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岩
初次看到文天平的《拾荒工》,感到非常震惊,不敢想象在我们炫目的都市与光鲜的生活之外,还有如此肮脏不堪的环境和被视若草芥的流民。他们近乎一个被社会抛弃的群体,在自生自灭。震惊之余,我马上想到米勒的《拾穗者》,月前访问巴黎,还特意跑到奥赛美术馆专门又看了一遍。一组中国今天的图片和一张法国19世纪的油画,本该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为什么会把它们联系起来?他们的身份同是农民,都在弯腰从田地里捡东西讨生活,但他们带来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境和感受。《拾穗者》虽在感慨法国农民生活艰辛,但也描绘出了令人向往的美丽乡村,再加上优美的画面、宗教感般的虔诚与肃穆,今天观赏这幅画,更多的是美的享受。
《拾荒工》完全没有《拾穗者》的田园风光与质朴温暖,一群拾荒者在腐烂的垃圾里劳作、生活,带给我的是强烈的震撼和悲伤。
中国拾荒者的足迹之广,可能超越了任何国家的同行。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能看到众多拾荒者的身影。他们来自最底层,活在最底层,靠坚忍和勤劳在垃圾堆里讨生活,为社会做贡献:分拣出各类垃圾,以便能回收和利用。
他们艰辛的身影,映出了现代生活方式的阴影。城市化的发展,现代化的便捷,同时带来了环境问题:生活垃圾和各种无法回收利用的塑料包装,只能被送到郊区露天堆放,或挖坑填埋。露天堆放造成的污染自不必说,挖坑填埋带来的恶果更为深远。还有些垃圾未经任何处理就被随意倾倒在了农田和山林,其中的有害元素和重金属会慢慢渗透到地表深层,自然界的平衡系统一旦被破坏,人类的灾难也就随之而来。
人类利用自然资源获取食物吸收营养,以维持生命和繁衍,同时将没消化掉的有机废物排出体外回归土地,成为各种植物的肥料和营养剂。植物和动物死亡后被各种微生物分解重新返回土地,成为下一代植物的天然养料。周而复始,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包含在大自然神奇的循环和生态系统里,以最自然的方式彼此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意义上,人类必须尊重自然的规律而不是去破坏它的平衡,但今天人类的欲望已经变得过于膨胀,甚至认为人能胜天。人们忘了《旧约·利未记》是这样写的:“(耶和华在西奈山上对摩西说)……地是我的,你们在我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
表面上我们在讨论环境问题,其实是在讨论我们自己;如果能清醒地认识到人类在环境中的角色,我们就能理解:善待自然和环境,也就是善待我们自己。
行文至此,我想谈谈文天平其人。他给人的印象是质朴谦和,在乐呵呵的性格背后,有着坚毅不拔的精神和不辞劳苦的勇气。他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跑遍了山西与河北交界处太行山地区的每一个城镇和乡村。每当我到太行山的和顺许村国际艺术公社时,他总会不辞辛苦骑着摩托车翻越太行山与我相见,拿出新作与我交流。他花费了几年时间,付出了很大代价,拍摄了《拾荒者》。我记得去年在许村艺术公社的时候,他初次让我看这组作品,给我讲述了许多拾荒人的故事:他们来自哪里,如何在垃圾场里生活、过年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看着那些脏乎乎的拾荒者,还来不及感慨命运的不公、展现旁观者的同情,我们就会被他们苦中取乐的生活态度所感动,也因他们默默为我们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而羞愧;他们使每一个破坏自然和过度消费的人深深地不安,乃至恐惧。
文天平不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走马观花和蜻蜓点水地去拍摄拾荒工;他是以一贯的谦逊和真诚走进他们,在相互的理解和信任中成为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拍这些图片没有任何困难和风险,他也有过被当地环卫部门抓住审查的经历,对方的理由是:你虽然拍摄的是拾荒者,但拾荒者的周围环境被你拍摄到了,垃圾山被你曝光了,给我们带来许多压力和麻烦,所以要抓你。
《拾荒工》中,有几个镜头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是在垃圾场里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这些孩子本该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在开满鲜花的校园里游戏,在温暖的家里接受长辈的呵护。但生活的现实却不是这样。虽然他们也露出天真的笑脸,手里摆弄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玩具(那是城里孩子遗弃的),但周围是肮脏的垃圾和简陋的窝棚,随风飘着各色废弃的塑料袋和能想象到以及不能想象到的各种气味儿,他们不得不在垃圾堆里嬉戏来享受童年的欢愉。我不知道他们的梦想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现实,一个让我们无法回避的矛盾现场。
在未来的岁月,人类还会继续消费并改变自然。我们有无数个理由为现代化生活和过度消费辩护,也能找出许多理由继续掠夺自然,但我们尚未意识到,在本质上人类仍然必须依附于自然,而自然本身的重要价值却和人类无关,正是古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道德经》);对于自然(天地),傲慢自大的人类也不过是“刍狗”(古人用草扎成的狗,常作祭祀之用)而已。如果继续不负责任地对待自然,无论我们制造出多少人间奇迹和旷世景观,可能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我们在雄心勃勃地建设人类天堂时,能不能先冷静地思考一下,如何把对自然的伤害降到最低,如何能把对自然的破坏力变成懂得共生的真谛,如何不过分依赖科技,而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不要这么快就忘记哥白尼给人类的警告:宇宙并非以人类为中心,而生物圈也不是。
《拾荒工》,正是对充满忧虑的人类未来做出的预言和提醒。
2013年6月25日于北京桥梓艺术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