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石窗(三)

2013-04-29 00:44张球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民间

张球

石窗的造型艺术特征

民间美术学者左汉中将造型艺术定义为:“用一定的物质材料,以及形、光、色、点、线、面、体等造型手段占用空间,创造可视的平面、浮雕或立体形象,显示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从而与视觉发生密切关系的一种艺术。”(《中国民间美术造型》)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了灿烂的东方文明。她植根于民间丰饶的土壤,来源于活色生香的生活和劳动;她深深的印迹在昭示着中国人的思想历程。民间美术是民族文化的灿烂结晶,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民间美术造型因为地域、功能、性质、材料的不同,呈现出千姿百态的面貌。石窗作为其中的一个分支,其艺术造型既具有民间美术造型的共性,同时又具有自身的显著特征。

首先是实用性。众所周知,民间美术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内容、形式、技术和实际用途始终是结合在一起的,没有这一点,民间美术造型就会变成空中楼阁,飘浮而空白。从石窗的发展过程来看,铁器时代它就出现在人类的生活中,造型简易的石窗在我国很多地方都有使用。所以说,其基本功能是实用的而非审美的,或者进一步说是先有实用而后有审美的。显而易见,工匠们在制作石窗的过程中,要受制于实用价值的影响,不同的用途要表现出不同的形式。

如果说建筑物是一张皮,那么作为建筑构件之一的石窗,显然只是这张皮上的几根突出的毛而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至于离开建筑物而成为独立审美对象的石窗,其转换过程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采光、防腐、防盗、通风是石窗的几个基本功能,材料本身为这些功能的实现提供了客观条件。许多石窗粗犷而坚实,精雕细琢者可以发挥留白之处其实不多,也正是基于实用的考虑。李渔早就说过:“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坚,坚而后论工拙。”(《闲情偶寄》)真可谓一语中的。

实用性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民间工匠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但事实却是,他们在有限的空间里和单一的材料中,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创造出了无愧于时代的艺术品。

其次是抽象性。抽象艺术可以说是人类自身最有代表性的创造。美术评论家阿尔森·波里布尼(Arsen Pohribny)在《抽象绘画》一书中曾经这样描述:“从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确切地说,从石器时代以来,历史上存在的不仅有抽象的图像,而且的确有过完全的抽象创造时期。较为具象的艺术时代是继抽象之后出现的,抽象艺术观念就像写实主义一样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在石窗中,以抽象几何纹饰来表现主题是一个常见的现象。几何纹饰的应用极其悠久,它源于原始人从编织物中获得的经验。在我国的原始陶器上,就存在着大量的抽象几何纹饰,如网格纹、水纹、回形纹、鱼纹、蛙纹、日月纹等等,这是人们以线条的眼光看自然世界,并进行概括的一种能力的反映。

栅栏纹、斜格纹、米字纹、风车纹、柳条纹、星纹等,都是石窗造型艺术中常常被采用的纹饰。它们穿越时空,使我们既能感受到石器时代的抽象艺术的生动魅力,又有着数字化时代的前卫观念。如栅栏纹,与古老的干阑式建筑有关联,结构十分简单,只有纵、横两种直线构成图案,但由于有长短、粗细、疏密的变化,古朴中见灵动。又如江西抚州发现的星纹窗,只是从石板上镂雕出若干个圆形的空洞,给人的感觉却是极其神秘和诡异。

其三是夸张性。夸张是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惯用的写作手法,尤其诗词歌赋,更是须臾离不得。诸如“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桃花潭水深千尺”等,夸张手法的运用,方可使作者的感情得到最大限度的抒发。民间工匠在塑造各类形象时,并不是直观印象的简单模拟,而是从自己的心灵出发,进行取舍,进行改造,进行概括,达到情感的率真表达。“换言之,就是要断绝它与现实的一切关系,使它的外观表达达到高度自我完满,以便使人们见到它时,其兴趣不再超越作品本身。与此同时,还必须使这件由纯粹的形象构成的实体尽量简化,以便使人们的视觉、听觉和构造性想象在任何时候都能直接把握它的整体式样……”(苏珊·朗格《艺术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要使形象更加生动、传神,深入人心。

民间画诀中,有不少夸张的内容。诸如:

“十斤狮子九斤头,一斤尾巴在后头。”

“画将无脖项,画女应削肩,佛容要秀丽,神像须伟壮。”

“文人如颗钉,武夫势如弓。”

“若要画肥猪,腿短拖地肚。昂头挺胸马,画法三块瓦。”

