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整整八十五个年头了。
一、民国时期,母亲靠给人当奶妈供我小学
我的祖父郭春林,山西省太谷县大郭村人,17岁时与榆次县(今晋中市榆次区)北田镇北田村女子李改银结婚,定居北田村。
祖父一生以经商为业,30岁时成为天津一家大商店的“买客”(总采购)。旧时的民间谚语称:“坐官的入了阁,买卖人当了客——到顶了。”数年后,祖父又由那家商店的买客升为大掌柜,每年从商店分红利若干,家境较为殷实。
祖父是私塾文化,精于书法,所书宋徽宗所创“瘦金体”几可乱真。祖父一生的爱好一是藏书,二是交友。只要他喜爱的古籍,重金购买在所不惜,家中藏书达七八千册。祖父所交朋友范围很广,除了商界外,文化、教育和政界的朋友也很多。
祖父一生中在购书与交友方面花费甚多,因而收入虽多,积蓄却很少。祖父特别不爱置买房屋、土地,在北田村的近40年间,仅购买耕地六亩,房屋一间未买。我祖母常说:“嫁给个大掌柜的,倒也不愁吃、穿,却连个住处都没有,一生‘鸽子蹿房檐(经常搬家),不得安生。”
我出生于民国二十七年(1928),当年,53岁的祖父病逝,祖母称“天塌了!”我父亲郭守贵在本村恒昇庄粮店当店员,粮店对店员只管饭,不发工资。父亲分文收入没有,全家人全靠祖父的微薄积蓄度日。坐吃山空,我5岁那年,祖父的积蓄被花得精光了。我上小学后,家里穷得竟连课本钱都拿不出来。
我7岁入本村初级小学读书,11岁毕业。家乡没有高级小学,由于家境贫穷,我无钱去外地读高小,只好呆在家里。一位名叫申耀宗的邻居称我是“升学无钱,种地无力,在家闲着吃穿无福”的“三无苦孩”。我上街时,常有人指着我说:“那就是郭春林的孙子,连高小都读不起!”
不久,我的老师侯海麟将与我情况类似的几名学生组成“补习班”,让我们回校进行补习。
回到母校后,我们先读“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继读《弟子规》、《名贤集》等;后读“四书”“五经”。四年的补习期间,老师一再强调背书,从不讲解课文。我们对所读课文均背得滚瓜烂熟,对课文意义却仅知一二。
民国三十一年(1942),我14岁,那年,我祖母病逝,父亲在粮店当店员,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当年冬,母亲生了一个女孩,由于家里无钱买煤生火,女婴被冻死。数日后,我母经人介绍,去东长寿村给一户富人家当奶妈去了。孤苦无依的我跑到东长寿村向母亲诉苦,母亲安慰我道:“儿啊!别难过啦,你无钱读书的日子结束了,我奶孩的钱足够你上高小的,你到县城高小读书吧。”从此,母亲用当奶妈挣来的钱,供我升学读书。
民国三十三年(1943),我进入设于榆次四区(驻大张义村)的榆次第四新民小学(六年级)就读。校长梁承泽(榆次什贴人镇人)见我年龄大、身材高,给我起了个“高材生”的绰号,从此,这个具有明显贬义的绰号,被全班学生普遍称呼。
我对这个讽刺意义十足的绰号视为天上浮云,只是抱定决心努力学习,希望用自己的学习成绩为不雅的绰号平反。真是上苍助我,期末考试时我名列前茅,同学们对“高材生“三字一字未改,但是,他们解释“材”字的意义时,不再称“身材”,而是“才能”了。
寒假期间,我的级任老师王步林(字懋庭)对我说:“褚文富(字砚田,榆次修文村人)任校长的榆次第一新民高级小学校办得好,我介绍你去那里就读吧!”我尊恩师之嘱,于下学期转入该校就读。学校的李斐如、郑允文、曲秀元等教师,都是榆次有名的教师,校长褚文富,更是关怀穷学生、制止学生间乱起绰号的一位好校长。当年7月,我从该校毕业,考入山西省立太原师范学校(校长郭自励),山西省灵石人)。
二、日据时期的中学
太原师范学校
奴化教育。抗日战争八年间,山西的三名汉奸省长——苏体仁、冯司直和王骧,都是留学日本的亲日派和死心塌地效忠日本帝国的大汉奸。日伪统治山西期间,全省各地各级学校一律推行奴化教育。
我在太原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先后在文庙、万寿宫、海子边兴亚堂等处,多次听过伪省长冯司直的讲话。每次讲话的名堂虽然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无论讲话的题目是什么,内容始终离不开“中日亲善”、“中日友好”、“大东亚共存共荣”等亲日主旨。冯的口才很好,讲话极具煽动性,易于蛊惑人心。
