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关于苔藓,王维这样写:“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巧的是,大洋彼岸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曾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诗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王维说的是:这是个下雨天,他在庭院枯坐着,不想开门纳客,就一个人发着呆,看天,看一地苔藓,坐了很久,苔藓像蛇一样都要爬上脚背,漫上衣服来。
艾米莉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青苔顺着时光长出来,需要多久才能漫过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唇?她自己分明就是幽寂的青苔呀。她是世界的光,却一直在黑暗里走。她的诗也是青苔,慢慢地爬进世人的心。令人好奇的是,遁隐于世、深居简出的她又是怎么与东方早生一千年的王维在一地青苔前相遇,他们不着一言,却相谈到天亮,谈到黄昏?
我知道王维对青苔是偏爱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个疏朗的男人,他的风雅,他的清幽,他的逸气,他在寂静的山林中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了一地青苔。
很多人是偏爱青苔的,张潮说:“花不可无蝶,石不可无苔。”又有人说:“高士流连,花木添清疏之致;幽人剥啄(指叩门声),莓苔生淡始之光……”陋室有苔幽意在,引得三五鸿儒,天天踏过石阶上的苔痕,对着帘外的草色,弹琴吟诗不知今夕,何夕。
匍匐于地从大地深处钻出来的苔真有意境,像高士,古诗句里但凡沾了一个“苔”字,倾刻便有股幽寂之气氤氲升起,竟惹得李渔刻意去种植青苔,室冷沾苔藓,门清绝路岐,可他是那样生气勃勃的人物,室不会冷,门不会清,叫青苔又如何耐得下性子呢。
倒是明朝的另一位屠隆,此公官拜礼部主事,后遭人诬陷丢官归隐,董桥说他“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便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
看见过遍种青苔的庭院么?据说日本是有的,古都京都、奈良最有名的苔园,大概就是西芳寺了。日本作家杉本博司的一本书,名字很动人,叫做《直到长出青苔》。
也有不识趣的,“茅檐常扫净无苔”。秋冬里每每看见落叶落花委地,清洁工在那一把把地扫,我都看得不舍,好想阻拦,扫什么啊,这样不是很美吗?
还好,应怜屐齿印苍苔——又是一位爱苔人,行路时还能顾及到鞋底踩伤青苔呢,茸茸青苔,绵绵成毡,青碧如新,真叫人不忍心印下半点的痕迹。
如我,也愿意看遍地长苔,让很多很多的地方都长苔,记忆、往事、心情,甚至舌上——舌上没苔,还能吃出酸甜滋味来吗?
那日在老家村中心,看到遍地恣意的青苔,屋墙,石径,古树……青苔宛若一件绿衣,将村子重重包裹,或者说更像是皮肤,茫然四顾,只有柔软——是它保全了村庄隐秘孤独的内心,像只巨大的布袋,收纳着曾经发生过的风声鸟声流水声烟火声。有户四合院天井,当年很是人丁兴旺,现在人去屋空,只有漫漫青苔守候着,静静的,稳稳的,踩着时光的脚印,一步一步,一直长到厅堂深处。那些青绿,恨不得绿到屋顶上去,却又绿不尽,仿佛永远不能到头的意犹未尽。
偌大的村子竟无一人经过,我学王维(或更愿意和王维一起)坐对苔石,看上半天,蝉声渐次安静下来,似乎不忍打扰我。青苔宛如天然静音器,滤掉了外面世界的嘈杂,我轻易就着见黑墙青瓦上岁月的尘烟四起,听见过往的时光游走,移动,闪亮,直至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把瘦瘦的秋风,走向热闹后的清凉。
看着被苔侵占的村子,也不觉得悲凉,相反,竟有微凉的喜欢。
苔衣是时光摩挲出来的包浆,像贴身佩带的古玉器裹上了一层岁月的薄膜,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苔,雾一样升华,水一般流着,给足了水气,也给足了颜色,它让村庄进入一种沉静的慢生活。有一个颜色在那里,有一件静物在那里,总使人安心。没有青苔的石头是孤独的石头,长满青苔的村庄也是孤独的村庄。城市的住处长不出青苔,或者更确切地说,没等到长满青苔,我就离开了那个住处——那不是我的村庄,那只是我的身体临时寄放的地方,最终我还是要回到布满苔藓的村庄,让青苔覆盖上我的唇,我的额,我的斑白的头发,泛滥成大海一般的蔚蓝,不露声色,用幽深的内心把所有经历过的颜色收成一把苍绿。