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拾荒工

2013-04-29 00:44文天平
中国摄影 2013年8期
关键词:垃圾场垃圾孩子

文天平

2009年初夏,河北XT市北上的列车上,我透过玻璃向外张望,垃圾场一群拾荒人忙碌的身影闯进视线,久久挥之不去。

次日,我骑车赶到那里,环卫车正往大坑里倒垃圾,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埋头捡废品。我走近他们,一群群苍蝇呼啸而过,垃圾堆发出的腐酸气呛人肺脾,他们人人裹得严严实实,衣服蹭得明晃晃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说明来意,试图问些问题,他们都选择了沉默。中午,我走进他们的住宿区,那里更是破烂不堪,我问这房子漏雨不,怎么过冬,能不能洗个澡,我能帮点什么,他们不肯多说。我感到这个题材有些烫手。

“请你出去,你在侵犯别人隐私!”

2011年1月,接近年关,天气很冷,那些拾荒人成了我的牵挂,我也想成为他们的朋友,便再次骑上“老永久”去探访他们,爬上了垃圾山顶。

我先找到他们的头儿,说明记者身份和来意,头儿却不置可否。那时场面震撼,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抄起“家伙”就拍了起来。后来我给照面的人点头致意,没人理会,还有意无意躲着我观察我,我才意识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着他们。我是个老记者,和老百姓有着天然的联系,“厚颜无耻”三天下来,他们的防范开始松动。我便趁机溜进他们生活的大本营,接触到了留守的老人与孩子。在看一年轻人上网时,首次遭到大声呵斥:“请你出去,你在侵犯别人隐私!” 我一时无言以对,便一边笑脸相迎,一边“好好好”退了出来。

后来我给他们送去6批照片,他们也都接受了。年底,我利用大年三十和初三去看望他们,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让拾荒人感受到摄影人的诚意。这一招果然很灵,有时已能近距离拍摄他们嬉笑逗骂及工作的面孔。我见缝插针搭讪接触,开始收集拾荒人的各类要求,并多次有意提到孩子上学、老人看病等问题,但当我表示利用自己的关系无偿为他们跑腿争得利益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直到有一天,老陈的哮喘病危及到生命,在医院要他儿子签字时,小陈才在电话里呼天号地:“天要塌下来,老爹要走了,我还不能扛起这个家,你能帮帮我救救我爹吗?”我的眼湿润了。我和当地最著名的胸科专家通电话,要求用最少的费用抢救这个特殊病人,老院长答应了。我陪病人到医院,仅花了三四百元便稳住了病情。今年春节后再访垃圾村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对拾荒人的印象有多深,几乎所有大人都说我是个好人。就这样,几年间20多次采访、拍摄,共积累了3000张片子。

2012年有一次节外生枝。当时我想在垃圾山顶补拍一个镜头,几个环卫人员围过来,要我离开;理由是我在拍拾荒人时也把垃圾山的情况“泄露”给了外界。过几天我再去拍拾荒人时,村、人都无影无踪。事后才知道,是省内一家青年报记者打着我的旗号,实名实地报道了这里的一个大学生,这让他们十分恼火,便对我下了驱逐令。

拾荒人的一天

想了解拾荒人的一天是怎么过的,只能跟他们的作息走。

2012年大年初三,我早上4:30分出门 , 5:30分赶到垃圾山上,天寒地冻,一团漆黑。环卫车爬上来,拾荒者头上的矿灯便追赶着汽车。此刻正是千家万户春梦未醒,而在中国两三千个大中小城市的垃圾场,拾荒人或许都已开始拼命!我们过年期待的是合家团圆,他们期待的是过年“货”肥,能多收几个银子!天亮时,有人对我说他们仅有5人有事回家过年;在场的大多数人连衣服也没换洗一次,鞭炮也没响一声,一年的劳作就又开始了。

上午8、9点钟,环卫车搅起的尘土像一条雾龙。拾荒人背着大筐,拎着三齿叉,仍然在追赶汽车,从东跑到西。厚重的冬衣裹在身上,脸颊鼻孔里都粘着黑泥;他们的衣服“样式”五花八门,蒙上的灰尘有一钱厚。几位老人游离在群外忙碌,时不时有人掏出干粮啃上几口,聊以充饥。垃圾场的规定失去作用,就在翻斗卸车的一开一停之间,有人就会冲上去捯上几耙,年轻力壮者还会爬上车去抓去抢,叫人后怕。我多次大声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可没有人听。

晚上6点30分,他们开始分装打包,男劳力用三轮摩托将已分类的废品送到回收站,女的则回家做饭。减去中午一小时仓促吃饭时间,每天实际工作12小时。如果有垃圾车加班,他们就会按顺序以家庭为单位跟车捡拾。没有周末,没有假日,无冬无夏,一年四季谁也舍不得给自己的身心放一天假,直到每天干得没有一点力气。

梦想连着垃圾,有困难也有乐趣

正是城市的旺盛消费,堆起了如山的垃圾,吸引了拾荒人。这拨人来自重庆开县,且属一个乡镇,起初只有几个青壮年闯到这里,渐渐蔓延到邻里邻村,少则夫妻二人,多到举家迁徙,简直就是搬来的小社会。他们有愿景也有近忧,养老需要钱,“讨老婆”需要钱,孩子上学需要钱,老家翻盖房子需要钱……这些钱,都要从垃圾山上刨出来!为了多挣钱,什么脏和累、身家和性命都已撂在脑后,幸福就是算计每天的收入。

