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那一段日子,我和简慧很默契地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虽然每天清早打开家门,我们两家人笑脸相对时,简慧的妈妈总会说一句:“简慧你要多看看姚远的样,成绩要快点跟上去啊!”简慧安静地点点头,在我妈笑呵呵的谦虚声里,我们一起下楼。
那时候路边的早餐车还没被取缔,我和简慧的早餐总买一样且每天重复着。一个茶叶蛋,一个生煎,一个肉包,再有一瓶牛奶。我们一边把食物往嘴里塞,一边朝学校赶。马路上飘满了面粉与肉末混合的香气。简慧的书包有侧袋,牛奶就先放在她包里。有几次我忘了拿,早自修下课了,简慧会把牛奶送给我。
高一班主任是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秃鹰”的外号就是简慧叫出来的。简慧英语烂得要命,私下里把老师外号叫得不亦乐乎,不失为一种宣泄。
秃鹰特别爱抽简慧答题,简慧的回应也很简单。不像有些男生,就算不知道,也要弄得大家都乐呵。简慧无趣的性格让她渐渐游走到人们视线的边缘。
直到那天,简慧突然改变了对秃鹰的看法,也就是我们找到秘密洞穴的一个月之后。
找到秘密洞穴的那天,简慧还在说着秃鹰的坏话。课间散步的时候,我们俩在草地上发现了掩映在细草乱叶下的小圆坑。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这是以前装过自来水管的地方,浇地用的。”
简慧正儿八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揉成一团,往里面塞了进去。
“我来许个愿。以后,这就是我的专属地了。”
“千万别许愿。”我坏笑了一下,“这个洞跟water有关,小心变成你的waterloo。”
面对简慧的不解,我得意道:“秃鹰上课刚说的,meet a waterloo,滑铁卢,遭遇人生大失败的意思。”
简慧白了我一眼:“秃鹰的课,你是真的每个字都听啊?你知不知道听多了他的话,迟早你也变秃子。”
我当然懒得反驳。直到进教室我才反应过来:“简慧你刚才许的就是这个愿吧?!”
那时的简慧,笑得格外开心。
简慧的笑是秃鹰最头疼的声音了。她上课不声不响,下课生龙活虎,让秃鹰好不郁闷。
那段日子,除了我和简慧在课间走老长一段路去草地上散心,其他人都在课间赶着做题目。秘密洞穴成了我们俩的秘密。隔几天,简慧就煞有介事地往那里塞一个纸团。
“今天许的愿是秃鹰以后少刁难我……但其实,多或少也无所谓了,我都习惯了。”
“你果然像你妈说的,老油条。”
“姚远,你实话告诉我,我妈当着我面夸你的时候,心里是不是特别爽?”
“我……”一时语塞,我思索良久,重重地点下了头。
简慧推了我一把,捏着纸团说:“下次许愿,就祝你考个全班倒数。”
简慧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愿望投进洞穴,秃鹰就来家访了。
简慧倒比任何人都淡定。秃鹰和简慧妈聊天的时候,她还跑到我房间来问罪。
“为什么秃鹰光去我家,不来你家?”简慧拉起我就走,“一起逃吧,我可不想再呆下去。”
我们去了怡园路,春末的小路上飘着零碎的树影。我和简慧读小学的时候一起走这条路上下学,现在隔壁医院扩建,小路的一半已经没了。远远看去,堆着砖石的小路旁,是一车的废弃盐水瓶。远处,我们能看到输液厅窗户里映出的吊瓶。
“我妈说要我以后当医生,真是乱来,做医生成绩得多好啊。再说——”简慧朝那车空瓶努努嘴,“谁知道医院一天要死几个人,我怕。”
简慧请我吃羊肉串,我们俩吧唧吧唧吃得正欢,听到秃鹰的声音传过来:“简慧,简慧。”
简慧低低吼了句:“糟糕,怎么让他找着了!”