除了冯司直外,省教育厅厅长裴润泉曾到学校视察过两次。两次讲话都很简短,每次讲话不足半个小时,所讲内容与冯司直大同小异。
冯司直,字振邦,山西省平定县人,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举人。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任太原国民师范学校校长等职。日军侵入山西后公开投降日本,死心塌地为日本帝国主义效劳。1943年4月30日,山西省首任伪省长苏体仁调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督办(后任北平特别市市长),冯司直接任伪省长。
1946年,冯司直被国民党军统逮捕,当年8月1日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刑后受到阎锡山的保护。
太原解放后,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追判冯司直死刑。后病死狱中。
强调日语。日伪统治山西期间,全省各地中等学校的外语设英语和日语,以日语为主。为我班授课的日语教师有中、日籍教师各一人。日籍教师对学生非常严厉,进教室后无论点名、授课、问答,师生一律皆用日语,不准说汉语。有的学生说:“如果日本人赖在中国不走,我们将连中国话也不会说了。”
为了学好日语,我曾购买了《日语会话》、《日语大词典》等许多工具书进行自学。日本投降后,我转入解放区读书。解放区的学校不设外语课,我的日语书籍没有派上用场。
国术课。太原师范学校是山西的重点中学,学校聘请的有名教师很多,国术教师穆修易是其中之一。
穆修易(1874-1952)字自居,太原市南郊区马庄人。青年时期在太谷县经商时,受形意拳大师车永宏(毅斋)精心传艺长达5年,深得形意拳精髓。后拜形意拳名师王福元为师,日夜苦学。后弃商归里,研究拳艺。除精于形意拳外,兼通八卦、太极、少林等多种拳术。
穆老师授课的特点是授课时间从不进教室;从不讲授国术理论。每次上国术课时总是他先做示范动作,然后令我们照着他的动作练习,强调一招一式都必须规范,否则必受训斥。我酷爱体育运动,却不爱国术,因逃避学习而受到训斥后,更对国术课产生了厌恶情绪。穆老师知道我不是学国术的料子后,只好听之任之。
一日三餐高粱面。日伪统治山西期间,当局规定:对中等学校住校生的伙食只供应高粱面,不仅没有蔬菜,有时连盐醋都没有。我们除了星期日上街到饭馆、饭摊饱食一顿外,星期一至星期六的六天内不能随便出校门,顿顿吃高粱面,天天饿肚子。在太原师范学校读书时期,饱尝了饿肚之苦。
1945年放暑假后,未等学校开学,日本就投降了。
太行第二中学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我的家乡成了敌我交错区,榆次路东抗日县政府改为榆次民主县政府,第三区政府暂住我村。
一日,一位姓巨的区干部对我说:“解放区社会制度好,学校办的也好,你到太行区读书吧!”
“容我好好考虑考虑。”我说。
老巨见我犹豫不定,继续对我说道:“现在日本已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太原与太行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将来你会明白的,从太原转入太行,将是你人生旅程中的‘分水岭……”
我回家后,将老巨所言如实向母亲诉说一遍,母亲听后极力支持我去解放区读书。当年寒假期间,太行第二中学在太谷县范村镇招生,我带着区政府的介绍信去该镇报考,发榜时,我名列后期师范班正取生的第二名,名列第一的是和顺县考生任建纲。
1946年春节过后,太行第二中学开学,我用家里的一条扁担,一头挑行李,一头挑书籍,来到学校。
