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休嫌晚

2013-04-29 18:13施立松
现代妇女 2013年8期
关键词:吴作人中央大学徐悲鸿

施立松

那天他来晚了,推开老师徐悲鸿的画室时,心里有几分忐忑,就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初秋的阳光像一团金色的丝线,透过窗棂,把倚窗而立的她的侧影镶在金色的画框里。她清澈的眼眸与一盆盛开的紫色雏菊对视,空气里流淌着雏菊的花语。他的心顷刻间被击中,绵软如水。

这是绘画大师吴作人与萧淑芳的初次相见。

那时,吴作人在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才华出众,初露锋芒。北平女孩萧淑芳作为一名旁听生,在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油画和素描。

当时,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萧淑芳是男同学们的聚焦点。十八岁的她眉清目秀,身材窈窕,举手投足间都是“民国范儿”。吴作人被这个漂亮女孩深深吸引住了,在教室后排偷偷画她的速写,一张又一张,在简洁明快的线条里,倾注无限的深情。他深深地苦恼,不知道如何向她表达,甚至如何跟她说话都成问题。

一天,萧淑芳拿着自己的习作《一筐鸡蛋》,请徐悲鸿先生指教,吴作人正好在旁边,便凑上去看。他无数次设想过与她说话,这下终于有机会了,可说出来的话竟是:“你画的这些鸡蛋是买来的吗?”萧淑芳白了他一眼。这搭讪太拙劣,吴作人讨了个没趣,心里很受伤。已在中央大学崭露头角的他心高气傲,从来没有哪个女生如此冷落他。艺术家的爱情敏感又脆弱,这一次小小的挫折竟让他彻底放弃。此后,在同窗半年的时光里,他不再与萧淑芳有交往。

爱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阴错阳差,两颗画坛新星就这样失之交臂,他们各自读书、学画、留学、结婚。

人生的轨迹是圆形的,不知不觉就会走回原处。20年以后,他们戏剧性地重逢了。1946年是吴作人人生的转折点。抗战结束,国民政府教育部聘他为终身教授,上海美术协会为他举办个人画展。在画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作人见到了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文弱、清秀、优雅的老同学萧淑芳。他欣喜若狂。隔着20年的岁月,烽火连天,世事沧桑,他们都已伤痕累累,这偶然的相遇弥足珍惜,双手轻轻一握,心事尽在不言中。

萧淑芳正处于个人生活不幸的彷徨困苦中,她因盲肠手术感染腹膜炎后引发结核病,每到傍晚便发烧到40多度,到凌晨出一身汗后退烧,卧病长达3年之久,连上海最好的医生都无计可施。重病期间,她的丈夫弃她而去,她对爱情和人生都已心灰意冷。而在艺术上成就斐然的吴作人也遭遇丧妻失子之痛、心血尽毁之伤。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结核病被称为“白色瘟疫”,人们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吴作人却毅然决然地走近她,他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能再次失去牵手的机会。

爱情犹如出麻疹,年纪愈大出得愈重。偶遇萧淑芳后,吴作人又“春心大动”,特地作了一首题为《胜利重见沪上》的诗表白心迹:“三月烟花乱,江南春色深。相逢情转怯,未语泪沾襟。”这浓得化不开的情思熨帖了萧淑芳的心灵之创。吴作人还为她画了多张肖像画,包括那幅流传甚广的油画《萧淑芳像》。画中的萧淑芳面带微笑、神情安然,透露出生活的平静与幸福的满足。吴作人深情地对萧淑芳说:“再不相爱就来不及了,我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萧淑芳心中的坚冰慢慢融化了,她给吴作人写信:“人生是一次旅行,有泥泞黑暗,有险峰……尽管有过许多曲折和磨难,但毕竟春天会来,花总会开。”两个有着相似伤痛与共同志趣的人,特别相知相惜。他们的爱像一壶经年的酒,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变得愈发浓郁而醇香。

有情人终成眷属。1948年6月5日,在两人共同的恩师徐悲鸿先生的见证下,萧淑芳与吴作人在北平喜结良缘。徐悲鸿在赠给二人的结婚礼物《双骥图》上书:“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实英声相接攀。譬如行程千万里,得看世界最高峰。”那年,吴作人40岁,萧淑芳37岁。

婚后,他们琴瑟和谐,互相充当对方作品的第一位观众与最真诚的品评者。共同的志趣使他们有着永远讨论不完的话题,一个画油画,一个画水彩;一个画动物,一个画植物。1949年,南京解放,吴作人以萧淑芳为模特的油画《南京解放号外》,震动中国画坛。新中国成立后,吴作人先后担任中央美院院长、中国美术协会主席,登上中国画坛盟主。萧淑芳总是把吴作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吴作人对她更是深情缠绵,哪怕只有几天的分离,他都会给她写信倾诉自己对她的思念。

爱让每一缕阳光的弦,都有激情的律动;爱让每一个日子的行板,都有欢喜的波浪。余生,他们就想这样做一对“神仙眷属”,守护这迟来的幸福,然而,命运之手却托着更大的苦难。“文革”期间,历次运动,吴作人都在劫难逃。被批斗的日子里,萧淑芳每天都悬着一颗心,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迫害给吴作人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萧淑芳成了他的避难所。每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从“牛棚”回到家,一看到萧淑芳温和的面容,笼罩身心的乌云就都散了。她准备好一盆热水,把他的脚放进去,轻轻地按摩,他的委屈、牢骚和苦闷仿佛都融化在了水里,她用无声的言语传递给他信心和勇气:“坚持,坚持下去。”就这样,他们熬过来了。

“文革”后,吴作人又进入创作的高峰期。耄耋之年的萧淑芳陪吴作人到云南、贵州写生,陪伴他出国讲学、办画展,当他的参谋和拐杖——过马路她都搀扶着他,她说:“要跌倒一齐跌倒。”在吴作人生病卧床一直到去世前的6年中,萧淑芳始终在他的病榻前守候,连心爱的画笔都未曾拿起。她笑着说:“为他,我心甘情愿。”

吴作人终于走向了天国。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他身上盖的白锻中间是一个“寿”字,四周缀以朵朵红梅。这是萧淑芳特地亲手绘制的《寿梅图》,她说:“作人小字‘寿,我小字‘梅,合为一体,生死不离。”

穷尽心间爱,给彼此一段山高水长,云淡风轻。能照亮生命的爱情,从不嫌晚。

(生如夏花摘自《百家讲坛·红版》)(责编 冰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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