拾荒人因居无定所,随垃圾山(坑)迁徙,号称“吉普赛人”。他们搭建的“窝棚”,低矮破旧,近看方知是一块块破编织袋、破塑料布、破油毡、破帆布生拼硬凑的。有的老少三代同住一起,大屋套小屋,熬煎得很。冬天四处漏气,夏日苍蝇满地,遇有雨雪天气,灾害就会溜门串户。最糟糕的是缺水,要到几里外去拉,即使再讲究的男女,也必须适应无法正常洗涮的日子。

但这群重庆人没忘记老家的生活习惯,喜欢吃鱼和大米,很多人表示,因为干重活,不管挣多少,填饱肚子第一位!这里唯一不用花钱的是燃料,放工时捡几块破玩意儿就能点着。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卫星电视,虽然环境差,但是矗个“锅”就能了解国内外大事。年青人还喜欢玩手机,虽通话不多,仍会时不时掏出来看上几眼。

他们多是小学、初中文化,岁数大的便是文盲,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其中还有一对大中专夫妻。夫妻俩无法接受广东的高消费,便辞掉原来的教师工作,和父母一块儿来这里打拼,几年下来小有积蓄。前些日子我见到男的,他说还打算再干几年。他在老家是秀才,来到此地没了用武之地,喜好论辩的性格如今已消掉几分锐气。刚来时,他一边努力干活,一边想法连通网络,建立了自己的群和微博,抽时间与外界交流,几年下来微博的点击率居然已超过25万次,成为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有些传奇吧?

上学梦

一天,我正从垃圾山上打量垃圾村,一个小孩闯入我的视线。他身背天蓝色书包,专心致志自个儿玩耍,一直到天黑前才回屋。第二天上午,这个男孩又出现在那里,他叫彤彤,4岁,因伙伴少,活动范围憋屈,就玩起了“上学”的游戏,整天价背着书包在家门口转悠。我很想见到他,等我去找时,又见到了另外三姐弟,头大的姐姐叫英子,他们用不解和恐怖的眼光看着我,用不能商量的语气拒绝拍照。混熟后才听她爸妈说,因找不到就学的地方,只好将她送进一所私立贵族学校,孩子很争气,班级成绩是前三名,可一个学期费用就得3800元,一年就得7600。他们知道贵,我主动提出找当地教育部门为孩子减负,却被拒绝了;理由是怕同学知道家长的身份,孩子被同学耻笑欺负。为了让孩子活得“尊贵”一些,所有亲人都掏包凑了份子。其他十几个孩子也都到了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年龄,父母没有一个不着急头痛的。今年春节后,我再次想起这些孩子,便和女儿一起找上家门。为孩子上学方便,英子的爸妈改行去了另一县城压面条,全家都走了。彤彤也到了那个县城。那个大学生的孩子去年就到了上幼儿园中班的年龄,可现在还呆在家里疯跑,已有点“管不住了”。孩子的父母能读到大中专,她未必就有这个命。

中国的拾荒现象

在中国,“拾荒部落”以多种形式存在着。中国到底有多少拾荒人?哪里人最多?政府没有数字,粗略估计,应在1000万以上。据我调查的人说,仅石家庄的一个垃圾场,就有400人之多且都是开县同乡。一位北海的作家说“垃圾军团”在北海最少在10000人以上。另一份材料也提到,在中国拾荒人数最多的省份是安徽、四川、河南、湖北,号称“中国拾荒四大方面军”。在北京,仅来自四川的拾荒人就在80000人以上。他们以村、乡、县的老乡为纽带住在一个城市或一个区域,期望相互照顾,应对外来挑衅,慢慢地也产生一些规矩,甚至拉起杆子,划分领地。但极少看到这些人惹是生非,因为“结伙”目的很明确,只为养家糊口,更好生存。“结伙”的另一个好处是通过老乡信息共享,哪里钱好挣就往哪里走,我拍的这批人就是从石家庄调配过来的。其实,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各地“市场”已“瓜分”完毕。

据估计,在我拍的这个中等城市,一般拾荒工一天的收入在七八十元,壮劳力还要高些,估计月收入在三千多。如果一家一户结在一起优势互补,钱应该是能攒下来的。

对拾荒工的社会贡献,贵州一位研究员的统计颇能说明问题:贵阳市年产生26万吨可再生资源,拾荒者就能捡回24万吨,价值高达1.6亿,通过厂家回收、运转、生产、销售,至少解决四万人的就业问题,环卫部门还能实现垃圾减量,节省处理费用100万元左右。如果放到全国,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小行为。拾荒人用汗水变废为宝,不仅养活了自己,减少了资源浪费,还为城市垃圾分类和环境保护做出了贡献,做了政府想做而长期做不好的事情,客观上担当了绿色使者的角色。在城市化加速发展的今天,垃圾围城已成为我国面临的四大环境污染之一;结合国家“减容、减量及无害化、资源化、产业化”的垃圾处理政策,如果政府能将拾荒人结合在垃圾综合治理的手拣、粉碎、筛分、分离、脱水、尾矿处理等各个环节中,让他们享受良好的安全保护和待遇,成为绿色产业的一员,不就能把垃圾问题的最终解决推进一大步吗?

如何对待拾荒群体,体现着社会的文明程度。拾荒人形象不孬,头脑不笨,肢体健全,但是弱势群体,还受垃圾场、包工头、废品收购者、交通管理人员的克扣和管制。可喜的是,江西的一座城市已关注到拾荒群体的价值,为他们盖起了轻体住房,配套生活娱乐设施,让他们安心工作,以换取个人和城市的最大利益。希望这样的城市越来越多,对拾荒工的关注越来越多,让他们不仅有机会靠勤劳养家,还能靠汗水“小康”,在垃圾场上实现自己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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