太行第二中学的前身,是1945年3 月创建的晋中干部中学,简称“晋中中学”,校长薄怀奇,教导主任宋尚文。学校以培养区级干部为宗旨,学制三个月,属短期干部训练班性质。不久,太行行署将晋中中学改为正规的中等学校——太行第二中学。校长由太行第二专区专员范新三(榆次范家堡人)兼任,副校长是曾任河南省汲淇县县长、晋冀鲁豫边区教育团团长的教育家苏贯之,教导主任孙士俊。校址初在左权县殿上村,后迁到蒿沟村。1946年开学时,学生有三个初中班和一个后期师范班,共216人。学生的特点有三:1、老解放区学生多,新解放区学生少,比率约为15:1。2、男生多,女生少,比率约为100:12。3、文化程度偏低,后期师范班学生大部没有初中毕业文凭,而是以“同等学历”考入的。
太行第二中学以培养革命干部和教师为宗旨,系“抗大”式学校,初中班和“后师班”都不学外语,我带去的日语书籍派不上用场。参加工作后,我将几十册日语书籍捐给了太行图书馆。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给我戴上“反革命”、“臭老九”、“摘帽右派”等多顶帽子,对我狠批猛斗。老伴对我说:“你学日语数年,一天也没有用上,看来是件好事。如果你的日语派上用场,还得再戴一次‘汉奸帽子。”
战争年代,解放区的学校因陋就简,学习非常艰苦。师生们一律穿粗布衣,睡石板炕,一日三餐所吃的小米,都是师生们从十几里、二十几里以外的农村粮库背回来的。学校没有米袋,背米的米袋,都由师生自备。从新解放区考入学校的学生没有米袋,只好向老区同学借用。后来,“后师”一班同学范干华(榆次西长凝村人)发明了“裤米袋”,解决了我们背米的困难问题。“裤米袋”,即将所穿单裤的两条裤口用细麻绳扎紧,将小米装入裤中后,再用麻绳将大裤口扎紧。然后将“裤米袋”架在脖子上,用两手紧扶左右两裤腿即可。
我们初次用“裤米袋”背米时,范干华背着“裤米袋”故意扭扭捏捏地左右摇摆,徐徐行走,犹如民间艺术中的“哑老背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1946年12月下旬,解放区和国民党统治区各大报纸均在显要位置刊发了一条使国人愤恨至极的消息——驻北平美军强奸“北大”女生沈崇。28日,重庆版《新华日报》所发的题为《北平美军强奸女生》一文指出:该事件“是帝国主义者兽性的暴行!是中国人民不可忍的侮辱”!
对美军暴行反响最为强烈的是北平大学生。30日,“北大”校园贴满了抗议美军暴行的标语,并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
美国兵作恶的消息传到太行第二中学后,全校师生以极其愤慨的心情,上街贴标语、发传单、向群众演讲,要求“严惩凶手”,呼吁“美国佬滚出中国去”!
我们后师一班的同学决定自编自演一出揭露美帝阴谋的话剧,对校内外群众进行形象化的宣传。于是,我和孟友成、范干华、董政衡等人,在课余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集体创作”。
由我执笔的话剧《打倒美帝》写出来了,由于时间仓促,加之我是初次编剧,因而剧情极为简单,台词也“陈白露”,剧名系政治口号……这个称不上戏剧的剧本,能被学校业余剧团团长管平老师批准吗?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管老师看了剧本后一锤定音:“剧名和剧情虽缺乏艺术性和戏剧性,但是主题鲜明,政治性强,当今形势需要这样的宣传剧目,加紧时间排演吧!”
在排练《打倒美帝》中,我们遇到了三大难题:一是没有扮演沈崇的女演员;二是扮演美国兵皮尔逊和华伦普利查的演员英语口音不过关;三是无法化妆美国兵的大鼻子。
经过苦苦思索,我们终于从戏曲史中得知:1905年我国第一个话剧团“春柳社”在日本演出话剧《黑奴吁天录》时,剧中的女黑奴便是由李叔同扮演的。我们受此启发,动员本班文质彬彬的男同学王魁伟扮演了沈崇。第一个难题得到了解决。后两个难题是李旭昶和管平两位老师帮助解决的:李老师不厌其烦地为扮演美国兵的演员纠正英语口音;管老师从老乡家里寻来小豆面捏了大鼻子。于是,三个难题都得到了解决。
我们仅用三天时间,《打倒美帝》一剧便排练成功了。正式在学校所在地——左权县蒿沟村演出。那日,朔风怒吼,冷气逼人,可是,戏台前站满了太行二中的师生以及蒿沟和邻村的男男女女。他们不仅全神贯注地观看演出,还不时高呼口号,表示对美国兵的反抗。戏剧演至高潮时,“要求严惩凶手!”、“美国佬滚回去!”等口号此起彼伏,响彻剧场。