这些谚语式的总结,来自于实践经验,反过来又应用于实践之中。夸张手法在石窗中的运用十分出色,通常表现为突出主体,省略细节,以达到“遗貌取神”的艺术目的。浙江温岭石窗借鉴剪纸风格,以简炼的线条表现形象,狮子的两只耳朵往往比身子还大,显得憨态可掬,同时有很强的装饰效果。浙江三门石窗中的草龙,龙身多借用唐草,伸卷自如,舒展奔放。江西金溪石窗中的人物,臉部多呈棱角分明的块面状,造型简约,与现代结构素描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四是圆满性。中国民间美术造型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强调完整和美满,它是古人宇宙观、人生观、哲学观的集中反映。

“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说文解字注》)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充焉。”(《中庸》)

“天人合一”也罢,“中庸之道”也罢,古人的阐述已经十分明白,并且,早在周代王城的营建制度中,“致中和”的思想已经得到明确的体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考工记·匠人》)由此也可以看到,古代“王者必居土中”的观念和实践都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吕氏春秋》说:“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

这些思想和原始美术崇尚完美的观念,气息上其实是相通的。譬如彩陶中四肢伸展的人物形象和蛙纹,以及良渚文化中玉璧和玉琮的造型,等等。

艺术造型的圆满性,在石窗上首先反映在构图上的完整性:边框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天地,内部的造型总是对称的,即使一个人物或一个动物,他(它)也始终处在对轴线的中心,位居对称点。花鸟窗、芝草窗或龙纹窗,会出现一些单独纹样,显得活泼,但在视觉中,它仍然是一个和谐、居中的形象,而不会有左偏或右摆的情况出现。

石窗图案的设计技艺十分高超,每一扇都有独立个性的形式,都具有整齐、匀称、饱满的特点。它既适合建筑的实际需要又能反映主人的各种审美要求,这的确是其它民间美术形式所不具备的。

完整和美好,构成圆满,构成和谐,这正是古往今来广大百姓对现实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其五是象征性。“象征是某种隐秘的,但却是人所共知之物的外部特征。象征的意义在于:试图用类推法阐明仍隐藏于人所不知的领域,以及正在形成的领域之中的现象。”(荣格《分析心理学集》)在文学作品中,这一方法是作者表现具体对象内在情感的良好手段。兹录《西湖竹枝词》两首:

其一

清·施闰章

苏公堤下水盈盈,

采莲歌罢露沾襟。

藕丝寸寸真难断,

莲子房房各有心。

其二

清·顾晋

杨自花开风满天,

花开成絮不成绵。

不如落向西湖水,

化作浮萍个个圆。

可见作者借物喻意,将所表现对象的脉脉情愫,表达得委婉曲折而又明明白白。我国各地民歌中,这样的表达方式比比皆是。石窗造型艺术在这一手法的运用上,和民歌、诗歌以及其它民间艺术门类是一脉相通的,但它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喻意对象内容的约定俗成。其中所蕴含的深刻而广泛的象征意义,也是值得关注的一个领域。概括地说,有以下三个方面:

喻意,即寄托或隐含意旨:

石榴、莲蓬——多子多福

牡丹——富贵

灵芝——长生不老

鱼、莲——男女交欢

松、鹤——长寿

……

谐音,借某一事物读音以谐另一事物:

莲(连)年有鱼(余)

马上蜂(封)猴(侯)

瓶(平)升三戟(级)

喜上梅(眉)梢

三羊(阳)开泰

鹿(六)鹤(合)同春

……

表号,以简便形式,表示复杂的人或物:

暗八仙、八吉祥、八宝之类,不一一例举。

石窗的民俗内涵

大门朝南,

子孙不寒;

大门朝北,

子孙受罪。

——民谚

中国古代对于宅院的营造极为重视,并且形成了一整套的风水理论。虽然其中有不少是故弄玄虚的糟粕,但对研究古代建筑文化仍然是大有裨益的。

《释名》中说:“宅,择也。言择吉处而营之也。”

《宅经》则是立论凿凿:“夫宅者,乃是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横,非夫博物明贤,未能悟斯道也……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纵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恶……故宅者人之本,人以宅为家。若安,即家代吉昌;若不安,即门族衰微。”又说:“宅有五虚,令人贫耗;五实,令人富贵……宅小人多,一实;宅大门小,二实;墙院完全,三实;宅小六畜多,四实;宅水沟东南流,五实。”

《园冶》作者计成对园林的要求则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倾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

