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秒针慢吞吞向前划,已经29圈了。
“考虑清楚了没有?”米老师问,“下次语文课还做不做小动作?”
我不吱声儿。
“眶当”一声,米老师把兵器盒放到我面前的桌面上:“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这个兵器盒可是帅弟的宝贝,里面排了十八种兵器,刀、枪、剑、戟、斧……应有尽有。虽然每种兵器都只比牙签大一点点儿,但都有模有样,十分精致,握在手上沉沉的,有一种英雄感。
这么好的兵器,当然是定做的。我没有。
我把兵器盒抓在手里,头也不抬地溜了。
挎着两只书包的帅弟伸着脖子张开双臂在楼梯口把我迎住。
“没事儿吧?酷哥。”
“没事儿。”我把兵器盒扔给他,“米老师请我喝了半个小时的茶,真是的,那么客气,想早点儿出来都不好意思。”
“呵呵,酷哥真有面子。”帅弟搂住我的胳膊,“今天咱们还玩儿‘海底冒险吗?要不试试‘校园魔法师?”
“今天不打游戏。”我说。
“不打游戏做什么?”帅弟傻了。
他已经习惯跟着我放纵。
自从商厦二楼开了游戏厅,我们没有哪天不去捧场,只要我爸我妈不在家。
“今天我们去K歌。”我说。
天呐!我居然想K歌。
“是个好主意。”帅弟说,“可是K歌馆禁止未成年人进入。”
我摸一把帅弟滑溜的脑袋,朝自己翘大拇指:“瞧你哥这个头,像是未成年人吗?”
“像。”帅弟眨巴眼说,“你现在就是长到姚明的个儿,也还是未成年人。”
“啊?”
“你脸上写着呢。”他说。
我摸摸下巴叹口气:
“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一张长大的脸?”
我不死心,拽着帅弟去商厦三楼K歌馆门口转悠。
“你们干什么?这儿是K歌馆,游戏厅在二楼。”门口系着黑领结的小哥哥这么跟我们说。
“我们想K歌。”帅弟说。
他们笑得捧肚皮。
“你说的没错。”我给了帅弟一小拳,“我脸上写着呢。”
“嘿嘿,咱们还是去二楼吧,晚了好位置都被人占了。”
“我今天就要K歌。这儿不让K,我上别处K!”
我竟然说自己的家是“别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了呢?
我带帅弟回家的时候,瞥见西天的太阳红成了一只鸭蛋董。
“帅弟,你身上有多少钱?”
帅弟把裤子口袋翻出来,把钱掏在花坛边沿上,排好,仔细地数。
“16块5毛。”
“去给我买个礼物。”我说。
帅弟抓抓头皮。
“去呀。”我说,“我帮你讨回了兵器盒,你总该意思意思吧?”
“要不是你上课玩儿兵器,兵器盒会被米老师收去吗?”
“你买不买?”
“当然买咯。”
帅弟做个鬼脸乖乖地拐进街边一家小店。
我仰望那只鸭蛋黄,看它一点儿一点儿往一座大厦后面沉,像是有谁在下面扯它似的。
“又一天过去了。”我感慨道。
“又一天过去了。”帅弟把一副太阳镜递给我,“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扎眼了。”
“我从来没觉得太阳扎眼。”我说,“我希望它不要落下。”
是的,我希望。
“那怎么行?”
“呵,谁让你选棕色?我不喜欢棕色。”我看着廉价的太阳镜咕哝。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什么颜色?”我忽然想不起来,“算了,这也挺好。”
到了家,我们把书包摔在鞋柜上,拉开窗帘,打开音响,拿起话筒,哼哼哈哈地K歌。
我们站在椅子上唱,倒在沙发里唱,趴在地板上唱,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静下来的时候,天有些黑了。
帅弟把灯打开。
我说:
“关了。”
帅弟于是把灯关了。
“酷哥,我饿了,你饿了吗?”
我窝在沙发里,感觉不到肚子饿,只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
“你怎么啦?”
“没事儿。”
“要不,我先回家了。”
“别。我请你吃晚饭。”
我把窗帘拉上,把灯全部打开,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方便面,拧开水龙头,用太阳能热水器里的烫水,将就着冲上,盖上盖儿。
“你一碗,我一碗。”我把面端给帅弟。
“就没点儿别的?”帅弟朝厨房张望。
我托着腮帮子装聋作哑。
“你爸你妈都出差了,你就吃这个?他们经常出差,你就经常吃这个?吃这个也能长这么高?那我……”
“哆嗦什么?开吃吧。”
我把面条吸得“吱溜”响,感觉每“吱溜”一声,喉咙就哽咽一下。
帅弟学我的样子,“吱溜”“吱溜”地吃。
吃了一会儿他抹抹嘴:“我真得回家了。我妈等我吃晚饭,说不定她还做了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们再唱一个吧。”我说。
《生日快乐》的旋律悠然升起。
帅弟傻了一会儿问:
“你生日?酷哥你今天生日?你怎么不早说?过生日连个蛋糕都没有,太寒酸了……”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抓起话筒就吼:“祝你生日快乐……”
帅弟跟着我卖力地唱:“祝你生日快乐……”
没有唱完,我的眼泪终于想要流出。
“你走吧。”我这么跟帅弟说,“别让你妈等急了。”
帅弟硬在那儿不走。
“家里的人多盼望外边的人回家。”我说,“听见没?回家。”
帅弟拎着书包出去后,我看见兵器盒留在了鞋柜上。
我有点儿小小的感动。
关了音响,周围一点点儿变冷。
我的眼泪终于放肆起来。
叫我怎么不伤心?两个人都跑去出差,把我扔下不说,连过生日都没有一个电话,不要说是蛋糕和礼物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小的时候,爸爸出差,妈妈就不出差;妈妈出差,爸爸就留在家里。我每天可以吃到从自家厨房里端出来的晚餐,每天有温和的掌心抚过我的后脑勺,每天有动听的故事伴我入睡。
可是,等我长到14岁,一切都变了。
他们说,你长大了,给你钱,你可以照顾自己。
他们每次出差,都给我很多钱。可是,钱怎么能替代他们来照顾我?钱只是钱,跟爱无关。
他们说,你是男生,给你自由的时间和空间,你可以把自己锻炼成一块钢。
可是我没有做一块钢的勇气。
我由着自己上课玩小动作,由着自己去打游戏,由着自己买垃圾食品撑破肚皮。
我每天昏昏沉沉地上课下课,兴高采烈地玩游戏,混混沌沌地回家。回到家,只觉得不过是一具身体到了家,而我的思想、我的灵魂,离家越来越遥远。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才能不由着自己的由着?才能不说言不由衷的话?才能不做做完又后悔的事?才能把自己召唤回家?……
电话铃打断我的思绪。
我走过去,看见妈妈的手机号。
“儿子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你上哪儿去了?”
“没……”
“生日快乐!送蛋糕的服务生给我打电话,说在咱们家门口摁了半天门铃都没动静。”
“啊……”
“妈妈明天天黑之前回家。后天是星期六,我们去爬山。”
“哦……”
搁下电话,我在座机上查到6个未接电话,3个爸爸的,3个妈妈的。
那时候我和帅弟正在K歌,吵得没听见。没听见电话,没听见门铃。什么都没听见。
门铃响了,染着栗色头发的小哥哥微笑着送给我蛋糕。我把盒子打开,燃上生日的烛火。“酷哥,你长大了,你是男生。”我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