《打倒美帝》一剧虽然是编得粗糙,演得仓促,但是由于爱国主义的主题鲜明,又是真人真事,因而该剧的演出,无论对揭露美帝的侵略阴谋,反映国民党政府欲盖弥彰的虚弱本质,还是激发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鼓舞人民群众的反侵略斗志,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1947年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先后向全区人民发出《生产节约,克服困难》和《艰苦奋斗,迎接光明》的号召,号召全区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要求边区各级学校达到自给自足。为了响应号召,我们学校从冀南银行贷款52万元,买回织布机三架,手摇纺车300辆,发给师生操作。同时,校方与“万兴号”商店订立了供销合同,将师生们所纺的棉线,按甲、乙、丙三种档次卖给商店,学校与师生按成分红,做到了公私兼顾。不久,我们改为“半读半工”,每天上午学习,下午纺线。音乐老师管平根据民歌曲调,填写了一首《纺线歌》,在全校同学中传唱:
纺花车轮儿嗡嗡响,
雪白的棉线细又长。
组织起来搞生产,
半工半读有保障。
纺花车轮儿转得快,
青春一去不再来。
趁着年轻勤学习,
光明前途自己开。
我们边纺线边唱歌,不仅忘记了纺线的疲劳,而且感到了劳动的光荣与半工半读双丰收的欢乐。
太行第二中学的纺线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成绩显著,在太行十四所中等学校中名列前茅。我曾几次写稿,在边区《人民日报》及太行版《新华日报》报道。每次稿子见报后,师生们争相传阅,倍受鼓舞。
太行二中的教学原则是学用一致,重视理论联系实际,让学生深入实际斗争中进行锻炼。《中国土地法大纲》公布一年多以前,解放区的部分地区即开展了土地改革和反奸清霸运动。1946年6月,太行第二专署将我们学校“后师”一班和三个中学班的163名同学组成“太行第二专署翻身队”,由教导主任孙士俊和教师管平、张俊卿、任锦林率领,分赴武乡、寿阳、榆次、太谷四县,在当地党政统一领导下,与县、区干部共同进行“土改”与反奸清霸工作。我被分配到榆次县后,当地领导根据工作需要,将我编入我所生长的北田村工作组。工作组组长由中共榆次县三区委员会书记赵和璧兼任,组员除了我外,有县民政科科员白江河、县公安局干部杜滨、二专署公安处干部赵晋鏊,全组共五人。
工作组到村后,经过调查取证以及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等一系列工作,将忠心效劳日本侵略军的北田镇伪副镇长王胜杰及财粮干部王炳耀逮捕,以汉奸罪处决。
“二王”被处决后,其家属怀恨在心,王胜杰之子王和尚、王炳耀之子王洪投入敌人怀抱,纠集50余名地主分子与社会渣滓,成立了“北田复仇队”,进行疯狂“复仇”。王洪和王和尚认为,我是北田村人,对北田镇情况了如指掌;对日伪干部的所作所为了解甚详,其父之死是我所造成的。因此,将我作为“复仇”的重点对象,扬言“活捉郭思俊,千刀万剐,大报仇冤”。
我是幸运的,终未落入“复仇队”魔掌,而我的不幸的慈母,却被“复仇队”抓捕,关押于“复仇队”驻地南要村,受尽了压杠子、坐老虎凳、红火炷烫等酷刑。在遍体鳞伤、气若游丝之时,被“复仇队”当作“死尸”抛弃于南要村郊。次日被人发现,得救未死。在好心人照料下,我母逐渐恢复了健康,但是落下浑身疼痛的终生残疾,双目模糊不清,几乎失明。
1947年春,北田复仇队分队长王和尚带队至南田村抢粮时,被民兵“三联队”队长田四儿生擒、处决;“复仇队”中队长王洪,榆次解放后逃亡沈阳,1950年被缉拿归案,于当年10月19日枪决榆次;“复仇队”的所有大小头目,均得到了应得的惩处,没有一人逃脱恢恢法网。
1946年初冬的一日,同班同学赵晋仁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道:“初中班来了一名‘插班生,据说是从敌战区俘虏的干部,是你们榆次人,你快去看看吧!”
