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启锐
我喜欢在华灯初上或者夜静无人又或者晨光熹微的时候,驾车穿过弥敦道。
灯红酒绿的弥敦道
假如那是个灯红酒绿的晚上,弥敦道总是一片妖艳、嚣闹、颓堕、萎靡,横七竖八的行人与汽车,争夺着寸步难移的路面,在这个时分驾车穿过弥敦道,于我,一度是完全不可思议的动作。
不过多少年后的现在,我却可以轻车熟路地游走过这条妖兽长街,游走过两岸日渐陌生的霓虹灯与商铺。
就像今夜,就像刚才。
我从前认识的弥敦道地标,都已不复存在了,从琼华酒楼到满庭芳饭店,从宝生园蜂蜜到乐宫戏院,通通都已消失了。
我没有想过,有一天,香港的广告招牌会巨大得这么厉害,粗鄙得如此明刀明枪,好像比纽约时报广场附近的还要大,比四十二街一带的娱乐场所还要多,还要臃肿鼓胀。今天的弥敦道,是香港一条胆固醇过高的血管。
夜静无人的弥敦道
不过,假如你在夜静无人的时分,譬如凌晨三四点的光景,驾车穿过弥敦道,它又会变得一片荒凉,有一种城市劫后余生的痛定思痛,静静地舔着它一天里承受的伤口。
这个时分的弥敦道,偏又最可爱地通行无阻,幸运的话,你甚至可以从旺角的太子道西,一口气飞驰到尖沙咀的梳士巴利道,连过二三十个交通灯,而完全不用停下来,真有大地任我行的末世快感。
当然,假如你选择于夜阑人静的时分,在弥敦道上开车,根本没有人会按车喇叭催你。
就这样,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游走于不属于自己的空间中。
晨光熹微的弥敦道
我也曾经几次于天微亮时,驾车穿过弥敦道。
那感觉,竟然是安静平和的,整条还未开始疯狂地启动的长街,居然有一片薄薄的、淡紫色的晨雾,弥漫在空气中;偶尔出现的人,好像都有点忐忑,近乎慢动作地准备面对新的一天,而满脸写着迷惘与抖簌。
啊,又一天了,生亦何欢,亦何须不欢。
最忙碌的,也许是道旁的报贩了,勤快地把一沓沓的报纸,先分门别类,再合而为一。
而这一切层层叠叠的报道,于你我一生之中,可能都完全无关,我们继续浮游,我们只是永恒的蜉蝣。
然而无论如何,弥敦道仍在不断地蜕变,蜕变得色相模糊,蜕变得令人有点伤感。
最后的弥敦道
我最清晰的弥敦道印象,矛盾地,停留在我刚开始近视的那段朦胧日子。
我是全家之中最后一个患上近视的男孩。
在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颓丧的老妈带着我,大老远地跑到弥敦道亚皆老街交界的一家眼镜店,配了一副学生镜。
我傻乎乎地踏出弥敦道,向前直看过去,无穷无尽地直看过去—
天!那真是一个无法形容的瑰丽慑人的景象!
我的视线竟从旧百老汇戏院开始,一直穿过龙凤茶楼、安乐园雪糕、新兴大厦的几家唱片铺,再穿过平安大厦的保安邮票社、流行一时的白石牛仔裤、尖沙咀街坊福利会旁的圣安德烈堂,一直飞至梳士巴利道口,那还未建成喜来登饭店的露天停车场。
然后,我的视线一跃飞过海旁的九广铁路,再飞过华灯初上的维多利亚港,才隐隐隐约约地在彼岸的湾仔停下来。
相信我,那一夜,我是真的看到这么远,看得这么清晰,在那个华灯初上的晚上,我的视线,就像今儿个深夜我的汽车,接连过了二三十个交通灯,而完全不用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