末体用,他们的罪恶本来可以更多。
三十年后浪前浪,我说今天在台湾做特务,他必须是第一流人才,他们干哪一行都会出色,但是他们选择了第一志愿。我顺口举例把自己分析了一下,像我这样一块料,做人作文都比人家慢一拍,斗智毫无胜算,我的生理构造有“麻烦症候群”,体能很弱,斗力是输家,别说是去当特务了,如果特务拿我做对象,也害他们浪费光阴,我实在不能为恶,不足为害,何况我已超过五十岁,常常觉得不耐烦,这表示我已停止成长,失去可塑性,今生一切都要到此为止了。
这样谈下去,无可避免有一天谈到党外的街头运动。我忍不住说,游行示威是群众表达意见的一种方式,他们哪里是造反?哪里就动摇了国本?土地是老百姓的,他们要站在上面叫一叫,跳一跳,何必一定把他们赶回家中关上门窗?当然,有些地方群众可以去,有些地方群众不能去,游行示威之前,照例有个组织发动的阶段,警备总部照例老早掌握了情况,这时可以通过中间人谈条件,游行示威由你,规矩范围由我,彼此约法三章,先小人后君子。那些民间领袖都有事业前途,参加示威的人都在安居乐业,他们并非亡命的暴民,几个人能赴汤蹈火?
我忍不住说,从一九四六年起,我就看见“咱们国民党”犯了一个错误,拿群众当敌人,双方断绝一切管道,静等着拉弓放箭。军队只受过作战训练,没受过镇暴训练,以作战的方式镇暴,反应过当,破坏太大。现在政府要立刻派人到美国考察学习,把他们镇暴的观念方法和装备搬来,重新训练治安部队,赶上时代(后来新闻报道说,政府派人到美国考察去了)。
这样谈下去,有一天我忍不住讲了一个故事,我说有一个人患了重病,送进医院,经过长期疗养,精神渐渐恢复,他对医生对护士的不满也天天增加。终于有一天,他躺在病床上,看见医生进门,抓起药瓶向医生投去,医生急忙躲闪,药瓶在门上撞碎了。护士大惊而医生大喜,他说这一掷力道不小,可见病人的体力恢复,也可见我的治疗完全奏效。
国民党人总是说,蒋氏父子治理台湾,尽心尽力,他们在大陆上从没对任何一省的人这样好,即使是浙江省,因此党人认为台湾人应该听话,这种想法太陈旧了。人性复杂幽深,因果关系岂是如此简单,何况现在已非“崇功报德”的时代,公认人民大众有权利喜新厌旧,反复无常,政治家为而不有,随时可以被遗忘,被曲解,被替代,他要从政就得“牺牲享受,享受牺牲”,悲天悯人,为苍生作奉献,老天爷给他的报偿,只是海明威笔下那一副鱼骨头,也就是一页青史。
如果用专政暴力捍卫政权呢?咳,我说那倒是一个办法,可惜我们都老了,没有力气提起步枪冲上去。咳,我们的儿女也都不听话,政治信念不能遗传。我说“服食求长生,多为药所误”,南韩李起鹏辣手铁腕,咱们望尘莫及,最后王朝倾覆,李起鹏命令一家五口在客厅集合,他亲自开枪杀死妻子儿女,然后自杀。咳,我狠狠地说了一句:“咱们也没那个种!”
回想起来,我当时也失去了控制,但是他们爱听,显然还有更多的期待,长年漫漫,独立、联俄、两岸谈判,一一见肺见肝。我每次赴约都像教授上课或者像被告出庭,你得准备一些“说法”填塞时间,我不能缺席,不能沉默,因为我心中有贪有痴。我的出国手续已办到最后一步,等待出境许可,如果拿不到出境证,前功尽弃,拿到了出境证,那才是画龙点睛,我如果托任何人疏通,那就是“着相”。我从未把这个话题提上餐桌,他们也没任何人问我,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心上压着这么一块石头,看我怎样搬开。我相信每次餐会以后,他们写回去的报告一定影响最后的判决,我只能顺着他们的需求诚实“招供”,讨好他们的上司,为我出境涂抹滑润剂。
他们几次把话题引到蒋经国传位的问题,看样子我若想走开,对这个话题就没法避开。我那时还能喝几杯陈年绍兴,黄汤下肚,舌片微麻,好,那就担当最大的风险,吐出“酒后真言”。那时盛传“蒋经国培植蒋孝武继位接班”,我断言蒋家第三代不宜再执政了,因为人民会厌倦。从头算起,祖父在位三十二年,父亲将要在位十二年,父子相承可能四十五年,孙辈是难以为继了!