我到‘插班生所在的中学班时,该‘插班生使我大为惊讶:原来他是我读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张景南。张景南父亲叫张鹏翔,山西襄垣县人。张景南两三岁时,全家迁来榆次县,定居北田村。张景南与我同年高小毕业,同时考入太原师范学校,初师毕业后在阎锡山统治的太原市参加了工作,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1947年,解放区开展“三查”(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运动,张景南的历史终被学校查清:张景南从太原师范学校毕业后,进入阎锡山组织的政工干部训练班受训,结业后被分配到榆次县第三区政府(驻东阳镇)任政工干部。1946年冬天的一日,随敌军去南田村抢粮时被榆次独立营俘虏,押送太行第二军分区后,以“改造思想换脑筋”为由,送入太行二中“插班”学习。
张景南入校后,不但不思改造,反而埋怨解放区学校生活艰苦,留恋敌区生活。于是,在学校教导主任刘峰(榆社县鱼头村人,建国后任抚顺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主持下,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控诉张景南大会。大家对张景南担任政工干部期间抢粮、抓人等罪恶行径进行了控诉,张景南当场被太行二专署公安处逮捕。不久,转押榆次县政府(路东)司法科(驻寺沟村),以反革命罪执行枪决。
三、房屋被拆
我的祖父身为天津市一家商号的大掌柜,几十年中却没有置一间房屋,一家人常年“鸽子蹿房檐”,生活极不稳定。抗日战争后期,我父由北田恒昇庄粮店转入曲沃县(今侯马市)北谦亨烟店任店员,有了微薄工资。加之,我母卖奶水所挣的钱,除了供我读书外,也稍有积蓄。因此,父母想购买一所院落,作为安身立命之处。
其时,我村北大街有一所四合院出售,因该院落被村民视为“凶宅”,因而无人问津。村民称该院落为“凶宅”的原因有二:一、与该院一墙之隔的东院,有一个清咸丰年间村民为躲避太平天国革命军所挖的地窨,1937年11月11日,百十名侵榆日军窜至北田村作恶,院主侯海麟一家八口钻入地窨避难,由于窨口封闭过严,除侯海麟之次女二英侥幸爬出外,二英之妹蛋蛋、弟全全等七口人均窒息窨中。二、1944年,村民侯至杰一家借住该院,不久侯妻患病身亡。据说侯妻患病后常在院中看到白衣女人向她招手,云云。
我们全家人素不信邪,加之所住危房将即坍塌,急于找个安身之处,因而决定购买该院。可是父亲的工资和母亲的积蓄与房价相去甚远,未能如愿。后来,遇到了急于买房而同样资金不足的村民赵吉亨,于是,我们两家合买了那所村人共知的“凶宅”。
买到“凶宅”以后,我和母亲立即从危房迁入该院,赵吉亨所买的房屋则由村民兵负责人侯保成、程变叶夫妇借住。
次年(1946)春,我赴太行第二中学读书,侯保成参加了八路军,四合院中仅留我母亲和程变叶两人。当年夏季“二王”被镇压,北田复仇队成立后,我和侯保成都是“抓捕”的重点对象。我母被“复仇队”中队长王洪威逼、恫吓后逃亡外乡(后被抓获),程变叶回到太谷县东贾村娘家避难,四合院中空无一人。我家的衣服、粮食、家具以及祖父的藏书等等,有的被抢,有的被盗,最后连锅盆碗筷也没有了。
1948年农历二月十九日,驻扎榆次县城的国民党军第八总队(总队长赵瑞,当年11月在太原淖马阵地起义)所属的一个营驻扎北田村,进村后的第一件大事是修建碉堡。营长与北田村伪村长、“复仇队”头头商量建碉堡砖木来源时,三头目异口同音:“拆掉侯保成、郭冬(本文作者在乡间的名字)的房子!”侯保成原是村民兵负责人,时已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两年前镇压“二王”时的工作组成员,不拆我俩的房子拆谁的房子。
四、在昔阳体验生活
1952年春节刚过,我即向领导提出“下乡体验生活”的意见,时间为一年。意见被采纳后,领导要我自由选择所去地点,我选择了受到中共山西省委和省人民政府表彰的文化工作先进县——昔阳县。
1952年2月中旬,我将行李、衣物准备好后,又买了一双紫红色皮鞋,乘火车到达阳泉。由于找不到从阳泉到昔阳的交通工具,我只得背着行李衣物徒步赶往昔阳县城。我决定在昔阳县政府暂住一个时期,进行采访与调查研究,了解全县概况,然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村庄,长期住在该村体验生活。