简慧把剩下的两串肉递给我,跑去秃鹰那儿。过了一阵,我抬眼看去,简慧竟然坐上了秃鹰的自行车,朝家里去了。我看到简慧在抹眼睛,不知道秃鹰和她聊了些什么,我也只好赶快起身。路上,我把简慧的两串肉吃了。肉冷了,总归有点腥。
简慧的话变少了。我暗暗觉得秃鹰的家访起了效果,要不然简慧也不会一下子变得好学起来。
那天,我又把牛奶忘在简慧的书包里,下课去拿的时候,发现简慧竟趁着课间做作业,真让我跌破眼镜。后来,简慧也不再刻意走一段路去找秘密洞穴,而是带了一个小玻璃瓶,把小纸团都投在里面。我故意嘲笑她,但她还是坚持把这挂在她的书包拉链上。
秃鹰问我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月考有没有信心,大家故意喊:“没有。”
秃鹰有点尴尬地说:“没有啊,没有最好,这说明大家已经领悟学无止境的道理了。最近我个人比较忙,有些同学还没谈话,快考试了,要自己有数……”
简慧就是这次考试出的事。
成绩下来,简慧的名次像装了起搏器一样一跃而上,前进了近20名。是好事男生刘悦先传出来的,简慧在这次考试作了弊,证据确凿。
刘悦举着一张纸片四处飞奔,声称是简慧考试时候用的利器。他还说简慧考试那天用橡皮在拼命擦桌子,明显是在销毁证据。
简慧在抢夺纸片的时候,跟刘悦打了起来。秃鹰把他俩叫出去的时候,我装作订正考卷,没有抬头。
因为这一次,我考得很糟。比简慧好不了多少——那不就是很差吗?
那节课后,我心情黯然地走在外面,路过秘密洞穴的时候,想起简慧曾经开玩笑说过的话,“祝你考个倒数”像一句咒语,应验了我的失败。我朝那个洞穴狠狠踩了几脚。
早自修结束的时候,简慧又把牛奶给我送过来。我没有接。我说:“你这次是真的考得很好啊……”咬字重音模糊,可以理解成赞美,也可以说是暗讽。
“你也不相信我吧。”简慧一下子听明白了。她的表情淡淡的,好像没有生气,递过来的牛奶还透着暖意。她说:“我拆了家里的热水袋保温套子,牛奶放里面,不会冷。快喝吧。”
这句话,让我心里顿时有了愧疚。
考后照例要表彰。简慧因为进步突出,上台发表了5分钟的学习心得,她念着发言稿,没有抬头。我发现她走下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拳头握得有些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经受了一场煎熬。
接下去的日子,我和简慧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简慧变得异常上进,有天一起走在放学路上,她突然说:“秃鹰头发掉光,是因为太辛苦了吧。”
简慧在高一的最后一段时间,成了秃鹰的得力助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她成了英语课代表。收缴作业勤快麻利,课后作业抄在黑板上,像模像样的。直到某一天,她说:“徐老师今天英语课调了,他母亲去世,不能来。”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简慧正儿八经地喊秃鹰“徐老师”。
简慧说完从讲台下来的时候,又在抹眼睛。印象里,和她坐着秃鹰的自行车回家的一幕很相像。
暑假开始的时候,我们回校去交文理志愿表。简慧的关子卖得比天还大,就是不肯告诉我她选了什么。到校之后,她带我去看望我们的秘密洞穴。
秘密洞穴依然如故,只有草色更加茂盛,不仔细的话就看不到了。
简慧伸手进去,掏出了她的小玻璃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藏在里面的,但可以看到瓶子里塞满了小纸团。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着啊。” 简慧拿出一个纸团念道,“刘悦没说错,我是作弊了。桌上抄的是公式,那张小纸片是夹在笔袋里偷偷看的……”
我平静地看着简慧。简慧说,那天秃鹰会在医院旁发现我们,就是家访结束后,看望他病重的母亲刚出来。秃鹰快没妈妈了,那灯光下憔悴的容颜,触动了简慧的心。
秃鹰那天跟简慧说的话,没有鼓励,没有批评,只是把秃鹰母亲对秃鹰说的话转述给了简慧。我问简慧是什么,简慧死也不说,但她开始理解,她妈每天出门时千篇一律的叮嘱。
简慧想好起来的时候,连我也怀疑她。她选择让自己相信,她给自己打气:只要这次考好,我就保持。虽然裹着并不光彩的谎言,但梦醒之前,她还是乐于骗骗自己。或者说,用这样的方式激励自己。一个巨大的冒险,倒真的让蒙在鼓里的秃鹰倍感欣慰。
简慧说,你现在知道我选了什么吧。
我点点头,简慧一定选了文科。因为秃鹰会接任文科班班主任。
“以后呢?”我问简慧。
简慧把瓶子塞进秘密洞穴。夏季丰沛的雨水会浇灌它,身边旺盛的草叶会催促它,简慧说:“我的小秘密都在这里。等我再来的时候,希望洞里长出一朵花。别人看不见没关系,只要我能看见它是美的,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