蒋介石总统连任五次,人民大众已经流露了幽默感,民间笑谈。中华民国行宪后第一任总统蒋中正,第二任总统于右任(我又来担任),第三任总统吴三连(吾第三次连任),第四任总统赵丽莲(照例连任),第五任总统任百年(做总统一直做到死)。我说民间称中山先生为国父,称蒋公为“国兄”,称蒋经国总统为“国侄”,称蒋孝武为“国孙”,讽嘲之情溢于言表,第三代接班?大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我把蒋经国的才干度量谋略统驭大大称颂一番,我说当初那些跟他争位的人,吴国桢、陈诚、孙立人、周至柔,谁也都要差他一截。我甚至说,他有些地方比他的老太爷更杰出,他一样可以完成北伐抗战那样的大业,只是没有那样的机会罢了。那时数当代人物,没人敢说蒋介石位居第二,但是如果说他的儿子比他更好,我想是安全的,人人知道蒋经国很想走出他父亲的盛名笼罩,自创新局。他提出“大有为”的口号,台湾的篆刻家每人刻了一方印章献给他,印文全是“大有为”,联合开了一次展览(这些印章现在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我说诗人书法家于还素写过一副对联:“一身是胆终非虎,万里无云欲化龙”。大家认为写出蒋经国的局限,上一句说他主观条件不足,下一句说他客观环境不利,但是我说,经国先生现在还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足以使他绕过蒋介石这座大山,站进历史舞台的强区,他可以解严,恢复平时状态,建立民主制度。
民主似乎是一个可怕的名词,国民党将因此失去政权。执政党要尽力延长执政的时间,那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说,你可以先用民主制度维持政权,一旦行到水穷处,你就在民主制度中坐看云起时,民主也可以使你取回政权。我说专制并不能使你永远握有政权,想想中国历代王朝“失国”,都与民主无关,结局如何悲惨!得国不易,失国更难,我特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民主制度最大的用处,就是解决如何“失国”。
我发表了我受党化教育的独门心得,我说依照中山先生的设计,国民党最后要还政于民,这是三民主义的中国特色,如果抽去这个核心价值,国民党的军政训政就和苏共中共很难区分。有人说国民党的还政于民是假的,在警备司令看来它可以是假的,在中山先生它应该是真的,蒋公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他死在半路上,谁能断言他是假? 我说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全看经国先生怎么做,如果他建立民主体制,让人民投票选择政府,大家都是真的,国父的理想终于实现,蒋公的人格浑然完整,经国先生的历史地位也巍然确立。
我说了一个小时,没人反问,没人打岔,没人咳嗽,没人动筷子,大厅内静如广播电台的发音室。坐在我对面的那位朋友,右手插进西装里抚摩左胸,好像心血管有点小毛病,我想他是操作衣袋里的袖珍录音机。我说完了,他们也没有任何评论,没有一句回应,任我如此这般放肆一番,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我究竟闯了大祸还是立了大功,一时茫然。
时间近了,我也辞穷了,我对他们说,我本是内战的残魂剩魄,来到国民党的残山剩水,吃资本家的残茶剩饭。三十年来看遍多少人为党国牺牲,也看遍多少人使党国为他牺牲,党国左手来右手去,以不足奉有余,我们是各有因缘莫羡人,纵然台下一条虫,我也是益虫,不做害虫,我们依然支持国民党,只有在国民党治下我才有做一条益虫的可能。(我这算是彻底交心了,你们饶了我吧!)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我领到出境证。
我在出入境管理处门口遇见一个熟人,他问我来做什么,我举起手中那张纸:“我来领贞节牌坊。”一时又是喜悦,又是辛酸,好像很充实,又像很空虚,在台湾混了三十年,患得患失为了这张纸,也太没出息了。
回到家,我拿起电话,几乎想告诉果老,把西东大学的聘函退了,可是我还是打给旅行社买了机票。
时维一九七八年九月,起飞那天清早,定期聚餐的那五个朋友中间的一位请我吃早点,松山飞机场旁边开了一家观光级的豆浆店,精致雅洁。我们在那里坐定,他举起茶杯对我说:“我代表本单位给你送行,你可以出国。”好像出境证还不算数似的。他们从来无人表露另一种身份,突如其来我吃了一惊,立刻想起《三国演义》“闻雷失箸”,我说:“怎么冒出来一个本单位,你吓了我一跳!”
我想起来治安当局花样多,我认识聋盲学校的一位教师,她曾把我的《开放的人生》译成点字当作教材,她出国的故事那才叫精彩,人已经坐在飞机里,又被广播器叫下来,没收了出境证和护照,治安人员欲擒故纵,只是要观察她拿到出境证以后的一言一行。
飞机平稳滑行,忽然窗框歪斜,圆山大饭店缩小成模型,机身转弯,我看见隐隐山峰水气淋漓,有如米芾的画。我觉得肚脐好痛,像是拉断了脐带,然后就是云天万里。“你可以出国”,那位朋友没骗我,感谢同桌共餐的五位朋友,我想他们帮了忙。我更钦佩沈之岳局长,他老成谋国大开大阖。
愿上帝赐福给他们!
摘编自《文学江湖》王鼎钧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1月版
原书责编 饶淑荣 冯金红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