在昔阳县政府住宿期间,最受感动的是县委、县政府干部艰苦朴素、一心为公的作风。该县干部的艰苦作风在山西是出了名的。我去该县时,看到县委书记刘印龙、县长尹兴仁以及县委、县政府所有干部,一律穿布衣、布鞋,未见一个穿皮鞋的,相当一部分干部布鞋的前面还包了皮头,与乡间农民无异。
受到昔阳县干部艰苦作风的影响后,我从昔阳街头买了一双布鞋,拟将换下来的皮鞋送给我在太行二中读书时的同班同学、时任昔阳县政府文化教员的杨学文。我拿着皮鞋对他说:“我不敢在昔阳干部间表现特殊了,这皮鞋给你吧。我从太原买的,刚穿了十来天,不是旧鞋。”不料杨学文不但不领情,反而给了我当头一棒:“啊!你不敢‘表现特殊了,专门撺掇我‘表现特殊呀……”杨学文的话尚未说完,我即意识到自己的做事鲁莽。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的我,急忙将皮鞋收回,并向杨作了道歉。但是他又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从此以后,我在昔阳体验生活的八个月间,一直没有穿过那双皮鞋。
昔阳县委、县政府的食堂设于政府院内,每次开饭铃声响后,大家一律自带碗筷自动排队,由文化教员杨学文朗读报纸,然后依次打饭。不论任何干部,毫不例外。一次开饭时县委书记刘印龙(榆社县人)迟去了几分钟,他只得站在队尾等待。一位排在前面的年轻干部知道他有急事,要和他互换位置,刘书记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带头违反食堂制度!”昔阳县党政干部的艰苦作风和严格执行制度的精神,令人十分敬佩。
经调查和查阅资料得知,昔阳县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时称乐平县,民国三年(1914)改昔阳县。日军侵入山西后,为了便于抗日,从1938年1月起,以平辽公路为界,昔阳县分为昔东、昔西两县。同年5月,昔阳县委改为昔东县委,原昔阳四区委员会与平(定)西县委合作,称平昔县委。1942年至1944年间,榆次籍老干部寇宏业(时名王克坚)曾任昔西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由于政绩卓著,1943年12月被评为太行区的模范县长。我到该县体验生活的1952年,全县共有八个行政区,39845户,150592人,户均3.78人。
昔阳县第三区的白羊峪,是每年的模范村,该村的党支部书记王殿俊(1905-1978),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白羊峪编村自卫队队长、农会主席、政治主任(党组织公开前的支部书记)多年。他带领村民劳武结合,开展游击战争,白羊峪编村被评为太行区劳武结合抗日模范村。
1943年,王殿俊响应“组织起来”的号召,带头组织起昔阳县最早的互助组,被评为太行区劳动模范,出席了在黎城县召开的太行群英会。1952年2月,王殿俊将白羊峪互助组转为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是昔阳县历史上的第一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当年,王殿俊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出席了全国劳模大会。王殿俊和白羊峪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决定将距离县城60余华里的白羊峪村,作为自己体验生活的基地,长期与该村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向全国劳动模范王殿俊学习,向勤劳质朴的白羊峪村民学习。我下定决心,将1952年的宝贵时光在白羊峪度过。
五、下思乐扫盲
我在昔阳县政府住宿半个月后,准备到白羊峪体验生活。临行前一日,城关区区长田根栋同志说:“昔阳县的扫盲工作全省有名,下思乐村的扫盲工作全县有名,建议你去看看。”
我急于去白羊峪,对“去下思乐看看”没有表态。
田区长见我没有说话,又继续说到:“县区领导对下思乐的扫盲工作很重视,区里派扫盲干部马克骏在该村扫盲,助理员赵根五也在该村工作,你进村后与他俩联系吧!”
田区长已说出“你进村”三字了,我怎好意思不进村“看看”呢?
