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屹
父亲给我的印象是知识特别渊博,从来没有难住他的问题,物理题、化学题他都会,村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明白。但他跟人比较疏远,很孤独。现在看来,可以理解——他本来是一个大学生,在城里工作,突然被下放到特别封闭的农村里,让一些地痞、二流子天天领导他,对于他来说,真是一场灾难。
我跟妈妈之间关系特别亲近,跟爸爸则有些疏远,一直到上初中,我从心里面觉得我都是村里的一部分。可是我的父母亲,尤其是我的父亲,觉得我们不是这个村子里面的一部分,而且也不想让我们成为村里那样的人。
比如刷牙,我们村子的人从来没有人刷过牙,父亲却天天逼着我刷牙。在这些细节上,父亲跟村子中的其他人不一样。
父亲的性格很开朗、很坚强,他觉得在这个环境中生存一定要坚强,所以他反复跟我强调:“要在农村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活下去,人一定不能够太精致,你看村子里面多少女的,祖祖辈辈都活得挺好、都很快乐,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都活下去了;你看你妈妈这样温柔、这样漂亮、这样精致,结果一来到农村,没有三五年时间就瘫痪了,一直瘫痪到去世。”人在這样的环境中不能太精致,这是父亲的生存哲学。
正因为如此,我现在特别能够理解王石、任志强讲话、吃饭、穿个衣服为什么那么大大咧咧的,我从心里面能够理解他们这代人。
面对任何事情,父亲都能笑呵呵地面对,只有一次我看到了他吃惊的样子。我有一个堂哥,比我大一个月,是我大伯的孩子,叫克礼。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克礼出了麻疹,导致并发症肺炎,很突然地死了。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妈让我赶紧到地里告诉父亲和叔叔。我们村子里的土话,小孩死了不叫死了,叫糟蹋了,“死”这个词在村子里面是特别忌讳的。我妈跟我说:“你赶紧去到地里喊你爸爸,就说克礼糟蹋了。”那时候我岁数比较小,一出去就忘了怎么说,想了一路,直到找到爸爸,“糟蹋”这个词我还没有想出来。我直接张口说克礼死了,让父亲和叔叔非常吃惊,拽着我就往家跑。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神情是那样紧张。
我们自留地里种了很多的辣椒,要卖出去。天不亮的时候,我背个小背篓,父亲背个大背篓,去集市卖辣椒。开始我们在路口卖,那里有县上唯一一个食堂,叫大众食堂,我们的辣椒卖得特别好。不一会儿,食堂里出来一个大师傅,穿个白颜色的大褂,说:“挡路了,你们让开。”我们就让开。过了几分钟,这个人又出来:“你们赶紧离开。”我们嘴上也答应着。当他第三次出来赶我们离开时,我和父亲还是不敢吭声,把背篓和秤拿上,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那地方有一个卖白菜的姑娘,20岁左右,她爸嫌我们挡了他们摊子的路,过来就打我们,我吓得哭了。卖白菜的姑娘一看,过来劝她爸,我们四个人就纠缠在一起,衣服都打破了。这时围过来很多人,都说他们两个大人欺负小孩,乡下人都不容易,所有人都谴责他们。这个姑娘说:“你们冤枉我了,我根本没打。我看着他们可怜,过来劝架的。”我觉得这个姑娘很可爱,让人难以忘记。
我小时候得过一种病,身上出现大片大片的红点,甚至嗓子里面也有,感觉都快活不下去了。村子里的老乡有一些偏方,让我吃牛的苦胆,每天一勺,苦得要命,吃了半月,仍不见好。最后没有办法,父亲用荆棘包在一起给我擦身,擦得我直流血。父亲把我背到公社的卫生院去看病,差不多十几里路,去了好几次,开了一些药都不管用。
我的病情越来越重,晚上睡不了觉,身上大片大片地红,人都不像样子了,最后快不行了。我爸背着我到解放军的133医院,一个医生过来一看,说肯定是对什么物质过敏,什么药都别吃,先做检查吧。最后查出,我对磺胺类的药极度过敏,后来果真不吃药病就慢慢好了。
父亲带着我去看病的时候,要走很远的山路,来回背着我。他个子不高,而且没有在农村劳动过,也没什么体力。我觉得他背着我走这么远的路,显得特别累。有一次我们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遇到村子里一个人,他要替父亲背我一段,父亲答应了。这个人很热心,但他的衬衣从来没有洗过,体味熏得我快吐了,好在后来父亲很快又把我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