由此可见,蕴藏在古代建筑背后的是深层次的社会思想意识以及文化心态,是历史传承中不断延伸的民族文化现象。俄罗斯伟大作家果戈里曾经说过:“建筑同时还是世界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而它还在说话。”古代民居,不仅仅是人们用作居住或活动的场所,也是传袭已久的民俗文化的重要载体。由于封建等级观念的森严,以及社会现实分工的不同,仕、农、商、文,包括乡绅和手工业者,都会从自身的愿望与审美要求出发,对建筑的装饰提出不同的要求,其中,门窗尤为重点。《园冶》中早就指出:“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又说:“凡造作难于装修……门扇岂异寻常,窗棂遵时各式。掩宜合线,嵌不窥丝。落步栏杆,长廊犹胜,半墙户 ,是室皆然。古以菱花为巧,今之柳叶生奇。”

作为住宅、园林、寺庙等建筑中重要装饰对象的石窗,因其传承的悠久性,地域的差异性,题材的多样性,使得它所蕴含的民俗内涵,具有汉民族的普遍特征,同时在表现上又有着独特而鲜明的个性。

兹择其要者言之。

金钱,俗称“铜钱”,在石窗中主要采用圆钱的形式。这在石窗中是一个主要题材。形式上有单钱、双钱、多钱之分。金钱代表财富,是一切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的基础。俗谚:穷人当族长,有话讲不响。它反映了古往今来人们对美好富裕生活的向往,所谓“仓禀实而知礼节”。有些研究者将金钱图案简单地斥之为“俗气”,是轻率的,也是有失公允的。

卐字,原为梵文,寓意“吉祥之所集”,在佛教中是“万德吉祥”的标志。唐武则天大周长寿二年,定读为“万”。作为装饰纹样,它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出现了。卐字纹石窗应用十分广泛,是民间百姓喜闻乐见的一种样式,也是人们表达良好愿望的一个标志。它与柿蒂纹、寿字相对应,即寓意为万事如意、万寿无疆。同时,卐字又被认为是太阳与火的象征。

唐草,又名“卷草”,以线条的潇洒飘逸,形体的千姿百态而别具特色。它来源于佛教,盛行于唐代而得名。唐草纹饰在石窗中运用最多,这是因为其形体能突破局限,随意变化,便于塑造,特别适用于石窗。唐草象征着富贵、华丽,其生动的形象和高度的形式美,令人折服。

四灵,指龙、凤、龟和麒麟,其中只有龟是自然中的生物,余者皆为瑞兽,乃虚构之物。

在石窗艺术中,龙的形象为一大类。龙是中国神话中的神奇动物,虚幻的神灵。民间画诀中,称龙有“九似”:头似牛,身似鹿,眼似虾,嘴似驴,须似人胡,耳似狸,腹似蛇,足似鹰,鳞似鲤。李时珍《本草纲目》则如此描述龙:“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在图案构成上,有云龙、团龙、升龙、坐龙等,石窗中的草龙则是便化加工过的龙头和唐草的龙身组合而成,舒卷自如,热情奔放。龙是封建时代皇权的象征,在民间则是吉祥之物。“双龙戏珠”“鲤鱼跳龙门”等,都是人们对富贵生活的追求。

凤也称凤凰,雄者曰凤,雌者曰凰,是虚绘的集众鸟之美的祥瑞鸟。“凤穿牡丹”“龙凤呈祥”等,均象征吉祥、幸福、喜庆。麒麟在石窗中的形象主要有“麒麟送子”“麟吐玉书”等,民间常有“天上麒麟儿,人间状元郎”之说。龟象征长寿,在石窗中未见其具体形象,只以几何图形“龟背纹”出现。

以文字来装饰,在石窗中是比较常见的,也是别具面貌的一个题材。表现手法上,或者直白表露,切入主题;或者借形赋字,巧为装饰;或者图纹隐字,演绎变化,令人猜想。要言之,总是紧扣主题,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表达主人的意愿和向往。

雕凿文字,没有统一的框框,往往不拘一格,真、草、篆、隶、行之外,尚有鸟虫体、民间花体(如福禄寿组成一个字)等。字数有单字,也有多至六字者。字形则大者布满整个棂心,笔画壮实,力可扛鼎;小者秀丽潇洒,居中停匀,媚人眼目。

福、禄、寿、喜(双喜)是永恒的主题。其它有康、魁、安、龙、三元、喜报,以及状元及第、寿考维祺等内容。这些文字,既有独立造型,也有与其它纹饰相连接的组合造型,或古朴,或遒丽,给人以设计巧妙,匠心独具的印象。

至于其他题材,如历史人物、戏曲故事、树木花卉、翎毛走兽、博古杂宝等等,在民间美术的诸多门类中,都有类似的造型和相同的寓意,不再一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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