下思乐村位于昔阳县城西南两华里处,步行半小时可到。当日下午,我即用一根木棍挑着行李赶到该村。我原本是去该村“看看”的,因而除了行李而外,所有衣物均留在政府,不料我进村后,赵根五同志和村长已经在村公所等我一阵儿了。村长的名字叫俊林,姓什么已记不清了。村长还令村民李二明在他的院子里腾出一间房屋让我居住。团支部书记刘根柱对我说:“欢迎你来村帮助扫盲,早日脱掉我村文盲村民的帽子。”看来,三天两天我去不了白羊峪了。我只好住在二明家,每天由村长为我派饭。
李二明的院子很大,二明的母亲系小脚老太婆,村民称“疙瘩老人”,年逾六旬。她每天要将大院打扫一遍。院落虽大,却没有水井,二明每天要去河边挑水。我住进二明家后,每日早晨准时挑水、扫院,减轻了二明母子的负担。
据赵根五同志介绍,县领导规定,全县凡15户以上的村庄,一律开展扫盲工作,凡年龄在16至45岁之间的男女文盲,务必参加扫盲。
下思乐的扫盲地址设在小学校内,每天晚饭后,几十名中青年每人手提一盏小煤油灯,准时到校学习。负责人除了区政府的专职扫盲干部马克骏外,还有两名学习成绩好的“小先生”进行辅导。我应邀帮助扫盲后,和参加学习的学员一样,用墨水瓶制作了一盏小煤油灯,每天晚饭后手提油灯去学校辅导扫盲。
下思乐的南、北、东三面皆临小河,部分村民在沿河土地栽植芦苇,在农闲季节编织炕席,增加副业收入。我去下思乐后,土地尚未解冻,地里无活可干,正是村民编席的季节,栽植芦苇的村民,每天都在村北平坦的场地编席。
为了加快扫盲速度,我采用白天晚上相结合的办法帮助扫盲,即每天晚上去学校帮助扫盲干部进行辅导,白天带着一本字典,到村民编席处教村民认识注音字母、教他们查字典等。学习约一个小时后,再给他们讲述一些革命故事,调剂精神。事实证明,此法效果甚好,学员也很欢迎。
由于领导重视,措施得力,学员情绪高涨,扫盲工作大见成效,《山西青年报》几次派女记者张芾芳进村采访报道。
我入村20日后,有40余名男女学员摘掉了文盲帽子,领取了扫盲毕业证书。几位扫盲毕业的青年,后来参加了工作,团支部书记刘根柱后来担任了本村小学的党支部副书记,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
至3月下旬,我在下思乐村呆了将近一个月了,原定到白羊峪体验生活的日子再不能推迟了。4月1日,我告别了下思乐村的群众和扫盲干部,返回县政府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肩挑行李、衣物,步行60华里到了白羊峪村。
六、在白羊峪当农民
白羊峪是建村600年的一个老村,初建村时只有4户,10口人。我去该村那年(1952),已发展为103户,383人(男194人,女189人),有耕地1400余亩的村庄。村民有乔、李、杨、王等30余姓,有“百姓村”之称。
白羊峪是老解放区,早在1938年即建立了党支部,当年加入共产党的村民有9人,除韩新贤参军,乔立章、乔洪文在外地工作外,坚持在村工作者有王殿俊、王玉成、延乃成、田千喜、陈性魁、李云善(女)6人。这些带领群众建设白羊峪做出显著成绩的老党员、老干部、老劳模,是白羊峪人人尊敬的“三老”。
我到达白羊峪后,刚把行李衣物放到村公所,即迫不及待地在村长李正斌带领下,拜望了久已仰慕的带领白羊峪村民翻身过上幸福日子的全国劳动模范王殿俊。接着,又对6名“三老”一一进行了拜访。一是向他们祝贺与学习,二是请他们介绍为白羊峪人民过幸福自由生活而战斗的经历,三是求得对我体验生活的支持与指教。6位“三老”态度谦虚、和蔼、待人热诚,丝毫没有老资格架子。在以后的几个月中,我曾多次向他们请教白羊峪的历史沿革、战争年代的斗争情况、土地改革前后村民的精神面貌与生活状况等。
我入村后,被安排在村小学内与青年教师毕勇进同居一室。毕勇进是河北省内丘县人,在白羊峪任教已有两年,是该校仅有的一位教师。该校有学生20余人,分为一至四年级。他除了每天讲授四个年级的课程与一日三餐自己做饭外,对我的生活照顾得非常周到。
我与毕勇进同居仅一周,即向村干部提出更换住地的意见。其原因,一是不忍心年仅比我小三岁的教师照顾我的生活;二是毕勇进常年与学生为伍,对村事一概不知。我想与一位熟知白羊峪古今的老年人为伍,随时向他请教。村长李正斌根据我的要求,将我安排在副村长张小侉家,与小侉的父亲同居。
张小侉的父亲的叫张恒千,时年已逾六旬,因熟知村人、村事、被村民称“活字典”。我与他同住一屋后,每晚就寝之前,他均向我讲述村事一小时左右。日日如此,从未间断,直至我离开该村为止。
我从进入白羊峪之日起,一日三餐均吃派饭。我为自己规定,每到一户吃饭,就要了解一户情况。该村的103户农家中,有10余户孤寡不派饭。我在该村共250天,到每户吃饭达三次(三日),基本上了解了全村各户的基本情况。
除吃派饭外,我坚持与农民下地劳动。春季的担粪、下种,夏季的锄苗、抓青(追肥),秋季的担谷、扬场……无一不参加,而且持之以恒,从不间断。除了白天坚持劳动外,每日晚饭后经常帮助村民学习文化、讲故事等,生活虽然紧张,却乐此不疲。
长期与农民一起劳动,使我锻炼了身体,增强了劳动观念,加深了与农民的感情,懂得了昔阳的小块地与家乡榆次大块地耕作方法之差异,学会了扦谷、扬场、赶毛驴等技术,收获颇丰。
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村民家里发生矛盾时常叫我解决,操办婚丧大事时要我书写对联,写信写材料时要我代替;有的人家生孩子时还要我取名……我离开村子多年后,仍与延乃成、刘连珠、杨进德、陈性善、张科举、李金文(女)等人保持着联系,双方书信来往不断。
白羊峪是中共昔阳县第三区委书记王维锁“蹲点”的村庄,每隔十天八天,他总要去检查一次工作,团县委干部李韩锁也不断到村工作。我离开白羊峪后不久,村里派张×云去该村工作。一日,我接到白羊峪群众的一封来信,信中称王、李、张三人关系不和,“两把锁锁着一片云”,“严重影响工作”,要我“回村协调解决”。
我既非当地干部,更不是领导干部,不能为该事尽力。但是从来信中可以看出该村群众对我的信任。能够得到群众的信任,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除了下地劳动外,农民上山采蘑菇、伐树“捡棒棒”、打野猪,我也常常一同前往,村民称“我们干甚他干甚”。
野猪,村民称“山猪”,体面疏生刚毛,黑禢色,年老的背面混生白毛。犬齿极发达,雄猪长獠牙,体长一米余。野猪性凶暴,常在夜间掘食农作物,为害甚重。村民的秋禾常在一夜之间被损毁。为了消灭山猪,村民常常三五成群,带着自制的土枪土炮上山,跟踪追击,或生擒,或击毙。一次,村民发现村南的山上有野猪出现,杨进德、刘连珠等几名青年约我上山追击,分配给我的任务是“赶坡”。我上山后,切实见到一头野猪在树林中蹿来蹿去,寻找食物。当我们向其靠近时,野猪竟跑得无影无踪了。杨进德对我说:“山猪既凶暴,更狡猾,我们经常上山追打,但是大部分都跑掉了,打死或活捉的山猪很少。”
我在白羊峪吃的农家饭,干的农事活,与农民交流的内容,也都与“农”字有关。几个月来没有遇到一位谈论文艺的朋友。
一日,山西省农业厅病虫防治站站长靳仲敏同志去白羊峪调查玉米病虫害,得知我是文艺工作者后,主动找到我道:“我也搞过文艺创作工作,因为文艺素质差,后来改行了。”他虽改行,但颇懂文艺,与我共同语言颇多。我俩从党的文艺政策谈到山西省的文艺状况,以及创作人员深入生活的重要等等。比我年长10岁的靳仲敏同志,与我促膝谈心近两个小时,使我大有喜遇知音之感。
白羊峪群众酷爱戏曲艺术,早在1946年,村里即成立了业余剧团,幕布、灯具和文武场乐器一应俱全。演员素质较好,曾演出过《王贵与李香香》、《土地证》、《农民泪》、《枪决李拉周》、《反动的一贯道》等大中型歌剧。
是年,白羊峪的两个农业社获得丰收,秋收结束后的一日,业余剧团负责人张科举对我说:“一年多了,咱村的业余剧团还没有演戏呢!你编一部戏让业余剧团演出庆祝庆祝吧!”
“行!”我痛痛快快地答道。
经我俩研究,决定编演一部以本村张小侉模范家庭为原型的大型歌剧,剧名《全家光荣》。我以一天一场戏的速度编写,一周后剧本脱稿,送县文化馆审查。
不久,县文化馆即将剧本送还,批准排演。馆长李贵元还写了一封表扬信。于是,由张科举作曲,我和科举共同导演,用半个月时间将《全家光荣》排练成熟。该剧在村中央的舞台演出后,获得了一致好评。
12月下旬,我接到团领导写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令我回团的命令。信中还写着要白羊峪村党政领导对我在村8个月的情况写个鉴定意见。月末,村领导派村民陈二小带着鉴定意见,护送我回到省城。我团团长寒声看了鉴定意见后对我说:“白羊峪领导表扬你了,欢迎你满载而归。”
“我只是在白羊峪当了八个月农民,没有什么值得表扬的事迹。我是‘奉命而归,称不上‘满载而归。”我对寒团长说。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羊峪党支部和村公所的意见。”寒声团长说。
数日后,我将受到领导款待的陈二小送到太原火车站,我开始整理在白羊峪8个月中体验生活的经历和创作素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